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機能正常的時候,被當作普通的醫療機構,持續使用了將近四十年的時間。至今還能從建築物內部的許多角落裡找到那些痕跡:任意堆放的單架,摺疊著靠在牆邊的輪椅,晾在窗框上、殘留著淺褐色污漬的被單……彷彿是醫院時期遺留的殘骸,營造出某股特殊的氛圍。
然而經歷過關閉、破壞損毀和簡略整修等種種淒厲的蛻變後,目前則是草率冠上了臨時研究所的名義,盡職地發揮著它殘餘的用途。
步行在這個場景中的唯二人物,是一名纖瘦的少年,與隨行的女性研究員。
「若這份資料不是檢查的結論,我可能會把它當作玩笑看。」
打破沉默的,是表情平靜的研究員。
「今後可能還需要你參與其他方面的檢測,這次只是其中一部份。」
研究員穿著白色長褂,一頭猩紅色的短髮綁成短短的馬尾束。黑色的髮夾將瀏海別在兩邊,只讓右側鬢髮垂落於臉側。
她盯著手上的資料,穩重且略顯冷酷地繼續說著:
「你可以盡管發問。我們和聯合國那邊不同,會盡量尊重你的感受。」
「我會盡量配合你們的。」
少年微微點頭,用輕盈得不像男性的聲調回應。
他亦步亦趨地跟隨著研究員前進,遲疑的步伐顯露出他對研究所的陌生。不過並沒有因此露出害怕或焦躁的表情。
應當說,他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
少年的身影沒有特色,如同在城市裡隨處可見的青澀男孩般清秀。然而那抹彷彿被雪所洗淨的白髮與蒼白皮膚,卻讓他很難不吸引旁人的目光。
幾乎整個人浸泡在白色調之中的少年,散發著異於常識的氛圍。彷彿他沒有依循著生理流程被母親產下來,而是在某個雪夜裡降臨的精靈轉世。
他睜著琥珀色的美麗雙眸,朝醫院走廊的窗戶外望去。
窗外映照著冬日的街景。
「想出去嗎?」
女性研究員依著他的視線看去:「外面很冷的,待會我們會替你準備衣服。」
他搖了搖頭。
「歐菲絲小姐,」
「用歐菲絲稱呼我就可以了,紙鳶。」
「歐菲絲,能不能……」
少年的話語頓了片刻:
「能跟我描述一下這座城市嗎?為什麼你們會來到這裡呢?」
「這裡是羅格貝爾,賽德尚的都會區,被分劃為第十二號封鎖區。對外聯絡道路有:北側橫跨萊慕河的大橋以及--」
說到這裡,名為歐菲絲的女性研究員停下了公式化的說明。
「告訴你這麼多地名也沒用。賽德尚已經全面撤離了,沒有政府和維安組織會繼續保護這個區域。」
「軍隊也離開了嗎?」
「沒錯,聯合國和當地的軍隊都撤退了。」
說著,歐菲絲伸手,指向不遠處的某個大型建築。
「看到那間歌劇院了嗎?那裡是我們『牧人』目前的根據地。幾乎所有的團隊都從本部轉移到羅格貝爾了。」
「感染者們也圍繞著居住在附近,對吧。」
「是的,為了管理方便。」
歐菲絲用平靜的語氣回答。
從醫院眺望過去,可以看見零星的貨車正在歌劇院前的廣場卸下物資。
身穿綠色制服的《牧人》成員將物資分配成數份,似乎正在為下午時刻的糧食發放做準備。
廣場周圍雖然有幾名感染者路過,不過並沒有發生上前爭搶的情況。
蒼白的少年專注地凝視著這幅畫面,不禁輕輕垂下雙睫。
「真是令人安心的秩序呢。」
「這裡就是你將來生活的地方。」
「能直接告訴我嗎?對你們《牧人》來說,我有什麼價值?。」
他轉過身來,將身體靠在玻璃窗上,看著歐菲絲。
「請把我能夠站在這裡的理由說明白,好讓我安心接受你們的恩惠。」
「嗯,你這孩子雖然聰明,卻早熟得讓人有點苦惱。」
歐菲絲輕輕皺起雙眉,躊躇了幾秒才繼續說。
「《牧人》除了是人道救援團體以外,也是由醫師組成的研究團隊。但與聯合國的疫情對策小組,卻又互相獨立。」
「你們是私人組織?」
「沒錯,我們是沒有國家歸屬的。但也並非完全能夠擅自行動。」
她從口袋裡取出裝著藥丸的白色藥罐。
「《牧人》的成員,全部都是由感染者組成。而感染者延續壽命最重要的制止劑,只有聯合國能夠製造。《牧人》本身並沒有足夠的資源,能應付製藥廠的運作。在這方面上還是需要聯合國的輔助。」
「我的存在,能幫助你們脫離這種處境嗎?」
「《牧人》以研究為理由,要求聯合國把你轉移給我們『使用』,只是表面上的說詞。對於《路德製藥》過去的……」
「──歐菲絲!」
女研究員正要說下去,走廊的盡頭的來人突然打斷了他們。
那是名穿制服的工作人員,手中持著表單,似乎很焦急的樣子。
