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換
舊版
前往
大廳
小說

潮與汐 第三樂章

| 2019-01-04 09:27:47 | 巴幣 216 | 人氣 165

完結【完結】潮與汐
資料夾簡介
一個受挫的天才作曲少年,以及一個來路不明的幽靈少女。兩人在鋼琴的引導下相遇相知,同時揭開彼此交錯的過去⋯⋯


第三樂章 貓的苦澀記憶


  陽光穿過窗簾射進房間裡,我慢慢睜開了眼睛。

  「唔……」

  房間裡有點熱,就算開著電風扇,依然不能完全驅逐熱量。

  讓我一下子就醒了。

  我翻了個身仰望天花板。

  「青鳥……幻想曲。」

  我舉起右手蓋在額頭上,嘴裡喃喃道出夢中出現的那首曲子。

  花費一周的時間修改譜面並重新潤飾,我另外將它命名為「青鳥幻想曲」。

  原本記憶中只有我彈過的曲子,現在腦子裡滿滿都是小汐演奏的畫面。

  「……落差這麼大,為什麼我以前都沒有發現?」

  我從床上坐起來,第一次覺得自己的頭腦就像個破破爛爛的樂器。

  明明演奏不出聲音,卻沉浸在自己的表演當中。

  這很明顯是在自欺欺人。

  我下床走到房門前,就要握住門把的時候,眼前的門扉突然快速開啟,小綾跟著從門外飛撲進來。

  「小潮哥哥——!」

  「唔噗……!」

  她的頭正巧撞上我的肚子,讓我重重地跌在地上。而她則是順勢坐在我的身體上。

  「哥哥,早安!」

  「小綾……麻煩妳下次用正常的方式叫我……」

  我撫著隱隱作痛的肚子,說著小綾應該聽不進去的叮嚀。

  來這裡還不到一個禮拜,我卻覺得未來每一天的早晨都充滿了暈眩。

  早餐過後,我幫忙做了一些家事,並跟著小綾一起打掃家裡。

  到了接近中午的時候,叔叔就回家了。

  「釣魚?」

  「對啊,難得來漁村一趟,要不要跟叔叔一起出海?」

  我們一家人圍在餐桌上,一邊吃午餐,一邊聊天。

  這時候,叔叔問我下午要不要跟他一起出海。

  「那人家也要去!」

  小綾聽了馬上舉手表示同行,沒想到卻馬上遭到叔叔的回絕。

  「小綾,抱歉囉!這次是男人之間的約會,下次爸爸再帶妳一起去。」

  「你們好狡猾!人家也想去啦!」

  小綾放下碗筷,鼓起腮幫子瞪著叔叔。

  「好了啦,小綾。隨便他們男生要出去曬太陽流汗,妳就跟媽媽在家約會嘛!」

  「不要!人家也要去!」

  嬸嬸都出來打圓場了,小綾還是哄不聽。

  「那我也要當男生!這樣就可以一起去了吧?」

  小綾說完這句話,家中靜止了十秒左右。

  接著,我聽見叔叔的飯碗掉落在餐桌上的聲音。

  全家人這才又開始有動作。

  「小……小綾,請問妳要怎麼變成男生?」

  叔叔一臉蒼白的詢問小綾,似乎擔心他的寶貝女兒會亂來。

  只見小綾嘴裡發出思考的聲音,皺著眉頭認真的想。

  然後,她轉過頭來對著我。

  「哥哥!把你的衣服借我!」

  「咦?」

  「我不穿洋裝了!我要穿哥哥的衣服!這樣就可以一起去了吧?」

  說完,餐桌又凍結了十秒左右。

  「噗……」

  「哈哈哈哈哈!」

  「吼!你們幹嘛笑啦!人家是認真的!」

  圍在餐桌上的每個人都笑成一團,只有小綾還搞不清楚狀況,左右看著我們毫不留情的笑臉。

  「小綾,妳這麼可愛,我看是變不了男生了。」叔叔忍著笑意說。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爸爸你最討厭了啦!」

  小綾最後的這句反擊非常有效,叔叔聽了就像被梅杜莎石化一樣,一動也不動了。


  ※


  午飯過後,我跟叔叔趁著小綾熟睡,偷偷溜出門。

  「唉……我明明是誇她可愛,為什麼要討厭我啊……」

  我跟叔叔走在堤防上,他還糾結在小綾午餐時的那句話。

  看來打擊真的很大。

  「因為對她來說,可不可愛是其次,她就是想要跟我們一起出來嘛。」

  「這我也知道……可是也不至於討厭爸爸吧……」

  叔叔的頭愈來愈低了。

  「為什麼不能帶她一起來呢?」我問。

  「因為太危險了,我沒辦法同時照顧你們兩個人——這是其中一個原因。」

  「其中一個?」

  「另一個就像我說的,這是男人之間的約會。」

  叔叔首先上船,接著伸手到我面前。

  「來,上來吧!」

  我也沒有仔細問叔叔那句話的意思,拉住他的手之後跟著上船。

  叔叔的動作很快,不一會兒船就發動,我們也離岸邊愈來愈遠。

  今天是晴天,下午的陽光很大,幸好叔叔提醒我要戴著帽子,否則現在應該會覺得很難受。

  叔叔的漁船在海上搖曳,但是不會讓我感到不舒服,不知道為什麼,我似乎很習慣漁船隨著海浪上下擺動,一點都不會頭暈。

  「小潮,你真厲害!小綾第一次跟我出來的時候,暈船暈得很厲害呢!」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過海風吹得很舒服,我一點都不覺得難過。」

  真要說的話,海面上反射的陽光比較讓我感到刺眼。

  「這個你拿著吧,眼睛會比較舒服。」

  叔叔遞了一副太陽眼鏡給我。

  「那我們開始吧!」

  繼太陽眼鏡之後,叔叔又拿了釣竿給我,並粗略教我怎麼使用。

  叔叔的教學非常簡單,他說:

  「總之,把釣竿甩出去,隨便晃動假餌,然後等魚上鉤就行了!」

  「只有這樣?」

  我滿心疑惑的提問。

  但是面對我的問題,叔叔只是輕笑。

  「說太多也只是反效果,照你想做的去做就好了。」

  叔叔拍拍我的背,然後站到離我有一小段距離的旁邊,開始他自己的垂釣。

  我充滿疑惑的握著釣竿,半信半疑的丟出釣線和魚餌,再來只是緩緩的收線並且等待。

  「小潮,你在這裡還開心嗎?」

  等待魚上鉤的期間,叔叔開始跟我聊天。

  「開心啊,這裡的海很漂亮,而且大家都對我很好。」

  「……是嗎?那就好。」

  叔叔嘴上這麼說,表情卻不怎麼明朗。

  他似乎有什麼煩悶的事情掛在心上。

  所以我決定轉移話題。

  「叔叔,龍爺爺他沒有家人嗎?」

  「龍爺爺?有啊,我記得他應該有個女兒跟孫女。」

  「那怎麼沒有一起住……」

  「喔!小潮,你的上鉤了!」

  「咦!」

  話都還沒說完,叔叔的叫喊就搶先一步插進來。

  「快!拉釣竿!還要捲線!」

  叔叔放下他手上的釣竿,急急忙忙跑到我身邊,協助我一同揚竿。

  因為我在釣魚方面是個大外行,所以我們的收竿顯得非常慌亂。

  「哇啊!」

  在第一次揚竿之後,我就感覺到上鉤的魚正在拼命掙扎。牠的力氣非常大,我有好幾次都差點被牠拉走。若不是叔叔在旁邊幫我,我一定已經被牠拉下水了。

  我人生的第一次魚獲,就在一陣手忙腳亂的情況下結束。

  「喔喔!這不是石鯛嗎?小潮,你真厲害!」

  叔叔熟練地抓著魚的嘴巴,對著我興奮的大叫。

  尚未從驚慌恢復的我,只能癱軟著身子,滿腹疑問的看著他以及他手上的魚。

  「石⋯⋯石鯛?」

  「這種魚可是很難釣的喔!看來今天會有好事發生了!」

  「是……這樣子嗎?」我感覺到自己的手還在發抖。

  「既然機會難得,就現在殺來吃吧!」

  叔叔露出躍躍欲試的表情,不知從哪個地方變出了一把刀。

  「咦?這樣好嗎?不帶回去給嬸嬸……」

  「只吃一點不會怎麼樣啦!小潮,你幫我去船艙拿醬油跟碟子出來!啊、還有筷子!」

  「好……」

  叔叔完全變成了一個小孩子,跟我一直以來對他的印象完全不同。

  不過……

  總覺得這樣也不錯。

  我忍住臉上的笑意,照著叔叔的話把東西從船艙拿出來。

  「來,這片給你。」

  叔叔要我直接用筷子夾起他切好的生魚片,然後沾著醬油吃。

  我看著筷子上的生魚片,對人生第一次的新鮮生魚片產生許多幻想。

  在放進嘴裡之前,我都感受得到自己心臟的鼓動。

  「……!」

  自己親手釣起來的魚、第一時間嘗到的美味,這些難得的經驗都在嘴裡化開,使我無法言語。

  「好吃嗎?」

  「很好吃!非常好吃!叔叔,這是我第一次吃到這麼好吃的生魚片!」

  「太好了,我也要!」

  說完,叔叔也拿起他的筷子,夾了一片吃進嘴巴。

  「嗯!這隻石鯛真的很不錯!」

  「叔叔,我可以再吃一片嗎?」

  「當然可以!多虧你把他釣上來,否則我們都吃不到呢!」

  於是,叔叔又切了一片給我。

  就在我吃得津津有味時,叔叔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然後開口:

