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前夜祭
太陽剛剛升起，一艘滿載貨物的帆船選擇在此時靠上碼頭。
其實並沒有人看到太陽，一方面是因為這座島的地勢的緣故，而另一方面，從昨天開始雲層便不斷聚集。
明天就要降雪了。
長達三天的祭典，將在今晚展開。
這艘船在昨天半夜抵達，那時月光被雲掩蓋住，海面上一片昏暗，所以他們決定等天亮後再進行停靠。
為了避免較大型的船隻在停靠時擱淺，島上的其中一座碼頭從海岸往前延伸了七八十公尺，那是由木板鐵條鐵鏈以及許多條特製的小型獨木舟所搭建而成的漂浮碼頭，這種建築方式在其他島嶼上也十分常見。
不管是商船還是碼頭，都隨著浪潮波動微微起伏。
祭典第一天與第二天所要用的食材，在村民與船員的協力下，一箱箱被搬到專門為祭典搭蓋的倉庫內，隔壁的大廚房與足以容納四百人的餐廳也是為此建造。每年來它們只會被使用一次，在使用前必須要徹底打掃乾淨，那就是所有村民們昨天的工作，除了負責出海捕魚的漁民幾乎所有人都參與其中。
漁貨放置在倉庫旁的一個隔間內，零下五度的氣溫讓它們不至腐壞。
對全島的十幾名廚師而言，這三天是對體能與耐力的嚴苛考驗，他們要負責所有居民與觀光客以及船員總計一千多人的伙食，平均一人就要準備一百人份的食物。這十幾名廚師，絕大多數只是助理，他們按照主廚的吩咐，或獨自或合作，一同準備豐盛的菜餚。
今年，雅克總算從削馬鈴薯的雜工，晉升到助理廚師。
不過這並非是認同他的實力。
「哈哈，沒想到你為了想當廚師，連假執照都給造出來了。」
兩名主廚隨興看了雅克亮出來的執照一眼，便隨手扔在地上，金屬卡片與地板發生碰撞，發出響亮的聲音。
雅克跪在地板上，慌慌張張地拾起卡片。
「不，亨德爾先生，這個是貨真......」他急急忙忙地說明，卻遭面前的這位主廚直接打斷。
「貨真價實？你以為一張烹飪證照是多簡單就能拿到手的？有人一輩子連E級也拿不到，憑你這小毛頭，一下子就拿到D級？別笑死人了。」
「......」雅克脹紅了臉，什麼話也說不出口。雖然在金屬卡片上方有留下D級烹飪技術士的官方刻章，但他自己也提不出佐證，能證明這個刻章不是變造出來的。
「也罷，看在你給我們削了這麼多年馬鈴薯，又費勁搞來能以假亂真的假執照上，今年就給你當下助理廚師，讓你自我滿足吧。先說好，這是給村長先生面子，可別以為自己有多大本領。」
名叫亨德爾的主廚，捻了捻自己鼻子下方的鬍鬚，輕蔑地看著低著頭，滿臉不甘的雅克。
「......是，我了解了。」
他這麼回答。
原本雅克就不期待能夠一次晉升到主廚的地位，不過被貶視成這樣，甚至直接一口咬定那張執照是假的，他還是始料未及。
但為了能夠在廚房內工作，如今也只能隱忍吞聲。
負責準備盛宴的廚房分成奧克芬工坊、貝桑松工坊、伊斯特工坊以及萊卡洛斯特工坊，料理困難程度也是依序提升。
本地廚師負責的是奧克芬與貝桑松工坊，較高等的伊斯特及萊卡洛斯特工坊則是聘請外地來的持照廚師團負責經營，這往往也形成了本地廚師與外地廚師常年的較勁，雖然不會光天化日之下亮出營業成績來比較，但光看顧客光臨數量，也能高下立判。
今年雅克才剛加入助理廚師的行列，理所當然是先從奧克芬工坊開始做起。
不用再從早到晚削馬鈴薯，也是件值得慶幸的事。
身為廚師團隊的一員，雅克必須在此時與大夥先行休息，才能在晚上的前夜祭中，進行長達八個小時的廚房工作。
從今天開始，島上唯一一座的發電機將連續運作三個晚上。
太陽爬升到本日最高處的三個鐘頭後，就到了啟動發電機的時刻。
