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的發展與人類對世界的認知息息相關，兩者具備交互影響的動態關係。任何語意及語法的形成，皆一定程度反映使用此語言的族群，是如何理解與形塑自身周遭的世界。人類是先有想要傳遞的訊息，才發展出溝通的工具；當肢體已經不足以表述所欲傳達的想法，語言便應運而生。⋯⋯（略）
語言的最基本功能，就是賦予任何人、事、物一專有名稱，以利同一群體無礙運用抽象的語言來指稱某一特定概念。在建立這種意義聯結的過程中，同一語言族群所共享的環境，無疑扮演關鍵角色。正因意義的聯結具備此一對一的對應形式，語言與其所指之概念便缺一不可，意即，一開始便不存在於大環境的概念，就不會出現在語言當中。以下舉一具體事例說明。
——摘錄自〈從語意矛盾試論自我之形成〉，龍里尼斯（生卒年不詳）著
雲朵蔽日的午後，桐帶著村裡的小傢伙們出來溜達。對孩子比較沒辦法的佟則是一如既往地守在醫療室，只淡淡把姐姐交付給我和阿萊娜，便自顧自倚著門，拉起琴弦彈唱起來。桐笑起來，雙手各自牽著一個孩子啟程時，嘴裡也哼哼唧唧地遙相唱和，帶動孩子們一路追逐著音符跑跳。
待在帕拉迪村已經十餘天，期間九鐳的健康狀況雖未惡化得太快，卻也不見好轉。我們幾個竟算是村裡少數有餘力照料傷患的人，還能夠偶爾幫忙自衛隊巡邏、覓食，只是這樣畢竟不是長久之計。為了趕上下一次雙輪月上升，我是打算養好傷就馬上動身的，只是見村裡的狀況，卻也很難放下心離開。
東南與辛鐸接壤，西南則是交戰多年的葛瓦特，地處國境交接地帶，戰事滋擾已經是村民的日常。雖有想過遷徙避難，但是一來沒有充裕的補給物資，二來交通受敵軍阻斷，與辛鐸之間橫亙著的高聳山脈又使得遷移之路更添困難。不過以上種種原因，遠比不上九雷明著抱怨，內心卻總割捨不下的那座屬於村莊管轄的雷本湖。
「卡沃斯不像辛鐸，有中央定期派駐的引生使，所以這裡一直以來都是由村長來履行職責，安排人力去接新生嬰孩回村。」桐在短短的時日裡就已經和村民熟識，大多訊息都是從她口中得知。「就連取名也不像你們國家經過精密的運算，不過話說回來，第一次見識到以名算命的時候，我也是大開眼界呢！真是門技藝呀。」
「原來不是每個地方都這麼取名的啊？」我喃喃說道。
「當然不是，各地的風土民情都不太一樣嘛，像我們群島，也不負音樂之鄉的美名，每個名字都是首席樂師依照詩歌和樂譜揉捏出來的藝術品哦！」
阿萊娜發出了讚嘆聲：「聽起來好隨性啊，也很符合島民的性情。」
「倒是妳，還沒問過妳名字的來由耶？」桐興味盎然地說，身旁奔過一個牙牙學語的小男孩，即時提起他的後領，讓他不至於跌跤。「古語，對吧？真的很少見，畢竟懂的人也不多，就連島上最通曉古語的我們師傅，也從沒用來取名字過。」
聽見她談起古語，我豎起耳朵，忙問：「為什麼？有什麼忌諱嗎？」
「唔，忌諱嗎？」桐偏頭想了想，深棕色馬尾從肩頭滑落，給一旁的小女孩拉著把玩，扯得她哎哎叫。「輕點、輕點！妳這小傢伙⋯⋯這麼說好了，因為是傳唱古老詩歌的語言，島上的人相信它具有特別的力量。但是，我們只是凡人呀，不該隨意乘載這種不可名狀的力量，何必自找麻煩呢？你說對吧？小傢伙。」
她抱起終究是摔了個四腳朝天的小男孩，用手捏了捏他小巧的鼻尖，也不管對方一臉懵懂，自得其樂地笑得開懷。真的，和佟的性格還真是南轅北轍。
「所以才好奇我的名字。」阿萊娜理解似地點點頭。
