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最後我再看一次。羅恩大人,您低下來一點。」
「考核項目不包括儀表。而且,妳來之前已經替我整理過領子了。」
話雖如此,他還是乖乖站在樓梯扶手旁,彎下腰讓瑪雅幫自己整理儀容。
「可是,如果您一副邋邋遢遢的樣子,考官或許會看您不順眼,故意打得很用力。」
「不對,根據經驗,要是我看起來太乾淨,才會被打得很慘。」
「為什麼?」瑪雅瞪圓眼睛,一臉匪夷所思。
「覺得我牙齒太整齊,讓他看了不順眼吧。」
準勇者測試當天,瑪雅說什麼都要先跟他過來協會,然後再去餐廳工作。其實她本來想請假觀戰,是他說閒雜人等不能觀戰後,她才勉強放棄。他在協會櫃台完成登記,跟著職員前往地下競技場之前,瑪雅又叫住他,說最後要再替他整理一次衣服。
「不要太緊張哦。」
「到這裡為止已經替我整理了不下十次衣領,妳還好意思叫我不要緊張……」
「那、那還不都是因為這件事真的很重要嘛!」
「重要到讓妳拖著我折回去重新梳一次頭髮嗎?」
「那是因為我那時候才注意到,您的頭髮從後面看起來居然這麼亂。雖然很可愛,可是為您測試的不是我,所以可愛是沒用的。」
「亂也沒關係,就算梳好,風吹沒多久就又會亂了。」
「不行不行,那樣很邋遢,可能會被扣形象分數。」
「昨天我們都說過了,即使這次沒通過,明年也可以再報名一次。」
「但是,沒有人會以不通過為前提去參加考試。您也希望一次就通過吧?」
「那是當然的,報名費可不便──」
他話還沒說完,等著為他帶路的職員就用力清了一次喉嚨,試圖禮貌地提醒他不要遲到。瑪雅被咳嗽聲嚇住,連忙鬆開他的衣領,催促他轉身並輕推他的背。
「那麼,祝您成功。我會在這裡等到測試結束的。」
不曉得瑪雅在他沒注意到的時候立定了什麼樣的決心,但在他所能觸及的部分,她像是已經完全接受他將成為勇者當作人生目標這件事。步下幽暗的階梯前,他回望在樓梯口目送自己赴試的瑪雅,卻因為她逆光而立,而無法看清她的神情。
下樓途中,唯一的光源是牆上按固定間距設置的火把。職員步伐穩健,邊走邊朝他搭話。
「羅恩大人,您在報名的時候填寫的資訊應該都是正確的沒錯吧?」
「對。怎麼了嗎?」
「關於想做準勇者的理由,您寫的是『想見到前任勇者』。」
「沒錯。」
被問到這個問題時,他詢問當時的職員,想瞭解以前的勇者都寫些什麼,但對方只說,請他誠實回答,這和測試內容有關。他摸不著頭緒,但還是依言作答。他的理由從最初就沒有變過:想見到夏洛特,不管她是死是活,就算她成了魔物。不過,他直覺認為「即使她成為魔物」這個補述並不適合寫在答案裡,當時也就省略。
「在黑地與前任勇者相見,這個情境實在很教人為難。」這個留著極短髮的男性職員,仔細挑選措辭的態度與一絲不苟的外表很相稱。「雖然『想見到已經離開的人』,其實是很常見的理由,不過對此我難以理解。」
「很難理解嗎?」他跟著職員拐了個小幅度的彎。「每個人都有難以忘懷的人吧?」
「每個人都有的吧。」職員真誠地表示同意他這句話。「但是,如果那是在黑地才能見到的人,對方還活著因此可以與您見面,這樣真的是一件好事嗎?」
對話戛然而止,他不作回應,職員也沒有繼續詰問。隨著鞋跟最後一次接連頓地的聲音響起,毫無交流的兩人終於來到階梯底。火光映照石製大門與門上的雙翼花紋,職員在門前一欠身,請他自行推門進入。
「祝您武運昌隆。」
冒險者協會在地下建造了數個用途不同的競技場,他所看到的這個似乎是規模最小的,因為裡面並不像準勇者定期測試所用的競技場那樣,大到能夠種植不需要陽光的樹木來仿造黑地的地形。不過,這依然是個空曠的大場地,場地中央站著顯然就是考官的男人。競技場位於地勢更低的地方,必須走樓梯才能下去。場地本身如果是一樓,那麼以圍欄圍住的高地大概就是二樓。在通往一樓的樓梯口,他看見二樓站著幾個人,但從這個距離看不清面貌。
沒有人告訴他該做什麼,於是他憑著自己的直覺走下階梯,迎向那個佇立在場地中央的人。他的腳步飛快,在整個地下競技場激起教人不安的回音,那些人一動不動,也沒向他喊話說明測試內容,毫無反應的姿態,與黑地城堡裡面那些受到刺激才會揮舞長斧的詛咒鎧甲如出一轍。
踩上通往場地的短階梯時,他將手放在腰側的劍柄上,這個舉動後來證明是正確的。
原本宛如石雕的準勇者一看見他進入場地,立刻拔劍衝向他。兩人的視線甚至沒有相交,戰鬥卻在剎那間開始。要是他再晚一秒準備拔出武器,大概就會直接被砍倒。掠過他鼻尖的劍風說明對方是認真的,假使他沒有全力應戰,可能會連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就死在這裡。
當年的夏洛特也是在這種環境下爬上最高位階的嗎?
拷問官和準勇者的戰力差距並不是人力所無法跨越的鴻溝,特別是輪替率相對高的第五順位準勇者,實力甚至可能比當時最強的拷問官還弱,參加測試前他是這樣想的。而他想的也沒錯,自那沉默的開頭以來,兩人已纏鬥許久,他渾身痠疼刺痛兼而有之,卻終於慢慢佔到上風。眼前的準勇者左支右絀,顯然已經應付不了他的攻勢。
「喝!」
他趁著準勇者腳步踉蹌的瞬間飛身向前,同時準備好施以斬擊。
就在這時。
啪!
有什麼從競技場外飛了過來,像個水球似地擊中他。攻勢受到干擾,他的最後一擊就這樣被躲開,準勇者一個翻滾逃離他的攻擊範圍,閃到他的背後,他立刻轉攻為守,將劍橫在身前。從對方的反應看來,剛才的攻擊並不是意外,很可能也是測試的一部分。那大概是某種魔法,雖然不曉得性質跟功用,不過──
「沒用的!」
他立即旋身,從極其刁鑽的角度出劍,圖的是再次打對方措手不及,進一步給予心理壓力,削弱精神。論體力,準勇者比他弱上很多,在戰鬥技巧相差不大的情況下,耐力差距就能決定最後的結果。
然而,他的劍被出乎意料的強大力道徹底架開,差點脫手。
「什麼、」
「你太有自信了。」
他才赫然明白,準勇者剛才一直在保留戰力。這份偽裝做得實在太到位,只觀察大處的他並未發現,還以為對方是被他逼入死路──實際上,他才是被引誘到陷阱中的那個人。不過,只要他還能舉起劍,就一定沒問題。他將劍架在面前承受攻勢,同時調整心理狀態,準備再次反擊。
受到準勇者的正面攻擊時,他望向對方,卻頓時呆若木雞,手上的劍更差點被打飛,震得他虎口發麻。
他一瞬間喘不上氣。
「來了嗎?」
與他交戰的準勇者似乎早知道會有第三人加入到戰鬥中,看也不看便停下攻擊,問道。
「你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既然真正的主角來了,我就暫時退下。你們好好玩。」
對方乾脆地收劍入鞘,從他面前走開。取而代之的是,新加入的對手走上場地,一步步朝他而來,途中拔刀指向他──穩穩的,沒有一絲動搖。
他呆立原地,除了握緊劍以免它掉落以外,已經做不到任何事。
「……夏洛特?」
他用盡全力,卻只能從喉嚨擠出比嗚咽還扭曲的聲音。
「怎麼了?」
夏洛特用看著陌生人的表情望向他,似乎無悲無喜,眼神比以往所有時刻都冷澈。然而那是夏洛特,是他可以輕易在人群中認出來的、是他找不到任何替代品的、是他願意獻上生命只為了再見一面的……
「妳為什麼會在這裡?」
騙人的吧?
