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人沒有了雙生，真的有可能活下去嗎？
不能無時無刻感受到另一半的心緒起伏，不能隨時隨地都有另一半在身邊守護，不能透過彼此來定義自己存在的價值，這樣的世界，人類有可能存活嗎？雙生之「我」，不就是「你」和「我」共同組成的完整個體嗎？所以，人們才會稱雙生的彼此互為「另一半」，其背後隱含的意義無非就是：個體之「我」是殘缺不全的存在。「我」分明作為單數，意義卻是不完整的單數；「我們」作為複數，意義卻是完整的單數。這種弔詭的語意矛盾，難道不值得更進一步去思考嗎？
在此思想實驗的最後，可以換個角度來想：如果人沒有雙生，便無須受制於雙生的行動，更無須因雙生的死亡而喪失性命。自由與公平的可能，自此萌生。
——摘錄自〈從語意矛盾試論自我之形成〉，龍里尼斯（生卒年不詳）著
佟領著我和熙莫匆忙趕回村裡，途中幽靈女孩把身體交還，化作無形的靈體緊隨著我們前進。遠遠地在村口，就感應得到不尋常的靈素波動，村長辦公處前那片空地聚集了自衛隊員與零星的村民，包括纖弱的西莫——熙莫見到弟弟連手裡的長劍都拿不穩，臉色刷一下慘白起來。
「笨蛋，明明連劍都舉不起來⋯⋯」邊說邊要衝上前去，我一把拉住她。
「我知道妳擔心弟弟，但先保護好自己最重要，這邊交給我，妳先好好在我身後待著。」說畢，我搭箭上弓，瞄準正提劍接近西莫、顯然已經被幽靈附身的村民。「佟，讓元素借點火給我吧！」
佟沒有半分遲疑，一頷首，凝神匯聚起元素的能量，才一眨眼的時間，我的箭頭上就縈繞著一圈星火。我再三瞄準後，放飛箭矢，它準確地與那村民擦肩而過，摩擦的瞬間燃起了火苗，火舌攀著他的手臂迅速延燒。那人驚慌地扔開手中武器，手忙腳亂地想滅火，西莫則機靈地趁隙逃跑。確認他無礙後，我又一連發了四、五枝箭，用相同的手法，在不對被附身者造成過多傷害的前提下，盡可能保護其他人。
夜色深沉，被我點燃衣物的村民成了明滅不定的光源。我憑著過人的夜視能力迅速打量了週遭狀況：桐在另一邊張開了元素障蔽，九雷則是氣勢萬鈞地提著長槍，一人當關，滴水不漏地守在前頭。阿萊娜呢？我在射箭的空擋，往她們的方向又多看了幾眼。觀察九雷的狀態，似乎不像是失去雙生即將死亡，是阿萊娜做了什麼嗎？
現場被附身的人一一被制服，所幸戰力較高的自衛隊隊員被附身者不多，情況不久就穩定了下來。我放下弓箭，正鬆了口氣，卻聽見佟用極為反常的口吻說話。
「哈，果然是妳，就說這個射術怎麼有點熟悉。」
我將熙莫護在身後，警戒地退開。「誰？」
附在佟身上的幽靈愣了半晌，旋即爽朗笑出聲。因為和身體主人平時淡漠的形象反差實在太大，我一時之間竟傻在那裡。佟笑起來原來這麼好看。這種時候還在想著無關緊要的事，我也真是夠了。
「喂喂，那時候把我揍得半死不活的，這麼嫌棄我，好歹也記住我是誰吧？」她笑著說，用手托起下巴，思考了一下：「我那時的名字好像叫特洛爾？」
「⋯⋯特羅兒？」
冰晶花海，踩在腳下的眩目陽光，由下往上飄的白雪，插入胸膛的匕首，新生的黑影。只一個名字，就牽動記憶排山倒海襲來。
「啊對！對對對，就是這個發音，特羅兒、特羅兒，我其實挺喜歡這個名字的，記不起來原本的名字，把附身過的人的名字借來用，應該不犯法吧？不過話說回來，妳果然還記得我，真是讓人有點感動呢。」
「這麼多廢話，要不想起來也難。」我冷冷地說。「滾出佟的身體。」
「哎呀！好久不見，妳不只頭髮長了，脾氣也更壞了⋯⋯」
「閉嘴。說重點，還是要打架？」
特羅兒臉上笑意未減，雙手舉起表示投降。「冷靜點，我不是來找麻煩的，真的。附在妳朋友身上只是不得不為，等我把任務完成，自然會離開。我看那邊架差不多打完了，過去看看情況，我一併跟所有人解釋更方便點吧？」
