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樂章 夜幕的青色戀曲
聽不見音樂的那一天,我非常害怕。幾乎以為世界要毀滅了。
後來才知道,原來毀滅的——是我的音樂。
那一陣子我正好因為生病在家休養,當天覺得身體狀況不錯,就起來彈琴。
我掀開琴蓋,仔細地觸摸過每個琴鍵,準備彈「青色戀曲」。
「咦?怎麼沒有聲音……」
我平常很用心地在保養鋼琴,因此我不認為它會出什麼問題。
可是不論我多麼用力敲琴鍵,依舊聽不見它發出任何聲音。
看到這種情況,我也不得不認為它壞了。
「到底是哪裡出問題了……」
我低頭檢查鋼琴,祈禱問題不會嚴重到需要請師傅過來修理。
這個時候,我的手機發出了規律的震動聲,在書桌上不斷抖動。
於是,我離開鋼琴,伸手拿起手機。
「喂,阿浩?」
我跟阿浩在學校幾乎每天都會見面,因此他若發現我沒有出席,便會直接打電話來。
我們簡單對話之後,就各自掛斷電話。
這個時候,我發現一件怪事。
我的手機並沒有設定成震動模式,那麼為何剛才我完全沒有聽到鈴聲?
難道連手機的喇叭也壞了?
當頭腦閃過這個念頭,我立刻按下音樂撥放,隨便哪首歌都好,總之就是先測試喇叭是否真的出問題。
「奇怪……」
過了二十秒,我還是沒有聽到聲音。
明明已經調到最大音量,同時也確認了程式的確順利在執行,然而我的耳朵卻沒有接收到任何聲音。
這個時候,歌手開始演唱,但是我聽到的竟是沒有音階高低的聲音,那歌聲簡直就像沒有感情的朗讀一樣。
「嗚啊……!」
我嚇得把手機丟到一旁,全身開始顫抖。
我惶恐的看著被我丟在地板上的手機,從中不斷傳出的詭譎歌聲正一步步逼著我後退。接著我撞上鋼琴,手掌重重地壓在琴鍵上。
但室內依舊只有那難聽的朗讀歌聲。
「嗚……!」
我慌亂地抓起手機,關閉音樂程式。
看著自己顫抖不已的雙手,我終於明白了——原來出問題的是自己。
「我的……耳朵……」
我的耳朵聽不見了嗎?
當下,我的腦中首先閃過這個問題。我以為我像貝多芬一樣聽不見了。
恐懼不斷在心中蔓延,侵占著最脆弱的地方。
「不對……」
但我很快就取回一絲冷靜。
剛才我還可以和阿浩正常地聊天,而且不論是屋外的聲音、還是我在室內發出的聲響,我全都聽得見。
唯有音階從我的世界消失了。
「為……為什麼……」
失去音樂,我覺得世界忽然失去了色彩。
※
「小潮,快彈吧!」
現在,我坐在鋼琴前,而小汐就站在我眼前的海岸邊,催促我彈琴。
我滿是顧慮的將雙手放在琴鍵上,緊張地嚥了口唾液。
按下琴鍵卻聽不見聲音的恐懼再度襲來,讓我遲遲沒有動作。
「沒事的,一點都不可怕喔!」
不遠處的她彷彿看透了我的心聲,露出淡淡的微笑使我安心。
我終於鼓起勇氣按下第一個白鍵。
琴鍵與木頭互相撞擊發出單調的聲音,而原本敲擊琴弦應該發出的音色,則是由潮水聲填滿。
這種感覺非常奇妙。
雖是在彈鋼琴,卻又不是鋼琴。
「怎麼樣?聲音很棒吧?」
我緩慢的撫摸整個琴面,不可思議的看著這台鋼琴。
小汐看我沒有回答也沒有說什麼,站在原地只是微笑。
「我可以……彈鋼琴……」
我的胸口湧現一股難以言喻的感受,就像失去已久的東西又回來了那樣,不斷發出疼痛的喜悅。
「小潮,」小汐來到我身邊,倚著鋼琴再度開口。「彈一首曲子吧!」
「……嗯。」
我面對鋼琴,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始那天未完的「青色戀曲」。
「這樣啊,你選擇這首曲子……」
小汐輕聲說道,臉上的表情夾雜著喜悅、悲傷、不捨……
這首曲子是我在三個禮拜之內創作出來的曲子,同時也成為出道曲之外的代表作。
曲子的基調成型之後,我又把譜分成兩種不同的形式寫下:一種是獨奏版本,另一種則是四手聯彈版本。兩個版本分別有不同的故事。
獨奏版是由單戀開始進行,講述單戀心境的酸甜苦辣,直到中段才由單戀變成兩情相悅;而聯彈版本則是講述兩段互相交錯的單戀,最後兩情相悅的故事。
其實兩種版本原本就是一個故事,是兩個人互相吸引的戀愛故事。雖然都是同一首曲子,但兩種版本彈奏出來的感覺卻截然不同。
我在演奏會上發表這首曲子之後,學校每到情人節就會在校內撥放這首曲子,更有學長姊會用這首曲子來確認心儀對象的心意。
自己的曲子以這種方式流行,實在是非常丟臉,一到節日我就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
即使如此,這首「青色戀曲」卻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曲子,因為這首曲子……
曲子來到第一樂章的尾聲,我的腦中隨著一波波浪潮的節奏,流入從前的往事。
——對了,這是我跟小汐一起寫的曲子。
當她聽到我被逼著要在三個禮拜內做出一首曲子時,二話不說就決定幫我。
為什麼我會忘記這件事?