冬天的白晝一向是如此短暫。
兩艘來自貝桑松，各搭載百餘名觀光客的大型客船在天黑後不久抵達，靠著島上的小燈塔和在碼頭上提燈指揮的工作人員指引，小心翼翼地停靠到在水上漂浮的碼頭邊。
每年到了這個時候，貝桑松的商船公司都會安排船次開往這座島嶼，那裡是附近最大的一座城市，也是這片海域所有島嶼的物資集散地。經過奧克芬的船要不是從貝桑松來的，就是正要前往那邊的。
以省的級別來說，這座島也是在貝桑松的轄區內。
奧克芬島是商船公司安排跨年旅遊行程的終點站，以島上未受汙染的原始森林、獨特的祭典以及難得的雪月共存景觀作為噱頭，每年這段期間都會招攬到近千名的觀光客，超過島上居民人口的三倍。村裡唯一一座的旅舍僅有二十個房間，那是十年前全村的人合力搭建的，大多數的觀光客只能睡在船上，不過對於那些不需要時常搭船奔波的有錢人而言，倒也是蠻新鮮的事情。距離最後一夜真正的高潮還有兩天的時間，因此第一天只來了兩艘客船，在三天的祭典當中，今天的前夜祭是專門讓島上居民來慶祝的時刻。
一日無月，二日降雪，三日同生，這是村民為祭典所下的註解。
雪月祭，商船公司是如此替祭典命名的，雖然品味有如既幼稚又無病呻吟的小女孩風格，然而靠著這詩情畫意的名字，還是成功吸引到不少追求浪漫的女性拉著她們的家人前來。本地人其實並不是很在意名稱的問題，他們只管叫祭典，反正並沒有具體要獻祭給哪個神明，只是藉此來表示對生活順遂的感謝之心。
以及，趁機從觀光客的荷包裡大撈一票。
為了表現出與其他地方慶典的不同，村民們年年都要想出不同的花招吸引觀光客的目光，前年是所有村民圍著燃燒的巨大稻草人唱歌跳舞，去年是所有村民圍著燃燒的亞庫薩庫惡魔（村民臨時自創角色）木頭雕像唱歌跳舞。
而今年，他們打算圍著碕淵唱歌跳舞。
當然，碕淵用不著燃燒起來，但作為代替，要把他綁在一根鐵棒上，並在他的上方捆上許多根燃燒的木柴。為了避免燒到衣服，碕淵只能穿著一條丁字褲，而且每過一段時間就要朝他身上潑冷水，以免發生意外。
那是最後一晚才要進行的遊戲。
直到現在都還沒人告訴他，好讓他在那之前能先放鬆心情享受愉快的慶典。
雖然雅克無法參與歡慶，可他也有屬於自己的方式來享受。
一場忙碌的戰鬥，正在奧克芬工坊裡進行中。
「希斯妲，蟹肉燉飯兩份。」
「知道了。」
「瑞迪，奧克芬沙拉兩份、水揚草菇切片一份。」
「知道了。」
「特里斯，番茄蒜末蝦寬麵一份。」
「知道了。」
「雅克，油燜牛肉片一份、千層鯛魚一份。」
「知道了！兩分鐘！」
得到了參加廚房工作以來的第一份點單，雅克大聲答覆負責監督的奧克芬工坊主廚貝里先生。
只是後面帶的那句話，讓主廚有點摸不著頭緒。
「兩分鐘？什麼兩分鐘？」
「兩分鐘完成，貝里先生。」
雅克邊進行工作，邊回答主廚。他將牛肉片層次分明地迅速排進預熱好的鍋裡，撒上橄欖油與辛香料，接著右手在其上微微拂過，左手藏在衣袖內，暗自開啟魔法發動式，利用魔力使油與香料作用，立刻滲入肉片之中。
不出一分鐘，眾人從未品味過的香氣便滿溢在整間廚房。
「停下！油燜牛肉片你直接給我用大火入炒鍋？兩分鐘？你以為你是在炒肉片嗎？」
主廚大聲喝斥雅克，怒火中燒地走向雅克。
但正在興致上的雅克並沒有停下動作，他拿起盤子，在排上生菜的同時將鍋子傾斜，一整排完美的油燜肉片直接滑到了生菜上。
最後隨意綴上鮮紅的番茄切丁，便完成擺盤。
「雅克！我叫你停下。」
「油燜牛肉片已經好了，貝里先生，請問我可以開始做千層鯛魚了嗎？」
雅克把盤子擺到主廚旁邊的桌上，並拿起幾顆大蒜在手中一捏，劈啪兩聲，乳白色的生蒜像開蛋似地從外皮下脫殼而出。
