款冬之蕾
「你知道嗎?國新哥。」
波光粼粼的溪流旁,我一如既往和表妹筱莉走在朝向後山坡的道路上。
她紮在馬尾上的細長娟白髮帶隨著淅瀝風動翩翩起舞,晚霞昏暗,鑲在天頂上的半月此時逐漸顯目,而明亮的太白星也在我不知曉的時候綴上天陲。
倏地,這座小鎮迎來了夜暮。
筱莉扶上我的手臂,再次展開她的話語。
「那座教堂,曾經住著一位老爺爺。」她踏著輕快的步伐,以宛若舞蹈般的姿態在我身旁婆娑:「他知道很多學堂先生都不曉得的事,也替我治療過很多次皮肉上的傷口。」
「所以,我們是來找他的嗎?」我不經意地問起。
她莞爾,雙手在身後悄悄勾上。
「國新哥,你明白的,那裡現在已經沒有任何人了。」
「我知道。」
那棟殘破不堪的小教堂,是梅山鎮居民的墳場,它屹立在無人造訪的後山坡上,像座紀念逝者的石碑。
即便它的屋瓦與馬賽克玻璃大半已碎落至地。
夜聲響動,在山林間嘈雜起來,蟲蛉鳴叫不斷,卻在腳步接近時銷聲匿跡。而螢火是持續的,它們在周圍空間圍繞飄盪,偶爾山風蔌蔌,熠熠光點間產生了推往一定方向的軌跡。於是空氣的流動便被目視出來。
筱莉是屬於夜晚的女孩,從她與晚風氣息的契合可察覺到這點。
縱使她不會像螢火蟲般綻放光亮。
只是,她那頭淡色偏黃的秀髮,在月光映照下還是格外顯眼。筱莉似乎感受到我的視線,她歪過頭來,髮帶也連帶造成漣漪。
在夜中才會如此絢麗的她,笑容猶如花田裡的蝶。
「有人說死亡是平等的,國新哥,你聽過這樣的話吧?」她這樣問我。
「聽過。」
「你覺得呢?」
「我想應該是吧?畢竟大家都得面對。」
聽我回答,她並沒有再對此多說什麼,只是從手上的籃子裡,挑出一顆看似乾燥果實的東西。
但出發前筱莉已經跟我提過了,那並不是什麼果實,而是曬乾的款冬,是作為藥材用的。
「金黃色的頭髮。」
她看著手中的款冬這麼對我說。
「他是個來自外地的牧師,比我娘更早來到這座小鎮,他的髮色比我的還要更加偏淡,他說他才五六十歲,可是外表看來感覺早就七八十不只,所以我才喊他老爺爺。」
講到這,她微微輕嘆。
「他勸我不要老去找他,但我始終聽不進去。」
「妳後悔嗎?」
「不會。」筱莉邊回答邊搖了搖頭。
我聳聳肩膀,露出無奈的笑容。
「那麼,我想他也知道妳不會聽進去的。」
兩條軟韌的樹枝遮擋住我們前去的道路。
我抬起它們,並舉高了手,待筱莉從我胸前鑽過,接著我也跟在她身後,踏入了破敗教堂前的那襲曠地。此地螢光與鬼火夾雜纏繞,糾結不清,它們在仲夏夜晚中都是冷的,如同筱莉臉上的神情。
她在一塊木製的小墓碑前蹲下了身,掏出一塊沾了溪水的布,默默為墓碑擦拭。
這是我已經看過不知多少遍的場景。
「是他嗎?」
我問,她點了點頭,我本以為一段沉痛的故事會就此從她口中展開,然而並沒有,她還是蹲在墓碑前,細心為它抹去灰塵。
「沒有人救助他,從來沒有。」筱莉說出了結果,省略了過程:「幾天下來的暴雨使我沒辦法過來,等到雨變小了,他也死了。」
「今天。」我嘆了口氣:「是他的忌日?」
「是我發現他死去的日子。」
言下之意,是不一定是忌日了。
「總之,我親手埋了他。」她把抹布揣回懷中,站起身來,目光眺望著無垠的夜。
「土從他面黃肌瘦的臉頰滑落了,從他腐爛纖弱的手臂,從他軟弱無力的雙腿,從他殘破不堪的鞋子上滑落了。當沙土灑下時,經過他半睜的眼,半張的口,沒人知道此時發生了什麼,當然也不知道那時發生了什麼。死亡是平等的,有人這麼說過,國新哥,你覺得呢?」
「我......」
咄唶間我無法回答她,或是說出任何的話。
