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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與汐 第五樂章

| 2019-02-01 09:44:38 | 巴幣 318 | 人氣 175

完結【完結】潮與汐
資料夾簡介
一個受挫的天才作曲少年,以及一個來路不明的幽靈少女。兩人在鋼琴的引導下相遇相知,同時揭開彼此交錯的過去⋯⋯


第五樂章 黃昏的銀河鐵道


  提出要回家的要求,是在小汐消失的當天晚上。

  她消失了之後,我在那塊潮間帶一直待到水深及腰了才知道要離開——不,應該說是到了那時,我才萌生了要回去的念頭。

  我想要去找小汐。

  我根本不想接受與她別離,我懷抱著一絲希望,被「想去找她」的強烈意念驅使,在漲潮的海中載浮載沉。

  「咳……!」

  好不容易游過山壁來到另一邊的海岸,卻因為連日下來都沒有好好吃東西,體力早已耗盡,我一步也走不動,像個斷了線的人偶般,癱倒在沙灘上。

  說來奇怪,過去幾天明明絲毫沒有過的飢餓感,如今卻有如狂潮般襲來。沒有了從前那種止也止不住的噁心感,取而代之的是源源不絕的飢渴。

  我的肚子發出了疼痛難耐的飢餓,而心裡則是湧出更多的羞愧。

  就算在這種緊急時刻,人的肚子還是會餓,而且還會餓到動彈不得。

  我倒在沙灘上,腦中浮現小汐的身影,兩行淚於是跟著不甘流出。

  「可惡……可惡……!」

  這個樣子……豈不是跟發生意外的那天一樣嗎?

  我還是跟那天一樣,無計可施。

  「喂,你沒事吧?」

  原本就要模糊的意識中,因為這股聲音的闖入,讓我不知從何處搬出了一絲力氣,硬是抬起頭看向對我搭話的人。

  ——是龍爺爺。

  「站得起來嗎?」

  龍爺爺拉了拉我的手,似乎在試探我有無反應。

  無奈我是真的一點力氣也沒有,所以不管他怎麼拉扯,我都無法予以回應。龍爺爺見狀砸了舌:

  「不要讓老人家太費事啊……」

  嘴巴上這麼說,但他很快就蹲下身子,用一股令人難以相信他是老人的力氣將我拉起來。龍爺爺把我扛在背上,一步一步往爺爺家的方向前進。

  「對不起……」

  「還有力氣道歉就好。」

  龍爺爺的背非常寬大,強壯的手臂訴說著他年輕時的活躍,即便到了現在依然不遜色。

  我們走在半月與繁星點綴的沙灘上,海浪聲也不停地拍打上岸,宛如我當初抵達這座漁村時那樣,一聲聲都撥動我的心弦。

  我的雙眸再度滲出盈眶的熱淚。

  「嗚……!」

  我壓抑住嗚咽聲,卻無法控制往下掉的眼淚,它們一滴滴落在龍爺爺背上。

  「為什麼……我這麼沒用……」

  「為什麼要這樣說自己?」

  我沒有出聲回答龍爺爺。

  因為我覺得自己實在非常丟臉。

  對自己還是個無力的孩子感到不甘。

  好想快點長大……

  如果我也是個可以獨當一面的男人,現在這些事情一定不算什麼。

  「…………」

  見我沒有回答,龍爺爺也陷入沉默。

  走了一段路之後,他終於開口。

  「小子,你知道整個做魚露的過程至少要半年以上嗎?」

  「……咦?」

  面對這預料之外的話題,我完全無法反應,只能抱著疑惑,等待龍爺爺解釋。

  「從魚的處理開始到醃漬、發酵就要三個月,之後還要經過一些複雜的程序,魚露才算完成。」

  我靜靜地聽著龍爺爺的話,依舊搞不懂他想表達什麼。

  「光聞它的味道,你能想像它在入菜之後,反而能引出食物的甘甜嗎?」

  我疲憊地抓著僅有的意識思考龍爺爺的問題。

  魚露的味道並不好聞,但是用它做成的料理卻非常美味,甚至有些料理少了魚露就會完全失色。這麼一想,魚露還真是個不可思議的調味料。

  「任何東西都是一樣的,在它成形之前,沒有人可以要求它發揮應有的價值。就像你寫譜一樣,在完成之前,沒有人可以說三道四,沒錯吧?」

  「嗯……」

  「你也是,現在就說自己沒用還言之過早了。」

  龍爺爺的這句話就像在告訴我:一個獨當一面的男人也是從一個無力的小孩開始成長的。
他的聲音敲進內心最脆弱的地方,當我發現的時候,我已經開始對他哭訴。

  「我……忘記了小汐……一個絕對不能忘記的人……」

  我將自己的臉埋進龍爺爺的背,明知他根本看不見我的表情,卻無法克制想把臉藏起來的自己。

  我想那一定是因為黑夜中的月光太過明亮、太過刺眼了。

  一定是這樣。

  「直到在這裡遇見她,我才想起一切,也明白了她根本就不可能在這裡。在我逃避的這段期間,我連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我只顧著自己,是個差勁的傢伙……」

  我語無倫次的說著只有自己聽得懂的話,有如發洩自己的情緒一般,把所有浮現在腦海裡的句子毫不保留傾出,絲毫沒有顧慮到龍爺爺是否聽得懂。

  我的話說完後,又有更多的眼淚往下掉,讓我更用力地把臉埋入龍爺爺的肩頭。

  「……她跟我說過,她很喜歡你彈的鋼琴。」

  「咦……?」

  「我跟我的外孫女已經好幾年沒見面了,但她偶爾會寫信來給我,告訴我發生在她周遭的開心事。」

  龍爺爺的步伐減緩,一字一句對我訴說「她」的故事。

  「那孩子在跟小綾差不多大的時候,就經歷父母離異。說起來慚愧,她明明是我的孫女,我卻什麼都做不到,只能在這種鄉下地方讀著她的信。剛開始幾年,信裡寫的都是她故作堅強、不想讓我擔心的內容;也寫著她很努力練琴,說將來一定要去找她母親——也就是我女兒。」

  龍爺爺停下腳步面對深邃的大海與群星,細數那些回憶一般,緩緩說出那些書信的內容。

  「她說她想彈出幸福的音樂,這麼一來,母親一定會回到她身邊。一旦在大賽得了獎,她就會馬上寫信來跟我說,順便跟我探聽母親的消息。」

  是小汐……

  他說的人毫無疑問就是小汐。

  「我女兒偶爾會匯錢過來,除此之外,我們也沒有聯絡。明知道從我這邊打聽不到任何消息,那孩子還是一直寄信過來。真是個傻孩子……」

  「……那一定是因為……你是她最愛的家人。」

  沒錯,她的確很傻。

  是個只懂得怎麼愛人的傻瓜。

  「或許是吧。但是我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去關心她,畢竟在她最痛苦的時候,我沒能陪在她身旁。」龍爺爺長嘆了一口氣。「所以我一封信都沒有回過,一封也沒有……可是那個傻孩子還是不停地寄信過來。那讓我覺得很痛苦……那些強顏歡笑的書信,就像在責怪無能為力的我一樣。」

  在聽著龍爺爺說話的期間,我的淚水不知不覺已經停止。

  「後來有一天,她的來信夾著一張剪報,她說這個男生是現在轟動音樂界的天才作曲少年。那孩子從老師那邊要到DEMO帶,她才聽了一次,就喜歡上那個少年的琴聲。她說她從來沒聽過那種聲音,讓她整顆心都被撼動。」

  龍爺爺停了一會兒後又繼續說。

  「她很驕傲地跟我說,她終於找到心目中幸福的音樂。」

  「……!」

  龍爺爺的話在我的心中逐漸膨脹,讓我難受得想哭。

  「從那之後,她就常常提到你,寄過來的信也一封比一封厚。但她一直很懊惱,說你這個人明明就很有才華,卻不在音樂界裡活躍。不在學院裡就算了,連比賽都沒參加,讓她根本沒有找你的線索。一直到你考進學院之前,信裡全是數落你的話。」

  說到這裡,龍爺爺忍不住笑了出來。

  「兩年前,她寄了一張跟你的合照過來,照片裡的她笑得很開心。我明明跟她好幾年沒見了,說實話,我連她的聲音都不記得,但是我卻感覺得出來信裡面充滿幸福的聲音,就像我孫女就在我旁邊笑著一樣。」

  就算看不見龍爺爺的臉,我從他的語氣當中也可以知道,他現在一定是一臉慈祥的笑容。

  「不知不覺間,等待下一封信的到來,成了我每天的期待。我腦子裡想的都是她在下一封信裡會寫些什麼,每天都想著,我孫女今天又從你身上獲得了什麼幸福、有沒有笑得很開心……等我發覺的時候,我心中的罪惡感都消失殆盡了。曾幾何時,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的罪惡感竟變成了滿滿的幸福。這些都是認識你之後才有的轉變。」

  「你覺得很幸福嗎……?」

  在滿是星斗的夜空下,我抓著龍爺爺的背發自內心提問。

  然後,他毫不遲疑的點了點頭回答我:

