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輕煙。
他口中叼著菸草，每呼吸一次，腦袋中的畫面就轉換一次。妻子的臉龐，女兒的笑容，逃亡，落定，結交、憎恨，善與惡……人生至今的各個畫面，就像翻書般一頁又一頁。煙在口中吞吐，吸入口中的氣息清新而善良，吐出的氣息染上了冰冷的憎惡。
修特坐臥牆邊，看著三人各自分散屋中四角。最遠角落的，身形巨大，打呼聲如狂雷大作；次近角落的，面如乾屍，睡得像是永遠不會醒來；最靠近自己的那一位，睡姿嬌柔，嬌柔面具底下的卻是個瘋子。
身邊有一個小甕，裡頭放了四、五種的植物碎片，搭配著一點小火燃燒，飄散出令人放鬆的香氣。這些植物能夠舒緩壓力，安定心神，增加快樂感以及消除異味。修特為了這個森林環境，以及屋中熟睡的眾人，調製出了最合適的燻香組合。
此時他的手中，卻捏了另外兩種植物。
其中一種名為「山紫藤」，它的莖中包含了可以遏阻小型生物靠近的汁液，對於野外的樹木來說，它相當於保護者的角色，能使樹木不被害蟲啃食，但同時也共享著樹木的養分；另一種叫做「熊掌葉」，因外形酷似熊掌而得名，葉片可直接食用，入口後先會感到一股辛辣味，隨之而來的是酸甜交加奇妙口感，並且有極佳的提神功能。此兩項植物，都是這個河畔地區常見的物種。
特別的是，只要將兩種植物搗碎，讓產生的植物汁液混合在一起，便會化成一種強烈的毒液。毒素首先讓人精神亢奮、陷入幻覺，之後中毒者會感到心跳加快，流汗不停，呼吸變得急促，直到某個時間點，心跳與呼吸將驟然而止，讓逝者安息。
修特輕輕敲打著地面，眼神不停來回掃視熟睡的三人。
如果他現在選擇將兩種植物扔入甕中燃燒，產生的毒氣將隨著薰香漫延屋中，但因為熊掌葉含有提神的元素，很可能會讓三人在睡夢中醒來。這問題並不難解決，只需要再放入幾顆麻醉用的藍月果，毒氣就能夠麻痺神經，達到使人在不知不覺中死亡的功用。
現在要殺了他們，對修特來說輕而易舉，但他卻遲遲未動手。
他正猶豫著，讓他們死得如此安詳，真的好嗎？
與家人的回憶再度浮現腦海，口中煙氣又進又出，心中溫暖的畫面一再地重生，然後毀滅。每次呼吸間，似乎就體會了一次四季變化，秋的溫暖、夏的灼熱、秋的微涼，冬的死寂……四季在呼吸間輪迴一遍又一遍，無限的輪迴中，每次都讓春夏更短，秋冬更長。他知道，自己的靈魂必在永恆的輪迴中，逐步邁入漫長而無盡的黑暗。
修特正期待這片黑暗。
如此一來，他才會拋下道德，拋下憐憫，拋下所有被人稱作「正面」的感情。
現在的他，容許的只有黑暗。名為「仇恨」的黑暗。
下雨了。
一點點的低音響起，很快匯流成了轟隆的水聲。屋外又是場驟雨，冰冷的水氣驅散了所有的正面想像。
修特拿起熊掌葉放入口中，辛辣味瞬間湧上，隨後酸甜感逐漸蔓延，咬碎葉片產生的氣體，讓修特的精神彷彿已睡上了飽滿的一覺。他深吸一口氣，輕閉雙眼，體內的「魔力」開始流轉，熱氣從胸口向四肢擴散。
他開始「傾聽」。
雨點打在雜草上、打在泥土上、打在石頭上、打在樹幹上、打在所有的物體上，不同的聲音自遼闊的土地傳入修特耳中，在他的心裡逐漸構成圖像。大水坑、峭壁、溪水漫流、花叢、土石鬆動……狼群在移動，鹿群也在移動，幾隻鷹鳥飛回枝頭、熊抓到了魚……。
聽覺匯聚，森林的狀態在腦內變成整片立體的地圖，他已知道他應該怎麼做。
「明天，就來個驚喜吧。」
修特向燃燒的燻香滴了幾滴藍月果液，再放上一坨黑色的，用十幾種動植物素材所調整的混合物。最後，他抓起魔鬼樟樹皮，夾著兩條白花蠕蟲，混合熊掌葉在口中咀嚼。那味道很噁心，幾乎讓他吐出來。但這能避免他的「魔力」失去作用。
萬事俱備，漫長的逃亡之旅，都將在明日終結。
＊
燻香中加了藍月果液，讓所有吸取精華的人陷入昏睡，估計這樣的劑量，沒睡到正午過後，應該是不會有人再醒過來了。
下雨的夜，他「聽」到了兩里之外有一處大水坑，在水坑旁有道約兩人高的峭壁，峭壁上有一巨石，那個地方具備了修特想要的一切，是行動的絕佳地點。他一等到雨停，便立刻動身前往。
出發時天還未明，氣溫很低，當修特踏出屋外時，吹撫的風夾雜水氣，令修特忍不住發抖。呼吸間，口鼻間吐出雪白色的氣息。