「歐菲絲!這一梯次的糧食貨單好像有缺誤!能來幫忙看一下嗎?」
「好的,我馬上過去,」
歐菲絲停止了與少年的話題。大概是覺得今後還有很多交談的機會吧,她沒有現在繼續聊下去的打算。
「你在這裡稍等,我會派其他人來接應你,請不要隨意走動。」
「……嗯。」
少年點了點頭。
得到肯定的答覆後,歐菲絲便轉頭,開始詢問物資存貨的現況,並跟隨那名《牧人》的成員匆匆離去。
冷清的走廊頓時間失去了許多生氣。
感覺到冬季的寒意似乎正趁虛而入,少年讓身體離開玻璃窗,後退到樑柱邊坐了下來。
他活動著有些僵硬的十指,並將溫暖的氣息吹進手掌心裡,試著讓自己別將注意力放在空蕩又了無生趣的研究所裡。
他向外凝望,雙眸上倒映著冬日蒼涼的市景。
襯著羅格貝爾這個陌生的地名,籠罩整座都市的天空也同樣灰冷又沒有溫度。那樣的色調,恐怕無法讓任何一個居民開朗起來吧。
然而,從此刻開始,必須漸漸習慣這座城市的天空,還有氛圍。
必須要活下去才行。
少年依偎著自己的體溫,依循著本能輕輕閉上雙眼。
一縷虛弱的音律,此時傳入了他的腦海。
──Fly me to the moon……
And let me play among the stars……
那是女性的嗓音。
帶著點未成熟的生澀,還有快要碎散在空氣裡的飄渺。
「是誰?」
少年站了起來,扶著牆壁仔細捕捉那抹歌聲。他小心翼翼地搜尋著零落的音符,拼湊出那股幾近透明的旋律。
從歌聲中散發出的溫度,讓他的心跳悄悄加速著。
──Let me see what Spring is like……
On Jupiter and Mars……
──In other words……hold my hand……
──In other words……darling, kiss me……
少年朝歌聲的源頭邁開腳步。
他早已將歐菲絲的告誡拋諸腦後,像是被一條無形的繩索套住,他沒辦法讓自己停下步伐。
他沿著走廊繼續前進,找到了上行的樓梯。
醫院的結構是有規律的,無論走在哪個區域裡,幾乎都是相同的淺色調。
迷宮般的重複性與單調,反而更加劇了他的心急。
唱歌的人在哪裡?
少年沒注意自己走了多遠,或許才幾公尺也說不定。他不做多想,緊緊循著歌聲在空氣裡留下的痕跡,緊跟著追尋過去。
他最終在一條明亮的走廊上,止住了腳步。
眼前的景象,令少年不禁屏住氣息,胸腔裡的鬱躁頓時安靜下來。
在被光暈所籠罩的那裡──
診療室旁的長椅上,蜷縮著一名少女。
她環抱著自己的膝蓋,弓著背脊,感染者共同的消瘦體態表露無遺。冬日的曦光輕輕地灑在她身上,讓玫瑰金色的長髮似乎微微蕩漾著晶粉。
少女出神凝視著前方,失焦的雙瞳中裡沒有任何色彩。她只是睜著眼睛,如同陶瓷玩偶般毫無活力地沐浴在光線下。
她輕輕地歌唱著。
淡粉色的雙唇釋放著沒有顏色的音符,輕盈的英文片詞彷彿成了另一種語言,構築成了相異章節裡的故事。
──Fill my heart with song……
And let me sing forevermore
──You are all I lo
沒有任何前兆地,少女的歌聲嘎然停止。
她並沒有抬起頭,而是繼續盯著正前方看。少年來到她身旁,擋住了部份的陽光,讓陰影與她的領域重疊。
由於被零散的髮絲所阻隔,沒辦法看清她的面容,然而此刻的氛圍,卻讓少年無法繼續靠近。
既然會出現在《牧人》的醫院裡,就表示這名女孩也是「感染者」……是只能靠著緩和劑盡可能壓抑著病痛的受害者吧。
「…………誰?」
感覺到少年的存在後,少女的雙臂似乎悄悄地增加了力道,將自己的身體保護得更加緊密。
氣溫隨著充塞四周的寧靜而迅速降低。
「是、誰?」
她急促且短暫地,發出了像嘆息般虛弱的問句。
少年感受到對方散發出的拒絕意味,不禁後退了半步。
「我叫紙鳶。」
「……是醫生嗎?」
「不是,我是新來的。」
「…………」
少女對於他的回答並沒有什麼反應,她抗拒似的緊抿著雙唇,保持沉默了許久後,才再次開口。
「……不要碰我……很……很痛。」
「很痛?妳不舒服嗎?」
「我剛吃完藥……所以……很痛……」
少女的雙脣顫抖著,似乎還想要更加清晰地表達,卻只能混雜著細微的喘息聲,吐出幾個關聯性不佳的片語。
她的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即使原本就是沒什麼血色的肌膚,過度施力造成的指痕依然令人怵目驚心,幾道舊傷的殘色也因此露了出來。