  「所以不要再說自己差勁了,我相信那孩子的眼光沒有錯。因為有你,她很幸福。」

  「龍爺爺……」

  我抓著龍爺爺的衣裳,又是一陣嗚咽。

  我是個軟弱的人。

  如果沒有人肯定自己,我就會迷失在自己設下的牢籠內。

  我們一直在尋找幸福的所在,也想從別人身上得到幸福。

  但其實,幸福一開始就在自己身上。


  ※


  「你們真的要回去嗎?」

  天亮之後,我與媽媽站在爺爺家門前,和所有人道別。

  昨天龍爺爺送我回來後,我首先劈頭跟媽媽說我要回家。

  一開始,媽媽當然是一頭霧水,搞不懂我是怎麼了。

  後來我們爭執許久,我也沒有跟她解釋我究竟想做什麼,只是一個勁的要她帶我回去。

  「小潮,你沒問題嗎?要不要再多休息一下?」

  嬸嬸看我臉色蒼白,擔憂地勸我別急著回去。

  但我的決定還是跟昨夜一樣,沒有改變。

  昨夜,我跟媽媽雙方各退一步——只要我回去後先去看醫生,媽媽就願意冒險讓我坐上長途的火車。

  事到如今也不能再挑剔了,我馬上點頭。

  「我已經沒事了。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這段時間謝謝你們的照顧。」

  嬸嬸臉上的擔憂還是沒有消退,但是看我精神好很多,她也沒再開口。

  我轉頭看向一旁的小綾。

  「小綾,對不起,結果我這麼快就要回去了。答應要教妳鋼琴也沒做到……」

  小綾一注意到我接近她,馬上別過臉,噘著嘴躲到嬸嬸身後。

  我這才回想起來,我似乎還沒跟她和好……

  因為之前她都躲著我,而我發作後也沒有跟她接觸,所以這應該是我們吵架之後第一次正式的交談。

  「下次有空的時候我還會再過來的,到時候我一定教妳彈鋼琴。」

  「……那是什麼時候?」小綾還是嘟著嘴。

  「嗯……寒假好不好?寒假的話我會有一個禮拜的空檔,到時候我再過來。」

  「寒假還有那麼久,你真的會過來嗎?」

  「真的,我會過來的。」

  小綾半信半疑的抬起頭,終於不再藏在嬸嬸後頭,她走到我面前,並伸出她的小指。

  「那你這次不能再說謊喔?不然鼻子會變長。」

  「嗯,我知道了。」

  我們的小指互相交纏,許下一個新的約定。

  「到時候我會帶妳愛吃的草莓大福過來。」

  「真的?」

  同樣的回應,卻已經有著不同的音量。小綾甩開所有的不悅以及對我的不信任,一臉開心的抬起頭來,我終於鬆了口氣。

  「嗯,真的。」

  我摸摸小綾的頭,互相道別後,和一起媽媽坐上叔叔的車,往車站出發。

  我在車上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呆呆地望著窗外的風景。叔叔與媽媽以為我身體不舒服,因此也沒對我說什麼,兩個人自顧自地聊天。

  車子順著海岸線前進,很快就來到我與小汐見面的潮間帶附近。

  小綾說那天她在潮間帶發現我的時候,那裡並沒有其他人,也沒有什麼鋼琴。

  我靠著車窗遠望那片什麼都沒有的海灘,接著,昨夜龍爺爺說的話在腦海裡復甦。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女兒告訴我的傳說嗎?』

  『嗯……』

  『如果你心裡有非見到不可的人,那麼大海就會幫你把那個人帶來。』

  龍爺爺又重複說了一次。

  當時他跟我說,這很像小女生之間的幻想。

  但是我想,他心裡一定也很想去相信這個沒有根據的幻想。

  因為……那天他在海岸邊的表情,是那麼的渴望與誰相見。

  『就算你曾經忘記那孩子,但你的心裡一定是很想見到她,所以她才會出現在你面前。不是嗎?』

  『……!』

  龍爺爺的話很不可思議,總是能輕易打開我心中的死結。

  是啊……

  不管別人說什麼,我的的確確在這裡跟小汐相處了一段短暫的時光。

  我想要相信她跟我說的話,相信因為有我,所以她覺得很幸福。

  我攤開手掌,掌中握著小汐掛在脖子上的墜鍊。

  墜鍊的形狀是本書,封面漆著漂亮的青藍色,它的右側有個卡榫,我想這裡面應該是張照片。

  從昨天拿到它之後,我就沒有動過它,因此並不知道裡面到底放了什麼。只是一有時間,我就會盯著它,然後回憶起這兩週跟小汐相處的時光,彷彿這樣我就還能保有跟小汐的一絲連繫。

  「小潮,到了喔!」

  媽媽的一聲提醒,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將墜鍊放入口袋,下車幫忙搬行李。

  「小潮,要好好保重身體喔!有什麼活動記得再寄邀請函過來,小綾一定會很期待的。」

  「我知道了,叔叔。謝謝你。」

  我向叔叔點頭致謝,當把頭低下去的那一剎那,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叔叔,能麻煩你幫我跟龍爺爺說聲謝謝嗎?剛才我忘記請你繞過去道別了。」

  「知道了,我會幫你說的。」

  叔叔摸摸我的頭,爽快的答應我的要求。

  之後,我和媽媽一起搭上回程的火車,慢慢遠離了這座充滿海潮聲的城鎮。

  因為我的身體才剛開始好轉,加上在昏迷的期間完全沒有進食,為了不造成身體的負擔,昨晚以及今天早上我都只吃了一碗粥。雖然當下飢餓感暫時消除了,但過沒多久又會覺得肚子餓。就拿現在來說,我們上車的時間大約是八點半左右,在發車後一個小時,早上吃的那碗粥早已在胃裡消耗殆盡,我的胃很快就對我發出抗議。

  媽媽她馬上就注意到我的狀況,隨即拿出啟程前所買的牛角麵包與牛奶給我。

  「先吃這個撐到中午吧。不要吃太快喔。」

  「嗯。」

  從昨天的小爭執之後,我跟媽媽就沒有好好說過話。而且我的精神狀態也不算好,因此一直沒有餘力向她解釋我這些奇怪的行徑究竟是怎麼回事。

  不過媽媽還是依著我,這讓我覺得很高興。

  我吃完麵包,讓惱人的飢餓感消失之後,深深靠在火車的椅背上。

  這部列車跟我來這漁村時所搭的是同種的列車,想當然爾,椅背靠起來並不舒適。然而我卻被一股強烈的睡意籠罩,我的身體似乎疲憊得超乎想像。

  「睡一下吧,要換車的時候我再叫你。」

  媽媽見一旁的我不斷眨眼,對我提出建議。

  我沒有出聲回應,而是老實的閉上雙眼,放鬆了全身的力道。

  不久之後,我就完全聽不見舊式火車發出的噪音了。


  ※


  我在恍恍惚惚的意識中,完成了返家車程。除了午餐以及換車之外的時間,我幾乎都在睡覺。明明就是不舒適的椅子,但我卻睡得很沉,不只沒有夢境打擾,我甚至覺得每次才剛閉上眼睛,下一秒鐘錶上的時針就已經往後跳了三個小時,讓我一點都沒有補足睡眠的感覺。

  我們首先回家放行李,一進房間,我就整個人倒在床上。

  在車上睡了那麼久,現在理所當然沒有睡意。不過我覺得身體很沉重,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動。

  八點半左右上車,現在回到家是三點多,真虧我的身體可以撐過這麼長的車程。在佩服自己身體的同時,我更確信了自己正在好轉。

  「小潮,你現在覺得怎麼樣?還會頭暈、不舒服嗎?」

  媽媽敲門走進我的房間,試探性的問道。

  「我剛剛打電話給醫生,他說他到下午五點前都有空。你要現在過去嗎?還是先休息一天明天再……」

  我翻了個身,坐起來面對媽媽,立刻開口:。

  「現在去吧,我有急事想問醫生。」

  那天意外發生後,我被送到市內的大學醫院。這是一間很大的醫院,雖然校園已經跟院區分離,但還是會頻繁的看見醫學院學生出入院區。對我來說,這是個很有趣的景象。

  媽媽開車帶我來醫院,一進醫院後就直接帶我來到診療室,那時我還很佩服媽媽在這麼大的地方居然不會迷路。

  診療室裡的設備很簡單,跟普通診所差不多,一套辦公桌椅、診療床、以及一個隨處可見的矮櫃。

  坐在辦公桌前的醫生很年輕,他戴著一副無框眼鏡,當初第一次來的時候,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一個很符合「醫生」這個名詞的人,看得出來他的腦袋裡應該裝了比我多數十倍的知識。

  「好久不見,小潮。你瘦了。」

  這是進診療室之後,醫生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你有好好吃飯嗎?」

  「今天中午吃的已經是這幾天最正常的一餐了。」

  說是這麼說,我卻不記得我吃了什麼,只依稀記得應該不是粥或點心之類的東西。

  「你又發作了嗎?」

  醫生的語氣中夾雜著擔憂與關切,我點了點頭。

  接著,他取下脖子上的聽診器,表示要聽聽我的身體有無任何異狀。除此之外,又拿手電筒檢查了我的眼睛與口腔。當然也量了體溫。

  簡單的檢查結束之後,醫生轉頭對媽媽說:

  「身體沒有異常,很健康。只是有點消瘦。」

  「這樣子……」

  「不過保險起見,回去之前還是跟上次一樣做個全面性檢查,我已經先幫你們安排好了。」

  「那就麻煩醫生了。」

  說完,醫生開始在鍵盤上敲敲打打,室內蔓延著一股靜默。

  我抓住機會,立刻開口。

  「醫生,我有事情想問你。」

  「什麼事?」敲擊鍵盤的手沒有停下,他的眼睛也緊盯著螢幕。

  「那一天……是不是有個女生也跟我一起被送來醫院?」

  在我說完這句話之後,醫生原本流暢敲打鍵盤的手嘎然停止,我甚至感覺得到站在我身後的母親有多訝異。

  醫生看了我一眼,雙手從鍵盤上移開,然後移動椅子來到我面前。

  「……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以等到我們診療結束再告訴你嗎?」

  這個回答讓我的心瞬間向下沉,我感覺到世界又開始激烈的旋轉,一句話都無法回答。

  那是什麼意思?

