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女，我有個不情之請，你能不能等我五分鐘，我再打給你？」
話筒另一邊是他獨特的、帶有磁性的嗓音，並不低沉，讓人聯想到某種明亮的色彩。我應好，結束通話，繼續像這幾天一樣焦躁地滑著手機，停不下來，卻也不知該往哪邊去。於是我重新點開了訊息欄，又看了一遍他方正可愛、像是乖巧學生（簡直史上最大騙局）的字跡。
後來在深夜的港口邊，摻雜著呼嘯的風聲，我又親口聽他用那樣好聽的嗓音說了一次：「我有時候，感覺很無力的時候，就會把那篇
〈移動舞台〉翻出來看，然後就會覺得，好像又有點力量往前走了。」
我沈默了一下。
「你不要害我想哭。」說著說著鼻頭就酸起來。
那篇文章，是我在四年半前他離開德國時給的贈別禮物，他那時跟我抱怨，在火車上邊讀邊哭。而這一次他說，那個時候他在圖書館，沈澱了一會兒才總算點開來讀了後記，又在那邊眼眶泛紅。
「所以說不要隨便在公共場合點開我寫的文章，很危險。」我善意提醒。
「我昨天一看到是〈移動舞台〉，就想說我要好好整理一下自己，醞釀一番，再手寫回應給你。」
「你很壞！你知不知道我很擔心你？」
「你樣講會讓我有罪惡感⋯⋯」
「你是要有啊！」我帶著點哭音說，「我昨天都睡不著，愈想愈壞，哭個不停。你知道我曾經失去過很重要的人吧？那麼年輕，那麼好的人，就這樣死掉了，如果再來一次，我真的不知道我會怎麼樣。」
彷彿看到我昨晚蜷曲在被子裡滴滴答答掉著眼淚的模樣，他安靜地聽著，我卻能想像他臉上焦急又愧疚的模樣。我知道我在任性，我在執拗地用自己的傷口綁住他，但正因為他是這樣溫柔的人，所以他只是耐心地聽著。
我想起昨晚，當淚如泉湧不再是誇飾，人是沒辦法發出任何語音的。哭著的當下我又想起了遙遠的，已經有五年前了吧，在飛出國交換前夕，在話筒另一頭的另一個溫柔的人，那個已經逝去再也不會回來的人，也曾這樣安安靜靜聆聽著，縱使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言語，我卻感覺極端心安。
或許是昨晚哭過了，今天已經沒有力氣流眼淚，所以我只是微微顫抖著聲音，説：「不過，聽到你還活蹦亂跳的就好了。這樣真好。」
我們聊了好多，像是要把中間這幾年的空白一口氣填滿似的。他說，這真是個好時間點，正好，覺得真正告別了前幾年昏庸的自己，辭了職，狠狠到新加坡跟泰國玩了一波，而且是機票訂了就出發，根本連住宿都沒有決定好，結果你知道嗎？所有在泰國的日子我的住宿費只花了新台幣一千塊，你說是不是很神奇？
我覺得能隔著半個地球這樣聽著他和我講述這些故事，才是最神奇的事情。就好像我們回到當初的宿舍廚房，隔著桌子，桌上是熱騰騰的印度香料奶茶，他跟我說了一則又一則關於他，與他，與他的故事。
我抱著膝蓋聽著他說，他結束前一段感情以後，花了多久的時間以為自己走出來，又花了多久的時間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走出來，聽他說他總算下定決心把他送他的手機給扔了，而且還先把電池跟主機板拆了下來，剩下的丟進大海裡，任洋流把它帶到一個他也不知道在哪邊的遠方，因為他是個戀舊的人，他不要自己還惦記著那段過去還收藏在某個已知的地方。
「你知道那個時候禹跟我說什麼嗎？『你為什麼不賣掉！』」他尖叫，「這個工科女子根本無法理解文科男子的細膩心思。」
「誰叫你那麼像拿到言情小說的劇本。」我竊笑。
「還有那個瑩啊，跟蓉兩個人沆瀣一氣，說什麼這是環境污染！」
「是沒錯啊。」我笑到快要翻過去。
好懷念，他每提起一個名字，我腦中馬上就能構築出畫面，神態、表情、聲音，還有動作，鉅細靡遺，就像是我們從未離開過四年前的那座老城。
「好想你。」他突然說。
我哽咽起來。「我也好想你們。」
「我跟前男友的共同好友啊，這兩年半來算是我的諮商師，我真的很感謝他。要是沒有他，我可能真的——」他停住，沒有繼續說。像是窒息。
「你這樣說，」我死盯著自己的腳指頭。「我會很自責都沒有好好關心你。」
「不要這樣想。你一直都在我心裡有個位子。」
「你為什麼可以那麼不害臊地說出這種話？」
「我跟你說，現在在港口邊，氣氛正好，很適合求婚。」
我咧嘴笑起來，想著，如果你愛女生，說不定我真的會考慮答應。又會打掃，又會做菜，還會做印度奶茶給我喝，那麼賢慧那麼好的人，不娶回家是笨蛋。但是我沒有說出口，因為假設語氣是沒有意義的。你還是去找個好男人嫁了吧！我想這麼說，但硬生生又吞了回去。
「裸女，還記得十年之約吧？」他説，風仍舊呼呼地吹，但我想他穿得夠暖。
「嗯。不過是要從一三年還是一四年開始算啊？」
「禹跟瑩她們堅持是一四年，這樣就多一年緩衝。」他笑答。
「很棒很優秀。」想到她們吵吵鬧鬧的樣子，我也笑了。
不知不覺，我們聊了兩個多小時。他的聲音被港口的風吹得清亮，即使在夜色深沉的北台灣，對我來說卻明亮得猶如白晝。我想起了我在小說裡描寫過這樣的場景：夜晚，海港，兩個人。她和他並肩走著，一個踩著矮樁跳著玩耍，另一個不疾不徐地調整步伐，他們一起聽著海，心裡有著共同的願望。
而我知道，此刻電話兩頭，各自位於地球兩端的我和他，也懷揣著共同的願望。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