  「你終於笑了,這樣帶你出海也算是有價值。」

  「咦?」

  「因為我總覺得你好像壓抑著自己,雖然在我們面前總是笑笑的,但那卻不是開心。」

  叔叔把剩下的石鯛放到裝滿冰塊的箱子裡,又繼續說。

  「我跟嬸嬸都從你媽那邊聽說你的情況了,我們知道你現在很痛苦。」

  那一瞬間,我感覺到我的笑臉瞬間垮台。心裡都是滿滿的錯愕。

  不過下一秒我又馬上明白了,為什麼他們這兩天總是對我小心翼翼,而且時常關心我的身體狀況。

  原來他們早就知道了。

  「你可能會覺得你媽很自私,什麼都不告訴你,還對我們多嘴,又莫名其妙把你送來這裡。不過她也是以她的方式在擔心你,雖然手法很笨拙,但請你體諒她。」

  「我並沒有怪她,叔叔。」

  「是嗎?」

  聽見我的回答,叔叔鬆了一口氣。

  「不過心裡充滿莫名其妙倒是真的……」

  「其實我們也搞不懂她想幹嘛,哈哈哈!」叔叔豪氣地大笑。「不過你一定沒問題的。你剛剛不也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把石鯛釣上來了嗎?」

  叔叔突然伸手揉我的頭。

  雖然力道很粗魯,卻讓我在搖晃的船上得到一絲安定。

  「做任何事情都是一樣的,面對眼前的變化,你要先學會接納。」

  「接納?」

  「打個比方吧!像昨天下大雨,海浪也很大,所以漁夫就不能捕魚了。這個時候就算你埋怨天氣,也不可能因此變成大晴天。」

  「那該怎麼辦?」我老實地問。

  「我們要學會接納壞天氣,要把壞天氣也當成捕魚工作的一部份。」

  「這是什麼意思?」

  「漁夫的工作可不只捕魚喔!有很多前置作業,還有善後,當然也要為下一次的行程提前做好規劃。小潮的作曲也不光只是在五線譜上畫畫,對吧?」

  我點點頭,表示贊同。

  從構思曲式、主題、內容一直到正式譜曲,花的功夫比一般人想的還要複雜。更別提曲子完成後還要修正加潤飾。

  「如果因為下雨而不能做這件事,那麼先做別件事,魚兒也不會因此消失不見的。」

  「這就是……接納?」

  「嗯?」

  見我的表情依舊疑惑,叔叔也丟了個問號給我。

  「不就只是單純的把正事延後嗎?」

  「哈哈哈哈哈!你還真是一針見血!」

  叔叔看起來很高興,使勁拍著我的背。

  那一雙大掌拍在身上,就像武俠小說裡的鐵砂掌一樣。

  我還以為自己要被推下海去了。

  「不過,工作可沒有分正事還是玩樂喔!現在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會連接到未來的成果,這其實是很單純的加減法。」

  加減法?

  感覺嘴上說著大道理,但最後卻冒出加減法。

  有時候我真不知道叔叔到底算不算聰明人。

  「我講這種話可能很不負責任,不過板著一張臉,原本可以解決的事情都解決不了。你應該把肩膀放鬆一點。以前我去聽你演奏的時候,可是覺得你很快樂、很幸福呢!」

  幸福……

  這時候,我沒由來地想起小汐的身影。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叔叔。」

  「可以啊,什麼事?」

  「叔叔你聽了我的演奏會之後,覺得怎麼樣?」

  聽完我的問題,叔叔露出溫柔的笑容。

  我很喜歡大人偶爾露出的這種表情,那種——令人想哭的溫柔。

  「……我覺得很幸福。」

  這一聲「幸福」不知為何敲進我的心坎,彷彿和某種東西產生共鳴,在我的胸口不停鼓動著。

  小汐的身影在腦中更加鮮明,她的笑容愈清晰,我的鼻頭就愈酸疼。

  「我覺得你的音樂很不可思議。我明明就不懂那些東西,但還是被拉進你的世界裡。你的琴聲有種讓人幸福的魔力。」

  「對叔叔而言……幸福是什麼?」

  「這個嘛……有很多很多啊!」

  這一天,我再次追尋那個一直很想知道的答案。

  但叔叔的回答卻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不過如果要說最近一次感到幸福的時候,那應該是你剛剛露出笑臉的時候吧!」


  ※


  「唔……」

  我坐在書桌前,嘴裡咬著筆,擠弄眉間的皺褶,眼睛死盯著桌上空白的筆記本。

  晚飯過後,我就回到房間作曲。但是當我攤開滿是皺褶的筆記本坐在書桌前,腦子裡想的卻是小汐。

  一個小時都過去了,我連一筆都沒有動過,這樣看來反倒比較像在發呆。

  「根本沒辦法專心……」

  白天跟叔叔談過之後,小汐的身影就在腦中揮之不去。

  我把手機拿出來,再次打開小汐的照片。

  照片中的她笑得很燦爛,明明按下快門的人是我,我卻對這張照片一點印象也沒有。

  她身上穿著我們學校的深藍色西裝制服,胸前繫著紅色的蝴蝶結,下半身配上紅綠相間的蘇格蘭百褶裙。跟禮服雖是截然不同的味道,卻散發著她這個年齡該有的天真氣息。

  照片中的她正好回過頭來看我,策動了她長至腰間的黑髮,看起來格外動人。

  原以為只要看了這些照片,我就會慢慢想起映在上面的每一件事,但是不管再看幾遍,始終沒有新的回憶流入腦海。這個結果讓我非常失望。

  「唉……」

  我無力的趴在桌上,眼睛還是盯著手機螢幕。

  「……要不要乾脆打給阿浩問清楚?」

  我關閉螢幕上的相簿,改叫出電話簿來。

  但是當我把指標移到阿浩的電話上後,卻開始猶豫,而遲遲按不下通話鍵。

  最後我放下手機,又長嘆了一口氣。

  「如果他會說,上次就不會要我自己看照片,還掛我電話了……」我失望的呢喃著。

  就算他真的願意告訴我,對我的記憶應該也沒有什麼幫助。

  之前小汐透露她是鋼琴科的首席時,我不僅沒有想起任何記憶,甚至還懷疑她說謊。

  從這裡就可以知道,若要確實取回記憶,依賴他人是沒有用的,還是要我自己回想起來才行。

  「但現在線索已經用光了,該怎麼辦……」

  這種走投無路的感覺跟作曲遇到瓶頸有幾分相似……說到作曲,我現在好像應該要先煩惱這件事才對。

  「啊啊——!」

  我覺得腦袋快被這些問題搞得亂七八糟了。

  我索性閉上眼睛,希望藉此讓腦袋冷靜。

  但不知怎麼的,漆黑的視野裡卻浮現小汐的身影。

  「小汐……」

  我不管那究竟是不是幻影,只是伸手抓住彷彿隨時會消失的她,跌入漆黑的深淵之中。


  ※


  我們在某一家餐廳裡,她一邊喝著柳橙汁,一邊開口吐露她從沒說過的事。

  「我啊……其實在找我的媽咪。」

  她說她跟現在的母親沒有血緣關係。

  在她很小的時候,父親離婚又再婚,如今她已經不知道親生母親在哪裡了。

  「我跟媽咪很像喔!可是媽媽好像不是很喜歡。」

  她露出無奈的笑容,輕描淡寫地訴說這個本來應該要令人驕傲的遺傳。

  「媽媽她跟我說過,她反對爹地取得我的監護權。可是大人的世界好像很複雜,如果那時候爹地沒有爭取我的監護權,會顯得他這個人很糟糕。所以他只好硬著頭皮跟媽咪爭。」

  我似懂非懂地聽著她說的話,其實對於那些迂迴的因果根本完全不了解,更不懂什麼是「監護權」。

  但是我知道,她的家人似乎並不喜歡她。

  「好不容易跟喜歡的人結婚,以為終於可以跟對方一輩子相守,但家裡卻永遠有另一個女人的影子。現在這種狀況並不是爹地想要的,而媽媽的心裡也是很煎熬……」她諒解兩人似的說道。

  聽到這裡,我才終於知道她為什麼要稱呼父親為「爹地」,而母親卻是「媽媽」。

  那是為了區分繼母跟她自己的母親。

  「我常常在想,是不是只要我一直在那個家,他們就永遠無法幸福?」

  我沒有回答她,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自己的存在會使他人不幸這種事……應該是不可能的。

  但我卻不知如何反駁她,只能靜靜地聽她繼續說。

  「我的鋼琴是媽咪教我的喔!」她首先驕傲地說著。

  「可是……爹地跟媽媽好像不喜歡。因為我的琴聲充滿了媽咪的影子……」接著卻又一臉悲傷。

  她說,她的繼母只要一聽見琴聲就會歇斯底里。所以,她在家裡完全沒有辦法彈琴。

  這樣的她就算討厭鋼琴也不奇怪。

  但是她卻成為學校鋼琴科的首席,而且還是前途不可限量的鋼琴家。

  「因為如果我放棄彈鋼琴了,那我就會真正失去跟媽咪的聯繫,我不想要這樣。我現在只剩下這條線索了,為了找到她,我要一直彈下去!只要能找到她,那些無聊的古典音樂我都會完美的彈出來!」