  難道那是個糟糕到不能馬上告訴我的答案嗎?

  在內心出現這個可能性之後,我連繼續追問的勇氣都不剩,只能低頭盯著自己不斷顫抖的手。

  這時候,醫生握住我的手。

  我抬起頭來,這才發現媽媽不知道什麼時候跟護士小姐一起走出診療室,室內只留下我跟醫生二個人。

  「小潮,你還記得五月二十三日你在做什麼嗎?」

  醫生的問題還沒有聽完,光聽到日期就讓我的雙肩縮瑟,全身僵硬,腦海裡不停閃過血紅的畫面。

  「……我記得。」我抖動著雙唇回答。

  「你那天有去上學嗎?」

  「沒有,我翹課了……」

  聽見我的回答之後,醫生的表情再也沒有剛進診療室時的溫柔,而是轉成嚴肅。他將手肘靠在桌上,手指撫著嘴唇,似乎在思考些什麼。

  「那你記得你第一次來我這邊的時候,我也問過一樣的問題嗎?」

  「記得,我那時候說我像平常一樣去上學了。」

  「……你是什麼時候想起來的呢?」

  「昨天。」

  我才剛回答,醫生就起身走進布簾後面,隨後揚聲對我發問。

  「小潮,牛奶跟可可,你選什麼?」

  「咦?」

  「你喜歡喝什麼?」

  「呃……那就可可。」

  「了解,你等我一下喔!」

  我就像被埋沒在五里霧中一樣,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也不知道醫生究竟想做什麼。隨著室內漸漸飄散出咖啡與可可的香味,醫生也終於從布簾後面走出來。

  「來,你的可可。」

  「謝謝……」

  我莫名其妙的接過醫生遞來的馬克杯,一楞一楞的看著他。

  「能說給我聽聽嗎?那個時候的事也行,這幾天發生的事也行,在你願意談論的範圍就可以了,說給我聽吧!」

  醫生的面容回復成原來溫柔的樣子。

  我呆呆地看著馬克杯裡深褐色的液體,過了很久才發現這是強迫中獎。畢竟兩杯飲料都準備好了,於情於理我都難以拒絕,醫生根本一開始就打著要聽我說故事的主意。

  「醫生。」

  「嗯?什麼事?」

  「你還真是狡猾。」

  「很多人都這麼說。」

  我面無表情地提出意見,醫生卻滿面笑容的當作稱讚收下,這讓我更加確定他平常絕對是個喜歡使壞的人。

  就在我懷疑這樣的人竟然也能成為心理諮商師時,他的笑容竟在一瞬間癱瘓我身上的防衛機制,等我回過神來,嘴巴已經擅自開始發聲,說出了意外那天的事。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心理諮商師的可怕之處。

  醫生不時會提出自己的疑問,但大部分的時間還是會安靜的聽我說話。

  我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能這樣對意外當天的事侃侃而談。從我竄改記憶到遺忘小汐這些事情看來,我原以為我會再多些抵抗,或是連想都不敢再多想。

  因此這個時候,我對自己流暢的敘事能力感到非常訝異。

  「原來是這樣……」

  醫生啜飲一口咖啡,見我從剛才談到現在都沒有沾過一滴可可,順勢催促我趁熱品嘗。但我只是兩隻手掌捧著馬克杯,一直盯著杯中褐色的液體看,再也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

  「還是說,你不肯喝由大叔泡的可可?」

  「……呃、不,沒有那回事!」

  都已經說出那種話了,這不是逼我非得喝下去嗎?

  我只好把可可送到嘴邊,再次體認到醫生的確是個狡猾到不行的人。

  說了那麼多話之後,熱可可也已經降溫,不過卻是個適合在夏天的冷氣房裡品嘗的舒適溫度。

  喝下一口可可之後,我感覺到我的臉部肌肉不再僵硬,直至剛才為止盤踞在我心頭的陰影也被掃光了大半。

  醫生看著我露出微笑。

  「今天就先這樣吧。等一下我會幫你預約門診,請你下次再來複診。」

  「好……」

  「——然後,關於你剛才的問題。」

  醫生若無其事地接下這突兀的一句話,讓我才剛放鬆的心又再度緊繃起來。

  我反射性地握住馬克杯,用幾乎要把它捏碎的力道抓住。即使如此,還是平復不了內心的恐懼。

  「那個叫做小汐的女孩子也跟你一起被送過來了。」

  「那她現在……」

  我的問句在中途便停止。

  不行……

  我好害怕。

  我好怕聽見結果…

  萬一——

  「小潮。」

  醫生抓住我的肩膀,用他沈穩的聲音試圖讓我冷靜下來。

  我無助地看著醫生,渴望從他身上獲得解答,卻又頑強的抵抗,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看我這個樣子,醫生露出一抹有些哀傷的微笑開口說道:

  「你要去看看她嗎?」

  「……咦?」

  我感覺到自己無法消化醫生所說的話,我們就這樣對看了好一會兒。

  接著,醫生也不等我回答,自己從椅子上站起來,拉著我走出診療室,往住院大樓前進。

  「醫生,我們到底要去哪裡……?」

  「你就別問了,跟我來。」

  我們坐電梯來到九樓,並在某一間病房前停下腳步。

  醫生沒有給我思考的時間,直接替我拉開了病房的拉門。

  我瞇起眼睛抵擋直射過來的夕陽,過了一陣子才慢慢適應將房間染色的橘紅色光暈,小小的病房於是在我眼前展開。

  這是一間單人病房,房間裡很單調,最大的一個物件就是病床,我的視線很快就落在它身上。

  床上躺著一名少女。

  少女留著一頭烏黑的秀髮,細緻的五官沒有因為她沉睡而少了應有的韻味。她的額頭與臉頰貼著紗布,微長的瀏海隨著窗外吹來的微風搖曳。

  我感覺到自己全身都在發抖,連跨出一步都前所未有的緩慢。

  少女的胸部發出穩定的起伏,告訴我——她正在呼吸。

  那一瞬間,一股熱流竄遍了我全身的神經,最後在雙眼留下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當時的心情,我一下子恐懼、一下子喜悅、一下子又難過,所有的情緒都混亂著內心。

  「小汐……?」

  我花了很久的時間才終於出聲,但病床上的少女沒有任何反應,緊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的躺在雪白的病床上。

  就好像童話裡的睡美人一樣。

  「她從那天之後就沒有再醒過來。即使身體受的傷已經漸漸復原了,意識卻沒有恢復。」

  我的耳朵接收著醫生說的現狀,一步一步靠近床邊。

  因為距離拉近,少女的臉龐也隨之清晰,不管怎麼看,病床上的少女都是我所追尋的對象,毫無疑問是我熟知的學校鋼琴科首席。

  我的雙腿一軟,雙膝跪在床邊,再也忍不住心中這股亂竄的感情。

  我抓著覆蓋在小汐身上的薄被,眼淚一滴一滴流下,嘴裡不斷呼喊她的名字:

  「小汐……小汐……!」


  ※


  從那天之後,我就每天到醫院探望小汐。

  因為回到了學校的關係,我一下子變得忙碌起來,有時甚至在探病時間就要結束之前才抵達醫院。

  阿浩一開始在學校看見我時非常驚訝,畢竟我原本是完全不會在暑假露臉的人。

  不過當他看見我好好地坐在鋼琴前,確認要提供給演奏者的樂譜時,又是另一次驚訝。

  「你……沒事了嗎?」他戰戰兢兢地問道。

  「嗯。我連你昨天被老師罵到臭頭的琴聲都聽見了。」我則是帶著揶揄的口吻數落他。

  「那種聲音聽不見沒差啦!」結果換來了一記拳頭。

  今天是我到醫院複診的日子。

  不過,說是複診,其實也只是跟醫生聊天,既不用吃藥、也不用打針,在他的診療室喝完一杯可可,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當我走出診療室,大概是下午五點左右。