然而在她開口解釋自己名字的由來前，衝在最前頭的男孩便出聲打斷。他高呼一聲，短而細瘦的手指向天邊，我一瞬間明白是什麼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遠方的積雨雲層層疊疊，模樣嚇人，那姿態像蟄伏的野獸，隨時會張牙舞爪著縱身躍來，但這駭人場面現在充其量只是背景而已。真正的異兆，是這灰撲撲雲朵映照出的流轉光芒——鮮豔如血的紅光，帷幕一般從地表直上天聽。這畫面雖不尋常，我卻也不陌生，因為每年總有一度，我會在洛洛亞的中央水池見到。
「難道那裡有伏靈池？這規模也太驚人了吧！」一想到失控的幽靈世界，我的危機感乍然爆發，卻忍不住對這幅壯麗景象感到敬畏。
「不對呀，我前兩天才跟九雷確認過的，離村子最近的伏靈池是在相反方向——現在又是怎麼回事？」桐誇張地強調了臉部表情，我順著她詫異的目光看去。
紅色的光之帷幕，色澤疊加覆蓋，愈來愈濃。地表忽起另外兩道光束，相互繞著螺旋軌跡直衝天際，拖曳出長長的紫色尾巴。兩道光束行經之處，原本的刺眼紅光像是被熨燙過，蒸散在空氣中，緩緩褪去色澤。就這樣，螺旋光束燒盡血紅，血紅又刷濃天色，天色忽明忽暗，光彩流轉，令人屏息。
「是⋯⋯是禁地。」高瘦的褐髮女孩怯生生地說。
「熙莫，能再說詳細些嗎？」我問。那兩種光芒依舊在遠處相互吞噬。
她和我四目交對，慌忙低下頭來。「是只有王族才能去的地方⋯⋯」
「正確來說，是王族誕生的低地雷本湖。」
九雷的渾厚嗓音從天而降，落地時手還抓著鷹形威西塔的爪子，顯然是從村裡火速趕來。她先是掃視了一遍，確認我們人數半個沒少，接著才遠眺天邊鬥得激烈的光束，補充道：「不清楚發生什麼事，不過用飛的也要半個時辰的距離，不會對我們造成立即危險。我留下來觀察狀況，請妳們先帶著孩子們回村裡去。」
回村把小傢伙們安頓好後，我才逮著機會打聽更多關於低地雷本湖的訊息。卡沃斯王室的專屬湖泊就位在異象發生之地，也是全國境內海拔最低之處。先前從晨和辰那邊約略得知，卡沃斯的階級體制建立在雷本湖的海拔高低，地勢愈低，就愈是接近生命的本質——所謂生命的本質，究竟是指什麼？直往地底下去，不就是通達另一頭的世界嗎？充滿靈素與無邊黑暗的、囚禁幽靈們的世界⋯⋯
「『真實之淵』？人類在取名方面好像挺有天賦的耶。」
我抬抬眉毛。阿萊娜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身側，這些時日來我已經逐漸習慣了。我繼續邁著不急不緩的步伐，漫無目的地繞著屋舍晃，目光放遠在異樣光芒渲染的天色，沒搭理她。
在施涅鎮時，巴莎他們曾說過歷代擁有指引者之眼的人，都是出自這片王室雷本湖，也就是眾人口中的「真實之淵」——會跟地勢有關係嗎？因為鄰近另一邊的世界，所以受到某種影響？只不過由於是王室禁地，沒有人真的知道深淵內部狀況，那麼現在的異象就更難以確認緣由了。
「⋯⋯安，妳是不是也討厭我？」
聽見阿萊娜輕輕的問句，我總算停下腳步。
「為什麼——」
「好像從進村的那天開始，妳就不太理我了。」
「——為什麼是『也』？」
我看著她的側臉，她沒有回望也沒有回答，只是低垂著目光，緊咬下唇。
「安，妳那時說救人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我怎麼樣也想不明白。明明不是我喜歡的人，為什麼要冒著危險去救？我想把力氣花在喜歡的人身上，這樣不對嗎？」
她像是憋了太久，一開口就停不下來。
「我只是想慢慢喜歡上大家，但因為我一開始就做錯了，才沒有人想跟我在一起嗎？連接近一步也不行，總是躲開我。跟孩子們玩的時候最明顯了，他們都只跟桐親近，上次我只不過伸手去拉熙莫，她——她還直接哭了！安，我都不知道原來大家都那麼討厭我，還有，連妳也不理我了⋯⋯」