夏洛特離去那天的雨、格洛斯特向他傳達遺言的口氣、艾爾朗謊稱「你是替代品吧」的表情、謬克說「你才是她能捨棄卻不能替代的人」時的眼神、瑪雅將繪本緊抱在胸的姿態,以及他閱讀亡妻日記時胸臆中那份痛楚,全都歷歷如昨。
那些東西和眼前的夏洛特如果都是存在的,那絕對有違常理。
可是,夏洛特就在他面前,如果她是假的,那為什麼他會立刻熱淚盈眶?如果她只存在於他的想像,為什麼這幾年他從未擁有過如此真實的幻夢?要是這世上有方法,可以讓他在腦海完全重現她的模樣,就算是要獻出靈魂,他也會認真考慮。
為什麼好不容易重逢的時候,他們中間必須要隔著武器?
夏洛特,妳不覺得奇怪嗎?
他彷彿墜入了夢境。證據就是,剛才那個準勇者不知何時已經失去蹤影,他眼前只剩下穿著平常裝備的夏洛特。她聽見他的問題,但沒有回應,彷彿沒有聽明白。
「有什麼話就等戰鬥結束後再說。」
話聲未落,足以削肉的刀風就逼近他面門。
夏洛特不等他回應便開始猛攻,他不得已只好舉劍防守,但實際上他無心對戰,不願意把時間浪費在刀劍相向,一心只想讓她停下動作。
「夏洛特──」
長刀劈落。
意味著斷絕的聲響,代替回答傳到耳中,那短促的撕裂,比什麼時候都要貼近他。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夢裡不會感受到疼痛,因此這絕對不是夢。
夏洛特一刀砍掉了他的耳朵。
以往他從沒有傷重到因為劇痛而反胃的程度,但此刻他視線模糊,不管多用力摀著傷處也還是整個腦袋都在嗡鳴。可以感覺到左耳已經離開自己的頭部,讓頭側只剩一個不斷淌血的窟窿。他痛得跪在地上抽氣,任由武器掉在旁邊,甚至想不到自己有沒有能力撿起它繼續戰鬥。
而她此刻用刀指著他剩下的那隻耳朵。他的左半邊世界陷入沉寂,而右半邊響起她細微卻清晰的威嚇:「如果聽不懂人話,我就幫你把耳朵砍掉。用不到的其他地方,我也全部都可以幫你切掉。」
是夢,這是惡夢。
「如果我……」
他用力眨掉殘餘的淚水。再次睜開雙眼時,他終於湧現重新投入戰鬥的力氣。不知何故,左耳原先的劇痛減弱了,變成隱約的鈍痛,彷彿是因為受到他的意志影響。
果然是夢。
「如果我贏妳了,妳就要……聽我說話。」
「你贏的話,要做什麼都行。要砍掉我的耳朵也可以。」
真的是夏洛特。她完全不擅長開玩笑。
刀光劍影反覆交錯,尖銳的鏗鏘聲教人頭皮發麻。他從未和夏洛特戰鬥過,但直覺她無愧「勇者」之名,不僅完全沒有多餘的動作,攻勢更猶如驟雨──迅疾好比電閃、凌厲超越落雷,本應葬身黑地的夏洛特,刀尖每指向他一次,就帶給他一陣椎心的劇痛。但他咬牙突進,為了和她對話,而拚盡全力迎向那狂風暴雨般的攻勢,疼痛不斷累積。彷彿是因為受到他的意志影響,又或者是夏洛特也採取和剛才那個準勇者相同的策略,不知何時開始她節節敗退。
他終於逼得夏洛特頭一次舉刀護住面門,趁勢全力下劈,企圖讓她丟掉武器。
「妳這幾年去哪裡了?」
「你贏我我就回答你。」
「不可能!不殺掉妳的話就不可能結束的!」他大吼。兩人的力道相互抵消,劇烈的震動說明了此刻有多麼間不容髮,稍有鬆懈就可能遭到追擊。「妳為什麼會出現在我面前?之前妳離開難道是假的嗎?告訴我!」
「那就殺了我,因為我沒辦法回答你。我在黑地,這裡就是黑地。」夏洛特勉強往後退開,遠離他強硬的質問與劍鋒,凜然的神情徹底展現出連鋼鐵都能斬斷的決心。「如果只能殺了我,那就把我給殺掉。在黑地,和準勇者刀刃相向的就是魔物!也是敵人!」
他楞了一下。
是啊,他本應明白,那些封印魔王後再也沒回來的勇者,或許都變成了怪物。就連夏洛特也一樣,可是,為什麼夏洛特也──難道不能只有她是特別的嗎?