  當我看見時鐘的指針停在數字5的時候,內心不知道有多開心。

  因為那代表我有很多時間可以陪小汐。

  「嗨,小汐,我又來了。」

  對著不會回應的她打招呼,已經持續一個星期。

  今天的她還是一樣,靜靜地躺在病床上,我的問候又撲了個空。

  「今天終於可以在這裡待久一點了。雖然這麼講不太對,但是還好我要來醫院複診,不然這個暑假應該會跟以前一樣,每天在學校留到十點多才回家吧。」

  我苦笑道,室內只有我一個人的聲音。

  「學校現在跟往年一樣喔!忙著準備校慶。妳還記得我上次說過,這次的布置主題是海洋風嗎?最近美工終於開始行動了,我有看過他們的設計稿喔!一看到那些東西,就讓我回想起跟妳在海灘的那些日子。」

  我告訴她最近學校的情況,就像個新聞播報員一樣,替她更新資訊。

  「還有,我聽阿浩說了。你們是一起舉行畢業公演吧?他拉小提琴,然後妳彈鋼琴。」
事實上,這場公演在學校已經成了大新聞。

  因為首席受傷無法參加公演,而跟她一起的小提琴家也不另外尋找代演。明明還有三個星期就要上台了,阿浩卻只顧著自己練習,完全不管鋼琴的空缺該如何彌補。

  「妳怎麼還好意思一直在這裡睡覺?再這樣下去,公演會開天窗耶!」

  我的語氣明顯充滿嘲諷,但床上的人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這種空虛的感覺,就像之前按下琴鍵卻聽不見聲音一樣的糟糕。

  「好啦,妳只是累了……好好休息一下吧,不會有人催妳的。」

  我低下頭,把額頭靠在交纏的雙手上,輕輕閉上眼睛。

  這時候,我感覺到幾滴淚水悄悄來到眼眶,佔據了眼周所有的感覺,讓我又緩緩睜開眼眸,一片模糊的景色馬上映入眼簾。

  隨著淚水席捲而來的是一陣陣心痛,我這才明白自己為何落淚。

  ——好好休息吧,不會有人催妳的。

  我在說謊。

  這怎麼可能是我的真心話?

  我當然是巴不得她現在、馬上、立刻醒過來。

  「真差勁……」

  我責備著假裝溫柔的自己,頭又再次往下垂落。

  停止「交談」後,病房內恢復原有的寧靜,連我的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討厭這種寂靜,因為這會讓我產生小汐再也不會醒來的錯覺。

  我們明明離得這麼近,我明明就坐在這裡,卻感覺她離我非常遙遠。

  雖然看得見,卻無法觸碰。

  「快點告訴我啊……」

  妳現在到底在哪裡?

  我又該去那裡找妳?

  我握住小汐的手,閉上眼睛祈求。不管是誰都好,希望有個人來告訴我這個問題的答案。

  在一片黑暗當中,我眼前的景色突然產生變化。

  「你終於醒了。」

  我一睜開眼睛,就看見小汐瞇起眼睛對我微笑。

  她穿著那件純白的連身裙,端正的坐在我的對面。

  「你已經睡很久了喔!」

  「我……呃……咦?」

  這裡是列車上。

  外頭橘黃色的夕陽照進這節只有我跟小汐的車廂,使車廂內染上溫暖的顏色,看起來就像電影裡會出現的場景。

  我呆愣地眨了眨眼。

  「搞什麼?你睡傻了嗎?」

  小汐皺起眉頭盯著我問,然後從對面的座位移動到我身旁。

  「你不覺得這樣好像『銀河鐵道之夜』嗎?雖然現在是黃昏。」

  「銀河鐵道之夜」,那是日本作家——宮澤賢治的作品。

  小汐好像很喜歡,但我卻是怎麼看都看不懂。

  「這輛列車會開到哪裡呢……?」

  「不知道耶……」

  我甚至連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都不清楚。

  我默默牽住小汐的手,不知為何,我就是想抓住她。

  「像這樣跑下去的話,都能跑遍全世界了呢!但是不管到哪裡,我們都要在一起喔!坎帕奈拉!」

  小汐說出喬凡尼的台詞。

  那清澈的聲音在我心中不斷迴響。

  「我剛才……好像做了一個夢。」

  「什麼樣的夢?」

  「一個找不到妳的夢。」

  坐在我身旁的人發出「嗯哼」的思索聲。

  「小汐,如果妳不見了,我應該去哪裡才找得到妳?」

  「我不是就在這裡嗎?」她輕輕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

  我更加用力握緊小汐的手。

  胸口傳來深刻的痛楚。

  「不過,如果我找不到回小潮身邊的路。到時候——

  列車駛入隧道中,增加了周圍的噪音,也降低了視野的亮度。

  才只是一瞬之間的事,我就這麼看不見、也聽不見小汐的聲音了。

  ——妳說什麼?

  正當我想這麼問的時候,我突然睜開了眼睛。

  眼前的景色是醫院,而我趴在小汐的床上。

  「我睡著了……?」

  那麼剛才那是夢嗎……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失望地撐起上半身離開病床。

  結果小汐最後說了什麼,根本就想不起來……

  窗外的夕陽已經快要完全沉沒,室內跟我第一次過來的時候一樣昏暗。

  「你醒了。」

  窗邊站著一個人,她側身站在背光的窗邊,讓我看不清她的長相。

  不過她的聲音卻讓我非常懷念。

  「小……汐?」我不加思索喊出聲。

  但她沒有回答。

  而是一臉無奈的看著我。

  「你是小潮嗎?」

  最後她這麼問。

  一個讓我匪夷所思的問題。

  「咦……?」

  她不等我回答,直接走到門口開燈。

  室內頓時明亮了起來。

  「果然是你!我是你的粉絲喔!」

  「咦?」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我的疑惑愈陷愈深。

  只見對方熱情的牽起我的手,一下子拉近跟我的距離。

  她……不是小汐。

  雖然長得很像,但身高比小汐還高,長相也成熟很多。

  「好巧喔!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啊,你是小汐的朋友嗎?」

  「是……」我依然只能呆呆地說出這個字。

  「這樣啊,謝謝你來看她。」

  向我道謝的她,笑得有些悲傷。

  「請問……」

  「哎呀……你看我,一時之間太激動,都忘了要跟你自我介紹。」

  她吐了吐舌頭,並敲敲自己的腦袋。

  雖然是個大人,不過行為卻像個小孩子一樣。

  「我是小汐的媽媽。順帶一提,你的作品裡,我最喜歡的是『青鳥幻想曲』喔!」

  自我介紹只有簡短的一句,之後都是身為粉絲的自我介紹。讓我不知該說這位媽媽是精簡還是精明。

  「沒想到小汐跟你是朋友呢!我好驚訝。」

  從她親切的態度跟與小汐的相似度,我想她應該就是小汐口中的「媽咪」,也就是說,這個人是她的親生媽媽。

  我終於進入狀況。

  「請問……妳怎麼會認識我?」

  「那是因為這孩子也是個風雲人物啊。」

  小汐的媽媽走到小汐的床邊,一邊理著她的頭髮,一邊又繼續說:

  「她不是參加了很多比賽,並且拿了很多獎嗎?關於她的剪報我都有留下來,所以當然也會看到你的新聞。」

  說完這句話,她轉過身面對我。

  「年僅七歲就會作曲,十歲發表『冰雪』之後引起音樂界轟動,被譽為『現代蕭邦』的天才作曲少年。」

  小汐的媽媽正確地說出所有在報章雜誌上曾出現過的字詞。

  但一聽見「天才」二字,卻讓我心情沉重。

  以前什麼都不懂的時候,被稱作天才是一件開心的事,並沒有真正了解那些字詞的意義與重量。

  依現在的我聽來,我覺得自己根本不夠格和蕭邦並排。

  於是我開口:

  「但報紙上一定沒有寫,我的鋼琴其實彈得很糟糕吧?」

  「哎呀!是這樣子嗎?」

  聽了我的話之後,小汐媽媽露出一臉吃驚的表情。

  「至少我們學校的首席是這麼認為的。」

  我把視線放在小汐身上,腦中都是這二年來她罵我「爛死了!」的表情。

  「這孩子講話這麼苛薄啊?」她無奈的笑著。「我倒覺得不會很糟糕啊。你的音樂給人一種自然純真的感覺,會讓聽眾喜歡上鋼琴這種樂器,跟追逐名次的人是完全不同的音色。」

  「是……這樣嗎?」

  「啊、不過這也是你為什麼比賽從不得名的原因。」

  先把人捧高,然後再讓他重重的摔下來,自己卻在一旁哈哈大笑。

  她果然是小汐的親人。

  個性一模一樣。

  「不管怎麼說,你都很努力在學習。跟這孩子一樣。」

  她一邊摸著小汐的頭,一邊對我說。

  「天分這種東西啊,或許一開始會幫你敲開擋在前方的門,但並不是讓你留在門另一邊的助力。如果不是一直很努力,是絕對沒辦法到現在還穿著身上那件制服的。」小汐媽媽看著我身上的制服說道。

