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跟他講這個東西。」臨床督導在旁邊以誇張的口型搭配手勢跟我說。
「嗯,好,我知道了。」本著實習生應有的學習態度,我順從了。
這是在我實習的時候發生的事情。我實習的醫院,是當地的醫學中心,每天的患者魚貫進出,處處是忙碌的氛圍。人多的地方,甚麼故事都會有。尤其是門診,每天遇見形形色色的人,是實習的日常。現在把時間推回到病人進來以前。
「等一下要來的患者,是鼻咽癌的病人。」我的臨床督導囑咐著。
我待在耳鼻喉科門診的語言治療組的關係,常常會臨時被隔壁看診的醫師照會,臨時塞個病人要我們評估。又或者個案剛好時間到了,要看一下治療成效,也需要評估。而這個患者就是後者。
「因為這個病人不太能接受自己得癌症這件事情,所以......」督導才說到一半,病人在沒敲門的狀況下,直接進到診間來。陪同的是她的兒子。
「阿嬤你好!我來幫你看一下你說話還有吞東西的狀況哦。」我逼自己立刻進入狀況。
「好啊!」阿嬤輕快的回答,但我卻聽出異常。在鼻咽癌的患者裡面,有些患者軟顎上台的能力會變差,這可能導致鼻音變的很重,因為空氣都從鼻子跑出去,導致鼻腔共鳴變多。
「舌頭伸出來哦,讓我看一下,你說嘎嘎嘎嘎嘎。」我說。
「啊啊啊啊啊啊。」舌根上台沒有力氣,所以舌根音發不出來。
「阿嬤你最近吃東西或喝東西會嗆到嗎?」我問。
「會哦!我還沒想喝下去,水就直接往喉嚨跑,我舌頭來不及擋住就嗆到了。」阿嬤回。
「哦哦,可能是因為鼻......舌根力氣比較不夠,作放療有時候會這樣,那邊的肌肉會比較沒有力氣啦。」我本來要說鼻咽癌三個字,但想起督導囑咐就收回來了。
評估了一段時間,也和病人約好每周回診的時間後,我和督導在門診討論了起來。
「其實她兒子,知道媽媽得癌症這件事情。但擔心只要媽媽聽到癌症,媽媽就會情緒失控。之前花了好多時間才讓她接受治療,所以這點要很小心,不要輕易說出讓病人敏感的事情。」督導說。
「好,我知道了。」我下意識反答,但我心裡卻有更多疑問,我們秉持專業,任何時候不是應該誠實嗎?還是說誠實有甚麼條件呢?
之後進入職場工作,我成為了正職的語言治療師。這個疑問也一直放在心裡,但我總記得一件重要的事情:千萬不要做出對病人不利的決定。我對Y君聊起這件事情,Y君是我同梯實習的同事,我們到現在還有密切交集,是我非常要好的老戰友。
「我上個月被一個媽媽抱怨,說我對她小孩太嚴厲。」我說。
「對啊,現在的家長,都很寵小孩子,不管是正常還是發展遲緩的小孩,都是。」Y君說。
「可是她的小孩治療根本治療不到東西,整堂課只會一直亂踢我診間的桌子,要她治療都不願意。重!點!是!她媽在旁邊,連管教都不管教。哦不對,她會彈她小孩子橡皮筋,但她小孩子好像已經習慣了,根本不痛不癢不反抗,所以那種管教方式對case本身根本無效!然後我只要眼神凝重『提醒』個案要乖乖配合,媽媽就說我很兇,要求太高。」我抱怨了一長串。
「太誇張了吧?沒辦法了嗎?」
「但事情出現變化。我上週義正嚴詞的跟那位媽媽說,小孩子的治療成效不好,但我們已經很認真去幫助她了,希望媽媽能夠多注意小孩子的行為問題,這樣治療的效果才會比較顯著。」
「媽媽怎麼反應呢?」
「媽媽先是沉默,然後說:『好啊,那我考慮看看。』」
「結果呢?」
「她跟她小孩,下周就消失了。」
「有問組長為甚麼消失嗎?」
「組長跟我說,個案媽媽覺得我非常認真幫助她遲緩的孩子,但因為時間不能配合,所以要換地方治療。」
「欸欸欸,這樣很好啊!」
「但我事後想想,覺得應該不是組長說的那個樣子。」
「你怎麼推斷的?」
「那個媽媽其實很不喜歡我,從她看我的眼神和實際上的行為,我都明顯感受到敵意。所以,我不認為組長說的原因,是真正的原因。」
「組長騙你嗎?」
「有可能。但我覺得組長這樣對我說,應該有理由。」
之後的日子依舊平靜,我不再需要硬著頭皮面對那個難搞的小孩,以及過分寵溺自己孩子的母親。我相信,醫療資源應該留給真正重視病況的家屬和人們。只是回想那位母親與她的孩子,以及組長的謊言。我忽然間,明白了一些事情,我敲了敲Y君。
「欸,我好像想通了什麼。」
「想通?什麼事情?」
「你還記得我那個過分寵小孩的媽媽嗎?」
「嗯,還記得,怎麼了嗎?」
「我明白組長當時那樣說的用意了。」
「哦哦,我也蠻好奇你的想法。」
「以前在學校,我們被要求每個治療或者給出去的臨床策略,必須有效。也就是說,『成效』在我被訓練的過程中,一直是我認為最重要的事情。」
「嗯嗯,我也是這樣想的,有哪裡不對嗎?」
「但實際狀況不是這麼回事,影響一個人從療程中結案的因素太多了。我們就算盡力了,給了當時最好的治療策略,還是會被病人對療程的積極度決定。」
「所以你說組長講了那些話,意思是?」
「他是怕我傷心。」
「原來是這樣啊!」Y君和我一樣恍然大悟。
「因為我對於治療的效果,非常在意。其實看到那個被寵的孩子整個治療沒有進步,我心裡很難受,就是因為我把療效看得很重。」
「所以組長其實那樣說,是怕你自責。」
「嗯,他可能怕我因為自責,對工作失去熱忱吧。畢竟,就算醫療環境再好,病人和家屬的觀念錯誤,還是會讓醫療環境變差。」
「可是你太看重成效也不能說有錯,但也不好說你這點不好,因為我們做這一行本來就該盡心盡力。是吧?」
「嗯,就是那樣。」
明白的時候,我鬆了好大一口氣。原來,是為了不讓一個新科治療師失去初衷,所以造就的謊言。我想到實習那時候,面對那個阿嬤,絕口不提鼻咽癌的出發點,非常雷同。是因為擔心對方無法承受、失去更重要的信念,所以選擇隱瞞、選擇謊言,而這樣的惡,卻構築成善良的一部分。現實世界的善惡,並不是非黑即白,有太多的因素需要考慮了,我們也不能輕易單憑表相行為,直斷一個人屬善屬惡。
「嗯,這世界真複雜,」我躺在醫院宿舍的床上,翻來覆去想著,口中自言自語得出這樣的結論。「不過,這世界從來不是非黑即白吧,連單純的善良中,也藏納了許多不得已。」於是我滑個手機便睡了,不再去思考這個複雜的問題。但我心裡知道,不論如何,這或許是那個當下,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