第一樂章結束後,我便停止演奏。接著,小汐舉起雙手鼓掌。
「果然是很出色的音樂。」小汐放下雙手,又開口說道。「太好了。」
「太好了?」
「你還是沒有變,現在這個表情才像我認識的小潮。我還以為你討厭鋼琴了。」
已經許久沒有碰琴的我,因為她這番話,心中頓時充滿喜悅。
自從沒了音樂的陪伴,我覺得自己慢慢變成了醜陋的妖怪。
我甚至懷疑就是因為如此,所以才一直無法聽見音樂……
「我想起來了。」
「嗯?」
「我跟妳一起做這首曲子……」
「嗯,是啊。」
小汐抬起手把一邊的頭髮塞到耳後,溫柔的對我微笑,然後坐到我身旁。
「我剛剛也嚇了一跳,沒想到你居然會選這首曲子。」
她很自然的把手放到琴鍵上。
白皙的雙手與黑白將間的琴鍵,讓人看了不禁入迷的合適。
「謝謝你,想起我來。」
說完,她直接下手開始彈奏「青色戀曲」的第二樂章,並用眼角看著我微笑,示意我一起彈。
我沒有遲鈍到看不懂,於是也微笑回應,並著手開始演奏四手聯彈的另一半樂譜。
我們互相和著浪潮,一來一往的配合彈奏。
我第一次進行這麼奇特的演出,卻也是第一次覺得演奏如此舒服……不對,這種感覺,我從很久以前就知道,每當四手聯彈時,我總是覺得內心彷彿被填滿一般幸福。
「小潮,你的身邊圍繞著音符呢!」
跟夢裡一樣,唯有跟「她」四手聯彈時,我才會感受到如此幸福。
這個時候,我完全遺忘這個惡夢的終結,只想好好享受這段許久沒有品嘗到的音樂饗宴。
因為被恐懼蒙蔽,讓我幾乎都要忘記了,彈琴是可以如此快樂。
高度與溫度都漸漸攀升的陽光、一波一波向身體撲來的潮水鹹味、腳下白沙的柔軟感,所有事物都襯托著我們的演奏,我們宛如融入大自然一般,在這片小小的沙灘上舉辦我們自己的演奏會。
「我以為妳會彈『卡農』。」
演奏結束後,我不假思索地說出這句話。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就是覺得她跟我夢中的女孩是同一個人。
「你連這個都想起來了?」
小汐沒有否定,她走在浪花旁,臉上透露著喜悅。
「那你應該會慢慢想起來,在『卡農』之前是『青色戀曲』。」
「這是什麼意思?」
「所以說你要慢慢想起來嘛!」
對馬上就想知道解答的我,小汐比出食指,嚴厲的指著我要自己回想。
我束手無策,只好放棄詢問,並離開鋼琴,走到小汐身旁跟她一起踏浪。
「小潮。」
「嗯?」
「你為什麼會聽不見呢?」她的語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或許自從知道我聽不見的那一刻開始,她就一直想問了也說不定。
「我也不知道。」
我看著浪一波波打上岸,每次沖到腳踝就感受到一股沁涼。多虧它澆熄我體內所有的煩躁,讓我得以平靜地說出自己的煩惱。
「大概一個月以前,我常常覺得頭暈想吐,有時候甚至連飯都吃不下。本來以為只是壓力太大,休息一下就會好了,沒想到後來有一天就突然聽不到音樂了。」
小汐沒有插嘴,靜靜地聽著我訴說。
「可是明明聽不見音樂了,只要在有音樂的地方,我的身體就會不舒服。」
尤其看到鋼琴的琴鍵下壓,卻沒有一絲琴聲發出時,一股噁心感就會在胃裡瘋狂翻攪。
那種感覺非常可怕。
「那你去看過醫生了嗎?」
我點點頭,接著回答:
「其實檢查結果應該是出來了,可是我媽連問都不讓我問,就直接把我送到這裡來了。」我苦笑道。
「沒問題啦,你一定會恢復的!」
「為什麼妳這麼肯定?」
「因為你並不是耳朵出問題吧?而且現在還可以跟我正常對話。」
她說的似乎也有幾分道理。
……但我跟她的對話算是正常的嗎?這傢伙是小綾嘴裡的幽靈吧?
「啊!你剛剛在心裡覺得跟我對話不算正常吧!」
「嗚……」
說中了。
「小潮,你真的很過分!」
她重複昨天一直說的話,嘟著嘴、鼓起腮幫子瞪我。
那可愛的模樣不只沒辦法達到遏阻我的效果,反而讓我忍不住大笑。
我感覺到自己似乎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麼放鬆開心了。
「哈哈哈哈哈!」
「還笑!你真的很過分耶!」
小汐彎下腰,把手伸進正在退卻的海水中,用力對我潑灑,宛如這樣就能讓她氣消。
既然有人先潑水過來了,我當然也不會示弱。我將雙手伸進海水中,掀起比她更多的水,往她身上潑去。
「呀……!」
小汐將雙手擋在面前,卻沒能擋住全部的水花,純白連身裙的底部很明顯濕了一大片。
真是不可思議,她對我來說明明跟陌生人沒兩樣,但我卻覺得非常開心。
就好像回到了從前一樣。
我很喜歡和她在一起的時光。
「我問妳,我跟妳是同學嗎?」
「你覺得呢?」
我發現小汐總是不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跟她的對話就像觸礁一樣,窒礙難行。
「既然你把我忘得一乾二淨,那你就要靠自己想起來才行。」
而且她說出來的話總是能準確戳到我的痛處,讓我乖乖閉嘴。
「不過,我可以給你提示。」
「什麼提示?」
「我跟你不是同學。」她斬釘截鐵地說著。
這個提示推翻了我好不容易拼湊起來的線索。
想起我們一起創作「青色戀曲」時,我還以為她就是夢中的女孩——那個穿著我們學校校服的女孩。
這是很合理的推斷,她們都說跟我一起作曲,又都喜歡「卡農」,在這樣的條件下,難道還不足以證明小汐就是出現在我夢中的女孩嗎?
我愈來愈搞不清楚了。
「我才不想跟你當同學呢!」
「如果不是同學,那是什麼?」
「這種事你自己想!」
「什麼嘛……直接告訴我有什麼關係?」
一度踢到鐵板的我,忍著腳下的痛,無視她的要求,持續對她死纏爛打。
畢竟她可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線索。
「不然總可以告訴我,妳認識的我是什麼樣的人吧?」
「我認識的你?」
「對啊,妳不說妳自己的事情,總可以講我的事情吧?」
「嗯……」
看她陷入沉默並認真思考我的提議,我感覺到機會來了。
「說的也是,說這個應該沒關係……」
很好!
我悄悄在心中擺出勝利姿勢。
「我認識的你啊……是個鋼琴彈得不怎麼樣,作曲卻堪稱天才的一個怪人。」
「喂……」
我有點後悔自己問她這個問題。
「可是你的個性很溫柔,而且感情很豐富,所以你寫出來的曲子才會有那麼多人喜歡。」
……好吧,看來這個問題其實也不壞。
我沒想到自己會因為她一個評價的好壞心情就上下起伏,我肯定是哪裡不對勁。
「小潮創作的每一首曲子我都很喜歡,這次的作曲我也很期待喔!」
小汐走上岸,抓起裙襬擰乾水份之際,露出了原本被藏在裙子底下的雙腿,讓我看了不禁臉紅心跳。
奇怪了,學校的裙長明明就更短,為什麼我會因為她小露雙腿就無法直視,還這樣心跳不已?