從入鍋擺盤到剝蒜為止，出神入化的技巧讓廚房裡的其他助理廚師看傻了眼，就算是以往外聘的專任主廚，也遠不及這般水準。
要不是顧慮貝里主廚已經怒髮衝冠，眾人早就拍手叫好。
「......」
「貝里先生？」雅克放下大蒜，似乎還沒意識到周圍情況。
「......把你那張執照拿出來。」
「呃，貝里先生？」
「我叫你拿出來！」
看到主廚吹鬍子瞪眼的模樣，雅克急急忙忙從懷中掏出了那張銀灰色的金屬卡片，正要交給主廚時，先一把被奪了過去。
主廚拿在手中正反面端詳了一翻，便放到一旁的砧板上，隨手抄起菜刀，在眾人驚呼中一把砍下。
菜刀刀刃經不住撞擊，破損了一角，而那張薄薄的小卡片卻還是完好無缺。
「誰？把斬骨刀給我！」
他惱羞成怒，拿起一旁助手遞過去的大型斬骨刀，對著卡片連砍好幾下，依舊完全無法對卡片造成損傷，不知第幾下的時候刀刃尾端崁入砧板內，死命拔不出來，最後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而雅克只是低下頭，凝視著狼狽不堪的貝里主廚。
「已經超過兩分鐘了，對不起。」他拿回砧板上的執照，語氣冰冷地重複那句話：「請問，我可以開始做千層鯛魚了嗎？」
整間廚房，只剩下主廚凌亂不堪的喘氣聲。
「給我滾回去削你的馬鈴薯！你這野種！」
佈滿烏雲的天空遮掩了星月。
在這種時候，是無法看見彼方小島的。
在鎮上凝望遠方，可以察覺一條條灰線從周圍逐漸靠近，接著集結起來，在黝黑的海灘上消逝無蹤。
碼頭邊的大型客船隨著海浪波動，以極為遲緩的速率搖晃著，不過在如此漆黑的夜晚，只能略為看出船身剪影，以及窗櫺透出來的點點燈火。當燈塔的光柱掃過，碩大的船型便會在一瞬之間顯現出來，即便只是稍縱即逝，那雄偉的身影仍是會在雅克眼簾中持續留下深刻印象。
而浪花依然在灘上不斷前仆後繼，洸洸的海潮聲是島上居民一直以來無可避免的背景協奏，反而只有出了港口，真正到了海面上，這種啪唰趴唰的聲響才能夠靜默下來。
就連風鳴也變得異樣。
雅克在外邊沒人使用的露天桌椅旁，搬了個塞滿馬鈴薯的箱子，就著桌邊，默默削起了那箱百餘顆的馬鈴薯。
背後主餐廳裡歡慶與酒席的喧鬧，成為此刻最刺耳的嘲諷。
陪伴他的，只有看似永遠削不完的馬鈴薯。
原本他是這樣以為的，直到他又聽到往常的跫音。
「唷，我們的大廚怎麼一個人縮在這邊削馬鈴薯呢？」
一陣熟稔的嗓聲在雅克身後發出。
「難不成最後發現馬鈴薯才是你的真愛？」
「......你是專程來嘲笑我的？」
雅克沒有回頭，繼續削著手中的馬鈴薯，多年下來累積的經驗，可以讓他把馬鈴薯當蘋果皮來削，從頭到尾不會間斷。
只是現在的他，也沒閒情逸致玩弄這種花招。
「夠了碕淵，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聽雅克口氣不對勁，莎莉切趕忙緩頰：「雅克，碕淵沒嘲弄你的意思，剛才我們聽說你被貝里先生趕出來後，碕淵還馬上跑進他的廚房，揪著貝里先生的領子，差點要往他臉上打下去，大夥好不容易才把碕淵架開的。」
「呿！」
碕淵朝旁邊地上啐了一口口水。
「我只是早看不慣他那副趾高氣昂的態度，想給個教訓罷了，跟雅克怎麼樣沒多大關係。」
「莎莉切，你確定他揪住那老頭的領子不是要親下去嗎？」雅克隨口調侃了一番：「難不成最後發現貝里先生才是碕淵的真愛？」
「我才不可能沒有愛上那個糟老頭！」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雅克哥哥，肚子餓了嗎？」