我半信半疑地打量著他，緊拉著熙莫的手，示意特羅兒走在前方，「免得你從背後偷襲。」他聽了無所謂地聳聳肩，嘟噥著「壞人都當習慣了啦，我心理素質很好的」，就邁起大步，一路上好奇地東看看西看看，一面活動筋骨，彷彿享受著許久未有的身體似的。不過在他伸手試圖碰觸胸部時，我忍不住從後面踹了他屁股一下。抱歉，佟，我實在看不下去妳的胸部讓這幽靈隨便亂摸，還是讓我踹一腳更好點。
「妳們回來了！都沒受傷吧？」九雷第一個衝上前來，見熙莫安然無恙，神色鬆懈下來，朝我投來一記感激的眼神。「謝謝妳支援，安。」
我還來不及接話，桐就用比平常還要高的聲音叫喚：「佟？」
「嗨，妳好呀，這位美麗的小姐。」
特羅兒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笑得燦爛無比。桐臉上的神情實在很難說是驚訝、惶恐還是感動，或者全部皆有。雖說能看見如此陽光開朗的佟確實是難得，但妳雙生妹妹可是被附身了啊，給我清醒一點！
我乾咳兩聲，掃視眾人：「好，我們現在先快速釐清一下狀況。大家剛才也看見了，幽靈成群出現，原因不是伏靈池，而是雷本湖。」我指著特羅兒，「佟很不幸被其中一個幽靈附身，我還不知道他的目的，但他應該可以稍微解釋發生了什麼事。特羅兒？」
特羅兒先是環視了一下週遭，目光接著落在不遠處被五花大綁的村民身上，臉上流露出近似憐憫的神色。
「真可憐。不過當初我剛掙脫束縛，回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個想法也是一樣——不顧一切，只求再擁有一次真正的生命。看看這些無所適從的幽靈，就在你們周遭，就算看不見也聽不見，想必也感受得到吧？要不是他們都曾是這村子的居民，一定也跟現在綁在那裡的外來傢伙一樣，說什麼也要佔據人身。」
聞言，我凝神感應了下周遭靈素，這才發現充斥在周遭肉眼不可見的靈體，數量多得驚人，雖然仍夾帶令人不適的怨氣，卻絲毫沒有攻擊意圖。
「自從各地伏靈池的封印被破後，現在世界這頭充斥著無處可去的幽靈，他們大多都被困在池底世界太久，幾乎喪失理智。我作為第一批被解放的幽靈，沿途看了太多這些同伴的下場：搶身體失敗的，因為沒有形體，只能繼續在世上漫無目的的遊蕩；搶到身體的，受制於另一半的行動，根本也稱不上自由。」他語氣平靜地敘述，「到後來，我甚至覺得被卡沃斯王儲捉去是件好事。」
「我就記得辰分明把你們一起帶走了，怎麼只有你一個出現在這裡？」我皺眉問道。「你說有任務在身，是辰他們指派給你的嗎？」
「是。」他難得簡潔明瞭地給了答案，又接著說：「卡沃斯咒術專剋幽靈，辛鐸政府決定將捕捉到的幽靈交給卡沃斯的詠唱使，所以我們一路跟隨新王到了這個國度。不得不說，這真是個好決定——新王許諾，要還給我們真正的人生。」
一股沈默瀰漫開來。
「真正的人生⋯⋯他們打算讓你們重返虛無，跟雙生重逢，再次回生為人？」我不禁追問。
聽起來的確是最根本的解決之道。只是單憑人類的力量，辦得到嗎？
特羅兒愉快地點點頭。「新王能力強得很，其中一半還擁有百年難見的『指引者之眼』，這是作為亡靈能有的最好賭注。所以我作為信使，透過伏靈池間的連繫到各處招撫幽靈，為的就是防止今天這種事情繼續發生。」
我仔細端詳起特羅兒的模樣。雖然和初見時所附的肉身不同，但不僅如此，他整個人散發出的氣息也有了微妙的轉變。我對他的第一印象是：多話、愛笑、憤怒，還有瘋狂。他當時的笑容總是帶著悲涼，看不見色彩，空洞且蒼茫，而今卻不再如此。被他附身的佟，臉上的笑顏真誠無比，雖然多話的毛病依然惹人厭煩，但整個人充滿希望，或許這才是我看著他感到最違和的原因。
畢竟佟一直以來，缺乏的就是這種生氣蓬勃。我忽然感覺一陣苦澀。
「那雷本湖的異變呢？」九雷突然出聲詢問。「你能解釋嗎？」
「先說好，這個真的出乎我意料之外。」特羅兒急忙攤手表示無辜，「跟我沒關！我原本的目標是附近的伏靈池，沒想到雷本湖那邊匯聚的元素忽然大亂，池底世界的靈素就像瘋了一樣往那裡衝，我跟著其他幽靈一路向上，就到這裡來了。」