我別開了視線之後,再一次慢慢看回去。
小汐的雙腿沾滿了水珠,在陽光的照耀下正晶瑩剔透的反射著光線,讓她的雙腿看起更加美麗;微濕的連身裙也若有似無的勾勒出她身體的曲線,讓她的肌膚若隱若現。
視覺受到了這樣的刺激,讓心跳又瞬間加速,我馬上別開視線。
我果然是哪裡不對勁。
「對了,我好像沒有問過你,你之前都是怎麼作曲的?」
小汐擰乾了洋裝上的水後走回鋼琴旁,接著轉頭對我提問。
「說是作曲,其實並沒有那麼偉大。我只是把心中迴響的聲音照抄下來,變成曲子而已。」
「嘿——原來是這樣啊!那現在迴響著什麼聲音?」
「……完全沒聲音。」我思考了五秒之後回答。
其實硬要說的話,現在胸口正演奏著不得了的心跳聲。
這種話打死我都不可能會說出口。
「自從聽不見音樂之後,心裡別說有沒有聲音迴響了,就連想像都沒辦法。我完全失去了音樂。」
「沒有這回事。」
低頭看著腳邊的我,因為小汐這句話而抬起頭看她。
她坐到鋼琴椅上,手摸著琴鍵往下說。
「因為你剛剛不是演奏了一首美妙的音樂嗎?我聽了之後就知道了,小潮你到現在還是很喜歡音樂,而音樂也從來沒有離開過你。」
她的右手一鍵一鍵往高音彈去,海潮也跟著她的聲音上揚。
「貝多芬不是也說過嗎?『我要扼著命運的咽喉,他休想使我完全屈服』!」
小汐舉起她的右手握拳,突然刻意壓低嗓音,說出貝多芬的名言。
那完全沒有半分相似的舉動,讓我覺得非常可愛。
「小潮你也是因為不想放棄,所以才拚命想從我這裡挖出線索吧?」
她回復正常的聲調,對我微笑說道。
「既然妳都知道,那就告訴我啊!」
「可是我覺得就算我現在告訴你了,事情也不會好轉。」
「為什麼?」
「因為你會把我忘記,就代表你想要把記憶中的我消除,對吧?」
說著說著,小汐的微笑沾染上幾分悲傷,讓我的心揪成一團。
「所以,在小潮你真的想要想起我之前,我什麼都不會告訴你的。」
這時候,我第一次對小汐抱有一絲愧疚感。
如果有朋友把自己忘得一乾二淨,照理說他應該會積極地要對方盡快想起來才對,至少我就會如此。
但是小汐卻相反,她壓抑自己這份心願,優先了我的感受。
我到底是為什麼會忘記一個這麼溫柔又體貼的人呢?
就算是吵架,那我也太過分了吧……
我陷入思考,希望能再想起其他事情,卻在途中被震動的手機打斷。
我從口袋拿出手機,螢幕上顯示是從爺爺家打來的。
「喂?」
『小潮,已經過中午了,你要回來吃飯嗎?』
是嬸嬸的聲音。
我這才驚覺原來時間已經過了這麼久,太陽不知不覺都升上頭頂了。
「對不起,我忘記時間了。但我還想在外面待一下,請你們不用等我了。」
『這樣啊,那好吧!』
「真是對不起,我應該提早說的。」
『沒關係,我會留一些東西下來,如果你回來肚子餓就吃吧。』
「好,謝謝嬸嬸。」
掛斷電話,我回頭望向小汐。
「已經中午了,妳要回去吃飯嗎?」
「你不回去,對吧?」
「嗯,我今天吃這個。」
我從口袋裡拿出一片已經被熱得軟趴趴的巧克力。
「又吃巧克力?你從以前開始只要集中想事情就只吃巧克力維生……」小汐嘴裡吐出棄嫌的語調。
雖然知道她應該跟我認識許久,但對現在的我而言,她卻等同於陌生人。被一個陌生人這樣說,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我想集中在作曲上,所以暫時還會待在這裡。妳呢?」
「嗯……那我也一起。」
思考了幾秒之後,她如此回答。
「咦?這樣好嗎?」
「如果你分我一點巧克力的話。」
她露出詭計得逞的笑容,說出這句宛如已事先準備好的回答。
等我察覺她的詭計,一切都已經成為定局。我只好苦笑三聲,答應她了。
「知道了啦!」
我硬是把軟綿綿的巧克力拆成兩半,跟著包裝一起分給小汐,兩個人坐在椅子上,背靠背一起吃著就快融化的巧克力。
「以前啊,我們一起寫『青色戀曲』時,你都不正常吃飯,肚子一餓就吃巧克力。你的口袋根本就是四次元百寶袋,隨時隨地都可以從裡面掏出巧克力。我還說,你才不是什麼作曲天才,而是巧克力白痴!」
說完這段話,小汐哈哈大笑,笑了很久都沒有停止。
雖然她說的都是事實,但被一個「陌生人」這樣嘲笑,心裡總不是滋味。我只好一邊鼓著腮幫子,一邊把巧克力塞進嘴裡。
「把你拖出琴房吃飯可是花了我好大一番力氣呢!」
她也咬了一口巧克力,滿臉幸福的樣子品嘗。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她的臉,就覺得已經沒有咬勁的巧克力也很好吃。
吃完巧克力後,小汐開始彈鋼琴。而我也不管是不是會弄濕褲子,獨自盤腿坐在鋼琴旁的沙灘上,遠眺沒有盡頭的地平線。
原本晴朗無比的天空,這個時候開始飄來烏雲,它們都夾帶著眾多的水氣,每一朵雲的高度都低得像會碰到海平面一樣。
沒有聲音的鋼琴在我身旁演奏,浪潮配合著琴鍵來來回回上岸的聲音不絕於耳,海風也吵著加入演奏一般,在我的耳邊呼嘯而過。
「這首曲子……是『貓』嗎?」
很不可思議,潮水聲明明就不比琴聲,但我依舊聽出來了。
「真厲害,答對了!」
由作曲家——安德魯‧洛伊‧韋伯根據艾略特的詩集所做的音樂劇「貓」,堪稱是最成功的音樂劇之一。小汐正在彈的就是劇中最受歡迎的一首曲子「記憶」。
「明明就沒有琴聲,小潮你對音樂的感性真的很厲害!」
「音樂劇啊……沒寫過這種的呢……」
我無視小汐的稱讚,埋頭想著暑假作業的題目。
「這麼說起來,你的曲子幾乎都是鋼琴獨奏曲吧?好像蕭邦喔!」
