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和被它吹動的樹枝,拍打著男子的臉,將他從惡夢中拉到甜美的現實。
男子打了個哈欠,張開雙眼,映入眼前的是從未見過的綠葉,以及和他睡著之前完全不同的景觀,一個他只要還有理智,應該就不會看到的畫面。
上下顛倒的樹,在下方的天空,可以俯瞰的弦月。
「啊……啊啊啊啊──」意識到自己在樹上的男子害怕的掙扎,將剛好卡住自己的樹枝折斷,讓他文弱的臉接觸地面。
「好痛……」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藉著鼻血流進他的口中,讓他產生噁心的感覺。
「噁──」靠著樹幹,乾噁了數次,吐出混雜鼻血的胃液、雜草和小石子,想吐不是因為吃了土和草,而是他天生的問題,只要看到或聞到血的味道,就會頭暈、全身冒起雞皮疙瘩、心悸,以及將胃所有東西都吐出來的毛病。
血液恐懼症,還是一旦接觸血甚至會有生命危險的重症,這樣的人居然想當醫生,對著鏡子這麼說的時候男子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稍微清醒之後,男子開始理解周圍的狀況,身上還是穿著睡前的衣服,一件不適合睡覺的襯衫和牛仔褲,會這麼穿是因為需要熬夜和少睡,所以換上較不舒服的衣物,襯衫的胸前口袋有一張厚紙,上面貼著男子的照片。
一張具有東亞人特徵的黑髮黑眼,以及輪廓較淺的五官,沒有時間去修剪而雜亂的長髮被迫梳到耳後,缺乏光照而顯得蒼白的皮膚,沒有目標而黯淡的雙眼看著鏡頭。
那張大頭照上面還寫了兩個字:「易安」。
簡易而安全,聽起來胸無大志的名字,易安的母親幫他取了這個名字之後,也確實將易安塑造成符合他名字的性格,更正確地來說,有如籠中鳥。
易安不記得自己的父親,他只知道父親對藥草和特殊療法非常熟悉,除此之外就只有模糊的印象,在易安還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失蹤了,以母親的態度來說,說不定很明白的是死了。
「我怎麼發起呆來了。」易安拍拍臉頰,看著周圍的景色,試圖確認自己的方向。
身上沒有穿鞋子,應該是在睡夢中跑過來的吧,或許是壓力太大的關係,易安已經做了長達一個月的怪夢,就算冒出夢遊症,易安也不會覺得奇怪。
既然是夢遊,應該不會離家太遠,但易安是在都市長大的孩子,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樹,密密麻麻的溫帶落葉林看不見任何人造物,葉子落光的樹木讓月光可以照耀林間,像今晚這樣被月光沐浴的感覺,易安覺得十分新奇。
「不太對勁。」或許是皮膚剛剛才清醒,易安忽然感到從未感受過的寒意,身體縮在樹旁發抖,呼吸出的空氣都變成白霧,即使現在是三月,氣溫也低得太可怕了,伸出手的時候甚至能聽到關節凍僵而吭嘎作響的聲音,指尖觸摸樹幹,還能摸到霜。
「怎麼可能會冷成這樣……好冷……」易安的身高雖然偏高,但不常運動,身體十分纖細,加上在亞熱帶的都市長大,根本無法適應現在只有一兩度的氣溫。
在寒冷中不斷哆嗦的易安,想起剛才做的夢。
夢境的開頭,是一間兩坪大的房間,那是易安的世界。
從小開始,易安就有絕大多數的時間在房裡,不斷地看著母親準備的書籍。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母親很排斥易安離開家裡,中學畢業之後,更是連家門都沒有離開過一步。
還記得小的時候,三餐的時候母親會準備非常豐盛的餐點,為了害怕易安吃膩,還刻意讓每天的菜單都不同,兩人在簡陋的房子一起用餐,那是易安每天最幸福的時間。
然後母親會將自己關在書房中,自己只能看著父親留下的書籍,以及他所做的筆記,母親每隔一段時間會來看顧自己的狀況,順便幫易安解答一些他不懂的問題。
不管什麼時候都面帶愁容和疲態的母親,只有在看到自己讀書和提問的時候,臉上會露出笑容,也因此,易安不斷的強迫自己去閱讀那些他看不懂也不感興趣的東西,僅為了她開心的那一瞬間。
最後,在太陽日落之前,母親會帶易安到海邊,看著太陽被海洋吞沒的模樣。
海似乎對母親有無比重要的回憶,每次母親望著海的時候,臉上總是會帶著幸福又哀傷的表情,平常只要母親一個眼神或動作,易安就能知道母親的意思,唯有那個時候,易安無法理解母親的想法。
易安自己也很喜歡看海,他常常覺得自己是從海裡來的。
遇到挫折或哀傷的事情,看著海,聽著波浪拍打岸堤的聲音,易安的內心就會平靜下來,就像嬰兒聽到母體的心跳般安心。
「等等!」
易安想起來了,他在失去意識之前跑出家裡,卻忘了穿鞋和換衣服,因為他聽到母親的慘叫聲,他是為了幫母親求救才急忙的離開,卻在中途昏倒了。
因為他聽到了聲音,有一個聲音在呼喊他,他為了尋找那個聲音而分心了。
「不對……我是在海邊聽到那個聲音的……」易安抓著自己的頭,他的記憶十分混亂,好幾段記憶不連續的出現在腦海中。
當時易安對著大海發呆的時候,從海的另外一端出現一個小孩子的聲音,嗓音稚嫩,語氣卻十分老成,他用命令的語氣對易安說話,他說了一句:「把手伸出來。」
迷茫的易安照做了,結果身體就被拉到海中,還喝了好幾口的海水。
「所以……」現在應該是在海岸的某處嗎?又或者是海上的某座島?易安連被拉到海中的記憶是不是夢都無法肯定。
「不能再坐在這裡等了……」易安站起身,忍著不斷打顫的牙齒,靠著樹,緩慢的在寒冷的森林中移動。
「媽……媽……」想起出門前的畫面,易安的手又開始發抖起來,不是因為冷,而是恐懼,恐懼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恐懼唯一和自己有連結的人離開,更怕自己不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等我,我很快就會回去……」
走到林邊,易安吞了口口水。
他身處的地方,不是海邊也不是島。
自己腳下所踩的土地不過是一座小山丘,眼前有和自己倚靠的樹一樣的落葉林,蔓延在一座又一座的山丘上,在山丘之後,還有更高的山脈,在山脈之外,還有更高的高山。
不管是樹的數量還是山的數量,都遠超過易安可以想像到的範圍,更慘的是眼前的景色,是靠著月光提供的光明而看見的,在無邊無際的山與樹林中,看不到一點火光,看不到任何街道,看不到一棟房子。
「我到底……」易安絕望的抓著頭髮,對著空無一人的樹林大喊,「在哪裡啊!」
「沒有時間了……現在……現在幾點……」沒有方向感也沒有時間感,易安習慣性地看向自己的左手腕,但上面沒有任何東西,自己的手表也不見了,他根本不記得母親發出慘叫之後,過了多久。
「趕快回家……叫救護車……對了,媽媽好像受傷了……」易安想起母親最後的樣子,倒在地上受傷的模樣,那是第一次,易安看到血沒有頭暈。
管不得現在在哪裡,必須盡快找到人幫忙,既然眼前的山中沒有人煙,只能把運氣賭在穿越樹林之後能不能看到人了。
易安轉身,對著森林的深處狂奔。
奔跑的同時,易安聽到某個東西快速劃破空氣的聲音靠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