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小焦黑的生物奄奄一息，空爆燃燒彈燒毀蒼白表皮，被氣壓差扯出的肺臟仍一鼓一鼓地向內塌縮，牠垂死掙扎，嘗試撐起身體的斷骨劃在水泥地上的聲音特別刺耳。
「真是強韌的生命力，小渾球，下一秒就不痛了，我立刻送你上路。」
「好痛，我好痛……。」
這是──。
強烈暈眩抽離我的意識，在一陣反胃與飄飄然的感覺前，逐漸朦朧的知覺只聽見文鶇先生呼喚著我的名字，他想把我拉回現實，但耳鳴與黑暗的視野逐漸將我吞噬。
「格蕾！嘖……這該死的怪物。」他抄起機槍，對準了白恐的後腦杓。
＊
「這裡是……。」
記憶剪影如幻燈片不斷閃爍，牠們跟我一樣對這個世界感到徬徨，但很快就適應陰暗無底的隧道，無人的深淵成為牠們的據點，當牠們準備邁開腳步建立族群的天地時，廢土卻帶給他們最殘忍的打擊。
穿梭永無止盡的隧道，比地下掩體還要更深處，那是不曾出現在任何人視野裡，四通八達的地網，斑駁牆上刻著建安三號，南嶽，八通關，四周橫躺著奄奄一息的同類，血泡擠破脆弱的皮膚，難受地翻騰，打滾，腹腔流淌出已經化為膿血的黏稠器官。
倒地的白恐收回手，肅穆命令同族盡速逃去，不管盡頭如何，永遠別回到此地，小白恐的無助椎心刺骨，在黑暗中最後一縷希望也被核後生物的襲擊打散，隧道間穿梭的怪物撕裂了牠與族人的聯繫。
牠不斷逃跑，直到鑽過狹小的通風口，一場地震堵住了返回族人墓地的途徑，牠孤獨地在這座地鐵徘徊，牠知道地表有太多不懷好意的生物，這裡有限的空間恰好適合牠尚未成熟的能力。
──我不是自願的啊！我只是為了保命而已！被紅潮批鬥我還有其他路能走嗎！
──為什麼要逼我活下去？我的家庭受了十幾年的苦已經夠了，不要……不要把妳的善意變成我的痛苦，我要讓媽媽減輕負擔！
──為什麼要丟掉我？我做錯什麼了嗎？我還想活下去！不要丟掉我！
──小蒿是我唯一的希望。
──姊姊……姐姐對不起，我不會再亂跑了，不要離開我。
──不管我會不會死……用任何手段都得了結父親造的孽。
「這是曾小姐跟她妹妹的想法？」
「醫療團的醫師…。」
「暴露兒跟顏小姐是這樣想的。」
「都死了，我的族人全死了，為什麼？」牠竭盡氣力哭喊，怨懟世界的殘忍，奪走同族，連一絲安身棲息的場所也一併被老人帶來的怪物摧毀，牠向自己，向這個世界詰問著──牠到底做錯了什麼？
「你什麼都沒有做錯……什麼都沒有做錯。」
「你跟我們一樣，都一樣，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原來在你的眼中，我們也是如此可怕的存在嗎？
漆黑混雜暗紅色的裝甲步兵，跟在其後夕陽般色調的人們，牠的視覺像蛇類頰窩，但所代表著人們隨時起伏改變的心理狀態，牠感受到威脅與恐慌的情感傳遞到我心裡，在牠的眼中，我們才是怪物。
胡亂掃過，逐漸逼近的強光，從奇怪盒子裡鑽入耳膜的尖銳噪音，牠無時無刻躲避著，牠知道型態如此相近的生物擁有比其他生物更強烈的恐懼意識，但不會吝嗇了結他的性命，兩人身上沾染的同族鮮血如此警告著牠。
牠的感情就跟我第一次開槍沒有區別，牠很害怕，害怕我們在往前一步就會對牠不利，就像我們曾獵殺過牠的血族一樣，牠害怕死亡落到自己身上，做出了最極端的反抗。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警戒、懷疑、恐懼，以及濃烈得無法掩蓋的殺意。
雙方為了生存的臆測，造就一場悲劇。
「是嗎……。」
某道連結斷裂，如扯斷電源斷訊的電視，捲入一片漆黑虛空，牠最後留下的強烈意念是對我們的憎恨，經歷族人滅亡，在隧道裡穿梭尋找安身之所的孤獨幼獸，最後對我們懷著滿腔恨意死去。
機關槍冒著硝煙，牠的腦袋被打成四散一地的肉渣。
＊
白恐宰了過半的俘虜，他們盡可能地找到了能當武器的東西攻擊自己，鋼軌，鐵條，甚至是相互撕咬，指骨都脫臼了也嘗試擰斷彼此的脖子，曾姓姐妹花幸運地沒有重傷，只有自殘抓痕造成的輕微挫傷。