小汐笑嘻嘻地說道,「記憶」的音符也隨之飛揚,就像在說明她雀躍的心情一樣。
「我好歹也是鋼琴科的嘛……而且其他樂器我又還不熟。」
小汐說的沒錯,我目前創作出來的作品絕大部分都是鋼琴獨奏曲,剩下一些零星的也都是鋼琴協奏曲。
縱使內心不服氣,卻不能否認這是我還不成熟的地方。
「不過我喜歡小潮的曲子,所以沒關係。如果哪天你寫出鋼琴不能彈的曲子,那我反倒很傷腦筋。」
「記憶」輕輕地結束,小汐的手也暫時離開了琴鍵。
「對了,你為什麼會開始學鋼琴?我們以前好像沒有聊過這個。」
「那個啊……是因為以前鄰居的大姊姊也在彈琴的緣故。」
我用一句話就解釋了來龍去脈,盡可能快速結束這話題,卻沒能逃過小汐的敏銳。只見她露出抓到小辮子的詭異笑容,接著對我說:
「我猜猜……你喜歡那個大姊姊沒錯吧!」
「唔……!」
如果我現在正好在喝飲料的話,毫無疑問一定會被嗆到然後噴出口。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想快點結束這話題。
「不會吧!我猜對了?」
「不行嗎……」
「真是不純的動機。」
說這話的人依然掩嘴竊笑著。
看樣子挖到我丟臉的過去讓她覺得很高興,但我卻不是滋味。
「別說我,那妳呢?」
要說到學鋼琴的動機,其實大家都差不多,我身旁的朋友裡,十個有五、六個都跟我一樣。
我抱著小汐也是那絕大部分的想法問她,準備嘲笑她也是半斤八兩。
「我?那種事你早就知道囉!所以我不會告訴你。」小汐露出一臉得意的表情。
看來我又輸了。
這股不甘,讓我第一次後悔自己居然刪除了關於她的記憶。
「可是既然你學了鋼琴……你彈的又不是很好,怎麼會突然開始作曲?」
她又不假思索說出一個刺耳的事實,我實在很懷疑她體內的同理心到底有沒有正常在運作。
雖然才剛認識她不久,但我差不多習慣這種在言語間交錯而成的刺了,所以也就沒有發出太大的反應。
小汐會有這種疑慮很正常。對鋼琴還不成氣候的學生,當然要繼續指導他彈琴的技巧,沒有老師會在這種時候教他作曲。我當然也是這樣。
「我剛剛不是說我的心中會迴響音樂嗎?有一次我試著在音樂教室把它彈出來,結果老師非常吃驚,還把自己心愛的茶杯都摔壞了。」
回想起當時的情形,我到現在還是覺得幸好老師沒有叫我賠他茶杯。雖然退個一百步來說,那毫無疑問是他自己摔壞的。
「那一天預定的課程完全沒有上,我被老師逼著重彈了好幾遍。老師把譜記下來之後,跟我商量了好幾個需要修改的地方。可是我那時候根本什麼都不懂,只好順著他的意思改。然後,那首曲子發表之後——就變成現在這樣子了。」
「嗯——那就是你的出道曲了吧?」
當時發表的曲子是「冰雪」。
那是一首節奏不快,力道不強的抒情曲。
當初心中之所以會浮現這首曲子,也是因為不久前的家族旅行上了山。那時候是冬天,我在山上第一次看見降雪。純白的雪宛如棉花糖一般,無聲的從空中落下,然後落地。雖然整個過程完全沒有發出聲響,卻敲動了我心中的鍵盤。那純白的落雪畫面,就像是雪的結晶在演奏音樂一樣,既美麗又動聽。
「而且老師後來還問我有沒有其他首曲子,要我把以前創作的曲子全都彈給他聽。累都累死了……」
「你真的很厲害耶!當時明明還那麼小,卻能寫出這麼好聽的曲子來。」
小汐誇我就像神童莫札特,句尾還補上:雖然鋼琴彈得不怎麼樣。
「欸,我這次可不可以也跟你一起作曲?」
「咦?」
就在我還對她一直說我鋼琴彈得不好而鬧著彆扭時,她突然提出要求。
「可是……這是我的暑假作業耶。」
「說是這麼說,但老師沒叫你一個人寫吧?」
「是沒錯……」
「而且你曾經跟我說過,作曲就像是在尋找幸福的聲音。既然這樣,兩個人一起找不是比較快嗎?」
「我有說過這種話嗎……」
她所說的話完全是在鑽漏洞。而我居然也沒有堅決反對,反而被她誘導。
我一定是瘋了。
「那妳的暑假作業呢?沒問題嗎?」我抓住自己所剩不多的理性對她發問。
「我沒有暑假作業,我只剩畢業公演的練習而已。」
「畢業公演?妳比我大!」
我發出不輸海浪聲的驚呼,瞪大了眼睛注視著眼前的少女。
「幹嘛啦?有必要這麼驚訝嗎?」
那我還一度覺得她可能比我小……
「不……既然妳要籌備公演,那怎麼還在這種地方鬼混?」
「不行嗎?偶爾放鬆一下對演奏家也是必要的啊!為了通過畢業考,我練得手都痛死了,不放點假怎麼對得起自己?」
「我姑且問一下,妳的畢業考課題是……?」
「李斯特,超技練習曲——鬼火。」
回答問題的人一臉得意地挺起胸膛,而得到這個解答的我——
「騙人!妳考過了?」
不加思索地大叫了出來。
說到「超技練習曲」,那是以高難度著稱的十二首練習曲。李斯特被譽為音樂鬼才,他的作品都是富有高度的技巧的曲子。
舒曼曾經說過,演奏「超技練習曲」就像在暴風雨中行走一樣。那是現在的我絕對不會想碰的樂譜。
「我才沒騙人!因為你忘記了,所以我在這裡跟你說清楚!我可是鋼琴科的首席!」
不惜打破原則也要說出這條情報,究竟是自尊心作祟,還是單純對我的懷疑感到不滿?
「總之,我已經決定了!就一起作曲吧!」
接著,小汐從椅子上站起,她指著我的鼻子,自行決定參與我的暑假作業。而我卻還在懷疑她剛才脫口而出的情報究竟是真是假。
「啊!你這眼神!你在懷疑我對吧!小潮你真的是超級過分!」
在這一連串的來往之後,小汐終於因為我的態度而歇斯底里起來,她不斷指著我的鼻子,瘋狂的跺著腳喊著「過分」。
但我的腦子卻還跟不上她的情緒,始終在意她剛才所說的話。
她是鋼琴科的首席?