  「我剛教她鋼琴的時候,也沒想到她今天會變得這麼出名,只是想跟她分享彈琴的樂趣而已。」

  說完,她溫柔的笑了。宛如細數過去珍藏的寶物那樣溫柔……

  那副表情,跟小汐談論她的「媽咪」時一模一樣。

  想必在她的心中,那段回憶是如此的珍貴。

  既然如此……

  「……妳為什麼這些年都不跟她聯絡呢?」

  「會問這種問題……就代表你知道小汐的家庭狀況吧?看來這孩子確實跟你很要好。」

  當時的我沒有想到自己的問題相當敏感,只是傻傻地說出自己的疑惑。

  但是,小汐的媽媽完全沒有介意。

  「我跟前夫離婚之後,就出國了。雖然跟小汐分離很難過,但是為了讓她融入新家庭,我覺得自己不能再讓她追著我的背影跑,所以就到國外幫朋友經營劇場,從她的生活圈裡徹底消失。我以為這樣對她來說才是幸福的。」

  這句話才剛說完,她馬上自嘲:「到頭來,我只是個你們口中自以為是的大人。」

  說出這話的她,臉上充滿了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的苦澀表情。

  「上個月,我回國參加同學會,預計大概在這裡待半個月左右。我本來沒有要見她的意思,就只是想遠遠的看著她。但是到學校詢問之後,卻發現她出了意外。」

  提及意外的事,我的胸口彷彿被一雙手掐住般,非常難受。

  「在醫院探病的期間,我遇見了前夫跟他的太太。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這孩子在那個家過得並不好。我還去他們家拜訪,但那個人的太太居然塞了一張『監護權轉讓聲明書』給我,上面該填的,前夫都已經填好了。」

  「…………」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當時,那個人比起小孩子的幸福,選擇了自己的名聲。但現在卻又……很諷刺吧?光憑這樣一張紙,當年的一切就被推翻了。」

  小汐媽媽的口吻彷彿在訴說著,當時她費盡千辛萬苦都留不住的東西,如今竟然不費吹灰之力就回來了。

  那麼他們這些年所兜的圈子,究竟是為了什麼?

  「如果可以,我當然希望能再跟她一起生活。不過事到如今,這孩子還願意跟我走嗎?畢竟我拋下她這麼多年……」

  「——她想跟妳在一起!」

  我想都沒想就脫口大喊。

  聽了她的話,我知道她跟小汐的心情是一樣的。

  我想讓她知道,小汐無時無刻都想念著她的心思;我希望她明白,小汐對她的愛絕對不是那麼膚淺的東西;我也想要相信,她們兩人好不容易就要得到的幸福,並不會被阻擋在那些罪惡感之外。

  「她之所以贏得那麼多比賽,為的就是要找妳。這些年她的腦袋裡就只有這件事,她最希望的就是跟妳一起生活,所以請妳不要說那種寂寞的話……!」

  這是我第一次這麼直接對大人表達自己的想法。

  因為學校教育根深蒂固的關係,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失去了十四歲應該有的輕狂與魯莽。我認為那些特質對人而言是缺點,因此慶幸自己改過來了。

  不過在這個時候,我卻覺得那是現在的我最需要的東西。

  如果我能更忠於自己的衝動,現在我能說出口的話就不只這些,而且也可以把小汐對母親的愛情表達得更完整。

  「小汐……真的交了個很好的朋友。」

  「咦?」

  「你就像你的琴聲一樣不可思議。不知道為什麼,聽了你的話就讓我感覺到這孩子的心情。這種感染人心的力量豐富了你的琴聲,我想一定也豐富了這孩子的內心。」

  我滿懷不敢置信的心情看著小汐媽媽。

  她溫柔地撫摸小汐的頭,從我單薄的兩句話中,窺見我想傳遞的思念。

  「謝謝你,小潮。」

  她轉過頭來向我道謝,臉上靜靜地流下兩行淚。

  我不清楚我是否幫上了小汐的忙。

  但是替她說出一直以來都想對母親傾訴的思念,並且獲得理解。這似乎讓我的心從那天意外的黑色泥沼中——往前跨出了一小步。


  ※


  隔天我一如往常到學校準備校慶,並決定要排出空檔繼續完成「潮汐之詩」。

  我在琴房裡一邊確認音符,一邊填譜,但總是有個地方無法讓自己滿意。

  「唔……」

  我雙手交疊在胸前,嘴裡咬著鉛筆,眉頭擠出許多皺褶,嘴裡發出呢喃聲。

  總覺得音符之間的連結太粗糙了……可是再加入音符又覺得多餘……

  兩個互相矛盾的想法在腦袋裡碰撞,我感覺到眉頭的皺褶又更深了。

  就在我思考著解決之道時,門外傳來巨大的聲響。

  「哇啊!」

  我立刻回過頭,發現琴房的門被撞開,有個女孩子就跌在門邊。

  「痛……」

  「亞音?」

  她一臉尷尬地仰望我,摸摸鼻子發出「嘿嘿嘿……」這種似笑非笑的聲音。

  「妳在幹嘛?」

  「來……來看天才少年垂頭喪氣的樣子啊!」

  她拍拍身上的灰塵,很快就站起來,嘴裡仍舊「天才、天才」地嚷著。

  「喔,是喔。」我也只好了無生趣的回答她。

  「你不是暑假不會來學校嗎?」

  亞音關上門,走到我身邊問。

  而我轉過臉,背對亞音繼續看譜。

  「因為情況改變了。」

  「……小汐學姊還沒醒來嗎?」

  「嗯。」

  話說回來,我最後一次跟她說話,好像是以吵架收尾。

  雖然我搞不太懂,不過是不是應該跟她道個歉比較好?

  正當我盤算著該如何開口時,亞音接著說:

  「喂,如果我那時候攔住你,你們是不是就不會出事了?」

  這個問題來得很突然,但在覺得突兀的同時,我還是認真思考了一回。

  我想起大人常說的一句話:過去不存在「如果」。

  以前我覺得這很沒道理,更覺得大人真是沒有想像力。

  如今因為亞音這個問題,讓我終於明白了。

  就算時間重來,在分歧點上出現許多「如果」,我想「那個時候的我」還是會做出相同的選擇,然後得到現在這個未來。

  所以這樣的假設並不成立,因為我的選擇不會改變。

  「……妳攔不住我的。」我直接說出結論。

  在一片寂靜的琴房中,亞音隔了好久才開口說話。

  「為什麼……」

  隨著這一聲疑問,她伸手到我面前,粗魯地拍落所有樂譜。

  「喂……妳幹什麼啊!」

  「你才是說那什麼鬼話!好像我什麼忙都幫不上一樣!」

  「我又說了什麼……」

  又來了。

  為什麼跟她在一起時,總是覺得她莫名其妙呢?

  我始終搞不懂她心裡在想什麼。

  「我……我一直覺得要是我那時候拉住你的手,你跟小汐學姊就不會去山裡,也不會發生意外……!」

  亞音對我吼道,雙眼也滲出了些許的淚水。

  「為什麼你……要說這麼讓人寂寞的話……」

  我非常吃驚。

  過去她總是高高在上,我甚至覺得就算我們站在相同的高度,也不會對同一件事有同樣的感受。

  但是現在不同,我感覺得到她跟我一樣,都糾結在這場意外當中。

  她覺得她該對這場意外負責——就因為沒把我攔下來。

  「亞音……」

  「這樣子我喜歡你的這份心情,不就永遠只能用內疚收場了嗎!」

  突如其來的這句大吼又讓我吃下一堆驚嘆號。

  「咦……?」

  她……剛才說什麼?

  「我知道我對你來說可能只是個討人厭的傢伙,可是有什麼辦法?我就是拉不下臉來嘛!」
咦?

  什麼?現在是什麼情況?

  「所以我想,只要我鋼琴彈得好,就一定可以吸引你的注意。誰知道你的眼裡還是只有小汐學姊!」

  「等、等等……妳先等一下!」

  「什麼啦!」

  亞音羞紅著臉,怒瞪我。

  她眼裡的淚水彷彿下一秒就會因為羞澀而落下。

  「妳……妳說誰喜歡誰?」

  這種蠢問題在開口後的下一秒我就想收回了。

  只見亞音聽了抓緊裙擺,低著頭,全身都在發抖。

  「呃……不是、我是說……」

  完了,她該不會要打人了吧?