忽然旁邊響起了這陣少女的聲音，令雅克不禁轉頭觀望。
「我和姊姊帶東西來給你吃了。」
「啊，娜娜！」他馬上放下手中的馬鈴薯跟刀子，起身迎接那個女孩：「送晚餐來給我了啊，謝謝妳喔，我剛好肚子餓了呢。」
「真是的，就說不要叫我娜娜了。」
莎莉娜鼓起臉頰，氣呼呼地瞪視著雅克。
「人家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哎呀，對不起啊，莎莉娜已經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呢。」雅克滿臉笑容，摸了摸莎莉娜的頭頂：「再過幾年肯定會長得比莎莉切更漂亮喔。」
「「......戀童癖。」」
碕淵跟莎莉切帶以鄙視的眼神，異口同聲說出這個詞。
「誰！你們是在說誰？誰是戀童癖！我只是剛好比較疼娜娜而已！娜娜這麼可愛，誰看到能不疼？你們說啊！？」
聽雅克講得如此激昂，莎莉娜自己都不禁感到不好意思，她把裝滿食物的盤子放在桌上後，便轉身拉住雅克。
「好了啦，雅克哥哥。」她邊挽著雅克的手臂邊說：「別再說了，先來吃晚餐吧？」
「這邊呢，是我做的醬燒豬肋跟搭配食用的優格沙拉。」
莎莉切繞過雅克，從左方把手中的盤子也擺到桌上。
「跟你做得比起來差遠了，請不要太計較喔。」她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隨後坐在了雅克的左手方。
縱使莎莉切不是廚師團的一員，也沒專門學過烹飪，但比起主廚廚房的伙食來說，雅克更偏好莎莉切做出來的口味。
即便自己的確能做出更美味的料理，可從莎莉切手中做出來的，就是帶有不一樣的風味。也許是傳承自莎莉切母親，也就是自己養母的味道吧？他是這麼認為的。
有專門為他精心調配的感情在其中。
而莎莉娜拿來的，是主廚廚房做的菜餚，雅克稍微瀏覽一下，大致上有薯條、披薩跟烤豆子，一些做起來不難，小孩子又愛吃的東西，的確很有莎莉娜的風格，雅克這樣心想。
碕淵掀開桌子中間油燈的防風玻璃，點燃了燈，原本黯淡漆黑的桌面，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
他沒端來任何盤子，取而代之，倒是提了裝有幾瓶酒的籃子來。
點燃油燈後，碕淵也把籃子放到桌上，隨後坐到了雅克對面，而莎莉娜則是坐在雅克的右手邊。
「你們不吃嗎？」雅克一面啃著豬肋一面問：「送來這麼多東西我可能吃不完，你們也多少吃點吧。」
「我們剛才已經吃過了。」莎莉切回答。
「本來以為你還在廚房工作，之後想去找你，誰知道......」
「沒關係，你們為我帶晚餐來，已經很感謝了。」
遠方響起了晚間十點的鐘聲，一些剛用完餐的外地旅客，各個餘興未歇，三三兩兩回到客船。
而主餐廳依舊熱鬧，現在是本地人的時間。
就著桌上的燈火，大家飲起早晨才剛下貨的外地葡萄酒，就連莎莉娜，也邊咬薯條邊喝著酒，伊斯特洲法律沒有關於飲酒的年齡限制，許多人都是從小就接觸酒精類飲料，莎莉娜也不例外。
只是，姊妹倆酒量都不算太好。
尤其是姊姊莎莉切。
「雅克，我告訴你。」莎莉切臉上泛起紅暈，但顯然並非害羞的緣故，她下巴靠在桌面上，右手搖晃著酒杯：「知道我剛才被幾個遊客搭訕嗎？六個，是六個喔。」
「雖然有兩個是來問廁所在哪的。」碕淵吐槽她。
其實雅克也不難想像。
自從莎莉切滿十六歲以後，聽姊妹倆的父母，也就是奧克芬的村長夫婦說，這兩年來總有許多上門提親的年輕男性，來自外地的追求者也不勝枚舉，不過都被莎莉切親自一一婉拒掉了。