對於這個屬於夜晚的女孩,這個受過鎮民欺凌的女孩,這個比起生日更擅長記下別人忌日的女孩,我稍稍感到懼怕。
不過等她回過頭來,我看到的是張堅毅的笑容。
筱莉掏出所有的款冬,捏碎後撒在墓碑周圍,一隻流螢稍稍晃過她的臉龐,照出了一雙柔弱眼眸。
儘管夜色昏暗,卻是我最清楚觀察她雙瞳的一次。
然而正當我以為她即將和我歸去之時,她還是開口了,筱莉雙手小心翼翼捧起一枚螢火,它卻旋即逃離。
斯須之間藏進了黯淡無光的小教堂。
正如筱莉將自己雪藏在夜中。
◎ ◎ ◎ ◎ ◎ ◎ ◎ ◎ ◎ ◎ ◎ ◎ ◎ ◎ ◎ ◎ ◎
金黃色的頭髮。
慘白的皮膚,碧藍的雙眼,使他被鎮裡的人們敬而遠之。
我的髮色也明顯偏黃,但遠不到他這般程度,雖然我因此受人欺侮,至少還被當作是個人看待。
而他,是沒有人敢去接近的。
他的名字我始終沒記起來,我只記得他告訴我他是一位牧師,所以我就這樣稱呼他,或乾脆叫他老爺爺。
但什麼是牧師呢?和學堂先生有什麼不同呢?
牧師,是為了宣傳神的話語而存在的,他這麼對我說。
這可真了不起。
那麼,神有說什麼話嗎?我問他。
「祂愛著我們每一個人。」
老牧師這樣對我說。
騙人。
神既不愛我,也不愛老牧師。
我們因與眾不同的外貌而遭到鎮上的人排擠,神一定看見了,老牧師沒東西吃也沒人願意施捨,神一定也看見了。
而祂卻沒給予任何援助。
老牧師在教堂旁種了一排又一排的藥草,我勸他種些可以填飽肚子的東西,但被他拒絕了,他告訴我的理由,我無法理解。
「我種了食物,自己吃了,救不了他們的靈魂。但我種了藥,死去了,或許還能拯救他們的肉體。」
即便他這麼說,偶爾當我拿來些許剩菜剩飯時,他的吃相還是好比餓了三天的狗。
對於平常找蟲子吃的他來說,臭掉的飯菜也宛如珍饈吧。
我不懂為什麼這樣的人還硬要說神是愛他的。
但老牧師說,神一直以來都在陪伴著他。
當他漂流至此,發現這座荒涼的小鎮竟然有這棟小教堂,即使是人去樓空殘磚敗瓦的建築物,他仍感到雀躍不已。
而當他發現教堂中竟還留下一本黑書的時候,他說他當時喜極而泣。
這叫聖經,老牧師說,是神的話。
那麼,神說了什麼呢?我這麼問。
「祂與我們同在。」
他回答。
又是謊言。
無論是愛還是陪伴,一切都是謊言。
但我不認為老牧師是有意騙人,他是梅山鎮裡過得最辛苦也最悲慘的人,除了我以外幾乎沒人願意與他接觸,也許是這個原因,才讓他產生了幻覺。
每當鎮裡有人死去,搬運到小教堂前的空地埋葬時,他總是站在遠處凝望,眼神中充滿關愛與不捨,彷彿死去的是自己的親人,可實際上,他從未在之前看過下葬的人。
他把手按在書上,喃喃自語。
可憐的老牧師。
藥草田裡,一株結蕾中的款冬被他移植到剛埋在下葬逝者的土上,他說這並非思念,而是祈求神按著死者的善良給予寬恕。
這樣一來,死亡就是平等的了。
雖然我並不清楚他話中的含意,不過第一次,我也學他默默握起了雙手,跪坐在墓前靜心祈禱。
當我睜開眼時,日頭已過了天頂,霎時間心曠神怡。
那就是所謂的愛嗎?
老牧師笑了笑。
可能吧,他說。
不久後,款冬開了金黃色的花,有如他的髮色。
每一具遺體運來這邊,他都做了同樣的事。
村民們知道老牧師有在這裡種植藥草,常常會過來摘取,老牧師知道他們不想接近他,所以總是遠遠看著。
採走了藥草,大家什麼也沒留下,拍拍屁股離開。
我為此感到不平。
他們知道老牧師是為大家種植這些藥草的,他也不吝嗇與人們分享,但為什麼沒人願意留下些什麼呢?為什麼沒人關心他活得如何呢?沒人知道這樣下去老牧師也會死的嗎?就沒任何人在乎嗎?
