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還沒擁抱，你一定不能繞跑

　　夜墨清冷，今夜我又在鍵盤前凝固了思緒，遲疑了，因為雜亂吧？茫然無措不知該怎按下一個按鍵、打下一個字的背後隱藏著有點沉重的懦弱，如果這些都只是鏡花水月的空中閣樓，我也就不會時時刻刻擔心受怕嫌一大堆事情好囉唆……沒有過盡千帆的接踵摩娑，一陣微涼、微冷的風吹過，當你自門外歸來，多想上前替你按摩，卻又在微風拂過剎那，凝滯了半空中的雙手，原諒我、原諒我。

　　你在我小的時候沒有做過好榜樣，是個吸毒犯，拖累家庭的罪魁禍首，在風言風語的背後我有著無數人的關懷與同情，可是這些同情實實在在讓我覺得難以掌握，渾身不自在，我草木皆兵，疑神疑鬼。小時候住在奶奶家，隔壁的鄰居從沒提起過你，因為他們知道你坐牢，你不在家，若論及你，豈不是在我傷口上灑鹽，這對一個小孩子來說太殘酷，可這樣遮遮掩掩，更讓我覺得受傷，或許是我神經質，把自己偽裝地風聲鶴唳，怪誰？

　　小時候，媽媽總是在跟人訴苦時，說我跟到她很可憐，我不清楚自己到底哪裏可憐了，我只是沒有一個可以讓我叫「爸爸」的男人而已，因為他不在家、因為他吸毒、因為他坐牢，哇靠，是在演親情倫理劇嗎？如果這樣很可憐，好吧，我承認了，是有那麼一丁點啦，但也就是那麼一點點而已，在學校的同學聊著家庭瑣事時一點點不敢提起自己的爸爸；在自己因為委屈而躲在棉被偷哭的時候，沒有一個有著「爸爸」稱謂的男人讓我一點點呼喊；在闔家同樂應該出門遊玩的時候，也沒有爸爸開著車一點點遊玩。但我想說真的只有一點點而已，因為我不是沒有爸爸，不會看到別人有爸爸就自己在心裏羨慕嫉妒地要死，因為我真的有爸爸，又何必去嫉妒，當然啦，只是我爸爸在坐牢而已，只能在信封黏上膠水的時候，一點點把自己叫爸爸的聲音放進去，希望能寄到監獄裡面去。

　　好啦，這些說我多可憐的冗長過程我也不想說了。等熬過了幾年，你可終於假釋出獄了，都說浪子回頭金不換，雖然剛出獄時，你把酒當水喝、把煙當糖果抽、把檳榔當飯吃，但這些都因為一次差點酒精中毒而大澈大悟，之後酒也戒了、菸不抽了，也不去檳榔攤看辣妹了，連我都該為你豎起大拇指了，還真有那麼點在劉墉書上所看過的一句話：「他偷偷地觀察、暗暗地注意。他以孩子的未來為目標，趁著年輕，不斷地拼、不斷地衝。」

　　當一切都放下，與塵土歸於寂靜的偉岸大地，用著祥和的眼光看著滿風清揚，躺在草地上，陽光更耀眼了，我飲下沁人心扉的白開水，漸漸把過往的情懷凝固成專屬於我的奶油陽光，奈何下一秒我卻渾身濕淋淋……靠！下雨了！

　　都說了你現在真的有點自作自受的味道，少不輕狂枉為人啊，你繼續輕狂啊，輕狂吧，吸毒吧，肝癌的高危險群啊，好死不死你竟然中鏢了，不過很可惜啦，你現在還不知道你得到的是肝癌，只以為是良性的腫瘤，因為媽媽都瞞著你了，我為什麼會知道？我在樓梯口偷聽到的啊，怎麼？嫌我不夠光明正大！？那你們就要記住，下次說秘密要小聲點，不然吼得跟吵架似的，孰不知，天知、地知、隔牆耳也知。

　　下禮拜你就要去醫院動手術啦，而你也樂觀認為自己只是切除腫瘤，做人要知足，不會知道太多事情，不然會崩潰的，真的啦。平常心進去手術室，自然都安好，不過我想要進手術室的人都不可能平常心吧？但是、但是、但是以為是腫瘤總比知道自己是肝癌好吧。

　　前陣子，我就像搖擺不定陷在汪洋大海迷路的舟船，整天以為滿世界下著暴風雨，打著電閃雷鳴，剛得知這惡耗時，又有誰能夠心平氣和呢？至少我不能。那段時間我焦急在網路上查找著有關於肝癌的資料，手術有幾％的成功率、幾年之後會復發、還有多種的治療方法，我只想讓自己多了解點，讓自己了解這病症，不要給自己多餘的恐懼加溫，不然我真的會先把自己逼得崩潰掉，嗯哼，似乎誇張了點。