莎莉切一年比一年還要更漂亮，雅克打從心裡這麼覺得。
「還有一個直接要找碕淵出去單挑，他還以為碕淵是我的戀人咧。」
「哈哈......」碕淵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後腦勺。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喂，妳也笑太過分了，莎莉切，妳沒看到碕淵都快哭了嗎？」
「哈哈哈哈哈！碕淵？怎麼可能？哈哈哈哈哈哈哈！！」莎莉切一面狂笑，一面抱著肚子右腳不停跺地。
「該停下來囉，妳沒看到碕淵已經被妳擊沉，趴在桌上掉淚了嗎？」
「嗚呼呼......抱歉，失態了，但是，我跟碕淵？太搞笑了！噗噗！」
她左手掩著嘴，卻還是忍不住笑出淚來。
「嗚......」默默垂淚的碕淵，看起來格外淒涼。
身為碕淵的摯友，莎莉切的家人，雅克看得出來碕淵很早就對莎莉切有意思，表現得也很明白，可莎莉切不但完全沒發現，還總是把碕淵當笑話看。
莎莉切跟碕淵都掉了淚，意義卻完全不同。
而莎莉娜無視於現場騷動，依舊默默地啃著薯條喝著酒，只是不知不覺間，已經攀到了雅克那，坐在他的兩腿上。
果然還是小孩子，雅克心想。
「啊，真是位美麗的女士。」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既突兀又陌生的成熟嗓聲，令雅克起了寒顫。
先前完全沒有注意到。
他不禁反射性地警覺起來，雙手護住莎莉娜，轉頭察看聲音來源。
瞄了下對方的臉。
不是本地人。
那個陌生人看上去大約三十來歲，滿頭金髮，有著一對清澈的碧藍眼眸，未清理乾淨的鬍渣讓他看起來彷彿歷盡滄桑。
而最引人注意的一點，莫過於他身上那襲深紅色軍服。
每年偶爾都會有幾個魔法士經過這座島，他們大多數像雅克眼前這個人一樣，是在軍隊裡任職，其他單位的魔法士很少會離開自己工作的地方。除了軍警以外，魔法士大多集中在屈指可數的幾個大城市，而軍警人員由於職務需要，必須時常東奔西走。
雅克看過不少軍隊中的魔法士，因此要區分他們的駐守單位並不是難事。
維斯諾爾洲的軍服是灰色，薩歐斯洲的軍服是深藍色，他們那洲，也就是伊斯特洲的軍服是黑色。而深紅色軍服，則表示他來自萊卡洛斯特首都海軍，也就是俗稱的中央軍。
奧克芬往來的軍人通常都是穿著黑色軍服，但也不表示就不會出現其他顏色。
深紅色也是僅次於黑色最常出現的軍服。
原則上是沒什麼好奇怪的。
不過這個軍人，不知為何一直盯著雅克看。
「第七個呢。」
莎莉切自豪地用手撥了一下身後的長髮。
「受歡迎還真是令人困擾。」
喝醉的妳更讓人困擾，雅克在心中暗自吐槽。
「失禮失禮。」那名軍人右手扶在額間，搖搖頭，露出營業般的笑容：「這位女士的青綠眼眸太過美麗，一不小心就被吸引住了。」
「您太過獎了，軍人先生，呵呵呵。」
「不用謙虛，我剛下船就注意到妳曼妙的身姿，只是忙於工作一直沒時間向妳搭話，現在難得有這個榮幸。」
「啊，真會說話，呼呼。」
「不好意思，這位長官。」
再讓這兩人繼續唱雙簧，不知道要攪和到哪去，在事態變得不可收拾前，雅克決定開口打斷他們。
「還沒請教您名字呢。」
「強納森．懷特中尉。」
聽到對方的軍銜，雅克稍微愣了一下。
「呃，懷特......中尉？」
「叫我強尼就可以。」
「喔，好的，強尼先生。」
「強尼？還是喬尼？還是JOJO？還是都可以？」
「妳別發酒瘋了。」
「才沒有唷。」
「真是非常抱歉，懷特、呃，強尼先生。」
「沒關係的，今天是開宴會，多喝點酒也在所難免。」
「就是嘛。」