  我戰戰兢兢地看著亞音。接著,她抬起頭來,整張臉就像煮熟的蝦子一樣紅,她用已經瀕臨潰堤的淚眼直瞪著我大叫:

  「……我喜歡你啦!」

  這一聲告白之後,我們之間又是一陣沉默。

  「…………」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啊……真是蠢斃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最後,亞音擦了擦眼裡的淚水,自嘲地說。

  而我也老實的道歉。

  「對不起……」

  「喂,你現在是想用這三個字就擺脫我嗎?」

  「不是啦,因為我……」

  「告訴你!才沒有這麼容易!你別以為這樣我就會退縮了!」

  亞音指著我的鼻子,大聲發出宣言。

  隨後也不給我說話的機會,她馬上跑到門口,開了門之後又回過頭。

  「我總有一天一定會超越小汐學姊!走著瞧吧!你這個大白痴!」

  說完,她用力關上琴房的門,留下我一人在琴房裡不知如何是好。

  「大……大白痴?」

  繼上次的「大笨蛋」之後,晉升成「大白痴」了嗎……

  「……算了,總比一直當天才好多了。」

  我輕笑,並彎腰收拾地上的琴譜。

  我有預感,我跟亞音的關係似乎正在往好的方向改變。


  收好散落的琴譜後,我又盯了十分鐘左右的時間,但腦袋根本一片空白。

  「靈感都被嚇飛了……先吃點東西休息好了。」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右手很自然地伸進口袋中,掏出一片巧克力。

  『你又吃巧克力?』

  小汐的聲音很快在腦海裡浮現。

  「…………」

  我看著手上的巧克力好一陣子,最後將它塞回口袋,繼亞音之後走出琴房。

  暑假期間我們能自由進出校園,不用像平時那樣只能吃學生餐廳裡那些老掉牙的菜單,這也是暑期通學裡少數令人期待的自由。

  然而雖說是稍微喘口氣,我還是在半個小時之後又回到學校大門口。

  我吃飯的速度很快,小汐以前還因為這樣教訓我。

  『你不好好品嚐食物,這樣對辛苦料理的廚師很不尊重!』

  我說我真的很趕,沒有時間了。

  『藝術家也要適時鬆口氣!你就是因為沒有好好咀嚼廚師給你的幸福,所以才想不出什麼好曲子!』

  這句話真是一棒打醒我了。

  從那次之後,我開始配合小汐吃飯的步調,乖乖地享用每一餐。

  可是現在小汐不在身邊。

  不管是吃巧克力的習慣、或是吃飯的速度,我都漸漸回到從前的樣子。

  ……我不喜歡這樣。

  「好累……」

  因為剛才根本沒有休息到,加上昨天熬夜修譜的關係,一回到學校,我就打了個大呵欠。

  明明全天下學生都在放假玩樂,我卻不能好好休息。有時候我真的覺得當初決定來念音樂學院根本就是要折磨自己。

  而且現在是盛夏,理所當然的高溫更折磨我的意志。

  「好熱……」

  我撐著沉重的眼皮,一邊拭去臉上的汗,注意到前方有個人朝著我衝過來。

  「嗯?」

  「小潮!」

  是阿浩。

  而且後面還跟著兩位老師。

  「呃……」

  看見他們每個人臉上都散發著可怕的氣息,我心裡的防衛機制很自然的啟動。

  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小潮,快閃人了!」

  「咦!」

  阿浩抓住我的手腕,不由分說就拉著我,衝出才踏進十秒的校門。

  「哇啊啊!等一下!」

  「沒得等!」

  就在我還摸不著頭緒的時候,阿浩已經拉著我遠離學校,那兩位老師的身影也愈來愈遠了。

  「你們給我站住——!」

  「誰會站住啊?又不是白痴!」

  在完全看不見他們之前,阿浩一邊跑、一邊轉頭回給他們一張鬼臉,接著又拉著腦袋一片空白的我全力衝刺。

  對平常沒在運動的人來說,這毫無疑問已經超越高溫的折磨。

  我們跑了一段路,最後在離學校最近的車站停下腳步,兩個人都彎著腰,氣喘吁吁地用雙手撐著膝蓋。

  「呼呼……阿浩,你到底……在幹嘛啦?」

  「當然是逃走啊……我再也受不了了……」

  「逃走?逃什麼?」

  我們各自吞了一口氣,調整了呼吸後繼續對話。

  「我的指導老師逼著我決定畢業公演的搭檔,或是乾脆改成獨奏會啦……」

  「……那另外一個人呢?」

  「她是鋼琴科的老師,說要推薦她的學生給我。簡單的說,就是想利用我增加學生的曝光度。」

  說著說著,阿浩的表情變得更加險惡了。

  被人利用似乎讓他非常不愉快。

  「喂,你陪我去醫院。」阿浩擦了擦臉上的汗說道。

  「去醫院要幹嘛?」

  「去看那傢伙啦!走了!」

  阿浩在我的腦袋運轉清楚之前,又下達了另一道命令,我只好被動的服從。

  我默默跟著阿浩暴躁的背影,二人坐上公車,朝醫院出發。

  一路上阿浩都沒有說話,看他深鎖的眉頭,似乎是在思索公演的事情。

  如果是的話,我想他才是最心急的那個人。

  這場公演對他來說別具意義。

  上次聽他提起公演的內容時,他曾經說過:

  「我在這間學校的歲月,幾乎都跟她混在一起,所以畢業的時候當然也得一起。然後,雖然你是從國中才開始加入我們,但也算參與了我們一半的國中生涯,所以我跟她都覺得當天要演奏你的曲子畢業。」

  當時,聽到阿浩這麼說,我很感動。

  因為這樣等同讓我一起參與了他們在國中部的最後一場公演。

  這是一場對我們三個人意義非凡的表演。

  所以我可以理解他不想找人替代小汐,也沒辦法接受更改為獨奏會。

  對阿浩而言,小汐的存在無可取代。

  「到了,下車吧。」

  阿浩從座位站起來,我們兩人一起走下公車,來到我幾乎每天都會報到的地方。

  「那傢伙換病房了吧?現在在哪裡?」

  「咦?」

  「我上次來的時候她還在加護病房,所以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

  阿浩雙手插在口袋裡,等待我走上前帶路。

  「阿浩,原來你來看過小汐……?」

  「那是當然的吧!你說這什麼鬼話!」

  阿浩趁我走到他前面的時候,舉起腳狠狠地踹了過來

  看來剛才的騷動讓他的心情差到極點了。

  「……不過也就來過那一次而已。」

  阿浩的這句話很小聲,如果不仔細聽,根本聽不清楚。

  看見他的表情一下子轉變,我揉揉屁股,忍著痛轉頭丟出疑惑。

  「阿浩?」

  「我啊……剛開始聽到你忘記她的時候,真的很吃驚,甚至覺得你不可原諒。可是當我冷靜下來,我突然了解你的心情了。」

  我們走到醫院大門,進入舒適的冷氣房內,穿過大廳之後直接坐上電梯。

  「我第一次來看她的時候,她的狀況很糟糕。身上纏著很多繃帶,臉上戴著氧氣面罩,一動也不動的躺在病床上。連我這個外行人都看得出來,只要一個地方出差錯,我眼前的這條生命就會消失……這個在我的人生中佔有一半份量的人就會離開我……」

  阿浩低著頭,似乎回想著當時的情形,刻意不讓我看見他的表情。

  「那是我第一次那麼害怕,怕得根本不敢再來探望她。」

  「阿浩……」

  「我這個局外人的打擊都這麼大了,我想你身為當事人一定比我更受傷,會忘記她其實也情有可原……」

  電梯在九樓停止,我首先走出電梯。

  但阿浩卻站在原地沒有移動。

  「阿浩?」

  我喊了他的名字,阿浩也抬起頭看我。我們的眼神交會只有短短一秒,他隨即垂下視線,彷彿在思考些什麼。

  於是我再度出聲。

  「阿浩,走吧。」

  「嗯……」

  我帶著阿浩來到小汐的病房前。

  打開房門之後,我反射性地先丟出我的問候。

  「小汐,阿浩今天也跟我一起來囉!你們很久沒見了吧?」

  阿浩跟在我身後走進病房,他踏著躊躇的步伐,眼睛盯著床上的小汐,慢慢靠近她的病床。

  「……看起來就像個悠悠哉哉睡著大頭覺的人。」他露出一抹勉強的笑容。

  「果然你也這麼覺得,很像下一秒就會醒過來吧?」

  阿浩無視我故作開朗的回應,直接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他翹起一隻腳放在椅子上,雙手抓著那隻沒有規矩的腳,兩眼凝望小汐的臉。

  「…………」

  突然,阿浩皺起眉頭,臉也垂得比剛才更低了。

  「還睡……妳害我被老師追殺了啦……可惡……」

  我看見了——從瀏海蓋住的面孔深處,滴落了兩顆淚水。

  「阿浩……」

  這個時候我明白了。

  他並不是局外人,因為我們之間的聯繫,他早也被捲入這起意外之中——就跟亞音一樣。

  看見阿浩的樣子我才明白,原來意外所造成的傷害並不只在我跟小汐身上而已。

  「她會醒過來的。」

  「……為什麼你這麼肯定?」

  阿浩若無其事地擦乾臉上的淚,發出心有不甘的疑問。

  「其實,我昨天遇見她媽媽了。」

  我把昨天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說給阿浩聽。剛開始他似乎不是很感興趣,不過當我說到她也同樣愛著小汐的時候,阿浩的表情就變了。