我跟娘這麼說,她只皺起眉角,搖了搖頭,接著便去廚房洗碗了。
雨天的時候,水滴翛翛落下,這樣的日子會使後山坡的小徑變得泥濘不堪,溪水漲上隔絕整座梅山鎮與那座教堂。
神是否也像這樣與人們隔絕開來呢?我不曉得。
我只知道老牧師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咳嗽彷彿在他肺裡生了根,孱弱的身軀總是要面對那一次又一次對於胸腔的重擊。
憑他一人已無法看照整片藥田,所以我經常會陪他一起照料。
有時,也會帶些吃的過來,通常是我瞞著娘搜進布包裡的。
他只能邊喘邊進食,話也漸漸少了。
但他還是勸我不要再來找他。
老牧師知道我被鎮上的小孩欺負,他從前就經常為我治療四肢與臉上的傷,他覺得那是他的錯,他以為只要我不要再與他有所瓜葛,我就不會遭殃。
可正如鎮民疏離他。
我也打從一開始,就不被接納。
許久過去了。
原先種植在田裡的款冬,一一移到了墳地上,結滿一叢叢的蕾苞,卻沒有幾株能成功開花。
即便我們再怎麼祈禱,也是如此。
神說什麼?我又問。
老牧師帶著慈祥笑容凝望我的臉,要我站到他的面前去,他把手放在我的頭上,讓我閉上眼睛。
他喃喃唸著我不曾聽過的語言,莫約一刻鐘,才放開了手。
款冬開花了,猶如幻境。
我在墳場跳起了舞,在田中跳起了舞,在小教堂內跳起了舞,因為我確實聽見了,縱使聽不懂我還是聽見了,那就是神的語言吧?
一切豁然開朗。
老牧師始終有著信心,有著愛,所以他成為了替神傳話的人,因為他自己本身,就活出了神的樣式。他告訴我的不僅僅只是言語,還有他的生命,他極力傳達給我的,正是一份不求回報的愛。我無法像他一樣,一定是沒辦法的,可就算是這樣,我也確信他之前對我說的絕對不是謊言。
在酖紅晚霞的映照下,我揮手向他道別。
當晚,夜雨降到地面。
暴雨傾落,沒有間斷。
我拿著放在墓場裡的鏟子,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挖了個洞,將他腐爛水腫的軀體拉進去,最後蓋上沙土。
一株結蕾的款冬,讓我種植在上面。
◎ ◎ ◎ ◎ ◎ ◎ ◎ ◎ ◎ ◎ ◎ ◎ ◎ ◎ ◎ ◎ ◎
在螢光與鬼火的圍繞下,她開嗓唱起一首悠悠的歌曲。
「荒蕪棄田間野草藤蔓參差混雜,
能清晰辨認的是那一株款冬花。
從許久前便在路邊生長發芽,
這是株不曾綻放過的款冬花。
殘缺屋頂透入了晚霞,門外地面鋪滿了碎瓦。
無人照料的款冬花,仍獨自看守著家鄉。
別讓車輪壓到路旁那株款冬花,
我要在葭月末了之時將它取下。
遍地枯竭僅殘留這株款冬花,
它若活到月尾我仍會取下它。
不要傷到那株結蕾的款冬花,
它的莖葉脆弱無法承受摘拔。
屋內牆壁依舊光亮像抹上了蠟,
然而如今只剩我與這株款冬花。
街道荒涼無息,人聲消逝無影。
寒風夾帶塵土抹平縱橫路跡。
無人往來行經,僅有蚊蠅喧鳴。
簡陋墳塚在蔓草間悄悄藏匿。
我親手在家人身上鋪滿黃沙,
默默見證的只有那株款冬花。
乾涸溪道失了河水也少了蒹葭,
而守候一旁的只有這株款冬花。
所以倘若偶然路經請留意腳下,
別傷害到路旁那株纖細款冬花。
十一月末了之時我將採收秋芽,
那時便不會再有任何的款冬花。
我會永遠留住它的苦澀與辛辣。」
泬寥夜空下,半月俯視著我們。
筱莉轉過身來,窍兮凝注我的臉,憂容薤露流逝,她行經我的身畔,帶著夜晚與她的氣息,搔弄我的鼻腔以及瀏海。
「回去吃晚飯了吧,國新哥。」
我們的手拉了起來,一如既往。
「娘肯定已經餓壞了。」
「筱......」
「死亡到底是不是平等的,我不曉得。」
正要開口,她瞥地打斷了我。
「但如果不是的話,那就太哀傷了。」
款冬花花語:平等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