醫師團死光了，暴露兒剩下寥寥幾位，老人身受重傷，我只得領著傷殘聚眾往豎井繼續前進，不到五十公尺的距離，在我眼裡是如此遙遠。
遺跡之上，篝火裊裊升起，一行人在豎井祠堂內紮營，雜亂雷聲與暴雨的交響樂比起陰冷寂靜的隧道更讓人安心，老人躺在神桌前，每次呼吸都在消耗餘命，他的身體儘管硬朗，也沒硬到能把腦袋當成砸水泥的氣動鎚。
格蕾替虛弱躺臥的老人抹淨血跡，乘務員夠老了，頭硬是在水泥地跟鋼軌間砸出了個血窟窿，或許下一刻雙腿一抽一命嗚呼也不怎麼奇怪，他被我們扛進祠堂，臉色蒼白喘著大氣，微張雙眼注視著透入豎井的微光。
「林上尉，你們剛剛有看到嗎？那些……幻覺。」
曾欣芸才剛找了塊帆布安頓曾蒿芸，注視一會累壞的小睡臉便回到崗位，她從儲藏室拿了張板凳，拉到門口一屁股坐下，這兩姊妹除了有些頭暈跟噁心以外，沒有其他症狀。
「我看到白恐，還有一群發瘋的可憐蟲。」
我瞥向替老乘務員擦拭臉上血跡的女孩，未經強大心理建設的人在殺死動物的幼體都會有強烈的罪惡與愧疚感，何況是史上第一例，能與我們建立溝通橋梁的動物。
我沒有格蕾那麼神通廣大，回顧了破碎淺短的走馬燈就回過神來把牠的腦袋轟成碎片，但我仍能理解牠的無助、牠臨終前的恨意如此鮮明，在牠的記憶中，包含沈明豐的死，一切都出於對生存的執著，顯得情有可原，但我仍堅定地執行我的任務。
但格蕾不這麼想。
很明顯地，她看到的比我還多，更震懾她尚未習慣廢土的心靈。
今天是她切身了解敵我雙方沒有差別的初戰。
我們沒辦法說服自己白恐是無心的怪物，牠的際遇鮮明清晰，好似一切無關對錯，僅百般的無奈讓我們的命運在深不見底的隧道會車。
「自治警的，你的同僚沒事吧？」
「顏雪蓮，怎麼連妳也關心起她來了？」
「別講得好像你事不關己，自治警的，你沒看到嗎？那東西是活生生的悲劇，牠的思想、情感就像釘子敲進我的腦袋裡，牠痛失親族的劇痛跟我母親被殺死時沒有差別，雖然……牠不是人類，但我感受到人類有的感情，你呢？狼人？」
「牠殺了超過一半的人，我還不知道老頭子能不能撐到放晴後直升機進場，我這樣講有沒有讓妳心安理得一點？不管牠多可憐，多恨我這個混蛋，牠跟綁著土製炸彈赴死的流浪者孩子沒有區別。」
「妳要把我當作狼人、獵犬，還是什麼畜生都無所謂，但我的同情心只在背後，槍口永遠指著敵人，不管牠想甚麼都與我無關，牠膽敢對我背後的人動手，我會不擇手段滅了他。」
「我知道……我只是感覺很……複雜而已，我的作法對某些孩子是這麼自以為是。」
「是很自以為是，這個年頭要有自以為是的善意也不簡單了。」我一派輕鬆地應答，顏雪蓮像無法接受現實般地搖頭，畢竟她想救的暴露兒一部份跟她一樣，把赴死當成對家庭，對社會唯一的奉獻。
「我當然關心格蕾，所以我沒辦法給她答案，這個問題的答案會深深影響她的靈魂，只有她能說服自己。」
格蕾是堅強的女孩子，溫柔敏感的個性絕不是她的弱點，為目標堅毅行動的一面在戰場剽悍果敢，善良感性是她最鋒利的雙面刃，她一旦能找到癥結點，克服這種搖擺性，她精準的槍口比任何東西都還致命。
「咳咳咳……咳咳。」
「老爺爺，你要放輕鬆。」
老邁的地鐵乘務員倒臥在他魂牽夢縈的祠堂，眉目秀麗的泛黃照片仍勾著一抹微笑，圍繞祠堂的長明燈燃燒著老人的祈願，他盡心於打掃這兒，要是能辦個內務比賽，祠堂肯定能拿個外膳宿跟幾支榮譽假。
相框前，成對的長明燈，一盞燦爛異常，另一盞早已寂滅。
宛如急著熄滅般，一口氣燃盡蠟油。
「老爺爺，有專業治療的話你會好起來的，撐到高港……撐過這一夜，你一定可以的。」格蕾此番話可能是為了鼓勵老人，連我都能看出老人的時間所剩不多，濕潤沉悶的空氣在無力的鼓舞下顯得更加沉重。
「我看到的她，她笑了，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一樣，我想留在這裡，這是老頭子我最後的願望，最後……與她一同守望地鐵。」
他寧靜祥和地放緩呼吸，對人世毫無怨懟。