啪嗒、啪嗒，斗大的淚珠落在龜裂的土壤上，迅速被吸收了，餘下的痕跡像潑墨。
「總算不用一個人，結果還是只有我一個人。」
我傻在那裡盯著她抽抽噎噎地哭。
阿萊娜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直爽、開朗，溫柔而堅強，因此我沒想到她會輕易展現脆弱的一面。或許是因為她身上的氣息和那個人實在太過相似，讓我忽略了她的年紀還小，看上去頂多十七八歲，和他的成熟穩重全然不同。真是的，我是怎麼了，明明就是兩個不同的人，我在想什麼？在拿什麼標準來要求她？明明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錯誤——不，甚至不能算是錯誤。
明明就還不了解她，卻輕易對她下評判。我的心頭一緊。
「好啦，別哭了，沒事的。」我將她抹著眼淚的手挪開，笨拙地用袖口替她擦拭冒個不停的淚珠。「還有，我什麼時候說討厭妳了？」
「可是妳都不理我，也沒回答我的問題。」她哀怨地說。
「我不討厭妳，真的！」我立刻強調，「遇見妳，我很高興——」
不知道是下意識脫口而出的心思，還是撲進懷裡緊抱住我的阿萊娜，在這一刻，有什麼引發了胸腔內異樣的心悸。我停滯片刻，伸手輕撫她的背。
「會漸漸習慣的，人們的疏離，大概只是因為我們和他們不一樣。別太難過了。」我低聲安撫。「我在這裡。」
懷抱著啜泣的她，我不自覺閉上眼。她身上那股清香，讓我聯想到春天。淚水是雨，滋潤死地，讓了無生氣的荒野生出綠意。冬天要過去了，這個漫長而煎熬的冬天，終究迎來了盡頭。
等阿萊娜心情平復後，我們並肩坐在村郊一棵迴聲木底下，面著真實之淵的方向。那斑斕光束在天際變換流動，已經有漸漸消卻的跡象。阿萊娜的眼睛哭得腫腫的，但是笑容回到了臉上，明媚得不屬於這灰敗光景的一部分。
「安，妳為什麼會想去納西里西索群島呢？」
「啊⋯⋯這個嘛，不同階段有不同原因。」
「都說說看吧？我想聽。」
「一開始，只是想去遠方而已，那是我小時候知道離洛洛亞最遠的地方。長得大一點，遇見一些流浪樂師，他們總是唱著這群島上的古老歌謠，所以我想去那裡。古老的語言很迷人啊，古老的旋律也是，好像唱著唱著，就能帶我去到很遠的地方，不只是空間上，甚至是時間上的旅行。」
「嘻嘻⋯⋯」
「不要笑！小孩子的想法本來就很單純。」
「那有什麼？我喜歡單純的安。」
「咳、咳嗯！後來，是因為跟哥哥的約定才出發的，我想著就算只剩我一個，我也要獨力完成這段旅行，其實這樣說也不對，我也帶著哥哥一起——在這裡。」
「啊，原來在這個小瓶子裡？難怪妳常常很寶貝地握著它。」
「我啊，好像一直都是這樣，因著某種我也說不上來的理由在旅行，直到到了首都昂城。在那裡⋯⋯發生了一些事。我在因緣際會之下，得知了一些關於哥哥死因的線索，也讀了好些書，這些知識像是在催促著我上路，所以，我又出發了。」
「這次是很有目的性的。」
「⋯⋯看得出來嗎？」
「第一眼就看出來了，妳的眼睛告訴我的。」
「喔？那說說看，它們說了什麼？」
她伸出纖長的手指，極輕極輕地撫過我的眼皮，我隨著她的動作半闔上眼，聽見她比平時更輕柔、也更堅實的嗓音，一字字說得清晰無比。
「『我一定會找到答案。』」
（第二章 未完待續）
小小小後記：
原來不想收假的心情是這樣（哭）我可以不要回去面對我的實驗嗎～～～
無論如何還是感謝大家的閱讀！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