「只有妳我不想當成敵人!夏洛特,妳是人類!」
他受夠了這一切,還有甘願置身其中,聽任他人毀滅的夏洛特。爆發的憤怒令他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將夏洛特的刀瞬間打飛出去,她則被武器脫手的力道震開,跌坐在地。
他站著,劍尖往下指在她額前,劇烈的喘息並沒有讓劍歪斜半分。她望著他,表情還是那樣冷漠,彷彿並不在乎身上的疼痛與傷痕,也不介意自己已經被打敗的事實。
但是,就在他那樣想著的時候,夏洛特的表情變了。
她的嘴唇顫抖著,眼珠也慢慢濕潤,彷彿冰塊終於受熱融解。
「……不要殺掉我。」
「夏洛特?」他差點沒直接丟下武器,跪下去抱住她。
「只有你不可以殺死我,羅恩。」
就像以前一樣,在那些隱密的時刻中,他曾聽過那樣充滿感情的、乞求的口吻。頭側的鈍痛忽然加劇,讓他難以思考,只能受到情緒與直覺牽引。
「不要殺我。」
夏洛特才說到「不要」,他就依言放下劍,蹲下身靠近她。哪怕只是虛妄的事物,他也想要再和她多說一點話,如果她開口請他留下,或許他也會欣然應允──只要可以繼續注視她、聆聽她的聲音、待在她的身邊,就算身處地獄也無妨。
他想拭去她頰上的汗水,但她搖搖頭,避開他的碰觸。出於某些原因,她的臉突然變得模糊,他不停眨眼,卻依然無法看清楚,這樣溫柔地說話的時候,她帶著什麼表情。
「羅恩,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好。」
「傻瓜。你應該先問我要你幫什麼忙才對。」
「不用問也可以,妳讓我做什麼我都會做。」
「如果我要你留下來陪我,也沒關係嗎?」
「沒關係。妳想回來的話也可以,我們回家吧。」
「留下來陪我的話沒關係嗎?沒有其他人在等你嗎?」
「有,但是我想待在妳身邊。」
「沒有其他要做的事情嗎?」
「有,但是有妳的話,那就不重要了。」
「你會殺我嗎?」
「怎麼可能。」
這癡傻過分的回答讓夏洛特笑了,他彷彿再次看見,她在兩人分別的早晨所給他的笑容。
「──那麼去死吧。」
夏洛特宛如幽靈般悄聲宣告,同時將匕首刺進他的腹部。刀柄深沒。
「所以其實沒有受……」
「測試的一部分……」
「但是這……未免太殘忍……」
「這太過分了……」
朦朧的話聲像小小的手,緩緩將他拉回現實世界。模糊的殘影顯示他身邊還有兩個人,他們似乎正在對話。腹部一抽一抽地鈍痛,他本能地伸手去摸受傷的地方,可是那裡並沒有包紮的痕跡。他又摸摸左耳,發現原本已經飛離他數公尺的耳朵,此刻也好好待在他頭上。
聽見他有動靜,本來在談話的人發出驚呼聲,立刻握住他的手,那雙手柔軟卻冰涼,像是剛出過大量冷汗。
「您醒來了!還痛嗎?」
「……瑪雅嗎?」
「嗯,我在這裡。」
「測試呢?」
「結束了。很抱歉,他們說您沒有通過。羅恩大人,這裡是協會旁邊的醫院,測試結束以後沒有很久,現在才剛過晚餐時間,您餓了嗎?」
「不要緊,我不餓。倒是妳,剛才在和誰說話?」
視野完全清晰以後,他看向站在床邊的另一個人,發現那是已經數年不見的男人:準勇者順位第三,格洛斯特‧帕莫蒂安。格洛斯特一襲黑色皮大衣,袖口有金色的滾邊,看上去是頗為正式的打扮。
「不能起身迎接實在抱歉,大人。」他撐起身子,背靠牆板坐好,盡可能不要表現出感到疼痛的樣子,畢竟這些疼痛實際上並不存在。
「你好,羅恩。別那麼生疏,叫我格洛斯特就可以了。」格洛斯特微笑,伸手表示無須多禮。
記得格洛斯特當初轉達夏洛特的遺言時,是稱他為「您」的。看來對格洛斯特而言,他不是夏洛特的附屬品的話,那就是晚輩了。
他的衣物和頭髮有些凌亂,但瑪雅沒有伸手來幫他打理整齊,反而有所顧忌地看了格洛斯特一眼,隨即說:「我出去等兩位談完。」
「好。」
他目送瑪雅離開病房,同時用手指稍微梳理自己的頭髮,並且拉直領口的衣服。大概是為了讓他能輕鬆些,某人摘下他的冒險者識別牌,放在床邊的小櫃上。格洛斯特順著他的視線看向那塊黑色識別牌,回過頭時,原先客氣的笑容已經消失。
「你跟它還有的是時間相處,不用擔心。」
「我沒有通過測試,對吧?」
「就和瑪雅小姐說的一樣,沒有。」
「因為我昏倒?」
「最主要的原因是,你中了幻術以後的表現沒有達到標準。」
「那果然是魔法。」他將手放在腹部,蹙眉說道:「這也是測試的一環?」
「沒錯。一般人很少進行精神方面的鍛鍊,但準勇者其實應該要能夠抵抗能夠影響心理狀態的魔法。你平常在黑地應該不會主動接觸施放幻術的魔物吧?」
他皺眉望向格洛斯特不在的方向,算是默認。
「之後盡可能加上這項訓練吧。雖然單獨行動時被幻象魔法擊中會面臨風險,但不加強抵抗幻術的能力,就不可能通過準勇者測試。」格洛斯特聳肩,似乎不置可否,但從口氣聽來,他的態度無關褒貶,而是為了給予建言。「根據報名時填寫的理由,就是想擔任準勇者的理由,有的人需要額外接受幻覺測試。」
他在腦中把情況大致梳理一遍,並問道:「你們聽得到我說的話嗎?」
「聽得很清楚。」
「那對方說的話,你們也──」
格洛斯特直截了當。「不管你聽到什麼,都是你的幻覺。對話、聲音、表情,甚至是被武器擊中,都是你幻想出來的。」
「幻想……」他又摸著耳朵,無法想像自己能夠有真實到那種程度的幻覺。
「魔物的目的就是保護魔王,避免勇者殺死自己的主人,而魔王本身也會窮盡方法阻止你。他們可以輕易幻化成你最思念的人,用他們的聲音和你說話,乞求你饒他們一命。」
不要殺死我。羅恩,只有你不可以殺我。
不要殺我。
不要……
「女神在上。」
他雙手掩面。他自以為和夏洛特說的話,其實都被其他人聽在耳裡,簡直丟人現眼。
「夏洛特大人當初參加測試時,我也有觀戰。」大概是為了緩解他羞愧的心情,格洛斯特轉移話題。「她也中了幻術,所以也看到了某個人。但是,她站定腳步,咬牙切齒地說:『那傢伙不可能出現在這裡。在我死之前,我絕對不會見到他!』接著狠狠擊敗對手。不管幻象讓夏洛特大人看見誰,那一定是她當初最思念的人,但她輕易就把對方打倒,真的很了不起。」
夏洛特擁有一顆對自己或對他人都同樣無情的鋼鐵之心,堅毅到可說是死心眼。格洛斯特敬重那樣的夏洛特,至今說到她時,口吻也依然推崇備至。
「思念著那樣的夏洛特大人,並且被她的幻象所迷惑,我原本認為你那樣無可厚非。但是,看到瑪雅小姐以後,我就不那樣想了。」
床邊的椅子就那樣空置著,格洛斯特沒有坐下,望著他的視線因此顯得有些疏遠。
「為什麼你會和這麼像夏洛特大人的女人在一起?」
「這跟你無關吧。」他不打算和局外人交代自己的想法,於是回答道。
「因為你想做準勇者,所以我必須來確認你的想法。在黑地,意志不堅的人會被魔物利用和吞噬,如果你只是追著夏洛特大人的影子而去到黑地,那只會淪為牠們的玩物與食糧。既然已經找到了長得那麼像她的人做伴侶,代表你內心深處也希望就在這裡安身終老吧?」
「不,我還是要做準勇者。」
格洛斯特瞇起眼睛。「為什麼?」
「想見夏洛特。夏洛特總是跟我說,做準勇者的人可以投胎到白都,我想和她去一樣的地方。還有,她一定還在黑地,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如果她還活著,而且成為你的敵人,那你會怎麼辦?」格洛斯特說:「這就是這個測試的目的。在黑地,跟你刀刃相向的全都是敵人。如果夏洛特大人也變成了魔物,也就是你的敵人,你能夠殺害她嗎?背負著準勇者稱號的人,必須要有那樣的鐵石心腸。成為準勇者以後,你要不顧一切地斬殺魔物,直到抵達魔王面前的那一天。我聽到你說:『妳是人類。』羅恩,這個想法是錯的。夏洛特大人已經不再是人類了,活著的話只會是魔物,死了的話就會是腐肉。」
他看著格洛斯特的眼睛,彷彿透過那扇靈魂之窗看到一塊冰。
準勇者和拷問官的差距並不在戰鬥能力,而在這裡嗎?