我尋遍腦中的記憶,卻始終找不到類似的資訊。就算已經想起她曾經幫我作過曲,還是找不到任何關於她的細節。
對小汐來說,我明明就是如此無情,但她卻願意為了我付出她的體貼,還主動要求要幫聽不見音樂的我作曲。
「我真是過分……」我脫口而出。
「咦?」
「對不起。」
小汐先是心存疑惑,接著是一陣莫名其妙。她停下對我的指責與跺腳,臉上充滿各種問號。
「你幹嘛……突然跟我道歉?」
「因為我試圖忘記妳,而且真的把妳忘掉了……」
剛才對小汐產生的愧疚感再度席捲而來。
對於忘記她的自己,不只覺得失望,更覺得差勁。
不論有什麼理由,我都沒辦法原諒自己如此自私。
她說她喜歡我的音樂,還說我的音樂充滿感性,更認同我是個溫柔體貼的人。但是我卻忘記了關於她的所有事情。
小汐心中那個溫柔的我,竟對她做出如此殘忍的舉動……
「什麼嘛……幹嘛在這種時候跟我道歉……」
原以為小汐會順勢責怪我、繼續罵我過分,沒想到當我定睛看向她,發現她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一顆顆往下掉。
我一時之間忘記了言語。
「你太狡猾了……!這種時候……你應該要默默接受我的幫助就行了……!道什麼歉!」
小汐的眼淚沒有停止的跡象,反而愈掉愈多、而且愈來愈快。
一看到女生掉眼淚,我馬上慌了手腳。
「呃……那個、我……」
是我弄哭她的嗎?
當下第一個念頭首先是疑惑,但接下來閃過心頭的卻是不解。
可是我剛才明明就在跟她道歉……
可是這個地方只有我跟她,如果不是我弄哭她的,那又會是誰?
可是……
「你為什麼總是這樣……一直、一直……!」
她的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嗚咽聲就取代了一切,讓我陷入恐慌當中,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個時候,小汐走到我面前。
她把臉埋進我的胸膛,雙手抓著我的衣裳,嘴裡重複著相同的話,並開始放聲哭泣。
「小潮……對不起……對不起……!」
我滿腹不解地看著她這個舉動,一語不發地聽著每一聲道歉。
如果,今天我沒有失去關於她的一切,我是不是就會明白她道歉的理由了?
如果,今天我夠了解她這個人,現在是不是就知道如何安慰她了?
我在腦中想著諸如此類問題,連把手放在她的肩頭上安撫她都做不到。
此時,一滴雨水掉落到我的額頭上,我反射性地仰望天空,這才發現剛剛看見的那些零星烏雲,如今已經合為一體,慢慢降下雨水。
龍爺爺說得沒錯,下午的天氣變糟了。
小汐抬起頭來,臉上還掛著淚痕仰望天空。
「下雨了……」她張嘴低語。
我看了看四周,附近並沒有可以避雨的地方。要說勉強可以避雨的場所,也就只有鋼琴底下了。
我二話不說,牽起小汐的手並拿起放在譜架上的筆記本,立刻躲到鋼琴底下那狹小的空間。
我們兩人屈膝坐下,有好長一段一間都沒有說話,周遭只有雨落下的聲音持續著。
「……你不回家嗎?」
過了很久之後,小汐首先開口。
「因為妳在哭啊。」
我們都沒有看著對方說話,而是遠望著前方因雨水而模糊的海平面。
明知沒有辦法觸碰到,卻還是忍不住想盯著它,彷彿這樣有一天就能抵達那個地方。
這個時候的我們天真地以為,世界就是這樣單純的存在。
小汐擦乾淨她的臉,見我沒有看著她,似乎因此鬆了一口氣。
然後,她又開口:
「其實你不用跟我道歉,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她雙手抱膝,把臉埋進雙膝中繼續說:
「可是這就是你的溫柔,謝謝你……」
小汐這次沒有道歉,而是吐出感謝的言詞。
「……我才不溫柔,我把妳忘得一乾二淨。」
「我說過了,那是我害的。」
「我還是不懂……」
我低下頭,腦中一片混亂。
接著,我感覺到小汐的身體靠到我身上。原本混亂不堪的腦袋,這下反倒變得一片空白。
「那就快一點想起我,快一點……」
我的身體從小汐碰到的右半邊開始逐漸僵硬,因為緊張,我一動都不敢動。
距離一個女孩子這麼近,我想這應該是第一次。海風明明就帶著冷意侵襲,我卻完全不覺得冷,我的心跳逐漸加快,嘴裡也像含了沙一樣乾燥。
「呃……我說……」
在那之後,小汐就沒有任何動靜,我只好小心翼翼不移動身體,慢慢轉頭向她探去。
「……不會吧?居然睡著了……」
身旁的女孩子閉著雙眼,靠在我身上發出均勻的呼吸。
我緊張的心情一瞬間放鬆,就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突然覺得全身無力。
「作曲是尋找幸福的聲音……」
我反芻剛才小汐的話,想了老半天依舊不記得自己曾經說過。
但是她卻記得。
為什麼?
「該怎麼做……我才會想起來?」
我悄悄握住小汐的手,把身體的重心移到右半邊,與小汐靠在一起,慢慢閉上眼睛。
※
當我睜開眼睛,眼前是似曾相似的光景。
「又來了?」
浪潮不知什麼時候來到腳邊,一睜開眼就看見這情形,讓我慌慌張張的站起。
「好痛……!」
頭卻撞到了鋼琴。
「痛……死了……!」
我抱著自己的頭,整個人跪在沙灘上,眼角還滲出一滴淚光。
等到頭頂的疼痛不再那麼強烈,我才終於睜眼好好的觀察四周。
海水的確開始漲潮了,但還沒淹沒這片沙灘,跟昨夜比起來,現在的情況並沒有當時那麼急迫。
我看向四周,沙灘上又剩下我一個人,小汐並不在這裡。
她一個人走了嗎?
「既然要走,幹嘛不把我叫醒啊?」
我憤恨不平的一邊抱怨,一邊從鋼琴底下爬出來。
外頭還在下雨,但雨勢已經比稍早緩和。我抓著筆記本以及還放在鋼琴上的鉛筆,準備離開這裡。
「…………」
離開之前,我在山壁處回過頭看著那台鋼琴。
這個舉動究竟有何意義,我也不太明白。但是看著鋼琴腳被一波一波海水侵襲,不知為何總讓我覺得心痛淒涼。
一陣海風吹來,讓我反射性抱起手臂取暖。因為下雨的關係,讓氣溫降低,加上又在這裡吹了太久的海風,我的身體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失去太多熱量。
「快點回去吧……」
我繞過山壁底下的小徑,把筆記本藏在懷裡以避免被淋濕,小跑步返回爺爺家。
當我回到家,每個人都嚇傻了。
因為跑到一半,雨勢開始變大,結果我全身濕透,就連懷裡的筆記本也無法倖免。
我昨晚身體才出過狀況,所以嬸嬸看了比誰都要緊張,立刻拿來毛巾,並叫我先去洗個澡取暖。接著,在我剛出浴室,連頭髮都還沒吹乾的時候,又端來薑湯給我喝,就怕我的身體又怎麼了。
果然,只要嬸嬸不生氣,就是個溫柔的好媽媽。
喝了薑湯之後,我回到房間,坐在地上靠著床鋪,首先把自己的頭髮吹乾,然後拿著吹風機開始一頁一頁吹著我的筆記本。
本來乾淨無暇的筆記本如今變得滿是皺褶,我嘆了口氣安慰自己,至少沒有讓雨淋走任何音符,這種時候應該慶幸自己什麼都還沒寫嗎?
