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我失眠了。昨天兩點上床，四點還未入眠。」幾天前我的學生這麼說。
詢問之下，才發現原因是課業壓力。很典型的台灣學生失眠症狀，應該說，很典型的台灣人失眠症狀。再想了想，不太對，很典型的亞洲人失眠症狀。
詢問更多細節後，我給了一些建議，比方說睡覺時播放白噪音，雨聲、遠方火車聲、細微水流聲等不突兀的聲音，這些聲音能給腦袋一個固定且周而復始的頻率，有效減少其他思考噪音，降低腦袋的運轉，達到類似催眠的效果。
隨後，他表示目前每天花十到十二小時學習，沒有遊玩時間，已經刪除所有手機遊戲。
我說：「你要玩，你必須玩。」
他不甚理解。
我解釋，人一天平均工作，最高效率的時間是六到八小時，超過這個時間效率就會降低，因人而異，因情況而異，可能從30%到80%都有，但不管如何，效率都不如前八個小時。過多的工作量不但會增加壓力，更可能產出無用的結果，導致隔天必須面對同樣的工作。這也是為什麼法國人的工作時數只有六小時。玩遊戲，是一種放鬆跟舒壓。
他說，如果報告沒做完就去玩，會有罪惡感。
可不是嗎？我告訴他，罪惡感很正常，某種程度上沒做完就去玩也的確是錯的，但除非時間非常緊急，否則無論如何都要玩。
我告訴他，每天，我都會玩遊戲、寫小說、閱讀新聞、或者看影片，通常是紀錄片。就算再忙，事情再多，我都會偷閒。除非我有很明確的工作方向，也有足夠體力跟精力執行，否則一律休息。過多的工作量是有成本的，不管成本是健康還是精神，這些隱藏成本累積起來，幾年後就是成疊的藥單。
「而且誰知道你今天睡下去明天就醒得來？不要說及時行樂，但及時行『小樂』是很重要的。」我這麼說。
他笑了：「老師，你會不會覺得解決學生的問題很無聊很煩？」
我也笑了：「你在說什麼？這是我當老師的主要理由耶。你不知道嗎？我不是老師，你們才是老師，很多時候我從你們身上學到的比我授與的還多更多。」
幾天後，另一名學生說出了同樣的話，她說課業壓力讓她喘不過氣。
我聽她一一敘述，然後偶爾發問，再提出幾個放鬆方式，課程結束後，我不知道有沒有幫助到她，但至少，她帶著微笑離開。
這不是第一次學生因為倍感壓力而使得生活出現狀況，之前更有一名學生壓力大到生病，每每踏入實驗室，身體就會產生排斥反應，一種初期的PTSD症狀。
是學生無法適應環境，是學生軟弱嗎？
還是錯在台灣教育？
幾天後的晚上，我獨自待在房裡思考，手邊有幾本高中留下來的教科書，隨意翻動，然後有了些想法。
台灣，甚至亞洲地區的教育都有種特徵，大部分都屬填鴨式教育，一加一就是二。即便上了大學，很大一部份的課程依然要求學生記住解答，比較開放的敘述題也經常有一定的幾個標準答案。
就談談數學好了，以前，我的數學老師曾經說過，不管用什麼辦法，套不套公式，算得出來就好。但現在大部分的導師都要求，學生必須使用特定公式來解出問題，錯一步少一分，順序不對也不行。
大考的那一年，我的數學滿分，我最弱的科目竟然滿分，原因是我考試時土法煉鋼，不用公式，一一算出答案，其他代公式的同學反而沒有全拿。很多人問我，為什麼不用公式？很簡單，因為我根本看不懂。我的幾何很強，但公式很弱，很明顯，是視覺學習者。抽象的概念對我來說簡直難得殘酷。
但我運氣很好，不代表其他人就能這樣。為什麼亞洲地區喜歡填鴨式教育？一部份原因是早期為了因應大量工廠工人的需求，政府必須制定快速、大量、有效率產出能讀、能寫、擁有基本知識的勞工，因此學校才會採取填鴨式教育——為的是養出工廠工人。
如今，時代變了，教育也變了，變多了，變雜了，變更填鴨了。可是，我們不需要那麼多工廠勞工了。
填鴨式教育，等於強迫每個人學會爬樹。
你的孩子是魚，我的孩子是狗，她的孩子是貓，但每個孩子都被迫學習爬樹。
放對地方，每個人都是天才。
放錯地方，每個人都是庸才。
我喜歡西方教育，但並不是因為他們的教育無懈可擊，而是因為比起東方，更加注重個體成長。我永遠記得，在國外上課時，每個學生都踴躍發問。最深刻的是，老師問了個問題：「有人知道壁虎為什麼能爬樹嗎？」
學生們：
「因為體重比較輕。」
「因為壁虎腳上有吸盤。」
「因為它們會放出黏液。」
老師並沒有給答案，而是請學生回家查資料，更令我驚訝的是，隔天她這麼說：「大家說得都對，但對的程度不同，很多時候，答案是好幾個小答案組成的，就算你的答案完全錯誤，也不要灰心，說不定有天，你會在錯誤的路上找到其他答案，也說不定，事實會改變。就像波爾的原子模型。」
日本、韓國，自殺率居高不下，學生每天上課好幾個小時，回家也必須用功。出了社會，不只上班加班，下班還必須與同事喝酒應酬，在日本，準時下班回家甚至普遍認為是失敗者的行為。在韓國，不少企業中，下班不與同事喝酒，隔天就可以不用去上班了。學生壓力大，社會壓力更大，GDP年年成長，萌芽開花，根部，卻是壓力下自殺的人群。
我們的孩子，個個被強迫成為爬樹的高手。社會很自豪，驕傲端出一張張漂亮的成績單，上頭堆滿亮眼的數字，隻字未提沒能爬上樹而跌落地面的孩子。
總會有人說：「我給我的孩子最好的教育、最佳資源、叫他不用擔心，只要好好讀書。現在什麼都給了，還要跟我抱怨壓力大？」
正是因為什麼都給了，孩子才會是這樣。我們把孩子放在溫室裡，細心呵護好幾年，接著把他們丟到社會打壕溝戰，打輸了就責怪孩子，為什麼不成器，為什麼承擔不住壓力。
我們的教育，我們的社會很懂得教導學生如何成功。卻忘了告訴學生該怎麼應對失敗、該怎麼處理壓力、該如何面對困境、該如何逆境成長。
為什麼西方國家的上課時數比我們少了一半，出社會後收入卻是我們的兩倍以上？為什麼外國的大學生喜歡休學一年，出社會學習生活經驗，我們的學生卻必須擔心跟不上課業進度、擔心延畢造成的後果？
為什麼我想當醫生，卻必須被迫學習歷史？
為什麼他想當律師，卻必須被迫學習物理？
有些事，我永遠無法理解。
我只是一邊觀察社會，一邊給那隻想爬樹而落地的魚，一碗水解解渴罷了。
創作內容
幾天前，與學生的談話。
ブッラク&ホワイトクロニクル (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