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
１．
無人能逃過陽光。
待余果回到靖家村，踏入村子時內心無比忐忑。人是舊人、物是舊物，只是多少是是非非已被消融在光陰裡。接待他們的村人並未認出余果，質疑怒罵隨時間銷聲匿跡，人們淡忘了他、就如他以為他淡忘了那妖。
村人客客氣氣地請他與師兄們進屋，向他們傾吐多年不變的困擾：北鏡山上的妖怪。期間余果不曾吐露半個字，幾句寒暄問候，他只是點頭。抱著冷冰冰的劍，誰也沒把這面目清冷的道長，與當年的小醫者聯想到一塊兒。
他們寄宿於村莊中，襲擊，便是在第二日早晨來到。
那時一切靜悄，天邊日光初透，人們在半夢半醒間無法察覺踏雪而來的殺機。可道士們注意到了，余果率先睜開了眼，前夜似乎有夢，可他並沒有記清楚夢境內容。
下意識地提劍便衝出了屋子，兩名師兄跟隨在後。長街盡頭依稀可見飛掠而來的身影，不知情的師兄還笑道：此趟也許能順便替這村莊除妖。余果默然不應。
嗖！禍冰來到眼前，飽含仇恨的眼睛只見白袍、不見故人。
「妖孽！」
身邊的師兄拔劍便對上了雪妖的利爪，鏗鏘幾聲，另一名道士加入了戰局。禍冰的雙爪舞得如同亂雪紛飛，但初出道觀的年輕道士們可也不是能隨便應付的對象。來回幾次，誰也佔不上便宜，余果一直在旁遲疑著，如今的他已能看出禍冰動作中的窒滯與瑕疵。
過去不可觸及的強大妖怪，如今看在眼中也不過爾爾。余果的思緒在短短的時間內轉過幾輪，發生在街上的纏鬥正酣，居民們陸續被驚醒，從窗戶中探出頭，見到雪妖，無一不露出憎惡的眼神。
「又是他。」
「若這幾個道士這次能徹底除掉那妖怪──」
余果努力不去聽那些瑣碎的耳語，在他眼中，禍冰的身形遠比他記憶的單薄了。蒼白的臉龐頂著那副頑固表情，守著自己的雪山無數年，一步不退的少年妖怪。美麗如昔、卻脆弱不堪。余果不願出手，他腦海中有許多想法流過，片刻間釐不清楚。
當故人回到眼前，他竟才發現最後一次相見時，禍冰冷漠決絕的臉龐、與村民們的追打怒喝重疊在一起，其痛苦，竟比不上雪山中光陰的半點溫柔。他滿腦子盡是當初他依偎禍冰懷裡，雪妖那雙冰冷卻溫柔的手，他的師兄催促著他上前幫忙，可手中劍遲遲不肯移動半寸。
禍冰。
余果在心中低低呼喚，他知道，那人也已不認得他了──如果認出了呢？他想像，心中第一個念頭卻不是害怕，他記得了他種種的好、那時僅對他一個孩子展露的微笑。
三年，可以是一轉瞬的時間、也可以是他們相遇前漫長時光的重演。少年妖怪是否終究孑然一身，枕於北鏡山不化的雪中、孤孤單單地睡在月光下呢？
他是否，再也沒有找到一個順眼的小孩兒、帶在身邊朝夕相伴？
余果不知道。師兄迫切的呼喊聲終使他拿起了劍，可他明瞭，此劫終究難逃。
三尺青鋒一出，劍勢如虹，鋒芒擦過了同伴飄揚的衣袖，直點雪妖眉間。余果看得出來，禍冰至少有七個可閃避的方向，他如他所想地避開了劍鋒，並在惡狠狠的一瞪之後，回身將利爪指向余果。
喀啦的刺耳聲響來自於劍身與長爪間的摩擦，余果下意識地一挑劍，破壞對方的平衡。雪妖飛至半空中，此刻正是出劍的好時機。膝蓋反射地彎起，余果一劍便要斬向空中，可抬手的那秒微微頓住，雪妖輕巧地調整重心，翻了半圈，腳尖在他劍上一點，整個人疾如閃電，反身便向余果的師兄攻擊。
「危險！」
警告聲脫口而出，從他的角度見不著，這一開口，雪妖的臉色便驟然轉變了。即便余果的聲線不似從前，稚嫩的江南口音仍融在他的每個音節裡。禍冰驚愕地睜大眼睛，利爪倏地失去力道，面對的道士趁隙而入，一劍擦過了雪妖肩頭，血花紛落。
眨眼間光陰似緩，不知多少記憶湧入了禍冰心中。他興許也發現了，霜雪塑成的心上有一路蜿蜒的足跡，直通向尚未遺忘的某個人類。
那個小孩兒，唯一入過他眼的小孩兒。
「你……」
余果險些喊出禍冰的名字，可他忍住了。大步跨出步伐，表面上配合師兄包圍了雪妖，實際卻在自己身側留下空隙。原本密不可破的劍陣悄悄地露出破綻，雪妖猛然清醒，他不再看余果，飛身便朝道士們的劍陣縫隙發動攻勢，兩道劍光同時揮落，他卻以輕巧的一撥，使劍尖相撞在一起。
他衝出了幾尺遠，四周村莊的男丁們已拿起武器，欲將之包圍。雪妖環顧四周，見到不遠處的房屋探出了一個小男孩的腦袋。若是平常，他肯定要削下這孩子的頭顱洩恨。可這次，他僅僅咬了咬牙，轉過方向、便翻上屋樑，朝北鏡山的方向去。
「快去追他。」
即便方才的劍陣出了莫名的小差池，道士們仍為自己傷到雪妖的成果興奮不已，他們邁步追上，沒發現余果頓在原地。他低著頭許久，才慢慢地走到禍冰消失的那條岔路口。
沿路滴血如紅花盛開，在積雪掩沒前、恰如為昔人指路。
「這──追不上了嗎？」
余果對村民們的追問置若罔聞，他們失望的神態也非他所關心。他擦了擦劍，望向北鏡山的方向。
該日，道士們無功而返，夜晚睡在靖家村，余果輾轉難眠。他開始確信自己忘不了禍冰──至少現在做不到。他要放下，不只有重遊故地這麼簡單。
同房的師兄睡得正沉，余果悄悄起身，取了他藏在劍匣間的幾株療傷草藥。他無聲地離開房間，逕自穿過天井、來到前廳──眾聲歸寂，他只聽聞雪落的聲音。
余果閉了閉眼，推開寄宿房屋的木門，遠方有明月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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