紙鳶這時才察覺到,少女渾身上下都是傷口。
雖然有診所發配的寬鬆袍服遮掩,但裸露的雙臂、足踝和少女的頸部,都留著規模、形狀各異的傷痕,深色的影子藏在她的皮膚下。
咬痕、抓痕、銳器刮劃的裂痕。
烙在她身體四處的淒慘印記,透漏著令人難以想像的痛覺信息。
「不要碰……很痛……現在很痛……」
她彎曲的背脊隨著呼吸而起伏著,像某種受傷的動物般瑟縮著。
某股比寒風還要尖銳的力量滲透進她的肌膚,引起了一陣細微的痙攣。
「唔……嗚嗚…………」
「妳需要醫生嗎?」
紙鳶眼看情況逐漸惡化著,他試探地詢問。
但回應他的卻是對方激烈的搖頭。
少女緊咬著下唇,雙肩也聳了起來。如果靈魂會被砍傷的話,此刻的她恐怕正大量地流血著。
面對著幾乎要捏碎自己手臂的病患少女,紙鳶只能隔著半步之遙,卻沒辦法出手提供任何協助。他怕就連發出半個音節,都會讓少女的耳朵被聲音割傷。
「唔……嗚嗚…………」
在幾乎毫無止盡的冷顫持續了數分鐘後,少女才像是總算找回了心跳一般,呼吸逐漸緩和下來。
少女的肌肉緩緩放鬆,身軀也不再像受驚嚇的貓一般聳起。
她深而緩慢地將氧氣吸進肺裡,調適著胸口的顫動。
紙鳶放鬆了神經,正當他想多問些話時,少女卻輕輕張開了嘴唇。
「……Fly me to the moon……」
對方似乎完全沒有理會他的意思,逕自地從頭開始唱了起來。
玫瑰金色的長髮舒服地服貼在她雙肩上,像翅膀一般柔軟。
帶著略微沙啞嗓音的歌聲,歇止了紙鳶開口的念頭。
他的思緒停了下來。整座建築物,似乎只剩下這個角落還有空氣。
究竟是天空的光暈依附著少女,還是少女本身微微發光著,現實的景色與幻覺的界線,似乎變得模糊不清。
他謹慎地伸出了手掌。
就在紙鳶的手指掠過了少女垂落的髮際時,她原本毫無神色的雙眸中,碧藍色的瞳孔倏然收縮──
東西被扯開的聲音在走廊上響起。
少女安靜無聲地,咬穿了紙鳶的咽喉。
「唔……呃!」
在眼前景色迅速崩潰的剎那,他只看見淡金色的髮絲宛如怒放的花瓣般散開。緊接著劇痛淹沒了所有的感官。
他隨著本能想要發出聲音,卻發現就連這點也無法做到。
對方以驚人的速度撲了上來,雙顎橫向咬住了他的頸部,像野性的掠食者般迅捷俐落。堅硬的犬齒深深地嵌進肌肉裡,將皮膚撕裂開來。若不是人類的牙齒長度不足,恐怕少年的氣管已經被貫穿。
然而,可怕的力道已經死死扣緊了他的咽部,紙鳶的肺腔抽搐著,卻乾癟地無法吸入任何氧氣。
柔軟的頸肌就像韌性極佳的絞繩般被壓迫,隨著對方完全無法掙脫的咬合力,變成了導致他窒息的工具。
順著被撲咬的衝擊力,紙鳶向後重重地跌撞在牆壁上。
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少女用雙顎輕輕拎了起來,雙腳微微離地,像被野狼叼著的雪兔一般。
牙齒摩擦在濕潤的肌理之間,發出了唧唧的聲響。鮮血沿著血管的斷面湧出,從少女口腔側邊的縫隙濺灑出來。
這不是吸血鬼般的嚙咬,也不像絞死罪犯的勒斃。
少女瞬間張嘴咬下的力道,毫無疑問地是想要將他的脖子咬碎。
損毀。排除。
飽含著破壞慾、沒有目的性的脫軌行為。
「……咯……喀啊──……!」
他發出了驚嘆與痛楚的聲音。
紙鳶的臉高高仰起,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少女的鼻息,還有頸部深層的某處,依然持續斷裂著,並噴濺出液體的溫熱感覺。
少年帶著渾身的痙攣,竭盡力氣向後踩出半步,卻一腳踏在滿地的鮮血上。他的身體瞬間失衡。
連帶著死咬住自己的少女一起,重重摔在地板上。
即使如此,少女依然沒有鬆開嘴巴。
兩人的骨骼就像已經鑲嵌成同一具軀體般緊緊糾纏著。劇烈的碰撞,反而讓牙齒更嚴重地扯開了傷口邊緣的肌肉。
「……唔……唔咕──…………」
架在自己脖子上的似乎不像少女的利牙,而是鋼鐵製的機械,正收縮著切割器,試圖將他的頭顱和軀體分開……
缺氧的影響已經侵蝕了他的視線,畫面逐漸失去了亮度。
耳畔依稀傳來其他人慌忙趕到到的腳步聲,但他已經沒辦法思考那麼多了。
──他碰觸了此生所見最為劇毒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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