我又嘆了口氣。
『你老是嘆氣,幸福會被你嚇跑啦!』
我的腦海突然浮現這句話,以及那個無臉少女的身影。
「……妳到底是誰?」我在房間內獨自開口。
如果妳不是小汐,那妳究竟是誰?小汐又是誰?
我關閉吹風機的開關,拿下脖子上的毛巾,胡亂丟到床上。
這個時候,放在桌上的手機開始發出震動。
自從聽不見音樂以來,我就把手機鈴聲關閉,改成震動模式,以防自己又聽見音樂發作。
我從地板上站起來,走到書桌前拿起手機查看。
「嗚……」
是阿浩打來的。
我戰戰兢兢地按下通話鍵。
「……喂。」
『喂,你要回來了沒?』
電話才剛接起來,他劈頭就這麼問。
我也只好無奈的回答:
「還沒啦……」
『你這傢伙……我不是跟你說——』
「我回去也沒什麼用啊,又聽不見……」
這一次,我強硬的蓋過阿浩要說的話。
我們都沈默了半晌。
『……我記得你不是有去看醫生嗎?後來怎麼樣了?』
電話的另一頭非常安靜,只傳來阿浩的聲音。
「檢查結果應該在我媽那邊,可是她什麼都沒告訴我……」
知道我聽不見的,除了我的家人之外,就只有阿浩。
原先我還很擔心是否會在學校引起大騷動,但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老師打電話來關切這件事,所以我想阿浩應該是沒有跟任何人說才對。
「對了,阿浩,我有事想問你。」
『啥?』
「你知道我們學校鋼琴科裡,有個叫做小汐的女生嗎?」
『…………』
電話的那一頭罕見地陷入沉默。
『……你怎麼問這種問題?』
「因為我好像忘記她的事情了,想說問你知不知道這個人。」
『你說忘記了……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是不是我表達的不夠完整,阿浩又做了一次確認,透過話筒傳來的聲音也不知為何夾帶著焦慮。
「就全部都忘記了,不記得有這個人……啊、不過我今天有想起跟她一起作『青色戀曲』的事。」
對我而言是一大進步的回想,對阿浩來說似乎不是那麼一回事。
『……你開什麼玩笑……』
「阿浩?」
他的這一句話格外小聲,就像是不想被我聽到一樣,刻意壓低了聲音。但想要咬牙忍住的憤怒卻鮮明的傳遞過來。
『……她是鋼琴科的首席,每個人都覺得她將來無可限量,跟你的感情也很好。』
「咦……」
『與其聽我說,你自己先看看手機裡的照片怎麼樣?』
才剛說完,阿浩立刻結束通話,話筒裡只剩下「嘟嘟嘟」這個單調的聲響。
我的話甚至來不及傳出去。
「呃、等……!阿浩!」
阿浩平時雖然嘴巴壞、又常整我,但他姑且也算是個好人。這還是他第一次突然掛我電話,讓我愣了好一陣子。
從阿浩的話聽起來,小汐自己說是鋼琴科的首席這點應該錯不了,她也的確是我們學校的學生,但她卻說跟我不是同學……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因為她是學姊,所以不算同學嗎?」
我提出一個牽強附會的理由,卻又覺得這種理由實在蠢斃了。
——你自己先看看手機裡的照片怎麼樣?
手機的照片?
在一片莫名其妙當中,我乖乖地打開手機的相簿。
然後,當中的第一張照片——
「這是……什麼?」
檔案開啟之後,畫面上是在教室裡彈琴的小汐。
小汐穿著我們學校的制服,胸前的蝴蝶結是紅色,跟夢裡的女孩子一樣。
「為什麼我會有這張照片……」
我往後繼續閱覽照片,裡面大多數都映著小汐的身影,有她彈琴的樣子、發呆的樣子、吃東西的樣子、開懷大笑的樣子……看著這些照片就知道,我們的感情很好,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然而我的腦中卻依舊沒有任何印象。
「為什麼……?」
我感覺到身體在發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對這樣的自己不可置信、對自己的無情感到恐懼。
照片跳到下一張。
那是小汐笑瞇瞇抱著我的樂譜的照片。
樂譜上寫著「青色戀曲」。
——對了。
她總說她喜歡我作的曲子,比起那些古典音樂,她更喜歡彈我的曲子。
那是我剛入學不久的事情。
因為媒體的報導,國中進入學院的第一天,我就招來許多人的側目。
大家都在我身邊交頭接耳討論,卻沒有人實際過來跟我說話。
小汐是第一個。
「喂,就是你嗎?大家在傳的『天才作曲少年』。」
小汐雙手交叉在胸前,抬高了下巴,頂著一張嚴肅的臉睥睨我,看起來就像在生氣一樣。
我對她的第一印象可以說是差透了,覺得她應該是個粗魯又難搞的人。
唯一正面的第一印象,或許是那副能歸類在很可愛的面容吧。
「怎樣啦?是還不是?」
「是……是我。」
基於應對學長姊要有禮的規定,我回答得有些怯懦。
接著,小汐瞇起眼睛開始上下打量我。
「什麼嘛……不就是個普通的小鬼嗎?」
學音樂的人不一定都有很好的修養。
這是我對她的第二個想法。
後來我知道她只比我大一歲,想起這一句「小鬼」,我實在覺得她沒資格說別人。
「算了,你跟我過來。」
然後,她拉起我的手,硬是把我帶到琴房。
「那個……」
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突然就把自己帶來無人的琴房,我還記得當時胸口有多忐忑,完全摸不清楚她想幹嘛。
小汐無視我的困惑,一句話都沒說就坐在鋼琴前,毫無預警就伸手開始演奏。
那天她所彈奏的曲子是貝多芬的第十四號鋼琴奏鳴曲第三樂章,也就是人們熟知的「月光奏鳴曲」。
第三樂章是激烈的急板,她的手指從演奏開始就靈活、而且迅速的在琴鍵上來回移動。即使彈奏得如此快速,但每個音符都確實給予了不同的力道,絲毫沒有馬虎。不只她彈奏的技巧,從這首曲子當中拉出來的激烈情緒更讓我無法忘懷,讓我在演奏結束後,心中仍不斷迴響著她的琴聲。
我對她的第三個印象——直到現在依舊無法訴諸言語。
「怎麼樣?」
當她這麼問我的時候,我的腦袋根本還沒開始運轉,理所當然只能站著發呆。
「喂!」
「啊、那個……很厲害……」
小汐的演奏具有極大的震撼力,對那時候的我來說,這樣的評語就已經竭盡全力。
我本來以為她會對這個簡短的評語有所微詞,沒想到事實並非如此。
「厲害啊……這種的只不過是照著樂譜的指示彈出來而已,根本就不厲害。」
她的這句話不管說給學校的哪個人聽,回給她的意見一定也只有「很厲害」這三個字。
照著樂譜的指示彈奏是一件了不起的才能,因為那代表著要完全忠於作曲家的意志演奏,就像一個演員如實的照著劇本所寫發揮演技一樣。如果今天劇本上寫著「跳躍十公尺」,那麼你就要做到。
小汐當時的那句話,就像是在宣言她可以輕鬆跳過十公尺一樣厲害。
但是她的詞語間卻流露著她對自己演奏的不滿,讓我覺得一頭霧水。
「好了,換你彈。」
她讓出椅子,指示我坐上去。
我就像丈二金剛一樣,摸不著頭緒。
「咦?可是……」
「你少囉嗦,我叫你彈就快彈!」
「是……!」
我要再次重申一次,不是所有學音樂的人都一定溫文儒雅。我眼前的人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我半推半就坐上鋼琴椅,心裡還是只有莫名其妙四個字可以形容。
像她鋼琴彈得這麼好的人,為什麼要聽我彈琴?是為了一較高下嗎?