「如果夏洛特大人變成魔物……你想過這件事嗎?」
百般遲疑後,他依然不情不願地搖頭。
「我已經決定好了,如果看到夏洛特大人變成了魔物,而且向我求饒,我一定會殺掉她。夏洛特大人就算輸,就算死,都一定會挺直腰桿,決不退縮。像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求饒?」
格洛斯特說這句話的態度,就好像他是殿後的將領,職責是負責處決逃兵。
「如果在路上被無謂的東西引誘而誤入歧途,那成為準勇者便沒有意義。準勇者有準勇者應去的地方,那個地方,不存在你追求的那個夏洛特。如果無法明白這點,就乾脆放棄。」
「你們就沒有想過,夏洛特或許──那些勇者或許全都沒有死嗎?」
「你以為問題是活著或死亡嗎?」
格洛斯特宛如絕對不起波瀾的水面,沉著到幾乎可說是冷酷地回答。
「活著,卻無法離開黑地,從那一刻開始,我們就沒有道理再將這種人視為人類,勇者也全都有這樣的覺悟。換作夏洛特大人是我,也會這樣回答。能夠抱持這種決心的人,才有資格做準勇者。」
「哪怕這種決心完全不近人情?」
「我以為夏洛特大人跟你說過,很多方面來說,準勇者都是必須拋棄人類的存在。」
格洛斯特頓了頓,才看向房門,繼續道。
「我剛才之所以問你瑪雅小姐的事情,是因為她跟夏洛特大人不一樣,畏畏縮縮,連自我介紹都沒辦法好好做,想了很久才說,自己是你的朋友。你如果打算要認真對待她,就好好考慮未來的事情──我不想看到接替夏洛特大人的是這樣一個不上不下的仿冒品。」
他沒有問格洛斯特說的仿冒品究竟是在指誰,就讓對方離開了病房。沒有結論的談話像是雙足模糊的鬼魂,盤桓在房內,幽幽地在他耳畔反覆詛咒。
夏洛特可能還活著,可是就算那樣,她也不可能被視為人類。
他將臉埋在掌心,企圖讓自己忘記這個事實,掌心一點點濕潤,但他不願將手拿開,以免聲音漏出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不連續的兩下敲門聲傳來,聽上去怯生生的。
「羅恩大人?您醒著嗎?我去拿了吃的,還有水。」
他用手背抹抹眼睛。「──進來吧。」
「您被格洛斯特大人罵了吧?對不起。」
「妳怎麼會一進來就跟我道歉啊……」他哭笑不得,看著瑪雅把托盤放在床頭櫃上。
「格洛斯特大人說了測試的事情,我就忍不住和他抱怨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他剛才和您說完話出來的時候,表情看起來很嚴厲,我就擔心您因為我的關係被罵了。我知道準勇者要面對的東西很艱難,可是對參加測試的人用幻術,讓你們看到想念的人,這真的好過分。」
瑪雅微微鼓起臉頰,似乎很不能諒解。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讓她不要自責,就因為她的模樣與平常不同而不經意轉移話題:「我都還沒問,妳這衣服……」
聞言,瑪雅立刻低頭看自己身上的服務生制服,平常她都是一回住處就把衣服換掉,出外時則會穿其他外出服。在這裡還穿著制服,代表瑪雅一下班就跑來協會,連住處都沒回。
「怎麼沒有先回去換套保暖點的衣服再過來?著涼的話該怎麼辦?」
「本來是想先問問測試的情況,然後再趕回去換衣服的,可是櫃檯告訴我,說您沒通過測試,還被送進醫院,我就顧不上衣服的事情……」
女神在上。他又掩住臉,但這次並不是因為想哭──好吧,果然還是因為想哭,但這次是因為不同的理由。他拉過她的手,那雙手柔軟而冰冷,而且顫抖著,好像連血管中都灌滿了恐懼。
「妳在發抖。」
「沒、沒有沒有!這只是因為太冷了!」
瑪雅想搖手否認,但因為被他抓著手而無法如願。在他的掌握下,她的手終於慢慢回溫。
「他們沒跟妳說我根本沒受傷嗎?」
「我原本聽說的也是那樣,可是途中遇到格洛斯特大人,他說,您是因為昏倒而被送進醫院,而且那是因為您受到幻術攻擊,以為自己看見了夏洛特大人。」
瑪雅垂下頭,聲音聽來有些委屈。
「好過分,明明知道您對夏洛特大人的心情,卻用來當作對付您的武器,這太卑鄙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格洛斯特說,必須要能克服這件事。」
瑪雅大概也知道自己無理取鬧,便不再說話,雙肩因為克制情緒而微微發抖。他有種衝動,想將她擁入懷中,不是出於愛情或欲望,而是因為渴望溫暖。夏洛特也曾給過他溫暖,可是她已經不在了,連曾經敬重她的人,都說自己與她再見的話,會毫不猶豫斬殺她。在這樣的話語和情境中,只有瑪雅那句「好過分」,能夠稍稍舒緩他胸中那份鬱結的沉重。
「我在想,勇者之類的事情,是不是應該放棄呢?」
他沒注意到自己說出了心聲,直到瑪雅猛然抬起頭,臉色刷白。
「羅恩大人?」
「果然我不想看妳這樣擔心我,而且我也……如果真的遇到夏洛特,我也無法對她動手。哪怕只是幻覺,我也不想傷害她。」
「可是,不做準勇者的話,就不能去找夏洛特大人了。」瑪雅甩脫他的手,抓住他的肩膀,表情可說是驚慌失措。「羅恩大人,您先好好睡一覺,要不要做準勇者之類的事情晚點再考慮吧。」
「真是,我以為妳會高興呢。」他也掙脫開來,反而扶著她的雙肩。「不做準勇者的話,我就會回去過普通人的生活,這樣也就不會和妳分開了。格洛斯特剛才也建議我,好好考慮跟妳的事情,我覺得他說的是對的。」
「你們剛才就是在討論這件事嗎?」
「不是,只是剛好提到。」
「我還是覺得,您不要現在決定這件事比較好。」瑪雅毫不猶豫地搖頭,像是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事情。「只要努力的話,測試總有一天可以通過的,您也說了不是嗎?就算這次沒有成功,未來也還是有機會。睡吧,總之先睡一覺,我會在這裡等您醒來。」
「妳不是不希望我去做準勇者嗎?」
「不要在這時候想那麼沉重的事情。」瑪雅用一種沒得商量的口氣說:「請別說傻話了。睡吧,天亮的時候我會叫您。」
「不過、」
「沒有不過。請快躺好,不乖乖休息的話,傷口會好得很慢的。」
「但是──」
「不要但是,請快點睡。閉上眼睛,就算不想睡也閉上。」
他拗不過瑪雅,只好躺下並且閉上眼睛。她的手蓋住他的眼皮,跟女性冒險者相比已經十分柔軟的掌心,此刻散發著溫暖,像在對他的皮膚低喃安眠曲。
「一年後再來吧。到時候我會跟您一起來。」
「我以為妳希望我睡覺呢。」
「您睡著的話,或是不想說話的話,就不會理我了吧?」雖然他看不到,可是能夠想像,瑪雅露出打牌贏他時才會有的狡黠表情。「我有聽說過,希望對方說出真心話的時候,可以叫他閉上眼睛。」
「那妳閉著眼睛嗎?」
「我的真心話什麼的不重要,羅恩大人。」
「這樣說有點狡猾啊。」
「因為這是實話哦。」