所以說，特羅兒現在是在協助辰他們安撫幽靈，此行並沒有惡意。他會跟著雷本湖異變出現在這裡，也只是巧合，擾動雷本湖元素和靈素的另有其人？
「好了，你話說完了，可以把身體還給佟了吧？」
一聽我這麼說，特羅兒露出受傷的表情，嚷嚷著「說趕就趕，還真是無情」，卻還是順從地離開了佟的身體。桐眼明手快地接住向後倒的妹妹，伸手撥了撥她垂落臉頰的深藍色長髮，在對方迷迷糊糊睜開眼後，開心地喊著：「佟——妳笑起來真好看，超級好看！」也不管懷裡的人滿臉疑惑。
我忍住笑意，轉過去問九雷：「所以九鐳的狀況怎麼了？」
「看我還生龍活虎的，阿萊娜真是不可思議。跟我來吧！」
她朝我一招手，我便亦步亦趨跟了過去。九雷看起來神情平靜，推測九鐳應該是還活著，但佟當時明明說他已經斷氣了⋯⋯幾乎是一踏進療養室，我馬上就確定心裡的猜測無誤。九鐳的胸膛正緩慢起伏，雖然仍未清醒，卻能確定還有生命跡象，而一旁則是阿萊娜伏在床邊，意識未明。
我快步上前，確認她只是氣空力盡似地睡了過去，一顆心才放了下來。
「她說會盡力救回九鐳，本來我還以為只是在安慰我，畢竟人都斷氣了！沒想到真的辦到了。帶她回房好好休息吧，安，等她清醒後，我再親自向她道謝。」九雷語帶感激地說，伸手輕撫九鐳的臉頰。「要是沒有她，我們真的撐不過今晚。」
「終究還是幫忙了嘛，妳這傢伙。」我低聲對阿萊娜說，輕擰了下她鼻頭。
在我準備揹起阿萊娜時，九雷忽然出聲問：「安，能不能答應我一個請求？」
「好，妳說。」
她愣了一下，苦笑說：「還應得真爽快。」
「妳可是九雷，帕拉迪村強悍的村長，有什麼事能讓妳擺低姿態請託啊？不是很重要，就是超級重要，能力範圍內我當然幫忙。」
「這個我可真不能保證，或許會有生命危險。」她面色凝重，琢磨一陣才又開口：「我要親自去真實之淵探一探狀況，想找妳同行。如果可以，我希望阿萊娜也能一起，但我一樣會明天當面問她。」
我沉吟了一會兒。「是關於雷本湖的事吧？的確，今晚村外雷本湖的異變，讓人直接聯想到幾天前的真實之淵。但那裡不是王族禁地嗎？」
「說是禁地，也沒有什麼重兵把守，因為那邊是天然險要，要進入不難，難的是如何全身而退。」她解釋，隨即輕輕一笑。「妳剛才可是答應了，後悔了嗎？」
我揹起阿萊娜，回頭對九雷吐了吐舌頭。
「急著明天出發的話，妳今晚最好給我安份休息，免得到時扯我後腿。」
背上的重量雖然不算沉，甚至比想像中輕了些，但我仍舊是緩步行走，深怕驚擾到她的安眠。人群已經散去，我沿著小路前行，薄而透亮的星光披在身上，明明就不應有熱度，我卻感覺溫暖籠罩上來。是貼著背傳來的心跳？還是在我肩窩的平緩吐息？前不久在湖畔狂亂的思緒，以及高漲的情緒，都透過難以名狀的方式平復下來。
幸好有妳在，我幾乎是用氣音喃喃唸著。剛才，我真的好混亂，不知道該怎麼辦，一下子有好多疑問，好多情緒，都沒有人可以分擔，不知道可以跟誰說。或許根本沒有人想聽吧？根本沒有人在意也不一定，就算有，像是佟她們⋯⋯但沒有人真的能懂，因為我只剩自己一個人，而這份孤單是無法共享的。所以，有妳在真好。
安⋯⋯耳邊突然傳來的熱氣讓我渾身一抖。我輕聲問，妳醒了嗎？但她像是沒聽見似的，又喚了幾次我的名字。大概是在說夢話吧？她常常說夢話，真不曉得是不是個好習慣。秘密都被聽光了，我忍不住碎念。像個傻瓜一樣。
安，我做得很好，對不對？她忽然摟緊我的頸子，含糊地問，大家會喜歡我，對不對？
我停下腳步，沈默良久。直到意識到夜風掃來的涼意，才又收緊手臂，穩穩揹著她，繼續邁步前行。有什麼關係呢？我說。只要記住我喜歡妳就好了，阿萊娜。
我來當第一個喜歡妳的人。
（第二章 完）
小小後記：
能得到讀者的心得，哪怕只有一句話，都是我卯起來寫作的動力～所以神速完結第二章！
嶄新的冒險開始啦～其三的最後一個章節，敬請期待:D
謝謝大家的閱讀～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