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來我店裡時，總會買走一把刀。
有時候是菜刀、有時候是切生魚片用的尖刀。對於我一個雜貨舖老闆來說，她算是一個很特別的客人。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繃帶下僅存的左眼毫無光澤，手上打著石膏，黑髮凌亂地散落。雖說如此，但還是看得出她是個美人，只是如今憔悴的模樣讓她看起來很不好受。
「一百九十元。」
「謝謝。」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儘管她已經不成人形，卻還是會在找完錢小聲地向我致謝。我總是目送她的背影，直到她離開街角為止。然後，我就會默默點起一根菸，並且收看新聞頻道。通常沒過幾分鐘後我就能看到昨晚誰誰誰又酒駕、誰誰誰又貪汙、誰誰誰又被一把刀殘忍地殺害。
「呼。」
我偶爾能認得出來，凶器是出自我店裡的刀子，但是我什麼也沒有說。畢竟以一個殺人犯而言，那女孩還是挺不及格的。她不曾去別家店採購工具，總有一天會不小心被警方抓住吧。
「我要這個。」今天，她又到店裡來了，這次除了一把園藝用剪刀以外，還買了線鋸與麻布袋什麼的。我挑眉看了看桌上的商品，知道她這次想搞個大的，所以我額外送了她一捲黑色垃圾袋。那女孩驚訝地看著我，但我只是呼了口菸︰「感謝妳經常光顧，但要適可而止喔。」
「……」
「三百八十元，加二十塊可以打折，要嗎？」
被我突然這樣問，那女孩慌張地左顧右盼，最後從櫃檯拿了一條巧克力︰「那這個……」
「喔？」是一個令我挺意外的選擇，至少我本來以為她會多拿瓶硫酸什麼的。見到我死盯著那條巧克力看，女孩臉頰泛紅地轉移目光。或許，她是一時慌亂之下才拿了喜歡的東西吧。
「謝謝惠顧。」我將物品裝到塑膠袋裡遞給她，她這次倉促地向我點點頭後，便小跑步離開店裡。我原以為這多少會讓她警戒一些，但在三天後我還是看到某名男性被分屍裝在麻布袋裡的社會新聞︰「啊啊……原來一個人可以被切成那麼多塊啊，簡直像理科人體模型一樣。」
我想起自己把凶器一件件裝到塑膠袋裡的情形，沒想到我賣的東西竟然也把某人弄成一件件的，感覺還是有些複雜。那女孩之後久久沒有再來，但我沒有忘記她，閒暇之餘還是會看看社會新聞的報導。比較有趣的是，這位可愛的連續殺人犯，反而被健忘的人們給慢慢淡忘了。
夏天過去了、秋天過去了、直到聖誕節也沒有下文。我依然每天坐在櫃檯，翻著無聊的報紙，偶爾打打手機遊戲。天氣越來越冷了，我瑟縮在厚重的外套裡，每天都習慣性泡一壺茶。
有時候，我還會為她多準備一個杯子。
而她，剛好就在我有準備的那天來了。
「歡迎光臨。」
我還記得那天下著雨，她溼答答地踏入店門。我二話不說拆了一塊毛巾，並且罩在她散亂的黑髮上：「好久不見，不過這要算在帳裡哦。」我這麼說著，又倒了杯熱茶︰「這不用。」
「……謝謝你。」
我第一次看到她笑了，果然有張漂亮的臉蛋。她手裡捧著茶杯，一直盯著我瞧，讓我感覺有些不自在。當我正想問她有何貴幹時，她主動向我開口︰「今天……大概是最後一次來這裡了。」講出這句話時，她的神情有些落寞。然而那種感覺一閃即逝，她面無表情地放下茶杯。
「哦？」我驚訝地眨眨眼︰「結束了嗎？」
「結束了。」
「嗯——」我搔搔後腦杓，彎腰翻找櫃台下的抽屜。我從那裡頭取出一張泛黃的報紙，並指指上頭刊登的照片。那是一張被馬賽克遮住的臉，但我認得出就是眼前的女孩︰「這——該怎麼說呢？總之辛苦妳了，算算也已經六個人了，所以還剩一個吧？」畢竟上頭寫著７人，我想這是她「最後一次來店裡」的理由。一個身心受創的女孩要殺掉七人，一定過得很艱辛吧。
「……」她似乎很討厭這張報紙，只是看了一眼就轉移視線：「你一開始就知道嗎？」她這麼問我，語氣卻很溫和。我可以看見淚珠在她眼眶中打轉，於是我尷尬地又搔了搔後腦杓。
「也不算是啦。」
「你人真好。」
「是嗎？」
我承認自己是有點好奇，才會去圖書館翻這一兩年間的報紙，也很幸運找到了她。我想起初次見面時她所受的傷，還有至今仍然被繃帶包著的眼睛，不免覺得這些人是罪有應得。她開始選購需要的物品，而我只是默默在櫃檯看著，直到我突然想到：「之後，有什麼打算嗎？」
「之後……」女孩似乎很茫然。
「結束之後。」
「我……嗯。」她朝我點點頭，然後將一把中規中矩的水果刀放上櫃台。除此以外，她還買了很多東西，包括一捲麻繩。我皺眉看著繩索，感覺有些遺憾：「妳還很年輕，確定嗎？」
「……這幾個月，警察先生都有來這裡吧？」
「啊……所以妳才那麼久沒來嗎？」
「是呢，不過很謝謝你，我才能撐到現在。」她似乎篤定我願意幫她，而我也確實沒有向問話的員警打小報告，更甚至我還把監視攝影機的錄像全刪掉了，不過她應該不曉得吧。我一邊幫她把買的東西裝入塑膠袋，直到拿起繩索時，我還是有些猶豫︰「為什麼不去別家店？」
「別家？」
「如果早早就去別家店買東西，應該就能更快結束吧。」
「啊……」那女孩平靜地笑著，從架上拿起一條巧克力︰「因為我想再見你一面。」
一如往常，我目送她的背影離開街角，但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了。幾天之後，新聞媒體就大篇幅報導連續殺人的破案消息。我其實還是很期待她被逮捕，但是卻沒有，只有一個兇手在逃中的遺憾。或許，全世界就只有我知道她逃到誰也抓不到的地方了，但我什麼也沒說。
我只是在店門口的街角放了一條她喜歡的巧克力，雖然不知道是不是被清潔隊撿走了，但那東西確實在幾天後失蹤，也給了這件事一個完美的句點。至少，我相信她已經沒有遺憾了。
「呼。』
今天我也依然在櫃檯待著，翻閱無聊的報紙、打打無聊的手機遊戲。偶爾我聽到店裡的自動門響起時，我還是會迅速抬起腦袋，望向與她身型相似的女客人，然後再恥笑自己的期待。
「歡迎光臨啊。」
「你好。」框啷一聲，一把尖刀被放到櫃檯上︰「我……想要這把刀。」
我愣了愣神，當我抬起頭時，櫃台前什麼人也沒有，當然也沒有那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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