「輪不到妳說！」
「......」
看軍官向莎莉切搭訕，碕淵心裡不是滋味地繼續喝著酒，這時的他已經懶得拿杯子，直接抓著酒瓶對嘴喝。
「來吧，請坐請坐，坐那邊就行。」
莎莉切被撩得興致開懷，朝對面伸手揮了輝，示意軍官坐在原先莎莉娜的那個位子上，雅克跟碕淵雖然本不願意讓他入位，不過既然莎莉切都已經這麼表示，現在請他走人也未免太過失禮。
「那我就不客氣了，哎。」軍官拉開椅子，姿態優雅地入座。
「我的全名是雅克弗列夫．艾斯波西托，叫我雅克就好」雅克一一向軍官介紹桌邊成員，除了正在自己懷中啃著薯條的莎莉娜以外：「她是村長長女，莎莉切．科斯塔，然後那邊的男士叫卻碕淵。」
「你好。」碕淵禮貌性地向軍官點頭致意，但似乎被無視了。
「幸會幸會。」
軍官跟雅克握了握手。
「您好，JOJO先生，我是莎莉切．科斯塔，你可以叫我娜塔莉亞可蘿拉．蘇菲雅．莎莉切卡勒瑞蓮．S．雪法利爾．科斯塔主席。」
「妳給我閉嘴。」
「嗚嗚......雅克好兇。」莎莉切低下頭，作出裝哭的模樣。
「該怎麼說，她平常不是這個樣子的，今天真的是喝多了，請你多包涵。」
雅克身為莎莉切的家人，還是盡力想要挽救她的形象，何況對方還算是半個長輩，在他面前上演這樣的鬧劇實在有失禮數。
「沒關係，正如我先前講的，能遇到她是我的榮幸。」
軍官繼續討好著莎莉切。
「就算在萊卡洛斯特，這位姑娘也是難得一見的美女，如果可以的話還真想把她帶回去，恰巧我也還單身。」
「唔嘻嘻.......」
莎莉切兩隻手肘靠在桌面上，雙手交叉支撐著下巴，意有所指地向雅克展露微笑，雅克當然很理解她是想表達什麼。
沒有喝酒的她，不可能表現得如此露骨。
「怎麼辦呢？雅克。」她歪了歪頭，用那雙半瞇的眼睛瞧著雅克：「他說我是個難得一見的美女，還想要把我帶回家哎，這樣下去該怎麼辦呢？雅克弗列夫。」
「那就和他一起回去吧。」
「......哼。」
雅克回頭看了那位軍官一眼。
按理來說他應該是開玩笑的，而且看上去年齡還相差了十來歲，不過雅克不了解萊卡洛斯特的文化，說不定這是那邊特有的求婚方式。
「要來杯紅酒嗎。」
「謝謝，但我還在值勤中，不能喝酒。」
值勤中，雅克留意到這個字眼。
一般來說，船上的官兵工作通常是要為了避免船隻遭到打劫，這是政府對於民間商船公司的優惠，用低廉的價碼就能申請雇用軍人登船護送。而下了船，那就不是軍人的職責範圍，所以如果現在還是值勤期間，代表他的工作不是護送船隻這麼簡單。
要一名中尉護送一艘只載了觀光客的客船，的確也說不過去。
無論如何，這都不關雅克的事。
「說起來......」軍官背往後靠，左手臂繞過椅背，姿態瀟灑地望向雅克：「你就是雅克拉列夫？」
「你叫錯他的名字了。」
在雅克糾正之前，莎莉切搶先舉手出聲。
「他叫雅克里里夫。」
「並不是。」
「雅克弗弗弗，可以給我根薯條嗎？」
「不要也加進來鬧，碕淵。」雅克邊斥責他，邊把一根薯條朝對面扔過去。
碕淵那邊，則是身手矯健地用兩根手指接下了薯條。
「不好意思，可以再說一次你的名字嗎？」
察覺到自己講錯名字，軍官又詢問了一次。
「雅克弗列夫，叫我雅克就好了。」
「好的，雅克。」
「剛才品嘗到奧克芬的料理，覺得都很不錯。」
軍官突如其來地談到與之前不相干的話題上。
「但其中有一道，叫作油燜牛肉片吧？那緊鎖在肉中的香味，是我在全國各地嘗過的料理中，最難忘的滋味之一。」
講到這，雅克忽然瞭解了對方的來意。
原來他看上的，可能並非莎莉切，而且他的第一個點單，竟然還是這名軍官下的。