  這就是為什麼她明明覺得討厭,卻還是演奏得十分完美的原因。

  她無法像一般人一樣,有餘力選擇自己喜愛的音樂。

  如果不以完美鞭策自己,她害怕她會從此找不到母親。

  但是,她卻說她喜歡我的曲子。

  那代表著她身在現實的牢籠裡,卻依舊渴求自由的幸福。

  真正的她所希望的音樂,並不是她口中所說的那些無聊音樂,而是能帶給身邊的人幸福的音樂。

  ——我在尋找幸福的音樂。

  現在,我終於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


  ※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趴在桌上就睡著了。

  「幾點了……」

  我揉揉眼睛,轉頭看向牆上的時鐘,時針已經繞過午夜十二點。

  「……睡不著了。」

  我開始思考接下來應該怎麼辦,並離開書桌,站起來伸懶腰。

  這時候,剛才夢中少女的身影很自然地閃過我的腦海。

  「……好吧。」

  我抓起椅子上的外套,關掉房間的電燈,又趁著大家熟睡時跑出去。

  一踏出家門,外面就下起毛毛雨,雖然並不礙事,但連天上的星月都被烏雲遮住,街道跟前天晚上比起來黯淡許多。

  我沒有帶傘,卻拿著鉛筆與筆記本出門,直奔那個秘密的潮間帶。

  「呼呼……」

  明明就沒有人追趕,但是我不知為何全力奔跑著。在沒有明燈照耀的海岸上一直奔跑、一直奔跑……期望前方有能夠改變自己的某樣東西。

  我越過山壁旁的小逕來到另一邊,在喘氣的同時萌生了另一股失望。

  因為這裡沒有小汐的身影。

  「……也對,都這麼晚了。」

  我慢慢走到鋼琴旁邊,撫摸著今夜還無人使用的鋼琴。

  靜謐的夜裡,只有海浪聲持續著。不管什麼時候過來,浪潮永遠都會沖上岸,但是我想見的人卻不一定會在這裡。

  我垂下肩膀,開始思考下一步。

  「你又過來了,明明就在下雨。」

  身後突然傳來女聲,我回過頭,看見我的後方就站著「她」。

  那個最懂我的陌生人。

  「妳才是。」

  那一瞬間,我捨棄截至剛才為止的失望,笑著回應她。

  不知道為什麼,看見她讓我覺得好安心。

  小汐跟我一樣沒有撐傘,身上依舊是那一件純白的連身裙,黝黑的長髮正隨風飄逸,牽動我的心。

  「因為小潮來了,所以我才會在這裡喔。」

  「是嗎?」

  「是啊。」

  我們相視而笑。

  今天想起了那些事,讓我覺得她不再那麼陌生,反而多了幾分懷念。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我的心情,但是當時的我莫名覺得她是一個虛幻的存在,好像隨時都會消失。原本踏實的內心頓時升起一股恐懼,它煽動我的不安,讓我的雙腳不受控制地走向她,並且張開雙臂抱住眼前的女孩子。

  「小……潮?」她吐露出驚愕。

  如果可以,我很想將她抱在懷裡,只可惜我們的身高相似,我只能讓她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沒有說話,只是固定住自己的動作,維持著擁抱她的姿勢,沒有再加深力道。宛如這樣就可以將她永遠留在這裡。

  「你想起什麼事了嗎?」

  小汐很機靈,已經察覺到我的變化了。

  她真的很了解我。

  「只想起第一次見面跟一場獨奏會而已。」

  「獨奏會那麼多場,你這樣說我哪知道?」

  耳邊傳來的話語參雜著無奈的笑意。

  我想要刻意避開她爸媽的事,卻又苦無任何替代名詞可以讓她知道是哪一場獨奏會。我只好心一橫,低聲說出關鍵的曲目。

  「『青鳥』……」

  突然——小汐用力推開我,一臉驚恐地看著我,彷彿我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事。

  我充滿不解。

  「你想起來……!」

  「呃……怎麼了?可是那是妳自己在餐廳告訴我的耶……」

  「咦?」

  驚恐的表情還沒收起,她的臉上又多增加了疑惑。

  我們兩人都帶著疑問,面面相覷。

  「那天不是妳頭一次跟我說妳們家的事情嗎?」

  為了打破這個僵局,我首先發問解決自己的疑惑。

  「我們家……『青鳥』……難道你指我叫你改『青鳥』的那場?」

  「不然難道『青鳥』還有再出現嗎?」

  我這問題是認真的,畢竟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參與過她幾場演奏會。

  但是聽在小汐耳中似乎比較像挖苦。

  「當然有啊!你以為我辦過幾次演奏會!」

  小汐右手緊握左手,雙手縮在胸前,轉身背對我,似乎全身都在顫抖。

  我果然不應該提起她的爸媽。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提這件事……我只是……」

  「不是這樣!不是……!」

  小汐打斷我的話,歇斯底里地大吼。

  她的身體還在發抖,宛如站在寒冬的風中一樣。這是我在這片海灘見到她之後,第一次覺得她是如此的纖細、如此的脆弱。

  「小潮,你不會……離開我吧?」

  「咦?」

  我們靜默了好一陣子,小汐才又開口說話。但她話中的意思,我卻怎麼樣都聽不明白。

  「我好不容易才見到你,我好不容易可以……!」

  小汐的頭垂得更低了,聲音也像枯竭了一般模糊。

  她在哭嗎?

  我的腦海裡浮現這道問題,卻無力去求證。

  就算答案是肯定的,我又該怎麼安慰她?

  昨天小汐哭泣時的不知所措又回到我身上,讓我苦惱。

  「…………」

  我索性走到鋼琴前坐下,咬著牙深呼吸一口氣,雙手彈起「青鳥幻想曲」。

  鋼琴沒有發出聲音,因此我不知道背對我的她會不會發現。但是海水配合著鋼琴,已經開始演奏音樂。

  我的音樂已經不再像從前是由鋼琴的「叮咚」聲組成,而是有如珠寶滾動的浪潮聲。

  這種感覺很不可思議,同樣一首樂曲,卻彷彿變換了形體圍繞在四周一樣。

  不要再哭了……

  不要再像那張照片一樣,讓悲傷寄宿在妳的體內。

  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來是用什麼心情看著妳,但至少我做這首曲子給妳的時候,是希望眼淚能從此離妳遠遠的,希望這首曲子能真正為妳帶來幸福。

  只見小汐含著淚,轉身看像彈琴的我,身體似乎已經停止顫抖了。

  「為什麼……是這首曲子?」她問。

  「因為……我希望妳能夠幸福。」

  她沒有再說話,而我也傾出自己內心滿滿的思念,專心的演奏。

  「爛死了……」

  走到鋼琴旁聆聽的她,嘴裡低聲嫌棄道,但嘴角的微笑卻告訴我她已經收到我的心意。

  「要妳管。」我也笑著反擊。

  雨已經逐漸變小,彎彎的上弦月也撥開雲層,為這片小沙灘照上溫柔的光輝。

  一切就像雨過天青,我們的視野跟著清晰許多。

  「話說回來,你想起來的順序還真亂。你是怎麼想起來的啊?」

  我的演奏結束之後,剛才發生的事就像被海水捲走了一樣,我們又恢復平常的對話。

  我從口袋裡拿出手機,回答小汐的問題。

  只見她不解地皺著眉,接過我遞過去的手機。

  「我是看這個想起來的。」

  畫面停留在那張獨奏會後的照片。

  「原來你沒有把這個刪掉啊……謝謝你。」

  雖然回憶曾經煙消雲散,但看見自己的身影依然留在我的手機內,似乎讓她感到非常高興。

  「這次不要再忘掉了喔!」她把手機還給我說著。

  「嗯。」

  我取回自己的手機,接著又說:

  「在阿浩告訴我之前,我都沒想到要看手機呢……」

  「阿浩?他最近好嗎?」

  「好像不太好,畢業公演讓他忙翻了。」

  順口回答小汐之後,我才發現似乎有哪裡不對勁。

  「……妳怎麼認識阿浩?」

  「你說這什麼話?我們是同班同學啊。而且我們在國小部的時候就認識了,交情比你還久呢!」

  「喔……是喔。」

  好吧,看來這又是我忘記的事情。

  「這樣啊,他很忙……總覺得有點對不起他……」小汐低下頭,輕聲說道。

  「妳說什麼?」

  「沒事。」

  雖然聽見她說的話了,卻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原想仔細地詢問她,但小汐卻回給我一個笑臉,在我開口前又說道:

  「以前我們三個人總是在一起,你沒有印象嗎?」

  我乾脆地搖搖頭。

  我的確是常跟阿浩在一起,但記憶中卻沒有小汐的身影。

  「阿浩很喜歡捉弄你,有事沒事就找你麻煩。他以前是不會做這種事情的,對別人總是一副沒興趣的樣子。但認識你之後,他卻像個小孩子一樣,我都叫他住手了,他還是不停鬧你。」

  說到這裡,小汐遮著嘴竊笑。

  明明說過不提有關我忘記的事情,現在卻主動搬出來講。

  真是讓人搞不懂她的界線在哪裡。

  「所以有一次我就問啦,問他是不是喜歡你。」

  「咳……什麼!」

  我首先被自己嗆到,然後才發出驚呼。我嚇得從椅子上站起來。

  然而小汐似乎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嚇死人的話,平心靜氣地繼續說:

  「你看嘛,他那樣不就像個在欺負心儀對象的小男生嗎?」

  「……然後呢?他說什麼?」

  我雙眼發直,已經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只是盯著小汐,等待解答。

  小汐強忍著笑意,看著我開口:

  「他啊……惱羞成怒地罵我白痴之後走掉了。走之前還狠狠踹了你一腳。」

  說完之後,小汐終於捧腹大笑,嘴裡直說:「真是太好笑了!」。

  見她都笑出眼淚來了,我在一旁卻是覺得內心五味雜陳。

  「這些事……你都不記得嗎?」

  小汐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對我提問。

  我又是一陣搖頭。

  阿浩時常對我動手動腳,從我剛認識他就是這個樣子。

  不過小汐剛才說的這些事情,在我心中卻只留下了阿浩踹人的畫面。

  「什麼嘛……你寧願腦子裡只剩下那個粗魯的臭男生,也要忘記我嗎?真不敢相信!」

  小汐嘟起嘴巴,視線也充滿了責備。

  「就算妳這麼說……」

  「真羨慕阿浩,不管對你做了什麼,你還是會記得他……」

  小汐一露出落寞的表情,我便下意識地道歉。

  「對不起……」

  只是不管怎麼道歉,我開口的話卻不及心裡所想的萬分之一。

  為什麼人類只發明了這句道歉呢?

