月光晦暗的夜,不安沿著窗影向內蔓延,從黑檀木的床板一路抵上少女白皙的脖頸。驚醒的少女惶恐地睜開眼,壓在身上的黑影背著月光看不清面貌,恐懼與痛苦使她的身軀軟弱無力,不論雙手如何撕抓、雙腳如何踢打,來者都無動於衷。
眨眼間,晦影已吻上了少女纖細的脖頸,侃侃血色瞬間吞噬了她的呼吸及心跳,終於,少女的雙眼失焦、四肢無力垂下,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歸於平靜,噎住的驚叫和最後的氣息都吞沒在了月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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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死了。
掀開簾幕,白晝如往常來臨,卻喚不起少女眼中的光彩,鐵鏽般的腥味在房內瀰漫,刺激著瞳孔收縮,我癱軟於她的床前,悲痛地想立刻追隨離去,然而事與願違,衝進的侍女和士兵制止了我。
鏘──
手中的佩劍應聲掉落,望著自己空蕩的雙手,再望向公主空洞的雙眼,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幾乎是用盡全力,直到醫官到來,我都聲嘶力竭地痛哭著……
「對不起,屬下無能,愧對於您的厚愛與騎士的稱謂。」
從口袋內抽出殷紅色的信封,上方寫著魔物的奪命預告,再望向公主咽喉上深陷的兩個孔型傷口,彷彿能聽見殺人兇手猖狂的笑聲,就像是個無法掙脫的惡夢,永遠譏笑著人類的愚蠢與不自量力,儘管嚴密部屬,我們還是會失去她。
雪悄然落下,偶爾傳出的微小抽泣聲,讓整齊的葬儀隊伍顯得更悲傷寂寥,足跡步步,人們陪伴著公主走向終點的白色教堂,遠遠的,便能看見彩繪玻璃上浮刻著神的慈愛,只願我們摯愛的公主死去後,能無痛無苦地回到神的懷抱中。
教堂內莊嚴的安魂曲響起,打理過的少女遺體猶如睡著般安詳。人們將一朵又一朵的白花獻上,逐漸覆蓋住玻璃棺內的雪白葬裙,座前的國王和皇后似乎瞬間蒼老了許多,佈滿皺紋的臉上還殘留著淚痕,彷彿訴說著他們心中撕裂般的痛楚。
「公主殿下,您還記得這些白花嗎?」
我屈膝於她的棺前,在國王和皇后的同意下,為她戴上別著花的白色頸圈,幫她遮蓋住脖子上懾人的傷口。
「您曾經說過,雪融化後就消失了,所以為了在世界上留下痕跡,它們便化成了花。」
偷偷的,我在她的額上輕輕落下一吻,祈禱即使我的身體消滅,這朵被魔法浸潤的花,也能不朽地守護在公主身邊。
「這些就是您,最喜歡的雪花。」
於雪原之上、雪國之中,永遠不會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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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後,我主動向國王和皇后請罪,陛下看在我是公主青梅竹馬的份上,打算判我停職個幾日就好,但我堅持卸去騎士的職位。
「這不是任何人的錯,你不必如此自責。」
「不,我已經無法繼續留在宮內了,宮裡的一切都會讓我想起與她的回憶,還請您原諒我無法再為國家效忠。」
「既然你這麼堅持,那我有一個條件。」
「陛下儘管提出。」
「不是為了國家,而是為了她,活下去,找出那個吸血鬼吧。」
我抬起頭,對上國王和皇后的眼睛,怪罪?沒有,雖然痛苦,但他們更多的是擔心,擔心我被公主的死擊沉而想不開,讓我再度認知到,我們雪國的國王和皇后是多麼地溫柔,而且溫暖地令人泫然欲泣。
「你的答案是?」