「能夠做出如此美味佳餚的廚師究竟是何方神聖呢？我請服務生替我找出那名大廚，只是沒想到過來的竟是個留了兩撇鬍子，腦滿腸肥，一看就知道沒什麼技藝的大叔，還謊稱那道料理是他做的，真是難以置信。」
他邊說邊留露出一股不屑的氣息，眼神中也難掩輕蔑。
「在我逼......追問下去後，他才坦承，那道菜是一名叫作雅克的助理廚師做的，不過已經被開除，削馬鈴薯去了。」
「......」
「能請你給我看一下你的執照嗎？我相信你一定有的吧？雅克萊拉夫先生。」
終究還是叫錯了名字，不過此時雅克也不打算糾正。
他默默從懷中掏出那張經過多次揮砍卻還是完整無缺的金屬小卡，交給右手邊的軍官。
軍官小心翼翼接過，捧在手中仔細端詳。
「D級烹飪技術士。」他皺了皺眉角，歪了下腦袋：「該怎麼說，雖然就你這年紀能拿到D級執照已經是非常了不起，但我覺得你似乎還應該更厲害些，C級.....甚至是B級。算了，你有空的話再去考考看吧，我覺得一定能更上一階的。」
語畢，他將卡片交還給了雅克。
雅克收回卡片，此時他幾乎已對軍官完全改變了看法。
本來以為他只是個隨意搭訕民女的風流軍人，沒想到他光靠一道菜就能斷定與肯定自己的烹飪技術，雖然總是叫錯自己名字，可這時雅克反倒起了與他交為知心的念頭。
軍官隨口幾句話，在雅克心中泛起不少漣漪。
似乎也沒其他事情，軍官很快便向四人道別。
但唯獨莎莉切是特殊禮遇。
「再見了，美麗的女士。」
「呼喵！？」
他低下頭，端起莎莉切的下巴，在她細緻的臉頰上輕輕啄了一下，這個突然的舉動讓莎莉切不禁驚呼出聲。
於此同時，他又塞了一張名片到莎莉切手中。
「來到萊卡洛斯特的話，記得連絡我，當然你們兩個也是。」
「慢著！你......」
碕淵看到莎莉切被偷親，忍不住站起身來想要喝斥，而軍官卻只是背對他們揮了揮手，從容離開。
雅克現在才知道，原來剛才他所說的並不是客套話。
大城市的民情比起他們這種鄉村要開放許多，雅克也了解這一點，畢竟莎莉切經常受到外地人的搭訕，習以為常了。
只是竟然會直接襲擊莎莉切的臉頰，這種事還是第一次發生。
究竟還是個隨意拐搭民女的風流軍人嗎？雅克實在搞不懂他的底細，只是莎莉切被偷親這件事，他發現自己心裡似乎也揪了一下。
果然還是討厭他。
一部份遊客拖著蹣跚的腳步，在工作人員的攙扶下，慢慢回到他們的船上。
要是沒人協助，他們很可能會在不停搖晃的漂浮碼頭上跌入海中。
碩大的船隻安靜地躺在海面上，隨著波浪進退緩慢起伏，夜幕壟罩，讓漆黑的船身顯得格外令人畏懼。
今夜，島上唯一的發電機將會持續運作。
港內僅兩層樓高的燈塔緩慢迴轉，燈光頻頻掃過停靠在碼頭旁的客船，在烏雲遍布的夜晚中，這已是附近一帶最強烈的光線。晚點會不會再有客船停靠，這點沒有人說得準，商船公司只有通知船的數量，卻沒說會什麼時候到。
為了那些不知何時會大駕光臨的客人，在太陽升起之前燈塔是不會熄滅的。
據說貝桑松港口的燈塔有六層樓高，這個雅克從未見識過。
油燈前的聚會結束，他並沒回到莎莉切家，選擇先走去碼頭西北邊的海岸。
微風捎來了遠方炊香。
這片沙灘後面是座陡坡，雲杉與白樺交錯生長，而在靠近村子較為平坦的地方，則是一片玉米田。這裡是田地與森林的交界處，不過距離村莊其實並不算太遠，只有短短幾百公尺的距離，因為真正廣闊的田地座落在西南邊的位置。
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人在這種時候來到此處。
在這裡回頭望去，可以看見稀落的燈火正在村裡閃爍著，即使相隔一段距離，也會偶爾傳來若有似無的喧鬧聲。這讓他想起了往年在小島上的日子，每當他在沙灘上遙望奧克芬時，都會想像村裡熱鬧的模樣，與他居住的地方天差地遠。