「那我如果去做勇者的話,妳──算了。」
「您對夏洛特大人的心情,我很明白,而且我喜歡的正是那樣一心一意的您。所以,只有為了她才可以。如果您為了其他女人要去做勇者,我會反對到底。」
瑪雅的聲音變小了,似乎想起以前的事情。
「羅恩大人,我的爸爸也是冒險者。」
他差點脫口而出說「我知道」,好不容易才忍住了。
「我的爸爸和媽媽,是任務夥伴,他們結婚以後,也繼續出任務。一直到我出生的時候,他們都還沒商量好,到底應該由誰待在家裡照顧孩子,所以我是讓叔叔嬸嬸養大的。第一次見到爸爸的時候,我還哭了,因為那時候他對我來說是陌生人。我記得,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
瑪雅的母親究竟是遭遇了什麼而死在任務中,她一直都未聽誰親口證實。不過,她的父親在那之後就更常出任務,簡直到了逃避回家的程度。父親每次回家雖然都表現得親切,但瑪雅形容,那種姿態就像閉氣潛水一樣,任誰都能看出其中的努力與勉強。最大的證據就是,他時常不看她,就算正在跟她說話也是一樣。
「有一次,我半夜起來上廁所,聽到我爸爸翻來覆去,好像在做惡夢。他說夢話的時候,我因為好奇就湊過去聽,最後我聽到睡著了,醒來時還尿床──討厭,您不要笑啦,我這輩子只有尿床過一次──後來,我回想當時聽到的東西,東拼西湊,好不容易想明白了。可是,我沒有跟別人說過這件事。」
瑪雅的父親中了魔將的幻術,殺了當時唯一的隊友,也就是她的母親。
「我嬸嬸有時會說,我長得跟我媽媽很像。所以我想,爸爸他是因為覺得很內疚,不能再好好面對我,才會只能一直去黑地,最後也死在那裡。告訴我這件事的人說,他是因為中了幻術,才被魔將殺掉的,我爸爸死前,有叫我媽媽的名字。」
「我很抱歉。」
「沒關係,我原諒您。」瑪雅用調皮的口氣說:「好啦,謝謝您聽完。」
「為什麼突然說妳父親的事情?──我不是說我不想知道,但是這實在突然了點。」
「羅恩大人,您不能輸給幻覺,哪怕那種東西再溫柔,都不可以沉溺在裡面,那樣很危險。夏洛特大人離開這麼久了,如果她還活著,一定會想辦法回來的,可是她沒有。如果她受到魔法控制而必須與您刀劍相向,也絕不會求您手下留情,可是她有。您不能忘記夏洛特大人真正的樣子,您不能去聽她當下的謊言,要記得她真正的願望。羅恩大人,她真正的願望,您知道是什麼嗎?」
「轉生到──」
「啊,沒關係沒關係,不說也可以。我的意思是,您知道她真正的願望,對吧?」
「我知道。」
我想要去白都,我希望羅恩也能去那裡。
我生生世世都想住在白都,跟羅恩永遠、永遠、永遠在一起。
不管出生在這世上幾次,我都想遇見他,就算他不喜歡我,我也會喜歡他。做勇者的話,這個願望一定就可以實現。
這個願望已經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每當想起這些文字,他就感到一陣美好的心痛。
「您一定要替她達成最終的心願才行,苟活之類的,不可能是她的心願,對吧?」瑪雅輕聲問道:「如果今天,您和夏洛特大人的立場對調,您覺得她會怎麼樣呢?」
「妳的意思是,我先以勇者的身分死去,然後她成為勇者,最後我們見面嗎?」
「嗯,就是那樣。」
他想起夏洛特冷酷的聲音,那自她心中結起的冰,這輩子只有融化過很短一段時間。
「一定會比我更有決心……更果斷地,殺掉我吧。」
雖然閉著眼,他卻像是從瑪雅的輕笑聲中,看見了那個忠實的笑容。
「您所告訴我的她,不是那種會被感情左右的人。如果現在您和她立場對調,夏洛特大人一定會比您更堅強,像您說的一樣,果斷殺死您。可是羅恩大人,那並不是因為不愛您。雖然我不能戰鬥,很弱小,可是我的話,絕不會把殺死您的機會拱手讓人──如果是我,我希望死前看到的是您,希望在您懷裡閉上眼睛……就算夏洛特大人變成了魔物,變成您的敵人,她也一定會那樣希望的。可是您卻說,因為下不了手,所以要把這件事交給別人去做──羅恩大人是笨蛋。」
瑪雅吸了一下鼻子,雖然速度很快,他仍聽進耳中。
「我才不會因為您做不了勇者就高興。您一心一意的樣子、專情的樣子、為了成為和夏洛特大人相稱的勇者而努力的樣子,我喜歡的是那樣的您──您自暴自棄、因為迷惑而裹足不前的模樣,我看了一點都不開心。我……我不要您和我爸爸一樣,什麼都沒有弄清楚,因為害怕面對讓自己難受的事情,就不斷逃避。羅恩大人,您可能不會相信我,可是我只想看到您努力的樣子,果斷的樣子,不懷疑自己的樣子──別看我這樣,我其實是很嚴厲的哦。」
手離開了他的眼睛,但他知道瑪雅不想被看到哭泣的表情,所以假裝沒有注意到這件事。幾次抽噎的聲音過去後,瑪雅才繼續說道。
「我很喜歡一種花,它會朝著太陽的方向盛開。太陽永遠有自己要去的地方,而它就這樣追著太陽,直到黃昏。雖然有點寂寞,可是我總是覺得,追著太陽跑就是它的幸福,因為太陽充滿決心的樣子非常耀眼,只要看著那樣的太陽,就很讓人滿足。」
「哪怕永遠是第二嗎?」他不禁問。
「哪怕永遠是第二。」瑪雅用帶著笑意、卻還沾有淚水的聲音說:「羅恩大人,話雖然是這樣說,可是除了夏洛特大人和我,要是您有其他人,我會立刻毒死您或者刺死您。在您真正做勇者之前,我們可是還有很多時間要一起過哦。」
「聽起來還真不像玩笑。」
在玩笑話不合時宜地真實這點,瑪雅跟夏洛特倒是很像。
「當然,如果您變軟弱,我會代替夏洛特大人教訓您。」瑪雅伸手捏起他的雙頰,往兩邊拉扯,感覺真的使了點勁。「您要變得頂天立地,帥氣地去見她才行。我很貪心,想和您在一起,可是我也希望您不要因為我放棄原本想做的事情,失去原本的樣子。我會努力跟在您的身邊,所以請您不要顧慮我的事情,好好地努力。」
暖流淌入心中,他的胸口,彷彿被這樣的話語給徹底舒開,原先的死結已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新生的、深切的感情。
這裡和那裡的問題,答案原來是這樣。
在最終抵達那裡以前,在這裡,在這個屬於活著的人的世界,不能因為苦惱和思索而停下腳步、虛度光陰,無謂地浪費和重要的人相處的時間。
夏洛特,總有一天我會去找妳,但在那之前,我可能會有想要分享剩餘人生的伴侶。
那個人正在我面前。
「我曾經問過夏洛特,」他深呼吸,發現腹部的鈍痛不知何時減輕了大半。「如果我,和其他女人在一起,她會不會嫉妒那個人。夏洛特說不會,她會很感謝對方,因為對方能做到她做不了的事情。」
「她做不了的事情?夏洛特大人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嗎?」
「夏洛特做不到的事情可多著。妳忘了嗎?她下棋跟打牌的技巧都很差勁。」