淚水又再度模糊了視線,我跪於王座前,接下了我職涯中的最後一道命令。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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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雪霏霏,被陽光遺忘的雪國已不知過了幾載,我在世界各地徘迴,像是無法呼吸的魚,一邊掙扎一邊找尋著「吸血鬼」的線索,彷彿只要一停下腳步,就會瞬間窒息而死,然而一次又一次的落空,卻是將我推入更深的深淵。
他,惡劣的吸血鬼,就像當年殺害我國公主般,以同樣的手法殺害了其他國的公主,而我,也一如當年,拯救不了這些美麗的生命。
失魂落魄地回到雪國,遍地的白雪總是能使我平靜,揀起一束白花,久違地到公主的墓前悼念。
「蒼夜?」
記憶中熟悉的聲音,使我不禁回頭想看清來者。
「公主……殿下?」
少女白皙的肌膚有如陶瓷,在月光的折射下散發出些許光輝,飛瀑似的銀髮垂在腰間,隨著夜風張狂,空洞的雪瞳中找不到一絲情感,彷彿四周的空氣都隨之凝結,然而那唇,卻在幾乎純白的臉孔中印上一珠紅,似血欲滴,絕美顫慄。
「是。」她嬌豔一笑。
這一笑,長年冰封的心終於融化,情不自禁地,我奔上前擁她入懷,不是假象也不是幻想,讓我以為乾涸的淚水又再度湧出,雖然容貌不同於以往,髮和雙眼都不再黝黑亮麗,但那朵我親自別上頸的白花,正是我親愛之人的證據。
「亦否。」語剛落,還未來得及細想她話中的涵義,玫瑰似的鮮紅在我眼前綻放,凝神一望,竟是緩緩滾入了我的喉中。
頭痛欲裂,宛如最後的一塊拼圖終於顯現,線索逐漸接連上……
為何層層看守,卻仍防患不了?
為何我所到之處,皆會有美麗的公主死於吸血鬼口中?
「啊啊……果然是你呢。」公主輕撫著我靠在她頸上的後腦勺,似母親般溫柔地讓我貪食她身上的血液,和著淚水和腥味,竟令我有些昏厥迷醉。
所有的一切,都想起來了。
十六歲那年,我覺醒成吸血鬼,然而我卻因貪戀於這份溫暖不願離去,靠著動物和自己的血抑制住衝動,多麼希望有人能夠阻止我,卻又不希望被人發現,極端的矛盾使我逃避現實,不知不覺間便遺忘了這個身分,直到壓抑不住的慾望逐漸吞噬我的理智,那一夜,我終於襲向了最愛的公主殿下。
原來,我就是那萬惡的駭人魔物,原來,我尋找的不是「吸血鬼」,而是公主的影子。
「是我……我回來了,對不起。」我強忍著嗜血的渴望推開公主,並背對她想逃走,但身陷的雪地卻使我踉蹌跌倒,起身坐臥在雪地中,猛烈擦拭著嘴邊濕潤的殷紅,我顫抖著不敢看向她的眼睛,深怕看見她對我的失望和絕望。
「蒼夜,沒事的,看我。」我背對著公主,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讓我心疼地想將她抱緊,但是不行,我靠近的話只會傷害她,所以我將眼睛閉上、將耳朵摀住,只要斷絕媒介,就不會產生慾望。
或許是見我遲遲未動作,甚至做出了像拒絕一切的舉動,一股溫暖的重量壓上,她從背後抱住了我,突然,一陣刺痛感傳來,睜眼察看,她竟是咬上了我的脖頸。
「看,我們一樣了。」血液從她揚起的唇間溢出,一時之間讓我又控制不住地哭了出來。
「愛哭鬼。」她笑。
「妳從小就知道的。」我也笑,眼角泛著淚。
我們肩並著肩,倚靠著「公主」的墓碑,在月光的照耀下談起過往,彷彿回到兩人都是人類的純真時光,在那幼小的童年裡、兩人的祕密基地中,我們偷偷地跨越了身分和地位,隔著簾幕的窗,宣示著對彼此的忠貞不渝,以白花作為點綴,以月光作為見證,向我們的神許下誓言,願一生都伴隨彼此左右,直到生命走到盡頭,消逝成灰。
「為什麼相認時,妳要答是,卻又回答否呢?」
「因為我是你朝思暮想的那個人,但又不是公主。」
「不是公主,那是什麼?」
她微微一笑,與我相視的銀色雙瞳中倒映著月亮。
「是望月,你的吸血鬼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