回來的這一個月，他才發現孤獨並不是一無是處。
無論是半夜傳來不知哪家父母教訓小孩的叫罵與哭鬧，還是鄰居養的狗仰天吹螺，都會將心中難得的寂靜一掃而空，這是以前在小島上難以想像的事。
即便在十一歲以前他都是在此居住。
然而除了雅克以外，還有另一個人也來到了這片沙灘。
「現在晚宴還沒結束，不先回去嗎？」
雅克雙手插在口袋，回過頭望向朝這邊走來的那個人。
「懷特先生。」
「......」
軍官沒有回答他，只是緊裹著稍顯單薄的軍用外套，忍著寒冷，慢慢往前邁步。
走到雅克身旁，轉過身，和他一起面對港口的方向。
「懷特先生？」
「強尼。」
回答的同時，軍官從懷中掏出一根菸，用手點燃，並放入口中。
「來一根？」
「謝了，我沒這習慣。」雅克連忙推辭。
「......」
「強尼。」
「有何貴幹？」
與剛才不同，此時他的態度讓人覺得相當冷淡，與之前幾乎判若兩人，也許在餐桌前的禮貌談吐只是表現給莎莉切看的，雅克如此想著。
軍官取下了菸，深深吐出一團白霧。
「別誤會。」
「嗯？」
「並不是一定看好你能夠考到更高的執照，到時沒考到也別太傷心。」
「這我知道。」
「而且，要找你不是為了這種小事。」
「找我？」
軍官默默將手伸進了外套內摸索，沒過多久便掏出一個外表漆黑的物體。
天色太暗，讓雅克看不清那是什麼，凝視了好幾秒，才描繪出那個東西的輪廓。
「拿著它。」
那是把泛著金屬光澤的手槍。
「！？」
「別囉嗦，拿就對了。」
看他遲遲沒伸出手，軍官握著槍管，拉住雅克的手，硬把握把往他手裡塞。
不知道對方用意為何，雅克只能被迫拿起那把槍。
軍官看他拿了起來，隨即露出令人不解的笑容。
「果然我的判斷沒錯。」
他的語氣，彷彿是偵探逮到了兇手。
一瞬間，雅克明白了他的用意。
那把槍的槍身上，佈滿細如髮絲的碳芯導線所構成的花紋。
這把槍不是單純的火槍，而是魔法道具，而魔法道具放在一般人手中，是根本拿不起來的。除了在廚房工作之外，在其他場合中他都沒有露餡的機會，按理來說，這個軍官是不可能會發現才對。
有關他會使用魔法的事。
「怎麼發現的？」
雅克邊把槍還回去，邊用顫抖的聲音詢問他。
「我應該沒有在你面前使用過才對。」
「油燜牛肉片。」
軍官接過槍，得意地用鼻子冷笑一聲。
「這道菜並不是奧克芬才有的料理，到處都有類似的菜色，而這道料理，油燜的方法，最快也要二三十分鐘才能做好，要能入味，更遠遠不只這個時間了，而我點了這道菜，五分鐘內就熱騰騰現做到手。除了一種可能，不然我無論如何都不能理解，你說是吧？雅克勒羅夫。」
「......」
你是把叫錯名字當梗了嗎？雅克在心中這麼想著。
「可以替我保密嗎？強尼先生。」
雖然心有不甘，雅克還是如此請求。
「嗯？」
「請不要告訴其他人我會用魔法這件事。」
想到要是讓德羅知道在還沒經過允許之下就露餡，不曉得會有多殘酷的懲罰臨到他頭上，雅克不禁渾身冷顫。
「你還沒告訴其他人？為什麼？」
「這，因、因為、呃......」
「算了，那跟我沒關係，你不用回答也無所謂。」
軍官邊說邊慢慢抬起了手。
「可能對你而言也無所謂了。」
「？」
那把冷黑色的手槍，對準了雅克的腦門。
「現在，雅克弗列夫，你只要跟我走一趟就行了。」
他毫無猶豫地用大拇指扣下擊錘，發出有如開鎖般的聲音。
這次，總算叫對了名字。
「首都，萊卡洛斯特。」
創作內容
記者NICE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