「那種事情即使做得差勁也沒關係啦。」瑪雅聽起來氣鼓鼓的,好像她才是夏洛特的丈夫,完全聽不得夏洛特被批評。「我可沒有夏洛特大人那麼心胸寬大,要是您跟其他女人在一起,我可是會嫉妒到對那個女人下詛咒。就算是對夏洛特大人,我當然也會嫉妒,但是,您在我學夏洛特大人的表情之後,哭著說『不像啊,一點都不像』的時候,我就決定了,我要做夏洛特大人不能做到的事情。」
瑪雅抬高音量,毫不猶豫地說。
「雖然您哭的樣子很可愛,可是我要幫您擦乾眼淚!不管您因為夏洛特大人哭泣多少次,我都會讓您破涕為笑。讓人快樂可是我的專長!」
夏洛特把情緒都藏在心裡,是個外冷內熱的人,有時連他也搞不明白她究竟是高興還是生氣。瑪雅正好相反,高興的時候她會把快樂分享給他,罕有不高興的時候,就算有也只會哇哇大叫一會,很快就會恢復笑臉。他曾問過瑪雅為什麼總是笑咪咪的,她說:「這是以前留下來的習慣啦。連我也不快樂的話,就沒有人可以讓客人高興起來,而且帶著笑容工作的話,客人才會喜歡我。羅恩大人,保持開心的話,會遇到更多好事,我很相信這件事喲。」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答案教人有些傷感。
「難過的時候,不高興的時候,稍微使性子也沒關係。」那時他把瑪雅抱高,正經八百地對她說:「想哭的時候我在的話,不可以忍耐,立刻來找我,明白嗎?」
瑪雅像是收到了只能用一次的強力護身符那樣,表情喜孜孜地肯定道。
「有您這句話就好了。看到您我就會很開心,壞心情都會一下子飛得無影無蹤!」
瑪雅似乎完全沒有從以前的工作中學會將男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竅門,只是一味地堅持每天都表示對他的好感與信任。有時他會像個哥哥甚至父親一樣擔心,如果瑪雅在他離開以後遇到其他心儀的對象,這份單純熱烈的情感,會不會教人生膩,甚至被棄如敝屣。幾次他都想好好教她怎麼收斂感情,但看到她笑靨如花的樣子,又不忍心開口。
因為外界是那麼危險,他才希望她有所保留;但反過來說,若他成為她安全的場所,她不就能全心全意而不怕受傷了嗎?
他離開以後,要是也有人能夠產生這種想法,成為瑪雅不怕受傷的場所,她便能一直這樣笑著吧?
只好相信那句話了。保持喜悅的話就會遇到好事。女神啊,他會踏實努力,不需要額外的好運,所以希望他的運氣能分給瑪雅,讓她不會在他離開以後受傷。
女神啊,請別讓她的笑容消失。
瑪雅說她最喜歡的花是追著太陽跑的花,也就是向日葵。出院後,他告訴她,兩人春末可以去純白之都旅行,等到抵達白都,就能欣賞盛開的向日葵。遇到夏洛特前,他曾看過那徹底佔據視野的的黃色花田,但當時他並未投以注意,因為比起向日葵,女人通常更喜歡收到嬌豔多彩的玫瑰,這點連在白都也適用。
瑪雅很寵愛梅奧,第一次出遠門這種頭等大事,她當然也堅持要讓梅奧參與。光是出門前的準備就花了三天,他把瑪雅打包的過程從頭看到尾,依然沒有完全弄明白她為什麼會花這麼多時間整理行李。他一邊就自己旅行的經驗提供意見,一邊和梅奧玩接球,就這樣可說是無所事事地過了三天。
但是,他並不討厭在瑪雅身邊所浪費的這段時間。明白這裡與那裡的事情後,他就不再迷惑了,夏洛特的事情也好,和瑪雅的事情也好,他全都做好了決定。這或許是異於常人的人生道路,但是準勇者本來就是會拋棄人類的一種存在,從現在開始練習或許也不壞。
「明年也能來嗎?」
他租了馬車,前往白都的路上,瑪雅不時抱著梅奧對窗外風景發出讚嘆,然後轉頭問道,像是擔心他忽然反悔。
他每次都給出相同的回答。「嗯,明年也可以來,到時也還是可以帶梅奧過來。」
他想起,自己和夏洛特從沒有說過「明年」這個詞彙。他們曾共有過的時間是那麼短暫,可是那對他而言,是宛如星星般,微小卻閃耀的時光。他和瑪雅也逐漸共有這樣的時間,他想到,到了最終的時刻,他也會有所感傷吧。為了不感到後悔,他得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時間才可以。
「哇──那我們每年都來可以嗎?」
不過老實說,就算有感傷,也很快就會被瑪雅傻氣又忠實的笑容消融。他摸摸她的頭,表示同意。
前線主城的外面,沒有向日葵這種需要特意種植和維持的植物,只有好像不需要任何人也能活下去的蒲公英。他們抵達純白之都時,正如計畫好的一般,適逢向日葵盛開的季節。每當有風吹過,花田中間就像被激起波瀾般,初見如此壯觀的景色,讓瑪雅興奮不已。她鬆開他的手,跑進花田,又笑又叫地跑了很長一段距離,最後又紅著臉喘著氣回來找他。他們在植被比較不那麼茂密的地方野餐,三明治都沒吃幾口,瑪雅又爬起身繞著向日葵轉個不停,飛揚的黃色裙擺就像在風中飄動的花瓣。
「雖然都是黃色的花,可是向日葵看起來更有精神呢!」
「和蒲公英比起來嗎?」
「對呀。」
瑪雅終於跑累了,回到他身邊,整張臉紅撲撲的,梅奧爬到她裙子上,窩在她腿間午睡。
「蒲公英雖然比較不起眼,不過很堅強,而且其實也很可愛。」
「我也覺得它很可愛,不過比起花朵,我更喜歡它輕飄飄的毛。」
「是嗎?」
瑪雅的話讓他想起夏洛特,她也說過,喜歡蒲公英的絨毛更勝花朵。
「那些毛啊,不是一被風吹到,就會到處飄來飄去嗎?它們啊,如果遇到很大很大的風,就會一下子全部飛起來,把半片天空都弄成白色哦。雖然不知道要去哪,但還是出發了,那時候的蒲公英才是最美的,因為很勇敢。雖然我也覺得,那樣有點寂寞。」
「寂寞?」
「嗯。」瑪雅靠在他的手臂旁,想到就蹭幾下,一邊盡情撒嬌一邊說:「夏洛特大人和蒲公英很像呢。她離開的那天,我看著她的背影,一直在想,她好美,可是看起來好寂寞。」
「妳也那樣想啊……明明我已經到了她的身邊,卻沒有能夠讓她變得更快樂,是我不好。她生氣的時候常常說,依賴我讓她感覺好討厭,如果我更強大的話,如果我能代替她去做勇者,或許她就不會因為害怕和我分開而覺得焦躁不安,也不會害怕依賴我。」
「夏洛特大人,一直都很堅強地生活呢。雖然說感覺自己很弱小,讓她很不舒服,可是反過來說,您是讓她安心的地方。在您身邊,她忍不住依賴起您,那一定是因為非常信任您的關係。」
「如果我能更早遇到她就好了,不管是出生,還是遇到她,我全都遲到了四年。」
「我想,最後那一年,她一定很幸福。並不是少了四年快樂的時間,而是在最後可以擁有一年快樂的時間,我是夏洛特大人的話,一定會那樣想的。」
「為什麼?」
「因為這樣的話,您聽了也會覺得很溫暖,您高興的話,她也會高興。」
他知道這很不解風情,但還是忍不住指正。「這比較像是妳會做的事。」
「那是您太不懂女孩子的心了!」
即使是像這樣漫無目的地談笑,無所事事地在晴朗的天空下,浪費原本應該拿來鍛鍊的時間,他也不覺得焦躁或擔憂。如果夏洛特曾經有過這樣平和的心情,那麼,他的努力就是有意義的。如果知道他能夠再次擁有這樣的感受,夏洛特也一定會高興吧?