  「這樣她的夢想就算實現了。只要她睜開眼睛,她就可以得到一直都想要的生活,所以她沒有道理不醒來。」

  我不知道小汐現在正做著什麼樣的夢。或許她正彈著她最喜歡的鋼琴;或許她跟最愛的媽咪在一起;或許夢裡的她已經忘記了過去的痛苦,快快樂樂的生活著。

  但是比起虛幻的夢境,我知道現實才是她最想要的。

  她絕對不會讓自己的時間在夢境當中停留。

  「小潮,你變了耶……」

  「有嗎?」

  「有一下子長大的感覺。」

  「什麼啊……是想酸我以前像個小鬼頭嗎?」

  「我是在誇你變可靠了。」

  才剛說完,阿浩隨即又補了一句:「而且你本來就是小鬼。」

  讓我這聲誇獎實在聽得五味雜陳。

  阿浩把視線放回小汐身上,臉上的表情開始放鬆。

  「這樣啊……這傢伙的夢想終於要實現了。」

  我從來沒見過他這麼溫柔的表情,讓我有一瞬間懷疑他根本不是阿浩。

  ……不過,看他好像打起精神了,我也鬆了一口氣。

  「對了,我前幾天偷懶的時候經過琴房,聽到一首沒聽過的曲子,那是什麼?」

  「你說的是『潮汐之詩』吧?就是你之前幫我找到的新曲子啊,記得嗎?」

  「哦,那個啊。」

  「剛好我的暑假作業是要作曲,就趁校慶準備告一段落的時候修譜。」

  「嗯——」阿浩從喉嚨發出深思的聲音。「我說啊……那該不會是你跟這傢伙的曲子吧?」

  「呃……對啊……」

  雖說是事實,但從別人嘴裡說出來總是令人害羞。我感覺到自己面紅耳赤,避開了阿浩不斷投過來的視線。

  沒想到下一秒,阿浩竟然開始鬧脾氣。

  「太狡猾了吧!幹嘛排擠我!」

  「咦?」

  這個是個出乎意料的反應。

  我還以為他會調侃我做這種肉麻的曲子。

  「你少裝傻!在這種時候寫你們兩個的曲子,這不是排擠是什麼?一開始還是我提議的耶!說要在畢業公演上用你的曲子!你這個無情的傢伙!」

  「我哪有排擠你!我只是……」

  「只是什麼?」

  雖然想要辯解,但腦子裡卻一句話都想不出來。

  更何況,當時沒有想到阿浩的確是事實。

  這種話死都不能說出口。

  「我不管,把我的小提琴加進去。」

  「不……不可能啦!我對小提琴根本……」

  「你不是『天才作曲少年』嗎?難不倒你吧?」

  「你怎麼跟小汐出同一招?你才狡猾!」

  「誰理你,就這麼決定了。」

  轉過臉並且閉上眼睛,這是阿浩拒絕溝通時所使出的最終手段。

  看見他這個樣子,我差點吼出:你才是任性的小鬼!

  不過我想就算我真的喊出來了,他也不會笨到接受我的挑撥。

  我只好隱忍住此刻滿腹的不滿,另外尋找突破的辦法。

  「啊,還有。」

  阿浩睜開眼睛,彷彿想到了什麼主意。

  我又有不好的預感了。

  「我畢業公演要用那首。」

  我敢發誓。

  聽見阿浩這麼宣言的下一秒,我發出了全世界最大的驚嘆號。

  「畢業公演耶!只剩下三個禮拜!」

  「是『還有』三個禮拜。對天才來說已經綽綽有餘了,放心啦!」

  阿浩一派輕鬆地對著已經兩眼發直的我揮手,完全不顧我的意見。

  真不虧是國小、國中都和小汐混在一起的人,連亂來的做事風格都這麼相像。

  「那就拜託你囉!小潮!」

  看著他燦爛的笑容,我渾身僵直的站在原地,什麼辦法都想不出來了。


  ※


  在煉獄當中過著地獄般的生活,究竟是什麼樣的滋味呢?

  我覺得我似乎見識到了。

  「唔唔……」

  我咬著自動鉛筆,腦袋一片空白,整片視野只有琴譜。

  除了琴譜還是琴譜。

  跟阿浩一起去探病之後又過了三天,這三天我沒有再踏進醫院一步。

  原因之一,是這個星期不用再去複診。

  原因之二,就是我的忙碌又如同往年的暑假一樣,讓我無法在熄燈時間之前趕到醫院。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嗨!小潮!曲子修得怎麼樣了?」

  就是現在粗魯闖進琴房的霸道不講理學長!

  人在專心的時候,最忌諱他人的打擾。

  尤其創作過程中,要是腦袋一片空白,讓進度遲遲無法往前,人就會愈來愈焦躁。

  這一點我也不例外。

  因此發現阿浩大動作的「入侵」創作空間,使我腦子裡的理智線應聲斷裂。

  我首先轉頭狠狠瞪過去,然後發出猛獸般的吼叫。
  嘎啊啊——!」

  「嗚喔!你怎麼了?」

  「你還敢問!我現在腦袋一團亂了啦!」

  我將自動鉛筆摔在地上,右手胡亂揉著自己的頭髮。

  「這麼糟……?」

  阿浩戰戰兢兢的彎腰替我撿筆,並順手把散落在地板上的樂譜拾起。

  「嗯——

  他看了看手上的樂譜,一張一張仔細的瀏覽,喉頭發出思考的聲音。

  等到手邊的都看完了之後,他又站起來,直接走到我身邊,把桌上剩下的譜也拿走。

  「那你看這樣如何?」

  話也不講清楚,阿浩直接從角落拿了譜架過來,把他手上的樂譜擺上去。接著下一秒就拿出小提琴,從第一段開始拉了起來。

  頓時,琴房洋溢著阿浩的小提琴聲。

  那是狂野、而且強韌的聲音。

  「等……等一下,阿浩!這是鋼琴譜耶!」

  「沒關係啦!直接聽小提琴的聲音對你來說比較快吧?我又不是看不懂鋼琴譜,我會自己看著拉,你聽就對了。」

  說完,一度中斷的小提琴聲又再度響起。

  從小提琴上釋放出的音符一個個圍繞在我身邊,活潑的舞動著。

  我對小提琴並不是很了解,不過阿浩在演奏中所表現的指法非常精湛。因為是首輕快的曲子,所以我在第一段開頭中放了許多音符,但他卻能夠流暢的擺動手指,正確拉出那些音符。

  「…………」

  我停止一切思考,融入阿浩的音樂當中,感受他所帶來的音色。

  音樂……真是不可思議。

  明明就是同樣一份樂譜、同樣的音符,但光是由不同的樂器、不同的人來演奏,就能變成另一首截然不同的曲子。

  這首「潮汐之詩」在阿浩與小提琴的詮釋之下,蛻變為全新的音樂。

  「……對了!」

  我不假思索大叫,使得阿浩中斷演奏,小提琴也因為跟弓弦不當摩擦,產生了古怪的聲音。

  「你嚇死人了,幹嘛突然大叫……」

  「我知道了!我有辦法了!」

  我上前搶下阿浩眼前的樂譜,接著拿起筆,坐在鋼琴前修改,也不理會阿浩一楞一楞地看著我。

  「……果然是天才。」

  「嗯?你說什麼?」

  雖然出聲詢問了,我還是盯著樂譜動手修改。

  所幸阿浩並不是會在乎這種小細節的人,他收起小提琴,轉身就要離開。

  「沒事,我不打擾你了。」

  「啊啊——阿浩,等一下!」

  「幹嘛?」

  「我有件事要拜託你!」


  ※


  一個禮拜過後,我來到醫院。

  「拜託!請您答應!」

  在我面前的人是小汐的主治醫師,我透過我的心理醫生介紹,想請求他答應讓小汐暫時出院。

  「可是這太危險了,在她沒有意識的狀態外出……」

  「拜託!只是到學校而已!拜託您!」

  在「潮汐之詩」裡加上小提琴的部分並沒有花費太多時間,多虧阿浩那天的演奏,我抓到了修改的重點,很快就將樂譜完成。

  每當我創作新的樂曲,我都會先讓小汐欣賞。認識她二年了,如今已經養成習慣,我總是下意識追求著她聽完樂曲後給我的笑容。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作曲就只是為了看見她的笑容。

  『我很喜歡喔!小潮!』

  即使她現在不會給我這樣的回應,我還是想要在她面前彈這首曲子。

  因為只有這樣,我才會覺得曲子真正完成了。

  「我無論如何都想讓她當第一個聽眾,拜託您答應!」

  「嗯……」

  這已經不知道是我第幾次彎腰鞠躬拜託他了,醫生還是沒有要讓步的意思。他的每一聲思考都化為堅固的鐵壁,阻擋著我的要求。

  看樣子接下來應該會開始訓話了……大人都這樣……

  「非得到學校不可嗎?我是不知道你們學校的鋼琴有多高級啦,但是那台不行嗎?」

  「耶?」

  似乎跟預想不太一樣。

  就在我像丈二金剛那樣摸不著頭緒的時候,醫生把我帶到醫院中庭,這是我第一次來這個地方。

  醫院中庭是一塊半露天的場所,外側是庭院,而靠近醫院大樓的內側則是有一片圓形的舞台,那裡就放著一台純白色的鋼琴。

  「為……為什麼?」

  「這是院方跟貴校的合作方案。貴校的學生固定會在周末來這裡替安寧病房的患者演奏,所以我想鋼琴本身應該是沒有問題才對。」

  醫生在說明的同時,臉上夾雜著「你不知道嗎?」的表情。

  如果要問我知不知道,我還真的是不知道呢……

  「如何?這個可以嗎?」

  「可……可以!完全沒問題!」

  既然這裡就有鋼琴,那當然是沒問題。

  我很快忽略醫生說的什麼合作方案,內心只有雀躍不已的興奮。

  「如果是在院內的話,有我陪同就可以讓你把她帶出病房了。」

  「真的嗎?謝謝您!真的非常謝謝您!」

  好不容易得到醫生的首肯,我的臉上難掩興奮之情。

  我想馬上告訴阿浩這個好消息,於是快速返回學校,直奔我的琴房。

  「阿浩!我這邊沒問題了,後天直接去醫院演奏!你練習得怎麼樣了?」

  我粗魯地推開厚重的隔音門,臉上依舊掛著從醫院就無法卸下的興奮表情。

  只見阿浩轉過頭來,露出宛如修羅附身的臉龐,嘴裡低沉的呢喃著:「啊?」

  我看了不禁踩下剎車,停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剛才有一瞬間,我似乎看見阿浩頭上長出鬼怪的角來。