  我明明……是如此愧疚。

  「……你、你幹嘛這麼慎重其事的跟我道歉啊?」

  「因為……」

  「我只是以為提起阿浩,你也許就會想起什麼。看來是失敗了,哈哈哈……」

  小汐抓抓後腦勺,一臉「搞砸了」的表情。

  那張臉、那張表情,讓我覺得非常心痛。

  我不願再讓她露出那種表情,無論如何,我都不想再看見第二次。

  我非常強烈地如此想道。

  「……決定了。」

  隨著陣陣海潮拍打上岸,我握緊拳頭。

  「我想到暑假作業要寫什麼曲子了。」

  「真的?要作什麼樣的曲子?」

  我沒有馬上回答小汐的疑問,而是走到岸邊,看著腳下的海水。

  「細節還沒決定,但是曲名剛剛想好了。叫做『潮汐之詩』,是我們兩個人的曲子。」

  「我們的……」

  「嗯,只要把我們的事情盡可能寫進譜裡,這樣我一定就不會再忘記妳了。」

  當我說完曲子的構思,並回頭看小汐,這才發現她滿臉潮紅地看著我。

  「你……你以為你這麼說,我就會高興了嗎?」

  以小汐來說,這算是很不得了的慌張。

  不過我卻是滿腹疑惑的盯著她瞧。

  為什麼她要這麼慌張?

  「再、再說了,你根本什麼都想不起來,還說什麼要寫我們的事……」

  小汐的音量愈縮愈小,到後半段根本就快聽不見了。不過比起她說了什麼,我更在意她的態度為何會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我左腦思索著可能性,右腦又突然想起似乎應該先把作曲的事情搞定才對。

  「呃……所以,這次妳可以再幫幫我嗎?我們一起作曲。」

  「既然你都這樣說了……」

  小汐在胸前不斷搬弄自己的雙手,喉嚨發出微小的聲音。

  她那才比蚊子振翅多了一點分貝的音量,被浪潮的聲音捲走之後,只剩下勉強能聽見的細語。

  她是不是感冒了?我呆愣地這麼想著。

  「你……你、你搞清楚!我原本就已經決定要跟你一起作曲了,才不是因為你拜託我!」

  「……對喔!昨天妳的確說過要幫我。哈哈哈!我忘記了。」

  看我嘻皮笑臉,小汐臉上的羞紅忽然退卻,表情迅速從錯愕轉變為憤怒,臉色更在一瞬間暗沉下來。

  等到她的表情已經像黑洞一樣深不見底的時候,我終於察覺氣氛不對勁。

  「你這個……記憶白痴!」

  小汐抓起譜架上的筆記本,用力朝我砸過來,準確的命中鼻樑。

  「痛……死了!妳幹嘛啦?」

  「少囉嗦!你這個音痴!」

  「誰是音痴啊!我好歹也有絕對音感!」

  「只知道音樂的白痴,簡稱音痴啦!你才不是什麼天才!大白痴!」

  「什麼啦?妳到底在生什麼氣?」

  「你吵死了!」

  吼完這句話,小汐就轉頭不理人了。

  我卻還是搞不懂她幹嘛突然生氣。

  我們第一次在這片海灘相遇時,她明明就是個非常可愛的女孩子,為什麼現在會變成這樣呢?

  我在心中如此感嘆。

  結果,我們互相鬧了好一陣子脾氣,當雙方都冷靜下來要好好談作曲時,乾潮時間已經過許久,海水開始悄悄上升。

  「所以呢?具體而言,我要幫什麼?怎麼幫?」

  說話的人依然嘟著嘴,百般不願的對我提問。

  「其實曲子的內容我完全沒有靈感,要確定主體可能還要花一點時間。不過大方向我想讓這台鋼琴來決定。」

  「什麼意思?」

  「雖然沒辦法彈出聲音,可是我想只要彈出好聽的浪潮聲,那應該就會是首好曲子吧?既然我現在聽不見,那也只能仰賴它了。」

  那個時候的我突然有種感觸,那台發不出聲音的鋼琴就像我一樣。我們都同樣失去了音樂,但卻很巧的在這片沙灘上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音樂。

  真是不可思議。

  「原來如此,這就是讓鋼琴決定的意思……可是你要怎麼找到你想要的浪潮聲?這台鋼琴可沒那麼聰明喔,就算是同樣一個音,每首曲子彈出來的聲音都不一樣。」

  「這個就要拜託妳了。妳的工作就是一直彈琴,而我想辦法找出跟浪潮對應的音來譜曲。」

  「完全是逆向操作呢!聽起來很有趣。」

  說到這裡,我們兩人終於完全拋開剛才的小爭吵,專心在討論作曲上。

  「『若是為了更美麗的東西,任何規則都可以破壞。』」小汐說。

  「路德維希‧范‧貝多芬。」

  關於音樂家的名言,我們已經在學校的樂理課程背得滾瓜爛熟,這是為了更貼近作曲者的意圖,彈出更符合他們意念的琴聲。

  而一個人說出名言,另一人說出人名,這也早成了學生之間互相考試背誦的常態。

  我們相視而笑。

  「好,加油吧!」

  「喔!」

  就這樣,我的暑假作業終於要開始了。

  ——然而卻比我想像中還要辛苦。


  ※


  一個禮拜過去了,我完全沒有進展。

  雖然聽得出來小汐在彈哪首曲子,但就算是同一首曲子,每次彈的聲音都不一樣,光是聽海浪聲就覺得快發瘋了,更別說是要辨別那是哪個音。

  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天真是否真有可能作出曲子。

  「欸,妳能不能教我彈鋼琴的技巧啊?」

  提議後,日子來到第九天,我望著遠方的旭日,開始自暴自棄。

  為了排解不斷上升的焦慮,我隨口問道。

  「不要。」

  卻馬上被小汐駁回。

  「……也不用秒答到這種地步吧?」

  我對小汐堅決的態度懷抱不滿。作曲碰壁了之後又遭人拒絕,我感覺到胸口產生更多不快了。

  「你才是,幹嘛突然提這個?」

  「也沒有,就突然想到……」

  「這算什麼理由!」

  原以為不要告訴她真正的理由才不會惹她生氣,沒想到卻因為瞎掰不出任何理由,還是讓她生氣了。

  「我跟你說,我不想要讓小潮你記住這種沒有感情的聲音。你像現在這樣就好了。」

  「可是妳不是常說我很爛?」

  「是很爛。」

  「妳看!」

  對於第二次的秒答,我終於按耐不了心中的不快,發出了微不足道的抗議。

  「技術上是這樣。」

  話鋒一轉,我察覺到小汐語帶保留,便不再出聲,安靜的聽她說下去。

  「小潮,你知道你自己最大的才能在哪裡嗎?」

  「……作曲?」

  「不對喔,那只是孕育出的結果。你的才能在於把感情轉化成聲音,這是連我也比不上的才能。」

  「把感情變成聲音……」

  我咀嚼著小汐告訴我的話,心裡還是留著問號。

  這樣的才能很珍貴嗎?

  「能把無形的東西化為有形的東西,這是很了不起的才能喔!所以我不希望我用這種沒有感情的琴聲破壞掉你的才能。」

  又來了,小汐總是貶低自己的鋼琴。明明對我而言,那才是不可多得的才能。

  「小潮,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是首席嗎?」

  「那是因為妳的琴彈得好吧?」

  「沒錯,但就只是這樣而已。」

  小汐垂下雙眼,眼神了無生趣的看著鋼琴。

  「只要照著琴譜忠實地彈奏,正確無誤彈出每個音,就能在比賽當中獲得優勝。鋼琴比賽比的就是這些。」

  她停了一會兒後又繼續說。

  「在認識你之前,我彈的鋼琴無聊到連我自己都聽不下去。但是為了讓媽咪知道我在這裡,我無論如何都必須贏得比賽,也就只好忍著。現在是好不容易慢慢調整過來了,只是有些習慣還是沒辦法立刻改掉。」