至少,他會那樣相信。
「羅恩大人。」
在溫暖的沉默中,瑪雅突然說道。
「待在原地普通地生活,就很美、很讓人嚮往,那樣不行嗎?」
「或許不行吧。不同的植物,美的樣子都不同。況且,它們也不是為了美而生存的。」
「那我們是為什麼而生存的呢,羅恩大人?」
「這還真是個很難的問題啊。妳竟然也會丟給我這麼難回答的問題。」
「怎麼聽起來好像您拐著彎說我平常都很笨呢?」
瑪雅氣鼓鼓的,看起來很像小孩子,他不知道是第幾次因為這表情而忍俊不禁。
「夏洛特大人沒有問過您類似的問題嗎?」
「還真的沒有,她其實不是個多話的人。」他學夏洛特的模樣仰望天空。「這種時候的話,她大概會一直看著天空,看到我出聲叫她為止。」
「我沒辦法像她那麼有氣質呢。」
他再次企圖糾正瑪雅對夏洛特異常的崇拜。「不,老實說她可能根本沒在想什麼……」
「我沒辦法像夏洛特大人那麼了不起。」瑪雅撫摸著腿上的梅奧,似乎覺得要承認這件事有些不容易。「以前陪人睡覺,現在端盤子。羅恩大人,就算是總做這種工作的我,也有美的地方嗎?」
「嗯,就像植物各有各的美一樣,瑪雅也有瑪雅獨特的美。」
他摸了摸瑪雅的頭,她的雙手貼在臉頰上,羞紅了臉。
「……太、太狡猾了,突然這樣誇獎人家,羅恩大人真狡猾,好過分。讓我這麼開心,這樣我晚上要是不小心多做一道菜,您可要全部吃光。」
他們在白都租的房間附有廚房,他是在旅行途中才知道瑪雅和柏翁學了不少,擅長的菜式當然沒有那麼多,但都是城裡人偏好的口味。雖然廚藝算是略勝一籌,不過瑪雅沒有夏洛特那麼愛乾淨,烹飪完的廚房時常像被千軍萬馬攻打過,多虧這緣故,她因為看到蟑螂而衝出廚房求救時,他硬是花了比平常多三倍的時間,才找到躲在一個空平底鍋底下的目標。
「知道了。妳做的飯我從沒剩過吧?雖然冒險者的格言就是『黑地不會放過挑食的人』,但我是真的覺得妳做的飯好吃。」
「那句格言是多餘的啦,羅恩大人!」
「對了,我很早之前就想問妳。」他終於抓到時機提起這件事。「妳為什麼一直叫我『大人』或是『您』?妳不打算用更平起平坐的方式稱呼我嗎?」
「我喜歡那樣叫您。而且,夏洛特大人一定是直呼您的名字,或是用『你』稱呼您對吧?」瑪雅用想到好主意的自豪態度說道:「我想用和她不同的方式叫您,因為我也想做您眼中特別的人。我可以繼續那樣稱呼您嗎?」
「如果妳喜歡那樣的話。」他摸摸她的頭,習慣了那種不自覺的憐愛感。
「能來這裡我好開心。我的生日就要到了哦!」瑪雅搖頭晃腦的,像是喝醉了酒。「我知道羅恩大人您是秋天出生的。秋天是可以採收蘋果的季節呢,我很喜歡,而且因為您的生日也在那時候,所以我現在更喜歡秋天了。」
他安靜了幾秒鐘,這才開口:「……妳是怎麼知道我的生日的?」
「啊,我去問了威爾先生。」
他和瑪雅上街時巧遇還在做木匠學徒、正在為師傅跑腿的姪子小路,多虧這次巧遇,他回老家時被二哥威爾逼著約瑪雅出來,三個人在外邊吃了一頓飯,之後,他二哥就接受了他們在一起的事情,大概是認為瑪雅的交流能力比夏洛特高,這樣就已經及格了。不知道他二哥看見瑪雅拜訪時臉上是什麼表情,話說回來,還是不要問她是怎麼知道他們家的家具店在哪裡的比較好。瑪雅要不是有著超乎尋常的情蒐能力,就是有著異於常人的耐性。不管是哪種,都會讓他感動又頭疼。
瑪雅伸出食指,輕輕戳了一下他的臉頰。「約好了哦,明年生日的時候要幫我慶祝。」
夏洛特,如果妳會嫉妒的話,到時候請好好地向我發怒吧。我不會逃避,而是會歡天喜地抱住妳,讓妳向我使性子。
暗自和夏洛特懺悔完,他就握住瑪雅的手,拿出鑲有黃色花晶的戒指。準勇者測試失利後,他就開始計畫要收集和向日葵顏色相同的花朵水晶,因為他認為這種充滿朝氣的色彩,和瑪雅非常相稱。
「啊!」瑪雅用沒被握住的手摀嘴驚呼:「這是生日禮物嗎?可是您本來應該不知道我的生日才對。難道說羅恩大人,您有隨身帶著戒指,方便隨時送給其他女人示好的習慣嗎?請改掉這個習慣,不然我會毒死您或刺死您的。」
「妳是認真的啊……」儘管他沒有腳踏多條船的打算,仍然不禁揉了揉額角。「就和一般人的習慣一樣,我給妳這枚戒指,意思是希望妳和我結婚。」
最大限度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而且讓他非常受傷的是,瑪雅立刻把手收回去。「可是您不是,還是對夏洛特大人……」
「確實我忘不了夏洛特,我也是為了與她再見,才打算成為勇者。但是,在那之前,我希望可以有妳陪伴我,我希望在那之前的人生,可以有妳在我身邊。」他撿起掉在瑪雅裙擺上的戒指,珍惜地擦拭,見他這樣,她露出充滿罪惡感的表情。「我想把我對她的感情,至少把其中一部分,換成對妳的感情。」
他敢對女神發誓,他以前從來沒看過有人可以扭捏成這樣。只見瑪雅彎起膝蓋抱住頭,連自己快把梅奧擠扁了都沒發現,然後她又雙手抱胸左右扭動身體,又把手指插在垂在兩邊的髮辮裡,耳朵愈來愈紅,還不時發出唔嗯或嗚嗚嗚的呻吟。最後,她整張臉脹得通紅,對他哇哇大叫,好像他剛才不是向她求婚,而是向她懺悔說他不小心讓梅奧吃了壞掉的食物。
「啊啊啊啊啊!真是的!羅恩大人您為什麼要突然這樣呢!我完全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突擊是犯規的,那種招式只可以在戰鬥的時候用啦!」
「為什麼結論是對我發脾氣啊?」他完全不知道該做何反應,雖然他連時常哭笑不得這點都已經習慣了。「這種事情沒有辦法預告的吧?難道這能跟說『今天的早餐是培根、煎蛋還有水煮蛋』一樣,由我先告訴妳『今天出門逛街的時候,我打算跟妳求婚』嗎?」
「唔唔唔……」瑪雅不停發出思索的聲音。「我知道這樣是無理取鬧,可是我、我完全沒有想到該怎麼辦。被求婚什麼的,我從來沒有準備過,因為我原本想,您根本不會想有夏洛特大人以外的妻子不是嗎……」
「妳不高興嗎?」
他決定不要被她牽著鼻子走,索性平靜地,直直看著她問出這件事。