  「阿……阿浩?」

  「後天?你說星期六!你開什麼玩笑!」

  「咦……?」

  「你以為我跟那傢伙一樣是天才啊?我也要練習耶!而且我根本就還沒跟你配合過!你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做合作啊!」

  果然發飆了。

  阿浩這副模樣跟我作曲被逼到絕境時完全一模一樣。

  害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才好了。

  「沒、沒關係啦!反正是給小汐聽而已嘛,又不是要開演奏會。」

  「既然要表演,就要完美!哪有你這種苟且的心態?你可別小看我!」

  說完,他又埋頭繼續練習了。

  眼見此景,不禁讓我笑出來。

  結果說了那麼多,阿浩還是願意配合我的任性。

  「你少在那邊笑!快來練習啊!」

  「呃、是!」

  雖然身邊少了小汐的霸道,卻補上了阿浩的暴走。

  我老是遭人逼迫的命運終究沒有改變。

  「先從頭來一次,途中如果有錯也別停下,全部帶過去。」

  「知道了。」

  「好,開始吧!」

  我們彼此用眼神確認開始的信號,在同一時間切入第一個音符。

  開頭以鋼琴為主,小提琴為輔,到了第二段則會反過來。

  由於樂譜的基調並沒有改變,只是增加伴奏的部分,因此修改起來沒有想像中花時間。

  我們互相輪流擔任主角,就像過去我們三人輪流在聚光燈下舉辦獨奏會一樣,只有在那個時候,自己才是舞台上的主角。

  這首曲子所敘述的故事,就是我們三人從原本的平行線關係慢慢產生改變的過程。

  到了曲子的後半段,我們從只會互相競爭轉成懂得互相扶持。這時候,鋼琴與小提琴是對等的關係,同時也會突顯對方的優點,把曲子推向高潮。

  真是不可思議。

  原本沒有交集的三個人,因為音樂而有了接點。

  因為我們之間有音樂存在,所以有了牽絆。

  「不對啦!就跟你說,既然這邊是以小提琴為主,那你的伴奏就要好好跟上啊!」

  「你才是!你不要不顧我的譜,自己隨興亂拉!」

  ……前言撤回,我和阿浩根本就是八字不合、水火不容。

  從頭到尾彈過一次之後,我們開始針對問題點進行討論,然後再重新演奏。

  阿浩的小提琴跟他的人一模一樣,非常難以駕馭。我們演奏出來的音樂就像兩個不同國籍的外國人在雞同鴨講一樣,完全搭不上。

  幾次練習下來,他開始對我抱怨。

  說小汐在跟他配合的時候,就不曾有過這種最基本的合作錯誤。

  「我本來還不太相信,沒想到你的琴藝真的不怎麼樣……」

  結果我莫名其妙的被他這樣數落,我才想說你一點合作意識都沒有!

  ……小汐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啊?

  「……再一次!」

  我咬著牙,倔強地吞下自己心中的不滿,要求繼續練習。

  事到如今只能努力了,不然還能怎麼樣?

  小汐怎麼辦到的?這又不是思考個一朝一夕就會有解答的問題,再說我要是知道,現在搞不好也能當首席了。

  在琴鍵上萌生的疑惑,當然只能靠鋼琴來解答。

  所以我們又繼續投入練習,輕快的音樂再度於琴房響起。

  這首飽含我們與小汐回憶的曲子,光是演奏就會讓我產生錯覺——產生小汐就在這裡的錯覺。

  然而這種錯覺終究只是暫時的。

  看吧……又來了。

  我跟阿浩的小提琴總是無法照著樂譜那樣,完美的合併在一起。

  不協調的音樂充斥在耳邊,讓小汐的身影漸漸模糊。

  這時候,阿浩突然停止了演奏。

  「阿浩?」我的琴聲隨著疑問中止。「你怎麼了?」

  「我知道我們為什麼沒辦法配合了。」

  「為什麼?」

  我站起來,迫切想知道答案。

  「仔細想想,我為什麼要在畢業公演之前陪你搞這齣?根本不划算嘛……伴奏者從小汐換成男的,而且還是你……」

  ……我居然有一瞬間期待阿浩說出什麼正經答案。

  一開始根本就不該問他「為什麼」!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是哪裡礙到你了啦!」

  「我說啊,我的確是叫你幫我作曲,可是你為什麼非得要現在、立刻、馬上彈給那傢伙聽?」

  阿浩抓著自己的後腦杓,一副了無生趣的模樣。

  這讓我更加心急了。

  「到了這個緊要關頭,難道你要反悔嗎?你都答應我了!」

  「——那你說說看啊!這種演奏到底有什麼意義!」

  見我激動的情緒始終沒有平復,阿浩用大過我的音量吼回來,罕見地對我大動肝火。

  「對一個聽不見的人彈琴,到底有什麼意義……!」

  阿浩別開視線,嘴裡緊咬著內心的掙扎。

  他在害怕。

  他跟那時候一樣,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小汐。

  「……這是有意義的。」我握緊拳頭,走到阿浩面前。

  對聽不見的人彈琴……阿浩的這句疑問在我的心中激起強烈的漣漪。

  「雖然我一開始跟你說這是為了我自己,可是其實不是這樣。」

  在漁村的時光當中,小汐明知道我聽不見音樂,卻還是彈琴給我聽,並且讓我找到了另一種面對音樂的方式。

  這對我來說,並不是沒有意義的事。

  那一天,無論夢裡的小汐在列車上想對我說什麼,那都無關緊要了。

  既然我不知道該去哪裡找她,那麼只要想辦法讓她自己走回來就行了。

  沒錯,她才不是一個只會在原地等待白馬王子解救的公主。

  我非常清楚這一點。

  「我要用我們的音樂喚醒她,我相信我寫的曲子,也相信你的演奏,更相信她喜歡的音樂。這不只是為了我,也是為了小汐,還有你。」

  「為了……我……?」阿浩的表情終於有些軟化。

  「可是只有我一個人的話,這份樂譜就不完美,我無論如何都需要你的小提琴。所以拜託你,請你跟我一起上台演奏!」

  認識他兩年了,我還是第一次這麼正式的拜託他。

  而且說句老實話,因為有小提琴的伴奏,讓原本鬆散的音符都連結起來了。我一直糾結在琴譜上的問題,居然被阿浩誤打誤撞地解開。我除了內心五味雜陳之外,更確信——這首曲子不能沒有他。

  「……小鬼裝什麼帥?那你幹嘛不一開始就把話說清楚?」

  「因為——如果失敗了,那不就糗大了嗎?」我尷尬地笑了笑。

  「你啊……明明就想做大事,卻學不會說大話。真不知道該說你勇敢還是膽小。」

  阿浩拿起譜架上的「潮汐之詩」,翻回第二章的開頭。

  「為了我們嗎?怪不得那傢伙會看中你,而不是我……」

  「嗯?你說什麼?」

  聽見我丟出的疑問,阿浩立刻板起臉。

  「我說回去坐好啦!繼續練!」

  說完,他用力地踹了我的屁股一腳。

  「什麼嘛……翻臉跟翻書一樣,剛才明明就是你先罷工的。」我小聲地抱怨。


創作回應

瓔仔
過年有點忙,終於看完了。
希望小潮的音樂能喚醒小汐
2019-02-06 15:33:19
肯看完我就很感謝了XD
下一章就結束了,敬請期待~
2019-02-06 22:48:15
字靈
這一章就寫的很棒,節奏沒什麼問題,果然節奏沒問題一切就順了,悠的實力徹底發揮,你的敘事方式果然很厲害~
2021-11-30 16:34:40
其實這章當初改了很多,因為本來是沒想讓女主角活XD
等於有一半都是砍掉重練
2021-12-01 16:21:09
ソケノ‧諾
好喜歡最前面龍爺爺用魚露做的比喻。而且,常常讓人心理感到暖暖的,不時亦解開小潮內心的糾結,像是個充滿智慧使人想依靠的存在!
看到小汐不斷寄給龍爺爺信,不管有沒有回覆,還是一直的把心情紀錄並傳達過來……既有些傻但又有著不討厭的可愛、還有好笑

病房內獨自迴盪的言語,也宛如少了一人彈奏的卡農,有些空虛

嘎啊啊——!」這邊的"「」"好像有點跑掉(?)

聽完阿浩演奏的小提琴版潮汐之詩後突然找到作曲感覺的小潮,該不會是想...
─交錯,感覺上是很棒的旋律ヾ(´︶`*)ノ♬
2021-12-12 18:10:17
我發現讀者都幫我詮釋得好棒,反而讓我無地自容(艸)
同時也覺得很感激,謝謝你這麼認真看待我的故事:)
2021-12-12 21:1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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