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料想到每一件事,那我大概沒辦法料想到每一件事。
1933年夏天,與印度大相逕庭,羅馬的空氣乾燥龜裂,就像要把皮膚撕開一樣。明明就是從小生長的氣候,此時卻讓我的頭腦幾乎停止了常態運轉。
「他以你為榮,喬托。」這是母親見到我的第一句話,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淚,「好幾次我想去探望你,都被他拒絕了。他希望你能全心全意侍奉神,每次只要聽到你的事蹟,他就會格外開心。」
強忍著胸口劇烈的鼓動,我心不在焉地安撫了母親,然後逕自往父親的臥室走去。
書櫥裡一絲不苟的字典與經濟學著作排列方式完全沒有半點改變,唱片機上轉著沒有新意的巴赫。舒適的音量、光線與陳設,床上卻躺著一個遲暮的乾涸老人。
「我回來了。」我輕聲說。
父親的眼神比過往的每個瞬間都要溫柔,就連責怪我應該把時間拿來舉辦聖事的聲音都輕巧地令人恐懼。我說服他讓我留在床邊照護他,用我最擅長專業的口才,而他也終於屈服了。我不禁開始有個恐怖的臆想,如果當初也這麼堅持不想擔任神職又會如何?但這個念頭很快就被捻熄了。
他要我講經給他,我照做。在這個長達四小時不間斷的過程中,他屢屢批評我自認完美無瑕的論述,而事實上他的評論更是漏洞百出,不堪一擊。晚餐被傭人端了上來,父親則要求我繼續說下去。漸漸地,他的聲音像多經折射的聖歌一樣氣若游絲,就連點頭或搖頭這種最基礎的反應都沒了。
羅馬時間晚上十一點,房間裡只剩我們兩個人。父親像任性的孩子一樣拒絕入睡,堅持要我把剩下的最後一點講完。伴隨著強烈的疲倦,我眨眨眼睛,然後如他所願再度開口,只是這次,我講的並不是所知的任何一部典籍。
如果可以,我想把這個冷漠無聊又格外漫長的故事命名為《神父小傳》,當然,它遠遠不比八年前名字相仿的那部小說,而且肯定不會出版。
父親瞠大眼眶,用與我如出一轍的碧藍色眼睛盯著我,那是我從來沒看過,沒想過,甚至不相信這種畫面存在的眼神。
「你是個騙子。」他花了兩分鐘完成這句話。
「我是個商人。」我闔上聖經,試著用最真心的笑容面對父親,但我相信那個畫面應該頗為醜陋。
「……你……這個……」
「我知道的,母親跟我說了,你一直以我為榮。父親,我是個商人。」
1933年七月二十五日,也就是我回到羅馬的隔天凌晨,安東尼歐.喬凡尼.莫勒蒂病逝,享年六十四歲。葬禮結束後,母親婉轉地問我要不要留下,我則以父親的遺願為由拒絕了。在我搞清楚下一步要怎麼走之前,也許先沿著海岸線前進是個好主意。也許。
也許《神父小傳》還沒有完成撰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