　　走筆至此，得感謝一個人了，雖然我好像很少跟妳說謝謝，但這次我真的是誠心誠意，沒有大發慈悲地說謝謝，那次沒有任何預警的直接跟妳吐了苦水，這樣任性以自我為中心似乎不大妥當，反而讓妳擔心，還要照顧我情緒，還很有耐心幫我打了篇「作戰方法」，不知道沒有耐心的妳有沒有忙得焦頭爛額，不過當時我就跟妳說了嘛，我沒事，我還能笑，而事實也確實如此，我相信我會越來越好，不用猜了，就是妳了，這我也只跟一個人說過，好啦，說太多就顯得矯情了，總而言之，言而總之，謝謝。

　　哎呀呀——話題扯回來吧，記得劉墉的書上說過：「『我愛你』這是多麼簡單，又多麼沉重的三個字啊，輕鬆得不用一秒鐘就能說完，沉重得許多人用一生去猶豫，終究沒有說出來。」你們問我怎麼又是劉墉？因為我正在看他的書嘛。

　　「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如果能修到太上忘情，看這人世間的眼光是否也就超凡脫俗？只是這太上忘情想必也不是真的斷情寡慾，一生孑然吧。這聖人有的也是那讓百姓皆謂：「我自然。」的大慈大悲，無偏無私的大情啊！聖人也是忘其所不敢不忘、忘其所不能不忘而已。

　　「無情何必生斯世，有情終須累此生。」人的記憶與感情總是再再綻放著迷惑人心的光芒欺騙著自己空茫的心緒，就像一張泛黃的報紙，上頭的文章與照片昏黃黃走入了時代的軌跡收藏在倉庫的塵埃，只是發生的事情又豈是因為白雲蒼狗而煙消雲散？哈——多半是除卻巫山不是雲吧。最後也就是招惹了滿身瀰漫在倉庫的塵埃，手一抖，便淚流滿面。

　　眾生無我，苦樂隨緣。一切皆流，無物永駐。何樂之有？何苦之有？有求皆苦，無求乃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苦海若何？岸邊幾何？虔跪於佛，佛不言語，慈航微抿。

　　搖擺著孤身一人的鞦韆，千古不易的風把我吹上最高處，那一碧如洗的晴空讓我熟悉莫名，搖擺、飄落，空蕩蕩地自鞦韆上跌落，沾惹了滿身的塵埃，擦拭、擦拭。恍然大悟，何來有塵？塵本非塵……無心，心塵。

　　今年的夏天與往常一樣很熱，加上溫室效應，更熱，每次我下樓吃晚餐，正熱得發憨，你總會在我下樓時開啟冷氣，我沉默地用餐，沉默地看新聞，沉默地走上樓，沉默地聽你在我走上樓梯的時候關掉冷氣，沉默地聽著你跟我說在樓上熱的時候可以開冷氣，比較不會那麼悶，我永遠沉默地被動接受。

　　記得那天你跟隔壁一個老婦人聊天，老婦人抱怨著她的兒子多麼不孝，又是打架、喝酒、鬧事，讓她真想乾脆一死了之，什麼都拋下不用管。記得那時你說：「別這樣講啦，人啦，走到一個歲數，多活一天也是一天，也是想再多活一天。」難得你說出這麼有哲學的話出來，我想，你一定也能抱持著這種拼搏的精神去面對肝癌，但請原諒我，現在還不能讓你知道病情，加油、加油、加油，多活一天也是一天啊……可是如果真的太痛苦，撐不下去了，請先告訴我是哪一天，答應我，真的答應我，不要讓我有多餘地期待你的一天也是一天，我只想知道是哪天。

　　不知道到了這種時候人是不是總會想起以前細微處的美好，記得以前國中時你剛出獄的時候，我每天回家桌上就有一盤水果等著我享用，全部都是當季時鮮，夏天最期待的就是冰冰涼涼的西瓜了，那種滋味，一生都在回味，有水果吃的日子就這樣持續到了現在，看著你拿水果刀削著果皮，我以前怎就都沒去注意到呢？太平常了吧，太習慣了吧，所以也就怠惰了。記住了，以後我還要吃你削的水果，我太懶惰了，懶得動手，而且手不俐落，一定要再吃你削的水果，一定，讓我們打勾勾，打勾勾……不放手……一起走……要等候……手牽手……到永久……到永久……

　　記得小時候我有個鐵盒子，裡面放滿著我的零用錢，記得達到最多的數目是五千六百四十，對於一個未滿十歲的小孩來說，可真是筆大數目了，可是有一天不見了，我問媽媽，媽媽說爸爸拿走了，拿去幹麻？吸毒了。

　　捲款繞跑了。

　　幹……那我呢？那我該怎麼辦？

　　你欠我五千六百四十塊，利息是我好幾年沒叫你爸爸的代價，這輩子，你跑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