森林漆黑得像灑上了滿天的油墨，他隻身在茂密的林間穿梭，風不停地吹下樹梢上的水滴，地面隨處都是積水的水坑，此時雨雖已停，卻仍讓他沾了一身濕。身處其中，宛若身在冰冷又黑暗的水牢，卻都比不上修特內心的寒冷。
低溫干擾不了他的思緒，修特行進的腳步很快。他利用雨聲，早已將兩里內的地形印在腦內。他將自己的這份特殊異能稱作「感官強化」──利用魔力，大幅度強化聽覺、觸覺、味覺、視覺等感官系統，同時在腦內統整大量湧入的資訊，擷取需要的片段為己用。必要之時，也能增強自身的運動能力。
他曾測試過自己的極限，如果站在高處，強化的視力能觀察到最遠五里之遠的文字；聽覺部分，他可以廣泛聽取周遭兩里內的所有聲響，而一旦鎖定了特定目標，他甚至可以做到在五里之外聆聽目標的談話。
修特依靠這份精密而有效的情報能力，讓他成為了無神世界首屈一指的謀略家，更無數次幫助自己躲避大量的威脅。當然，空有這份能力還是不夠的，他能夠取得現有的成就，真正的關鍵還是在於他自己的腦袋。
魔力流轉，修特的胸口像是有股溫火；感知能力被放大，黯淡無光的森林對他來說就像白天一樣清晰；強化的運動能力，讓他的腳程比平常更快。
他很快到達目的地。他先觀察了整片地形，眼前峭壁約兩個人高，壁上的巨石體積差不多是木屋的四分之一左右，峭壁下的水坑深度約在修特腰際，正是修特心中理想的地點。他花了點時間，收集了周圍的樹藤，將它們交錯纏繞成強韌的繩索，牽到巨石周圍繞了幾圈，再順著岩壁滑下水坑，讓繩索埋在水中。
修特再閉目，聽取周圍的動靜。寧靜的空間中，風聲及草木搖曳之聲不停入耳，直到聽見不尋常的震動聲響起，修特立即拔腿衝了出去。片刻，他肩上扛回了一頭小鹿，另一手抓著數隻灰兔。
他將獵物的血引了出來，收集在臨時用樹葉編織而成的水袋中。在附近拔了數十朵螺旋菇，用石頭磨碎之後也一齊放入。最後，他用匕首在附近的幾棵紅松樹劃上刀痕，讓樹液流入混合液中。他的「催化劑」完成了。
天亮了，遠方粉色的晨曦射入修特眼眸。他揹著整袋的催化劑回到水坑邊，陽光的角度巧妙地映照水面，橙的、紅的、黃的、綠的、藍的，各種顏色如跳舞般翩然而起，崖邊的露珠閃耀得像是撒了滿地珠寶。
一顆石子無意間被他踢入水，一圈圈的水紋向周遭擴散，他側眼水面映著自己的面容不停變形。霎時，他幾乎停下了心跳，水面的倒影中，他似乎看到了妻女的面容出現在身旁。又一圈水波掠過，此生摯愛的兩人立刻消失無影。
水面依舊反射繽紛的光點。
他緩緩蹲下，貼上臉瞧去，卻只剩一片清水攤在眼前，以及毫無生氣的底層褐色泥土。
修特伸手撥弄，一樣的水圈擴散，一樣的粼粼波光，卻沒有了妻女的面容。他又再一次擾動水面，還是找不到心中的那份摯愛。他又再一次、又再一次、再一次……他用力站起，一腳惡狠狠地踹向水邊，飛濺的沙土污染了整片僅存空殼的美好幻想。
「呵……呵呵……」
他輕笑，雙眼再也看不見色彩，世界只剩黑與白的醜陋混合。他抓起「催化劑」往水坑倒去，污穢的顏色如煙塵漫延開來，連同過往的美好幻想全部染盡。
第一份祭禮完成了。
早晨已至，修特的時間不多，他還有很多工作要做。他知道，如果想要取回眼中的一丁點色彩，就必須將所有祭禮完成，分送給他新結識的、最親愛的「朋友」們。
即使那最終的結局，換來的只有無盡的空虛。
那又如何？
無盡的日升日落，書寫了無盡的時代更迭，成就了無盡的悲歡離合。所有的一切，都將迎向相同的終點。
空虛，本來就是這可笑世界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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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內容
廢人小說【放逐】序篇-巨變前夕 01.月下森林-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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