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新蓋的大樓之前，早上的八點三十未到，門仍深鎖著。
時值九月，這魚之島南方的海港城市不脫夏季的暑氣，把柏油路曬得蒸騰。
空氣中是這座海港城，同時也是機械之城常有的，曾被我稱做「家鄉味」那柴油煙氣和著海水的鹹腥氣息，在這距離國內最大的漁港不過就三百公尺遠之處特別強烈。
「真的……要開始工作了哪……」
頭髮還沒長回大學時代的水準，但著退伍前再理一次的短髮剛好應對著這襖熱。
前往港口的車輛擁擠在紅綠燈不連貫的車道，隨著燈號變換而起伏的引擎聲提醒著我早已加入他們，加入這個沒了圍牆而也沒有辯解的世界，卻是作為一個「合格」的「成年人」該有的日常。
雖然這麼想著，但是不安與期待揉和而成的複雜與心中翻騰不定，依然帶我猶豫著上周的面試結果。
＊
RD貿易公司——
專營船舶機械，船用五金與化學品買賣。
本公司重視每個員工，提供完善的教育與升遷機會……工程師需出差！
那是剛退伍的隔天，數完了藍帶豬排與奧利多水——空軍基地的伙食真的很棒……的我領到退伍令的隔天。
無事一身輕，不用早起，不用被人管。那是一種人生彷彿按下重設鍵的自由，自由代表著我能做我愛做的事，我是天賦人權之子，至少在站最後一班哨時在哨亭裡寫著「趙班長我操你屁眼」的我是這麼想著的。
直到這幾年過了，我才知道那是一種毫無規劃的輕率。
高中成績倒數的我雖然摸到了國立大學的電子系所，但隨之而來的是精彩的重修修羅場，那個電子學四修、工程數學四修、微積分三修，期末考卷上只在姓名欄大言不慚地填了「南雲——」就連本名也羞於見人的傳奇學長正是我。
我什麼也不會，只有就讀大學時修了四年機車早已被機油浸潤因為化學溶劑而龜裂的雙手，還有多益定期拿個藍色標章微微地找回一點自信心的學生時代，宛如虛晃了四年而依然是一張白紙。
坐在會議桌前，我等著面試我的老闆，那個身材矮小而留著平劉海與圓框眼鏡的中年男人，那藏不住的精明審視著我，什麼也沒問，只拿了一份BBC的報導要我念起。
於是乎，我被錄取了。
試用期兩萬八，在那兩萬二不是傳說的時代裡，像是一條從發亮的烏雲裡扔下的繩索，而現在漁港不開三萬一都找不到年輕人啦。
＊
想著想著，依然猶豫是不是該回去答應那個月球光設備工程師的面試邀約，這樣的自己是不是太草率，十人的小公司耶！
卻也八點三十分了，鐵門也開了。
穿著油汙POLO衫，褲子扎高高而腰間掛著嶄新蘋果四代手機的中年男子點頭對我微笑，我跟在他的後頭，一向不善於拒絕人的我這下是很難轉頭就走了。
第一天，開始了我的工作。
這裡一點也不像是想像中的「工廠」，我也不像是想像中的「工程師」。
我曾經抗拒著別人用「學徒」這詞來看待我的工作，但回想當時，卻也相去不遠。
外表華麗的辦公大樓裡，這間公司租下了一樓後面的倉庫作為工作室，小小的工作室裡冷氣吹著，一點也沒有想像中的艱苦感，除了濃重的柴油味——
工作室一角，塑膠缸裡裝著味道來源的柴油，馬達聲大作，上頭有著圓盤的機器被叫作「淨油機」，其實就是一台可以把柴油中的水分分離出來的離心機。那戽斗而法令紋深沉的師傅正面對著機器，往橘色油缸裡倒水讓機器排出，周而復始的做著。
「你就在這裡幫阿忠哥的忙，我去船上工作蛤。」
領著我進到公司裡的中年大叔只留下這麼一句話，然後轉身離開。
「叫什麼名字？」
齒輪式泵浦吵雜的運轉聲中，隱約聽見師傅問著。
「南……南雲桅……」不善於面對嚴肅的我怯生生地，想開口說第一句話——
「喔。」卻被師傅的沉默給硬哽回喉嚨裡。
「去幫我拿『碰ㄎㄧˇ』來。」師傅開口。
「啊？」我知道一些日式台語的詞彙，但卻不是全部，這可陌生極了。
「靠北勒，我看有得教了。活動板手啦。」阿忠師傅翻了一個白眼，一口氣傾瀉而出的重話有著台語喊著「老塞」的架式，突然想起曾經當過鐵工學徒的老爸所說的：
——我們那個年代喔，不用拿工具啦，工具會自己朝你飛來哦！——
我著急的去拿，阿忠師傅卻已經在觸手可及之處拿到一隻開始拆起機器，仍然一與不發。
「左邊架子第二層有培亞令古（這我聽得懂！軸承是吧。）拿NSK的2205和SKF的6320過來，然後拿一個三厘米和兩釐米的墊片，游標卡尺會用吧？」
「看我手上的狗齒仔沒？去拿兩套過來，長短不一樣。」
「後巷有柴油桶，十點半把油換掉。」
那是一個不停遞工具與零件的早上，我沒正眼看過這師傅，就有如機械一般說一動作一動地，這簡直比當兵還難熬啊！
等著看著，跑腿的同時吹著冷氣，嚴肅而陳悶單調的空氣在點頭打起瞌睡那一刻中午了，機器聲漸弱，阿忠師傅用紅色的洗手粉搓起滿是油汙的寬厚手掌。
「吃飯。」
我有理由與藉口能夠走出工作室，我好像沒辦法適應這樣的地方，退伍才一周就得開始工作，我想休息一陣子。
我決定了，我要午餐時間就逃回家。
作者後記：
大家安安啊！！！！！！！
這裡是三個月神隱的南雲！
其實我一直都過得不錯啦，七月以後為了尋找人生的方向而跳海……喔不，是跳槽啦！
中間經過不少波折、原公司的慰留、還有時序邁入海洋界旺季(遠洋漁船暑假回港維修補給、川普貿易戰開打前商船船班明顯增加...etc)都讓人忙得喘不過氣呢。
終於在八月邁入新的里程碑了，那個曾經在紙上畫著大和號的國中生，十幾年後開始畫起了遊艇，真想不倒呢！
只是一到公司剛好就有專案在燃燒也燃燒大家的肝，天天加班的南雲終於在今天有點喘息啦，今天畫圖時一時起意，想想出社會剛好五年了，於是想用這半自傳體來寫寫自己的趣味職涯，希望大家還喜歡啊！
總之，之後見面的時間會越來越多的。
那個誰誰誰欠文章沒讀的，也歡迎來這裡催我啊(笑
創作內容
鳶尾花的女武神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