  我無語地看著小汐,內心雜亂的思考著。

  別人視為珍寶的技巧,在她的耳裡卻只是一連串毫無感情的音律。明知道那是自己討厭的鋼琴聲,卻還是一直彈奏著。

  「你明白了嗎?沒了感情的音樂,那也只是靡靡之音罷了。為了那種東西,你要賭上自己與生俱來的才華嗎?」

  「那種……東西?」

  面對這個問句,我一句話都無法回應。

  對我來說,那不是「那種東西」,而是她這些年來努力的結晶。

  如果她在過去改變了她對鋼琴的任何一個想法,那麼我們今天或許就不會相遇。

  我很想告訴她,過去那些她覺得無趣的演奏,絕對不是白費。如同她看重我的才能一樣,就算她再怎麼貶低自己過去的琴聲,對我來說,那都是非常重要的寶物。

  她的演奏絕對不是「那種東西」。

  「算了,不要說這個了。你的曲子進展得怎麼樣了?我幫你彈鋼琴都已經一個多禮拜了,你抓到什麼靈感了嗎?」

  見我沒有回答,小汐索性改變話題。

  「嗯……我在想要不要寫成變奏曲……曲子的基調大概就像這種感覺吧。」

  我走到小汐身旁,雙手放到琴鍵上,首先彈了一個小節的基調。

  「怎麼樣?」

  「好平凡。」

  第三次的秒答。

  如果換算成格鬥遊戲的血量,我現在一定毫無疑問是急速閃爍的紅血。

  「海浪的聲音很平凡,依照你彈的來想像聲音也超級平凡。你真的有好好的在思考嗎?」

  「我當然有!」

  「那剛剛那個算什麼啊?」

  「真有那麼糟嗎?」

  我不信邪,繼續纏著小汐。沒想到卻招來她滿臉的不爽。

  「你自己聽!」

  說完,她模仿我剛才所彈的每一個音符。

  不愧是首席,不論是節拍還是音符都非常準確。

  不過……這琴音……

  「怎麼樣?你聽到什麼了?」

  「非常普通的海潮聲。」

  「你看吧!」

  沒錯,就連首席彈出來的聲音都普通到不行。

  這個結果讓我非常失望。

  「啊——!真是的!我已經搞不懂了啦!」

  我就像要把頭髮連根拔起一樣,粗魯地抓著自己的頭。

  「小潮,你真的有好好在思考嗎?」小汐又問了同樣的問題。

  「所以我不是說我有嗎!」

  「那你告訴我,你是為了什麼才作這首曲子?」

  「我是……」

  我反射性地接下小汐的話,卻在說出答案之前,發現自己的腦袋根本一片空白,沒有答案。我的嘴巴就像被堵住了出口,瞬間語塞。

  我終於察覺——原來我連作曲的動機都忘記了。

  「…………」

  「我彈的時候你明明就聽得見,那你自己彈的時候怎麼會沒有聽見你譜的曲是什麼樣的聲音呢?小潮,真正的你……究竟想要怎麼作這首曲子?」

  小汐的話在我的心中留下巨大的回音。

  ——真正的我。

  我感覺到自己的眼前一片漆黑。

  「不要跟我說這種話……」我小聲地呢喃。

  因為那樣聽起來……就好像在責備失去記憶的我已不再是從前的我一樣。

  「……我要回去了。」

  「咦?」

  「我說我要回去!」

  我撇下這句話,抓著手中的筆記本與筆,一步一步遠離小汐。

  「什麼嘛!你想逃嗎?小潮你以前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會——

  「那種事我不知道!不管妳說什麼,我都沒印象!」

  我終究不是妳認識的那個人。

  這幾個字強硬地盤旋於腦海,在我無法逃避的地方強迫我直視,責備著把一切都遺忘的我。

  「……我告訴妳!我早就逃走了!從自己記憶中的妳身邊逃走了!」

  我毫不留情地對著小汐大吼。

  只見小汐露出受傷的表情,雙腳佇立在原地看著我,沒有再開口。

  我轉身離開這片潮間帶,心情混亂不已。

  離開了山壁旁的小徑後,我一步一步走在溫吞的白沙上,一步一步慢慢加速,等我回神過來,我已經開始狂奔。

  「呼呼……!」

  可惡……可惡……

  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小潮,你以前明明就不會對我說這種話。』

  『我認識的你是個溫柔的人。』

  小汐最後的那副表情,宛如責備著我的殘酷一般,一直在腦海當中揮之不去;而她說過話也像在諷刺我一樣,在耳際不斷繚繞。

  「啊啊啊啊啊——!」

  想到這裡,我終於開始反彈。

  因為無論她怎麼否定,現在的這個「我」還是我。

  難道「我」就不行嗎?因為遺忘了,所以不完全?因為聽不見音樂,所以不行嗎?

  我在另一側沙灘上全力奔跑,不斷如此自問。

  心中卻沒有任何答案浮現。

  「可惡……!」

  直到雙腿幾乎沒了力氣,我才停下腳步,無力地跪在沙灘上。

  我的雙頰不知何時沾滿淚水,它們無聲地墜落沙灘,快速向下滲透。

  我順手抓住沾了淚水的白沙,用力地想將某種東西留在掌中。

  但我愈是用力,沙子就愈是留不住。

  「可惡……」

  我重複著同樣的話,絕望的坐在沙灘上。

  如果現在有一面鏡子在眼前,我想我的身影一定像個怪物一樣醜陋不堪。

  我垂下眼,把臉埋進雙膝中以掩蓋醜陋自己,並閉上眼睛,阻擋一切進入視野。

  ——即使如此,海浪聲還是不斷闖進我的耳朵中。

  此刻,那一波一波規律的聲音,成了我唯一的慰藉。

  「真可笑……」

  明明就想拒絕一切,卻還依賴著聲音給予的救贖。

  我一邊自嘲,一邊側耳傾聽如滾珠般的海浪聲。

  這個時候,我聽見了另一股聲音。

  「小——————哥!」

  我被迫抬頭查看,發現小綾從大老遠的地方就開始呼喚我,根本沒辦法假裝沒看見。

  我面無表情的放任心中的絕望亂竄,站起身在原地等待小綾過來。

  「哥哥!」

  小綾一把抱住我。

  本來就已經把逃跑的選項刪除了,這下子反而有一種被困住的感覺,我的內心五味雜陳。

  「終於找到你了!」

  她就像隨風飄到身上的鹽分一樣,開心的黏到我身上。

  「小潮哥哥,你在這裡做什麼?」

  「……沒什麼。」

  「那我帶你去我的秘密景點!雖然爸爸跟我說不要在海水上升的時候過去,可是現在應該還可以進去一下下,走吧!」

  從小綾立刻接下我的話看來,她的那一句「在做什麼」只是為了確認我現在有沒有空,以便帶我去那個潮間帶。

  她並不知道,我的應答已經代表了回絕。

  既然如此,就只能明確的拒絕她。

  「不了……我現在不想去。」

  「不要這樣說嘛!上次你不是說下次再跟我一起去嗎?」

  小綾不放棄,這次揪住我的手。然後開始使力拉著我往前。

  「好啦!走嘛!那邊真的很漂亮喔!我們一起去撿貝殼,還有——

  「我不是說我不要去嗎!」

  我用力甩開小綾的手,並對她大吼。

  在手甩出去的那一瞬間,我看見小綾臉上驚愕的表情,以及對我的不解,讓我焦躁的內心在一瞬間就冷卻下來。

  ——糟糕。

  小綾就像被我推倒的一樣,重重的跌在沙灘上。剛才握在掌心沒什麼感覺的細沙,現在卻成了絕佳的緩衝。

  「嗚咿……」

  小綾跪在地上看著我,完全沒想到我竟會如此粗魯的對待她,濕潤的雙眼裡裝滿了隨時會流出來的「恐懼」。

  我終於驚覺大事不妙。

  「哇啊啊啊啊啊————

  「對、對不起,小綾!我不該對妳大吼……」

  我立刻來到小綾身邊將她扶起,並檢查她有沒有受傷。

  小綾沒有理會我的安慰,不管我說什麼,她都像聽不見一樣,只是一直哭、一直哭。

  這實在讓我慌了手腳。

  「對不起,是我不好……」

  「你們在幹什麼?」

  正當我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龍爺爺突然出現在我們身旁。

  龍爺爺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我,一句話都沒說就蹲到小綾身邊,摸了摸她的頭之後就將她抱起,轉過來對我說:

  「過來吧。」

  說也奇怪,原本哭鬧得厲害的小綾,在龍爺爺懷裡竟逐漸安分下來了。

  我跟著龍爺爺離開海岸,來到他的家,這時候小綾已經完全停止哭泣,不知何時在龍爺爺懷裡睡著了。

  龍爺爺讓小綾躺在和室的地板上,並隨意替她蓋上一件薄外套之後才轉頭面對我。

  「龍爺爺,謝謝你……」

  我低著頭道謝,這才覺得自己真是既沒用又丟臉。

  「小綾做錯什麼事惹你生氣了嗎?」

  「不,不是那樣子……」

  「那麼是你做錯什麼事惹她哭了?」

  我抬起頭來看著龍爺爺。

  我沒有想到龍爺爺會這麼認真詢問我,他沒有怪罪我們任何一個人,而是真的想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剛才覺得小綾很煩,所以就把她甩在地上……」

  我老實地說出剛才發生的事,龍爺爺聽了之後,嘆出一口大氣。

  「你在她心中一直是個溫柔的哥哥,難怪她會哭得這麼厲害了。」

  「……我才不溫柔,不要再那樣說我了。」

  一聽見「溫柔」兩個字,我好不容易視而不見的情緒又回到身上。

  我就像顆洩了氣的皮球,無力地坐在木質地板上。

  我好討厭這樣的自己。

  這件事情明明跟小綾還有龍爺爺沒關係,但我說出來的話卻像是在責備他們一樣。

  我是什麼時候變成這麼乖僻的人了?

  「你……其實不是來這裡玩的吧?」

  「…………」

  「我就覺得奇怪,你怎麼可能突然跑到這種鄉下地方放長假。」

  我沒有回答問題被龍爺爺當成是默認。

  然而他的猜測非常正確,我根本不是來渡假,而是逃到這個地方來的。

  「龍爺爺,你好厲害。你是什麼時候猜到的?」

  反正這也不是需要隱瞞的事,既然如此,乾脆就把事情鬧大,讓全世界都知道我聽不見音樂,從此不要再碰鋼琴算了——我自暴自棄的想著。

  「從你第一次跟小綾來買魚露的時候吧。」

  那不就是初次見面的時候嗎?

  「龍爺爺,你真的好厲害……」

  我反射性擺出笑臉,卻覺得無比沉重,故作開朗的表情很快就垮了。

  「……其實,就算是被媽媽莫名其妙送到這裡,只要我想回去,隨時都可以回去。」

  沒有前言,也沒有解釋,我就這樣逕自說著只有自己聽得懂的話。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突然說這些,心裡沒由來的想對龍爺爺坦白。

  「醫院的檢查結果也是,只要我想問,隨時都可以問……可是老實說,被送到這裡來讓我鬆了一口氣。因為這樣我就有理由不用回去面對……」

  我把臉埋進雙膝之間,膽小地縮進自己的世界裡。

  「我只是在找藉口……」

  「是什麼事情讓你這麼煩惱?」

  「…………」

  見我久久沒有回話,龍爺爺走到屋內,不久之後,他雙手拿著兩杯麥茶回到我身旁。

  「說來聽聽吧。」

  龍爺爺遞了其中一杯麥茶給我,我捧著這杯冰涼的麥茶,突然感覺到喉頭一陣乾渴,反射性地拿起杯子啜飲一口。

  接著,一股沁涼的感覺瞬間在體內散開。

  我就像喝了自白劑一般,不受控制的開口。

  「我……忘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光是為了取回那些事就要用盡全力了,根本沒有多餘的心力作曲。」

  「你還只是個十四歲的小鬼,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小鬼」這兩個字說得特別用力,好像在叫我認清自己只有幾兩重似的。

  「人沒有你想像中的能幹,當然只能一次做一件事。」

  「那意思是只能放棄作曲嗎?還是要放棄想起來?」

  「啊?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你也太極端了吧?」

  「是你剛剛說只能做一件事的啊!」

  聽見「極端」二字,我終於按耐不住心中的不滿,對著龍爺爺吼道。

  「我的意思是叫你做好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就好了。你要記住,不是只有『完美』才是正確答案。」