可是她明明就知道我揚名在作曲上,跟我比較鋼琴一點意義都沒有啊。
而且叫我彈……是要彈什麼?「月光」我可彈不來。
「唔……」
我為難地嗚咽了一聲,最後伸手彈起自己的曲子——「冰雪」。
因為是自己的曲子,當然也就記得比較清楚,而且還可以隨心所欲的彈,不必理會古典樂上制式的符號。
彈琴對我來說很快樂,因為那就像在跟音符玩耍一樣,是一件開心的事。
我把小汐為何要我彈琴的問題拋到腦後,顧著享受演奏的樂趣,在琴面上舞動著靜謐的音符。
當我的演奏結束,室內就像我譜中的雪地一樣,有好一陣子沒有聲音。
這個時候,我才赫然發現自己似乎做了一件失禮的事。
當時的我認為小汐彈奏「月光」是為了跟我較量技巧,她想知道我這個被捧作「天才」的人究竟有幾兩重。然而,我卻用這麼溫吞的方式迴避了她的挑戰。
我從琴鍵上收回雙手,以為在她評論我之前,會先對我怒言相向。
結果卻不然。
「你……你好厲害!」
「咦?」
「你的琴聲染上色彩了,就好像能看見你的感情一樣!好厲害!」
一個琴藝比我高超的人居然這樣誇讚我,我的臉上又多了數十個問號,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但是小汐當時看我的眼神卻閃閃發亮,沒有察覺我表現出來的疑惑。
這就是我對她的第四個印象。
「喂,你有帶這首曲子的樂譜嗎?」
「有是有……」
「拿來。」
我老實地把樂譜交出去,接著小汐把我趕下鋼琴椅,將「冰雪」放在譜架上,立刻開始演奏。
我記得我當時非常吃驚。
真的非常吃驚。
「冰雪」的難度雖然不高,但卻有很多強弱的處理需要注意。小汐明明就是第一次彈,卻能仔細確認譜面上的標記,然後迅速反映在她的琴聲上。而且我們彈了同一首曲子,她所編織出的聲音很明顯比我動聽許多,音符與音符之間的流暢度跟我完全不同,更突顯出我們的優劣,也讓我聽見了一個不一樣的「冰雪」。
雖然她的個性很糟,但她的鋼琴真的很了不起。
她的琴聲讓我在一瞬間就成了她的俘虜。
「真是一首好曲子。」
彈完之後,她這麼告訴我。
「曲中的溫柔就像雪一樣靜靜地堆積,我很喜歡。」
她露出對我的第一個笑容,那抹笑容足以消除剛才那些霸道。
我第一次覺得她很可愛。
「我叫做小汐,你呢?」
她將手伸到我面前,我們終於開始自我介紹。
「我是小潮……」
「叫小潮啊……真巧,我們的名字意思一樣呢!」
小汐握住我一愣一楞伸出去的手,從她的手掌心傳來一股暖流,填滿了我心中一直空著的某個區塊,使我整個人都溫暖起來。
——我以後就要在這裡學習音樂。
和她見面的那一天,她便煽動了我對音樂的熱情。
那是第一次,我有了一個想到達的目標。
後來我才知道,眼前這個人是前途不可限量的鋼琴家,也是學校鋼琴科的首席。
然後,隨著我們相處的時間增加,我得知了她其實並不喜歡古典音樂。
「因為……你不覺得很麻煩嗎?」
當我問起這件事情,小汐是這麼解釋的。
「為什麼要把那種無聊的東西用那麼無聊的手法演奏呢?音樂應該是自由的、是要讓大家快樂的藝術。我又不是舒伯特、貝多芬或海頓,我也不活在他們那個時代,用我想要的方式詮釋音樂難道不行嗎?」
雖然說的話亂七八糟,可是也無法全盤否決。
只不過,大家崇尚為經典的東西,她居然一句話連飆了三次無聊,我聽了都想替她跟從前的偉人以及現在鑽研古典音樂的每個人道歉。
「可是小潮的曲子就不一樣,我覺得你的曲子很棒。與其成天練習那些八股的樂譜,我還比較喜歡彈小潮的曲子。」
繼無聊之後,現在是八股。
我身後的冷汗已經一發不可收拾了。
可是,當時她對我的曲子抱有如此高的評價,讓我非常感動。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我問她:
「妳開學的時候為什麼會找上我?」
然後,她笑了笑地跟我說:
「我在尋找幸福的聲音。」
除此之外,她就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當時的我不懂她在說什麼,也沒有追問。
「為什麼我會把這些事情忘了……」
我跳出回憶,再度集中在照片上。
下一張照片似乎是她的獨奏會。
照片上的小汐穿著純白的無袖禮服,黑色的緞帶繞過腰際,在正面結了一個蝴蝶結。裙襬按照層次一層一層展開,裙長幾乎都要蓋過她的腳了,但是非常適合她。富有光澤的長黑髮配上純白的禮服,雖然互相衝突,卻對比得恰到好處,那身跟鋼琴相同顏色的衣服套在她身上,顯得格外有韻味,同時也倍感成熟。
任誰看了她這副模樣,都會覺得她是個音樂美少女,必定無法想像私下的她竟有霸道的一面。
她抱著觀眾送她的花束,雖然臉上掛著笑容,但總覺得在笑容的某處流露著悲傷,跟前幾張開心的表情有些許的不同。
我的手不自覺攀上螢幕,假裝自己撫摸著她的頭安慰她。
「妳又在哭了……」
我不假思索輕聲吐出這句話,然後隨即發現不對勁。
「又」?