「我希望和妳以夫妻的身分度過往後在這裡的時間,妳不開心嗎?」
「討厭!請您不要上一秒還在糾正我的態度,下一秒就突然用那種表情問我問題……」
瑪雅看起來好像快哭了。看她慌亂成這樣,他不禁反省起自己是不是讓她對結婚這件事情死心得過於徹底。
「總、總之我覺得,果然還是不太好。」瑪雅終於冷靜下來後,不停安撫因為被吵醒而不高興的梅奧,同時說:「準勇者的太太以前做的是那種工作,這樣太奇怪了,您會很丟臉。而且,我也不明白怎麼做個好妻子。」
「我也沒有明白過怎麼做丈夫。」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淨是遇到對結婚想得過於仔細的女人,要反省的事情又多了一項。「但是我想,只要做個勤奮的人,夫婦兩人相親相愛,一起維持家計,生了孩子的話,就讓孩子覺得幸福,那樣就可以了。」
「原來那麼簡單嗎?」瑪雅終於將梅奧哄睡,她摸著狗兒的捲毛,一邊用恍惚的口氣說:「那個啊,我之所以想做現在的工作,是因為跟自己很像的人離開了,我想要代替她,繼續抬頭挺胸地生活。雖然在餐廳工作薪水比較少,而且也不輕鬆,但是我每天都認真工作,憧憬著夏洛特大人,每天都努力生活。我總是跟我自己說,如果可以代替那個人好好生活,或許也能夠變得有那麼一點點偉大──羅恩大人,我有變得……有點偉大了嗎?已經可以嫁給您了嗎?」
那個像是迷路孩子的眼神,讓他不由自主將她緊擁入懷。他摸著瑪雅的頭。「當然啦。花了五年,好不容易找到我,實現了以前的願望,還讓我慢慢喜歡上妳。有這種耐性和勇氣的瑪雅,為什麼不偉大呢?」
「對了,我說夏洛特大人長得像我,您會覺得很奇怪嗎?明明應該是我像她才對。」
「其實既不是她像妳,也不是妳像她。妳們雖然五官很相似,但是個性完全不同,可愛的地方也不一樣。妳們只有一個共通點。」
「是哪裡呢?」
「妳們都很努力。」
「您喜歡那樣嗎?」
「喜歡。」
這種直接的告白讓瑪雅縮了縮脖子。「那麼,我還可以繼續在餐廳工作嗎?」
「即使不工作也可以,在那裡工作不是很辛苦嗎?」
「不行不行,我不想做懶惰的人。您不在的時候,我想做點事情,才不會太想念您。」
「如果妳喜歡,那當然可以。不過,餐廳離這裡很遠,妳還是想繼續在那裡工作嗎?」
「嗯!我喜歡跟柏翁老爹一起工作,雖然他嗓門很大,又常常說我笨手笨腳,可是他其實對我很好。如果我被以前的客人遇到,他們騷擾我,老爹就會拿著湯勺出來打他們。」
「不知道他會不會打我。」
雖然答案是會。女兒出嫁時,不會想把女婿打個半死的父親,恐怕不太好找。
「不會的!如果他要打您,我會馬上阻止他。」瑪雅自信地拍拍胸脯,然後伸出手,小聲問道:「那個,剛才把戒指弄掉了,對不起。可以幫我戴嗎?這次我不會把手收回去。」
戒指戴好以後,瑪雅一下正手一下反手,不停從各種角度欣賞。最後,她把戴著戒指的手緊貼著胸口,像是很珍惜那樣,說自己一定會好好保管戒指。
「對了,我一直很想問您,羅恩大人。」
「什麼事情?」
「您的小指這裡,」瑪雅做出勾手約定的姿勢。「為什麼有一圈刺青呢?雖然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注意到那個刺青,但一直找不到機會問您。」
「雖然我想妳不會介意,可是既然今天是我向妳求婚的日子,我們就不要今天聊這件事吧。今天只要聊我們兩個人的事情就好。」
瑪雅像是不習慣變成主角,揪著裙襬,又開始扭扭捏捏的。「像是什麼呢?」
「嗯,好比說家裡要怎麼布置,要生幾個孩子──」
「等等等等等等一下,羅恩大人,話題一下飛得太遠了!」
「就算是梅奧,被吵醒兩次也會生氣的吧?小聲一點。」
「明明我就沒說錯……」
瑪雅一副被冤枉的樣子垂頭喪氣時,他將手放在她的頭上。
「這輩子剩下的時間,我選擇妳做我的伴侶。雖然可能會很辛苦,有很多寂寞的事情、難受的事情,但是我會努力,讓妳能以做為我的妻子而自豪。」
「我也是!」收到這樣的鼓勵,瑪雅像是忘了本來還在消沉,立刻抬頭露出笑臉。「我們一塊加油吧,羅恩大人!」
結婚後,羅恩帶著瑪雅回去一趟。他的大哥看到瑪雅的臉時表情很複雜,但是他二哥把大哥拉到旁邊說了幾句話,而且瑪雅很開朗,和大家都處得很好,也會去幫羅恩的大嫂做飯。他看著和大家聊天、笑著的瑪雅,想著,如果他已經忘了夏洛特,就不會在看到瑪雅的時候,同時感到對她們兩個人的罪惡感。
但是他又能如何。像夏洛特那樣忍耐著孤獨直到最後,難道就是最好的嗎?一定不是的。即使不閉上眼睛,他也能想像,如果夏洛特就在這裡,她一定會牽著瑪雅的手走到他身邊,讓他們十指交扣,平靜地祝他們幸福。夏洛特一直都是那樣的人,很實際,如果他堅持獨身直到最後,她一定會毫無笑容地問道:「你是傻瓜嗎?」
為什麼他現在才終於明白這件事呢?
死了的人落得輕鬆,而還活著的人所感受到的痛苦,只能由活著的人自己去承受。不管排解的方法是多麼地拙劣、彆腳、不可救藥,也只能這樣過下去。他所思念的人在天上,可是在歸天之前,他的生活卻是在地上。活在地上一天,不就應該追求地上才有的幸福嗎?
我會去追求的,因為只有那樣,我才能抵達妳身邊。
夏洛特是為我引路的星星,但瑪雅是一路上支持著我的旅伴,沒有她的話,我永遠只能悲哀地眺望夏洛特在的地方,帶著遺憾結束這一生。我唯一可以給瑪雅的,就是「勇者之妻」這樣的榮譽──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是她的笑容支持我擺脫昨日的陰影,抬頭挺胸迎接今日,並且決心要走向明日。
夏洛特是我的目標,給我力量的卻是瑪雅。我願意為我的不專一懺悔,即使女神為此要讓我的戰鬥變得更困難,我也不會有絲毫怨言,我只請求祂,讓我能夠走到最後。
女神啊,請不要剝奪我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