  那一剎那,我的腦海裡浮現「她」的身影。

  曾經達到「完美」的她,現在正在追求「不是完美」的解答。

  『為了那種東西,你要賭上自己與生俱來的才華嗎?』

  她的聲音在腦內迴響,與龍爺爺的話重疊在一起。

  「你現在先想想看,你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什麼?」

  「我想做的事……」

  我重複龍爺爺的話語,理清了思緒,細細思考。

  「我想要作曲。」

  「那忘記的事情怎麼辦?」

  「……我也要想起來。」

  聽見我如此回答,龍爺爺睜大了眼睛盯著我。

  「……從外表看不出來,沒想到你這麼貪心。」

  「因為我覺得那對我來說都是必須的。」

  「一個都不能少?」

  「一個都不能少。」

  我又重複龍爺爺的話,加入肯定的語氣。

  「既然這樣……那你只好自己想辦法了。」

  「呃……咦?」當下,我懷疑自己聽錯了。「龍爺爺你剛剛說……?」

  「我叫你自己想辦法兩全其美。」

  這次龍爺爺一個字一個字咬得很清楚。

  他叫我自己想辦法。

  「哪有這樣的?我現在是在跟你商量耶!」

  「誰叫你的回答跟我心中的劇本完全不一樣?這要我怎麼幫你想辦法?」

  ……都一個七十幾歲的老人了,卻跟小孩子一樣賴皮。

  「爺爺我不像你這麼聰明,一次只能做一件事。既然你想兩全其美,那就自己想辦法吧!」

  結果有商量等於沒商量。

  我雙眼發直地看著龍爺爺把問題原封不動地丟回來。

  看來,「跟大人商量就一定會得到好辦法」根本是個迷思。

  「不過不管你想幹什麼,這個問題有麻煩到要讓你放棄作曲嗎?」

  「可是我腦袋裡一直想著忘記的事情,根本寫不出好曲子啊……」

  我失望的低下頭,就像一艘在暴雨中迷失的船,搖搖晃晃地在漆黑的海上碰撞著出路。

  「音樂的事情我是不懂,可是有誰規定你一定要寫出好曲子?」

  「咦?」我抬起頭來。

  「你不是因為喜歡才寫的嗎?然後只是碰巧很多人都中意,所以才變成『好曲子』,不對嗎?」

  龍爺爺的這番話徹底顛覆了我的價值觀。

  照他的說法,彷彿古今所有的名曲都是碰巧而來一樣。

  我還以為這種破天荒發言只有小汐會說。

  不過很不可思議的,我從以前到現在總是被這些毫無章法的話語所拯救。

  「你說的沒錯,龍爺爺。」

  我定睛看向龍爺爺。

  這是我們見面以來,我第一次毫無迷惘的直視他。

  「的確是碰巧有很多人喜歡我的曲子,所以我才會這麼有名。」

  雖然跟龍爺爺商量沒得到什麼結論,但我覺得——我似乎看見點燈塔頂端的亮光了。

  到了接近中午的時刻,我試著叫醒小綾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無計可施之下,我只好揹著小綾,向龍爺爺道謝之後就離開了。

  今天的太陽很大,海風也很粗暴。我沿著防波提走回家,心中卻意外的平靜。

  「……以你來說,這還真是激烈的反應啊。」

  我揹著小綾到家,立刻招來所有人疑惑的眼光。嬸嬸在聽完我的解釋之後,淡淡的說了這句話。

  她對個性溫馴的我會有這種反應相當意外,但沒有怪罪於我。

  要是小綾知道身邊沒有人替她抱不平,她一定會更生氣吧。

  「講這種話對小綾可能不公平,不過看到你發脾氣,讓我安心不少。」嬸嬸摸著我的頭說道。「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焦急、覺得很煩,所以你更沒有必要壓抑自己,在我們面前當個乖小孩。小孩子的特權啊……就是盡情讓大人傷透腦筋。」

  嬸嬸拍了拍我的頭,又繼續說。

  「至於小綾嘛……等她醒來,你就自己跟她道歉吧。」

  「好。」

  「不過你小心點,她鬧起脾氣來連我們都招架不住,恐怕沒有這麼容易原諒你喔!」

  嬸嬸最後的但書提醒了我小綾最棘手的地方,而且言下之意,這件事得要我自己去面對,她不會幫我。

  雖然早已料到了,但一想到小綾的脾氣,我不禁覺得眼前一片黑暗。

  「我會努力……」

  就連說出這句話,都已經用掉我的全力了。


  ※


  當晚,我沒有到潮間帶去見小汐,而是獨自在房間的書桌前若有所思。

  我回想龍爺爺白天告訴我的那些話,不斷思考著自己現在究竟能夠做什麼?又應該做什麼?

  「真正的我……」

  對他們而言,真正的我是什麼?

  是以前的我?還是現在這個不完整的我?

  『你太極端了!』

  龍爺爺的聲音立刻在耳邊響起。

  「啊啊——!有什麼辦法嘛!我是真的搞不懂啊!」我猛烈地抓著自己的頭髮。

  雖然迷惘消除了,卻依舊找不到前進的方法。

  我趴在桌上,絕望的呢喃著小汐的名字。

  「小汐……」

  『當你碰壁的時候,就應該抬頭看看天空。』無臉的女生說道

  『為什麼?』我問。

  『因為這樣就會覺得眼前一片寬闊呀!』

  我的腦海不知為何閃過這一段對話,我連想都沒有多想,立刻抬起頭望向窗外的滿天星斗。

  滿月正高掛夜空,明亮的月光蓋過了些許天上繁星,讓今晚的星空比之前遜色一點,即使如此,還是毫無疑問的美麗。

  「現在的我能做的事……」

  我邊看著星空,邊冀望著我的路也能像夜空如此寬廣。

  這時,放在桌上的手機無預警地開始震動。

  我實著嚇了一跳。

  我看著螢幕上的名字,許久沒有伸手去碰觸手機。

  來電顯示著阿浩的名字。

  這是我第一次猶豫要不要接阿浩的電話。

  震動的手機在桌上漸漸位移,我終於動手抓起它。

  「喂,阿浩——

  『喂!我問你一件事!』

  才剛接起來,阿浩急促的聲音馬上傳進耳朵。聽他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從話筒傳來,令我跟著繃緊了神經。

  『你說你忘了小汐的事……你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嗎?』

  「我怎麼可能知道……這也是我最近才發現的,根本就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那我再問一個問題,你還記得你第一次昏倒的時候的事嗎?』

  「我記得……是在學校的鋼琴教室……」正確地說,是我的專用琴房。

  『你那時候在做什麼?』

  阿浩問完這個問題之後,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思考。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記憶出現空白。

  「……我不太記得了。」

  『你那時候在作曲。』

  「咦?」

  這個意想不到的答案藉著電話,飛越了六個多小時的車程,零時差傳入我的耳中,讓我完全沒有懷疑自己聽錯的時間。

  『那天跟你講完電話之後,我就一直很在意。所以我就想,琴房裡會不會有什麼線索。』

  雖然我想問他怎麼這個時間還在學校、又是怎麼進去我的琴房,但似乎不是時候。

  『然後剛剛……我終於找到了,你的琴譜。』

  「那裡有我寫的譜很正常啊,因為——

  『不,這絕對是你那時候新寫的曲子。雖然還不完整,可是上面有日期。』

  作曲時寫上創作日是我的習慣。一開始只是想知道我做一首曲子會花多少時間,所以才寫在每個段落上;現在卻變成了一種紀錄,就跟寫日記一樣,好讓我知道我那天是懷抱著什麼心思才會如此譜曲。

  『日期總共有三天,最後一頁寫著今年的五月二十六日,大概一個半月前,而曲名——

  一個半月前,那正好是我身體開始出狀況的時候。

  這樣的巧合讓我在悶熱的夏日夜裡寒毛直豎。

  我繃緊了全身的神經,仔細聆聽阿浩接下來即將說出口的話。

  『是「潮汐之詩」。』

  那一瞬間,我感覺到周圍所有的聲音都消失無蹤,身體也無法動彈。我的大腦完全被那四個字所佔據。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充滿了疑惑。

  我現在想寫的曲子,其實早在一個半月前就已經開始了嗎?

  我不理會阿浩還在電話上,逕自陷入思考的漩渦,一句話也不說。

  『小潮?你有在聽嗎?』

  「阿浩……」

  在錯亂中,我勉強自己叫出阿浩的名字,試圖挽回一些冷靜。但視野卻像一台壞掉的相機似的,無法順利對焦。

  阿浩或許是察覺到我的錯愕,於是自己先開口。

  『我等一下把樂譜拍下來傳給你。』

  「嗯……」

  我們的對話就到此為止,我掛斷電話之後不久,馬上就收到阿浩傳過來的樂譜。上面的確寫著連續三天的日期,而最後一天就停留在五月二十六日,也就是我倒下去的那一天。

  「這是……我寫的……?」

  我將樂譜謄寫到筆記本內,體內不停地湧現出違和感。

  照片上的筆跡與筆記本上的完全相同,就連八分音符的符尾喜歡拉得特別長的習慣也相同。除了修改的地方亂七八糟到我無法想像這是出自我的手之外,毫無疑問,這確實是我寫出來的樂譜。

  明明是自己的東西,我卻沒有那種感覺。

  我抄完琴譜並反覆看了好幾遍,平常的我光看譜就大概可以想像得出這是首什麼樣的曲子,但這天我看了不下十遍,卻怎麼樣都無法想像。

  「果然要彈出來才會知道。」

  話雖如此,我也聽不見琴聲,也就是說,只能仰賴潮間帶那台鋼琴了。

  得到這個結論的我,很自然地想起白天最後看見的小汐的臉。

  雖然她沒有掉淚,卻明確地傳達出她的內心很受傷。

  那時我所說的話再度浮現腦海:

  『我早就逃走了!從自己記憶中的妳身邊逃走!』

  不論有什麼原因,也不能構成一個人傷害他人的理由,更何況我那只能算是遷怒而已。

  或許我是想要逃離心中那股焦躁,但是就算我逃了,我所希望的現實還是不會到來,問題同樣不會獲得解決。就像我繞了一圈,還是得回到那個潮間帶譜曲是一樣的。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那個惡夢,但這次並沒有以惡夢收場。

  我與那名沒有臉的女孩共同彈奏「卡農」,演奏完畢後,她伸出小指來到我面前。

  夢裡依舊沒有聲音,但是女孩的話語清楚的傳進耳朵。

  「小潮,你可以幫我的畢業公演譜曲嗎?」

  當她有求於我的時候,總會先拋出問題,然後再像訂立契約那樣,跟我打勾勾約定。

  「好啊,妳要幾首?」

  「整場都要用你的曲子。」

  「整場?」

  我吃驚地重複她的話。

  「嗯。雖然形式還沒有確定,可能只是單純的演奏會,也可能會用音樂劇的型態表演,總之那個我管不著。畢業那一天,我只想要彈你的曲子。」

  一如往常的霸道言詞我已司空見慣,而且至今我還沒有拒絕過她任何的要求,恐怕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怎麼樣?可以吧?」

  「……後果我不負責喔。」

  我滿是顧慮的伸出我的小指,遲遲不願主動勾上女孩的手指。

  這時候,女孩硬是把她的手湊過來,拉走我的小指,雙方互相交纏。

  「放心吧!小潮你一定沒問題的!」

  碰觸到她的瞬間,蓋在女孩臉上的黑影忽然一掃而空,我看見了一直以來隱藏於黑影後的臉龐。

  那是小汐的臉。

  勾住手指的她笑得非常燦爛,讓人想用相機一輩子收藏起來。


  ※



  隔天早上一醒來,我發現自己臉上滿是淚水。

  「咦……」

  我疑惑的伸手觸碰臉頰,看到淚水的那一瞬間才體認到自己是真的在哭。

  我不懂自己為什麼要哭,胸口明明沒有難過的感覺,但眼淚就是流個不停。

  接著我想起已經不是惡夢的那個夢。

  「畢業公演……」

  我沒有忘記小汐那張笑臉,現在依舊可以很鮮明地在腦海裡看見。

  果然。

  她笑起來比較可愛。

  我走下床,拋開剛醒來時錯愕的心情,直接到浴室盥洗。

  為了配合乾潮的時間,這些天我都很早起。嬸嬸看到了這情形,一方面覺得我是個勤奮的孩子,另一方面又希望我好好休息,每天早上一定都要嘮叨一次才肯放我出門。

  今天早上也不例外,等我真正出門時,已經是我吃完早餐的三十分鐘後了。

  我抱著昨夜抄寫下來的琴譜,一心一意只想快點趕到那個有鋼琴在的潮間帶,也管不著我跟小汐正在吵架,腦中只想盡快知道手上的譜究竟會是什麼樣的音樂。

  ——想是這麼想,但是在進入那片沙灘之前,我還是忍不住畏畏縮縮的從山壁的道路上窺探小汐是否在那裡。

  「……不在嗎?」

  在見到沙灘上只有鋼琴而沒有小汐的身影時,我大大鬆了一口氣,這才大方地走到沙灘中央的鋼琴旁。

  我沒有馬上坐在鋼琴前,而是輕輕撫著鋼琴、繞著它走一圈。

  它是台不可思議的鋼琴,明明每天沒入海水中,卻不見它有一絲鏽痕,更沒有遭受水氣侵蝕的樣子。

  我繞到另一側,發現了這台鋼琴唯一的一道傷痕。

  那是一道約十公分長的刮痕,而且非常的深,讓我忍不住心疼地撫摸。

  「……很痛吧。」

  最後,我終於來到鋼琴的正面坐上椅子,將樂譜放到譜架上,端正自己的姿勢,深呼吸一口氣後開始彈奏。

  我仔細地確認每一個音符,然後笨拙地藉由雙手彈出,那種感覺非常奇妙。

  明明就是自己寫的曲子,我卻像個陌生人一樣彈奏,音符與音符之間有著很明顯的不協調。我全神貫注的彈著,就怕一個不小心丟失樂譜上的訊息。

  曲子乍聽之下應該比較接近抒情曲,而且跟我原先的設想一樣,是一首變奏曲。不只是曲名而已,就連曲式也相同,當我昨天發現這一點時,光用驚訝實在是無法形容我內心的震撼,我沒有料到原來世上真有這種巧合。

  「爛死了。」

  就在我彈到一半停下來確認樂譜時,身後傳來一如往常的批評聲,我馬上就知道小汐站在背後。

  「小汐?」我轉頭呼喚她的名字。

  「走開,我來彈。」

  她完全不給我反應的時間,直接把我從椅子上推走,然後自己坐上去。

  小汐拿起譜架上的筆記本,翻一翻之後又馬上放回去。

  她看起來像是還在生氣,而且說話冷冰冰的,讓站在左後方的我一句話都不敢說。

  過了一會兒,小汐擺在琴鍵上的雙手終於開始移動,演奏我一個半月前創作的「潮汐之詩」。

  雖然不甘心,但是小汐的演奏的確有水準多了。

  分明的音符、準確的節拍、還有流暢的演奏,跟我一樣第一次彈,卻有如海與天的差別。

  『海跟天也只有一線之隔啦!』

  我的心中又出現那道聲音,接著腦海裡浮現小汐不服氣的臉。

  『不要老是把我捧得那麼高,你自己明明就也很厲害!』

  『老是說我彈得爛的人是妳耶!』

  『說彈得爛的人爛有什麼不對?你也可以說我沒有作曲的才華啊!』

  『什麼跟什麼……』

  隨著小汐的琴聲傳來,由音符編織的思念在我的體內化為悸動,許多記憶的片段、對話、感情一下子逆流過來,讓我動彈不得。

  這首曲子——

  『你會彈「卡農」吧?跟我一起彈。』

  『咦?妳之前不是都愛彈「青色戀曲」嗎?』

  『笨小潮,你也差不多該長大了啦!』

  那個時候的她,臉上罕見地浮現一抹紅暈。

  『莫札特不是有說過嗎?』

  『說過什麼?』

  『我心中的歡樂不是我自己,我把歡樂注進音樂,為的是讓全世界感到歡樂。』

  『所以咧?』

  『所以你不要再板著這張臉!這樣你寫出來的音樂感覺一點也不快樂!』

  那個時候的她指尖對著我的鼻頭,用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態試圖挽回我低落的情緒。

  她會帶著傷來上學,有時候是臉或頭,有時候是手甚至是手指。

  對鋼琴家來說,手指是最重要的工具,何況是小汐這種立志要闖出一片天的人,她不可能會故意去做讓自己受傷的行為。

  『我惹媽媽不高興了,哈哈哈……』

  當我問她那是怎麼回事,她總會笑笑地這麼跟我說,臉上帶著「搞砸了」的表情。

  可是,就算手受傷了,她還是會一直彈鋼琴,彈到她滿意了才會停止。彷彿不能一天沒有鋼琴。

  當我寫不出樂譜時,她曾經這樣告訴我:

  『你知道嗎?當你在樂譜上畫出一個休止符,不是代表音樂即將結束,而是準備切入下一個音符。』

  當我為了期末考的術科考試頭疼,去找她求救的時候……

  『「小夜曲」?那不是很簡單嗎?』

  在我忙著籌備第一年的校慶時,她曾經羞澀的這樣問我:

  『小潮……你願意在校慶的舞台上跟我一起彈琴嗎?』

  她是——

  她有著跟我同樣意義的名字、跟我一樣就讀音樂學院、是鋼琴科的首席。

  雖然外表看不太出來,但她比我大一歲;有時候很可愛,有時候又兇巴巴;對自己很嚴格,對我更是不留情;總是異想天開,卻又愛蠻橫地去實現。

  她喜歡我的曲子大於古典音樂,還常把「無聊」掛在嘴上。

  她絕對沒有一般世間公認的好個性,但我卻總是被她吸引。

  從入學開始認識她的這二年,我的目光沒有一刻從她身上離開。雖然年級不同,但我跟她在一起的時間卻比同班同學長許多。

  她是我的學姊、是憧憬的對象、是我……

  「比昨天那樣好很多耶!我很喜歡……」

  結束演奏的小汐轉過頭,口中的話卻說到一半就停止了。

  「小潮……?」

  兩行淚從我的臉頰往下掉,小汐詫異地看著我。

  她臉上驚訝的表情說明了她不解我眼淚中的涵義。

  我沒有給她思考的時間,直接走到她的身旁,不由分說就將她摟住。

  因為小汐坐在椅子上,讓我們產生了高度差,我如願的把她抱在懷裡。

  我緊緊抓著她,不願鬆懈自己的力道。彷彿不這麼做,下一秒她就會消失不見一樣。

  「妳這段時間到底跑到哪裡去了?我一直在找妳……」

  「小潮,難道你都想起來了……」

  懷裡的小汐道出推測。

  我讓她離開我的懷抱,但雙手仍舊不肯鬆開。

  「我找了很久,可是都找不到妳。妳到底去哪裡了?」

  小汐還是一臉驚訝地望著我,但跟剛才的訝異似乎稍有不同,眼神深處多了幾分悲傷。

  「對不起,我……稍微出了遠門。」

  「出門?那怎麼會在這裡?難道妳有親戚在這裡?」

  「因為小潮在這裡,所以我才會在喔。」

  「這是什麼意……」

  話還沒說完,小汐立刻改變話題,打斷我想說的話。

  「先不說那個了,這首曲子……你重寫了嗎?」

  小汐拿起譜架的筆記本,重新翻閱一次並詢問我。

  「啊……那是我一個半月前在學校寫的,好像是在找妳的時候寫的。」

  我說的話充滿曖昧,明明是最近的事,卻沒有多大的印象。

  「這樣啊。」

  聽了我的解釋,小汐露出釋懷的笑容。

  「我很高興。」

  「為什麼?」我問。

  「因為就算你忘記了我的事,結果還是為了我做出相同的行動。我應該可以認為你沒有真正把我忘記吧?謝謝你!」

  小汐把我的筆記本抱在懷裡,宛如對待一件珍貴的物品,就像照片上抱著「青色戀曲」那樣。

  「果然小潮還是小潮。」小汐輕聲呢喃。

  「那個……對不起。」

  「……幹嘛突然道歉?」

  面對我突如其來的舉動,小汐顯得不知該如何反應。

  「因為昨天我對妳大吼,還說那種話……」

  我低下頭,再度說出對不起。

  小汐許久沒有說話,我們周遭只有海浪的聲音。

  又過了一下子,我聽見小汐將筆記本放到鋼琴上的聲音,然後她終於開口。

  「你是應該好好道歉,我可是很受傷呢!」

  「真的很對不起。」我的頭還是不敢抬起來。

  「那你要怎麼賠我?」

  「咦?」

  馬上就進入補償的談判讓我非常驚訝,我沒有想到小汐這次會這麼好說話,反射性抬起頭來。

  「咦什麼咦?我是在問你要怎麼補償我。」

  「那、那……我聽妳一件事,不管什麼事都可以。」

  「真的?」

  「真的。」

  看來我提出的補償還不算太差,小汐開始認真思考了。

  「不管什麼事都可以啊……那好吧,我接受你的道歉。」

  「真的?」

  「真的啦!不要學我講話!」

  才剛說完,小汐又拿起筆記本狠狠朝我的頭打下來,用的還是最堅硬的書背位置。痛歸痛,我卻半聲都不敢吭。

  「至於要做什麼嘛……再讓我慢慢想,先保留著吧!」

  「知道了……」

  我雙手撫著頭頂,眼眶泛淚,忍著痛回答她。

  想起自己一直遺忘的事情固然高興,但我卻沒想到感動的一瞬間竟會變成這個樣子,實在是令人想哭。

  「對了,剛在這裡碰到妳的時候,妳跟我說我們不是同學。那是什麼意思?我想這件事情想很久耶!」

  「你現在什麼都想起來了,你覺得呢?」

  見到拋出去的問題又原封不動地回來,我滿心的無奈。

  但是她看起來不會輕易回答我,就算跟她抗議恐怕也不會有效果,我只好說出那個連我都覺得很牽強的答案。

  「因為妳是學姊,所以當然不是同學。是這個意思嗎?」

  「小潮你這個大木頭。」

  聽見我的答案,小汐低聲細語。雖然我好不容易捕捉到她說的話,卻不是很了解她的意思。

  「嗯?妳說什麼?」

  「沒事啦!笨蛋!」

  然而在我開口詢問她之後,卻收到一聲大吼的回覆,讓我頭上頂了個大問號,完全不知道她在生什麼氣。

  「我看這輩子只能跟你討論音樂啦!笨蛋小潮!」

  「不要笨蛋、笨蛋的一直罵啦!」

  我終於沉不住氣,開始回嘴。

  「罵笨蛋是笨蛋哪裡不對了?笨蛋!」

  因為我反擊,導致小汐也加強了火力。

  結果,「可愛的女孩子」只出現了五分鐘就退場,以出現的頻率跟時間長度來說,「可愛的女孩子」比遊戲中的稀有寶物還稀有。

  但是我沒有時間感嘆這件事,因為小汐猛烈的砲火正不斷朝我轟過來。

  「你就是個笨蛋,不然怎麼會做出那種奇怪的曲子?什麼天才少年?根本是笨蛋少年!」

  小汐拿著我的筆記本,示意她口中的奇怪曲子就是我先前失敗的「潮汐之詩」。

  眼見作曲被人嫌棄,我也不能默不作聲。

  「妳厲害換妳來啊!我倒要看看妳會寫出什麼樣的曲子!」

  「可以啊!那我就寫給你看!」

  後來,我跟小汐吵了整整五分鐘才停。

  之所以會停下來還不是因為吵夠了,而是累了。

  在這種大熱天之下吵架,無疑是在無端消耗體力。

  不過老實說,我有那麼一點樂在其中,就連吵架其實也不是真的吵。

  她在我的記憶中消失了一個半月,如今能像這樣說話,我覺得已經很足夠了。

  五分鐘後,我們停戰。彼此休息了片刻,小汐又攤開筆記本說:

  「你這個好像還沒結束耶,後面怎麼辦?」

  我們兩人吵架過後的情緒轉換很快,這已經變成習慣。我們總是能在激烈爭吵之後又恢復冷靜討論,因此旁人常常被我們弄得暈頭轉向。

  阿浩就曾經從頭到尾看過我們這種激烈的變化,明明上一秒還在吵架,下一秒卻已經開始討論正事,接著幾分鐘過後,又開始吵,他完全跟不上我們的速度。

  所謂「翻臉如翻書」,雖然不是用在這種情況,但阿浩直說他覺得只有這句諺語才能形容我們到底有多誇張。

  「後面我還沒想好。其實我不太記得作曲那時候的事了,正好那個時候開始身體出狀況,我整天迷迷糊糊的,記憶也都曖昧不清……」我抓了抓頭說道。

  「這樣啊……」

  我沒有注意到小汐的表情,只顧著自己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對了,妳的畢業公演!結果妳要表演什麼?曲子沒問題嗎?」

  「咦?啊……」

  那個時候,小汐的臉上出現不協調的慌張。

  但是下一秒又馬上恢復原狀。

  「沒問題,曲目都決定好了。」

  「這樣啊……妳也快要畢業了,總覺得好寂寞喔。」

  「明年你也會跟著畢業的啦!」

  「妳之前說過已經決定直升到高中部了,對吧?」

  「對啊。所以說是畢業,其實也只是換了校舍,沒有多大差別。」

  往好的方向想,小汐這些話大概是在安慰我。只可惜,一旦向她求證,小汐八成會為了掩蓋自己的害羞而撒謊。腦裡出現這個可能性之後,我打消了向她求證的念頭,繼續開口。

  這時候的我異常多話,可能是剛恢復記憶,腦中一下子湧入太多的情報,導致我閃過許多記憶的片段。不知是為了證實我的記憶已經恢復,或者我只是因為覺得懷念,又亦或為了加深自己的印象以防止再次遺忘,每當一個片段閃過,我就會想說出口。

  但只有這句話稍有不同。

  「還有,我們不是一起去山裡嗎?結果……咦……?」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說出這句話。

  「我們……有一起去過山裡嗎……」

  我的腦中明明就沒有任何關於我們去爬山的記憶,為什麼會突然說出這種話,我充滿不解。

  「小潮?」

  我順著小汐的聲音抬起頭看她,沒想到緊接著下一秒,一陣暈眩感向我襲來。我的視野瞬間扭曲,讓我雙腿一軟,直接跪倒在沙灘上。

  「小潮!」

  「唔……!」

  我心生一股不好的預感,隨著身體的不適愈來愈明顯,我的心跳也愈發快速。我感覺到身體裡的血液不斷流動,循環加速的結果,讓我覺得體內的噁心感開始膨脹,眼前漸漸一片黑暗,明明就是盛夏,我卻盜出驚人的冷汗。

  發作了——

  為什麼?

  「小潮,你沒事吧!」

  「沒事……我休息一下就好……」

  因為血壓降低,我已經看不清楚前方,只聽得見小汐焦急的聲音。

  這麼嚴重的發作我也是第一次經歷,光就眼睛看不見這一點已經足以讓我心慌,更不用提冰冷的雙手以及身上大量的冷汗。

  這一切的異常都讓我不知所措。

  「小潮哥哥!」

  這時候,我聽見遠方傳來小綾的聲音。

  「小綾……」

  「小潮哥哥,你怎麼了!」

  這一聲叫喊已經比一開始要接近許多,但我還是無法完全掌握到她的位置,直到小綾碰到我的手臂,我才知道她就在我身邊。她的手非常溫暖,因此讓我取回了一點冷靜。

  我緊抓著就快流失的意識,緩緩開口:

  「小綾……快去叫大人來……」

  說完這句話之後,我的意識就被眼前的黑暗捲走,很快的,連海浪聲也聽不見了。


創作回應

瓔仔
上次留言忘記給gp了,來補一下。
看完腦袋亂亂的,不知道該往哪個方面想。總之,要繼續更新喔~
2019-01-04 21:27:55
這是兩、三年前寫的文章,已經完稿。
大概再更新兩、三章就結束了XD
當初是為了迎合參賽字數規則,所以硬是塞了很多東西進來。
短篇真的很難寫(抱怨一下XD)
感謝你不計較文章混亂還給GP
2019-01-04 21:57:36
愛德莉雅.萊茵斯提爾
兩人的心情如同上下起伏的海浪,不知不覺也隨著海浪漂浮
為了讓小汐不要再哭而彈起青鳥幻想曲的小潮好浪漫(。・ω・。)ノ♡
2020-08-22 13:23:30
可惜小汐太傲嬌,沒有老實領情XDDDDD
2020-08-22 14:07:13
字靈
看完這集感覺快到一半了吧,有種說不上來的悠感,我想那就是你的風格吧~
2021-11-30 15:34:13
別說了,關於這部真的各種恥(艸)
2021-12-01 16:14:58
ソケノ‧諾
想藉穿哥哥的衣服變成男生,這個想法太可愛了XDD

「我很喜歡大人偶爾露出的這種表情,那種——令人想哭的溫柔」我也是,讓人會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動!

「小孩子的特權啊……就是盡情讓大人傷透腦筋」聽小潮嬸嬸這麼說,覺得眼眶有點被打動呢..

不是學姊的小汐以及大木頭的小潮,好像有什麼(・∀・)
2021-12-12 16:02:28
小綾從小就知道先從形式著手的道理XDDDD

那兩句話其實也是我很喜歡的地方。
我的創作裡充滿會去了解、包容孩子的大人,可能是因為我自己嚮往如此。
2021-12-12 16:20:16

更多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