我為什麼會這麼說?
「…………」
我盯著照片,不斷翻攪著腦中的線索,卻找不到我會這麼說的理由。
但有件事已經非常肯定了。
「我果然認識妳……」
既然我的手機裡有這麼多她的照片,那麼阿浩說的應該沒錯,我跟小汐的感情很好。
既然如此,我為什麼要忘記她呢?
※
當天晚上,我又做夢了。
但並不是以往那個惡夢。
無臉的少女沒有出現,夢境中的人——是我跟小汐。
「小潮,你聽我說!」
這一天的小汐比平常還要興奮,她來到我平常一個人使用的琴房,一開門就拉開嗓子引起我的注意。
「幹嘛?」
認識一段時間後,我們之間的相處模式慢慢改變。
我收起初次見面的怯懦,對待小汐這個學姊就像跟阿浩一樣的態度。雖然沒有畢恭畢敬的,但至少不會到失禮的地步,就像一般朋友那樣。
小汐對這種轉變並沒有意見,反而覺得很開心,她常說剛認識我的那一天,她可是隨時壓抑著想把我踢飛的衝動。
或許我真該感謝她沒有這麼做。
另一方面,改變的也不只我一個人。小汐對我的態度也少了剛開始的蠻橫跋扈,視情況而定,她有時還是個非常可愛的女孩子——視情況而定。
「我跟你說,這次我邀請了爹地跟媽媽來聽我的獨奏會喔!」
稱呼父親是「爹地」,母親卻是「媽媽」,這種不協調的叫法讓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
「真的?他們會來嗎?」
我不清楚小汐的家庭,只是大概知道她的雙親都是很忙碌的人,通常不會來參加這種活動。這次聽到她這麼興奮的聲音,看來出席的機率應該是很大。
「爹地跟我說他會來!」
「這樣啊,太好了。」
「嗯!」
只要小汐坦率地露出笑容,毫無疑問就是個可愛的女孩子。
如果她可以一直保持這種樣子那該有多好……
「原來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妳才把表演的曲目換掉啊?妳換成什麼了?」
「喏。」
她宛如早就料到我會詢問,立刻遞出一張A4紙,那是剛印好的傳單。
我馬上查看表演曲目。
「……這是什麼!怎麼我的曲子變多了?」我發出驚呼。
原本說好我提供的曲子就二首,現在卻變成幾乎有一半都是我寫的曲子。
或許別人看來不覺得怎麼樣,但是看在我眼裡,這場小汐的獨奏會儼然成了我的成果發表會。這叫我怎麼能不驚慌。
「因為——難得他們要來聽我彈鋼琴,比起那些無聊的曲子,小潮的曲子要好多了,不是嗎?」
出現了,她的「無聊古典音樂學說」。
但是我已經聽不進她的解釋,完全把自己關在驚慌失措的籠子內。
「妳的指導老師呢?他不可能同意吧?」
「你說這什麼話?當然是硬逼他妥協。」
小汐的口吻非常理所當然,輕易地將我的問題駁回。
我只能瞠目結舌的看著她。
然後,當我再次低頭仔細看手上的傳單,我又發現了驚人的事實。
「壓軸曲居然是新作的『青鳥』……」我兩眼發直的盯著傳單看。
「沒錯!就是之前你幫聲樂科譜曲的那首『青鳥』!」
小汐伸出食指,驕傲地指著我,彷彿在告訴我這個發現非常正確。
「等一下啦!這首絕對不行!這個是幫他們的音樂劇配的背景音樂,根本就上不了獨奏會的檯面,而且還要當壓軸……!」
「其實我也是這麼想耶。」
「既然這樣——」
我的話還沒說完就主動停下來。
因為我面前的女生露出陰謀詭計的臉孔,燦爛的對我笑著,讓我全身起了數量驚人的雞皮疙瘩。
「妳該不會……」我的內心產生強烈的不祥預感。
「給我重新修改。」
可愛的女孩子再度指著我,天真無邪的笑著。
但她在我眼中卻宛如惡魔再世。
我再也壓不住在身體內瘋狂亂竄的驚慌失措,不受控制地開口大叫。
「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獨奏會只剩下十天耶!」
「所以呢?」
小汐的眼神瞬間變的尖銳,斬斷我剛才一氣拋出的抱怨,順利堵住了我的嘴。
「你要是有時間抱怨,還不如趕快修改!快點!我還要練習耶!」
正如前面所說,可愛的女孩子要視情況才會出現。
「妳幹嘛這麼拘泥這首曲子?其他可以選的很多吧?」
「才沒有別的可以選!壓軸只能選這首!」
又是一次斬釘截鐵的回答,我內心的絕望已經不是用絕望就能形容的了。
「我要用這首曲子讓爹地還有媽媽幸福,所以只能選這首!」
當時她的表情讓我難忘,那是一個滿懷愛情的女孩會有的表情。
聽了這句話,我也說不出「我沒辦法加油」這種話,取而代之,我做好了爆肝的覺悟。
基本上,小汐不會干涉我作曲,是我常常會把自己逼上絕路,樂譜也總是修過一遍又一遍,全部砍掉重練更是家常便飯。
因此,為了這個樂譜,我幾乎一整個禮拜沒睡好。
爸媽說他們總會在半夜聽見我大叫:「這樣總可以了吧!」之類的夢話。
好不容易把成品交出去時,距離獨奏會只剩下三天,小汐就只用了這些時間把我修的譜給背起來了。
令我意外的是,她居然沒有怪我太慢,也沒有抱怨剩下的時間不夠,更沒有先確認曲子本身有沒有問題,馬上就投入練習。
在這場對她而言這麼重要的獨奏會上,她卻如此相信我,讓我瞬間釋懷了她之前的強人所難,也遺忘了一個禮拜沒睡好的疲憊。
我想站在她那邊,想要替她加油,希望獨奏會當天青鳥可以降臨到她身邊,帶給她以及她的家人幸福。
我是真的那麼希望。
但是,我們兩人祈求的青鳥到最後並沒有出現。
獨奏會當天,小汐特地保留的兩個VIP席位始終沒有人坐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