「謝謝……你們，沒有你們……這一切都不可能……。」
未了的夙願在死前得以終結，失去意義的生命走向終點，我見證過許多人在廢土上放出連自己都讚許的光芒，他們的生命就如煙花般燦爛，令我欽羨不已。
老人失去意識，嚥下最後一口氣，驟然離世。
燈芯火光寂滅，像是完成使命般隨老人離去。
「老爺爺，如果沒有您代為引路……我們恐怕已經捲入犧牲更多人的混戰當中，謝謝您。」格蕾擠出一抹微笑，合攏老人的雙眼，她從抽屜取出長明燈，順了順燭芯，雙眼含著不輕易滑出的水光。
「文鶇先生，可以幫我點燈嗎？」
「當然。」
我輕撫著她的頭，感覺說什麼都是多餘的，再者我並不為老人的死感到難過，他一解夙願，死得其所，至少比庸庸碌碌一輩子，在醫院等待心電圖停止的人生來得更像是一場悲壯的故事。
「我其實有點不甘心呢。」
她抿嘴止著嗚咽，兩朵蓮花造型燭燈在手中不斷顫抖，我接過燈飾，打火機擦擦兩聲燃起火光，點亮了長明燈。
「依賴我們的人去世了，幫助我們的好人也走了，生氣、無力、無奈，感覺做什麼都沒無法改變，老爺爺很明顯就是撞擊造成硬腦膜出血，就算我知道病理，我還是什麼都改變不了……糟透了，糟透了！」
她氣得雙肩顫抖，打直的雙臂緊緊握拳，像緊繃積蓄壓力的彈簧，低垂著頭試圖用白色瀏海隱去滴落的水珠，用僅有的理智壓抑著要潰堤的嗓子。
「連恨都沒辦法恨，能說哪一方有錯嗎？或許我們都有錯，到頭來我只能對自己的無能生氣！很不甘心……我很不甘心吶……。」
「為了生存，所有人都盡力了。」揉了揉她有些發紅的眼眶，牽起手背，撥開緊握的拳頭，溫暖的燭光在掌心穩定地燃燒著。
「可是……。」
「為逝者祈禱吧，燈火會傳承，我們會繼續前進。」
「嗯……。」
我引了兩盞燭光，我們倆的長明燈擺在雙雙明滅的燈具前方，繼以獻上祝福，願兩盞燈火替旅人引路，願我等在廢土深邃無邊的黑暗迷惘徘徊時，得以覓得一絲光明。
「自治警的，也替我引一盞。」
「我跟姐姐也要。」
「桃花運來得真不是時候，老頭子，四位女孩搶著替你送別呢。」我調侃著擺上長明燈，五柱燈火穩穩內斂地燃燒著，不曉得是不是燭光使然，總感覺泛黃相片內的女子笑得更溫暖了些。
「妳也喜歡你們的故事嗎？」我對相片自言自語，雖然不是圓滿的故事，卻是可歌可泣，值得後人傳誦的故事。
「你們的故事很精彩，很適合周遊廢土的說書人。」
「沒有人會忘記你們，我敢保證。」
老人的死沒有讓悲傷持續太久，我為了火葬拆了些堆置豎井的廢棄家具，耗了兩顆燃燒彈引火，白磷跟汽油凝膠讓遺體脫水碳化，燒至見骨，整場葬禮儀式草率簡潔，對我們而言，心意比起儀式流程跟準備多少道具來得重要，套我祖母常掛嘴邊的老話，窮到脫褲才能看出人的真心真意。
老人與其餘受難者交錯疊成屍丘，燃燒彈的淨化之火下飄出蛋白質焚燒的惡臭。
隧道沒有土能埋葬他們，輻射季風帶來的豪大雨匯成地下徑流，泥水自破裂排水管沖入隧道深處，讓它們順水一路向北也太悽慘了，而且火能驅趕核後生物，讓牠們不敢打屍體的歪腦筋。
我們核後世代，死去有時比撐飽肚子簡單，我從軍一部分是為了家計，天災、疫病、飢荒，戰爭，太多理由能帶走一個人，人死了，我們能盡心獻上祝福，盲目悲傷不會讓我們的生活有起色，我們深知這一點，哭完了，擦擦眼淚，認份拿起鋤頭，十字鎬，突擊步槍。
接下來……用力煩惱下一頓飯該怎麼來吧。
畢竟我們還活著。
＊
作者的話：
好，主線我是越寫越鬱悶啊，只好來畫梗圖了。
這條線有太多人可以寫了，預計在兩章作結把紅潮篇章跟府城支線做收尾，然後兩人組又可以開開心心的廢土郊遊啦！運氣好兩周更，沒靈感月更，就醬。
STEAM終於把愛貓上補丁啦，補丁出得去，貓奴進得來，NEKO WORKS發大財！STEAM冬特玩過年又特價啊啊啊啊啊，買買買買買，不過光是把條碼光頭哥收完我的荷包就爆了呢_(:з」∠)_。
話說情人節又過了呢。
如果戀愛是病，我很健康。
創作內容
☢==☣末日系列☣==☢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