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沒有要逃啊！」
那房間裡只有兩張椅子，冰冷殘酷的審訊椅。澄黃的燈光赤裸裸地打在女人身上，對比起那氛圍，溫暖的色澤顯得多麼諷刺。
「——是要逃去哪裡？」
女人笑了，嘲諷自己般地笑了。
「夠了沒？我想要回家。」
沒有人回應她，只有她與自己僵持不下。
「沒有！真的沒有，到底要我說幾遍？」
像是對那群冷酷的審問者發問，也像是對自己的辯解與嘶吼。她皺著眉頭緊閉上眼，彷彿這樣他們就會懂。
「我從來沒有質疑過這套教育制度。」
女人臉上的表情好似堅定，卻又透漏著幾分怯懦與遲疑。
「一百分的成績，才有一百分的未來。」
「我會好好念書的！我一定會好好念書的！」
這張椅子對少女來說太過殘酷。
「對不起，我想要回家。」
她不明白那些人為什麼要把她押在這裡。不管是椅子傳來金屬的冰冷，還是他們視線的銳利，都讓她感到窒息。
「我知道！我都知道！」
那是對她無聲的譴責，因為這個社會不需要不守群體規則的個體。
「一百分的成績，才有一百分的未來。」
是啊、是啊⋯⋯我們都知道的不是嗎。
她看著繪本上那些可愛的圖畫唸著。
「從前從前，有一個螞蟻王國。裡面有好多好多隻小螞蟻，每隻小螞蟻都認真地做著分配下來的工作，同心協力地為家園付出。」
是啊，機械化地聽從被下達的命令，像機器一樣不斷服從不就好了。
「所以大家都不愁吃、不愁穿，過著好快樂的日子。」
快樂嗎？是啊。只要服從就好了，多麼快樂。
「可是呢，有一隻小螞蟻，牠不喜歡跟大家一樣工作。牠喜歡畫畫。」
母親的聲音很明顯地冷了下來。
「我也喜歡畫畫！」
然而，小女孩的聲音裡聽不出任何一絲罪惡或是歉意，反倒充滿雀躍。對此，母親苦笑，再次開口道：
「對啊，我們妹妹也很會畫畫呢。」
她伸手輕撫女兒的髮絲，繼續看著繪本唸下去。
「可是這隻小螞蟻花好多時間在畫畫。當其他的小螞蟻提醒牠，應該要認真工作了，牠還是一樣，一直都在畫畫。」
就只有你和大家不一樣，是你破壞了這整齊劃一的秩序。
「因為牠一直在畫畫，等牠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好餓好餓。」
「那趕快吃東西啊！」
餓了就要吃東西，這說來不也是秩序的一種嗎？生物因為餓了，所以會吃東西。是與生俱來的天賦。
「但是小螞蟻都沒有出去幫忙找食物、搬食物，所以大家也不想分東西給牠吃。」
既然被賦予這種秩序，我們天生就該服從的吧？所以是不守規矩的你不好，是你不服從這個社會。
「為什麼大家這麼壞！」
母親稍微笑了笑，那笑容雖是對懵懂女兒的愛惜，卻隱隱約約藏著什麼。
「大家沒有很壞啊。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因為這是規則啊，是我們都要遵守的規則。
「妳想想，小螞蟻當初如果有好好地工作，今天會有這樣的下場嗎？」
「那最後小螞蟻怎麼了？」
「小螞蟻就繼續一直畫畫，最後拿著畫筆餓死了。」
因為是你不守秩序，餓死也是你應得的懲罰。
就是不守規矩的你不好啊。
小女孩的臉早已失去剛才天真的笑容，帶著她的年紀不應有的沉默與嚴肅ˋ，思考了好一會兒。
「為什麼牠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呢？」
「牠當然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啊！牠可以把畫畫當成一種興趣，但畫畫不能當飯吃啊。」
那時的她還不懂，母親這麼說的背後又藏著什麼含意。
「嗯。好險我不是小螞蟻，不用出去找食物。媽媽每天都會煮好好吃的飯給我吃！」
啊啊，那笑容多麼天真。因為什麼都不知道，所以可以天真。
「我們妹妹當然不用出去找食物。」
她微微一笑，再次順過小女孩烏黑柔順的秀髮。
「但妹妹也有應該要做的事啊，每個人都有應盡的本分。」
是的，就算你什麼都不知道，也還是受制於我們訂下的秩序。
「那我要做什麼？」
「要好好唸書，努力學習，考到好成績啊。」
看著她爛漫無邪的笑容，母親感到不捨。
「好！我一定會好好唸書的！」
但是她哪裡會懂。只要繼續聽母親的話，做個好孩子，母親開心，她就會開心。
「這樣就對了。很晚了，趕快睡覺吧。」
「媽媽晚安。」
「晚安。」
那天的夜漸漸深了。多年的光陰過去了。
即使當年的小女孩早就上了小學，這個社會還是沒有絲毫改變。
「各位敬愛的國民午安，今日公布年度能力檢測排行榜。我們恭喜○○○同學，再度蟬聯榜首。感謝家長的努力耕耘，以及孩子的努力學習……」
母親坐在餐桌前，聽著那台聲音響得全家到處都聽得見的收音機。就只有那空虛又冰冷的聲音在屋裡迴盪。
「優秀的人才使國家茁壯，會讀書的孩子是全國人民的驕傲。一百分的成績，才有一百分的未來。」
「媽媽。」
她雙肩一愣，順著聲音的來向看過去。女孩揹著書包，站在門口。
「我回來了。」
女孩笑著，脫下鞋子走了進來。
「回來啦。媽媽幫妳買了妳最喜歡吃的蛋糕，書包放放過來吃吧。」
沒事、沒事……她很好、她很好的。
「謝謝媽媽！」
剛才的微笑一下子盛開成了一朵花。蹦蹦跳跳地湊到餐桌旁，將書包擺上母親對面空著的餐椅上，從包裡掏出了一張傳單。
「媽——」
女孩握著那張傳單，走到母親身邊坐下。
「我可以去參加畫畫比賽嗎？」
她將傳單遞給一旁的母親，一顆心跳得飛快，緊盯著閱讀傳單的母親，看她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
「嗯……」
怎麼辦？她說要參加畫畫比賽、畫畫比賽——
見母親一語不發的躊躇模樣，女孩開口求她，說：
「拜託啦！不會影響到課業的，我會更努力唸書的！拜託！」
她輕輕撓著母親拿著傳單的手臂，一邊望向她說不出話來的側臉。
「好啦，去比賽吧。」
終究還是挨不住女兒的請求，母親心軟地答應了。
「真的嗎！謝謝媽媽！媽媽我愛妳！」
女孩不禁張手緊緊抱住了母親。母親笑了幾聲，輕輕敲了下她的額頭，充滿愛意地道：
「傻孩子。我們妹妹從小就很會畫畫呢。」
她嘻嘻笑了幾下，咬了幾口蛋糕。現在大概比看見蛋糕時還開心吧。
「今天學校怎麼樣啊？」
母親滿眼是愛，慈祥地看向一旁津津有味吃著蛋糕的女兒。女兒嘴角旁還沾著蛋糕屑，稍微抬頭想了一下後說：
「我們班那個一直考最後一名的同學轉學了耶。超級突然的，也沒跟我們說一聲就走了。」
對她來說，這大概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平淡地轉述這件事情，又無所謂地咬了一口蛋糕。
母親遲疑了。她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下，怯懦地問。
「老師有說為什麼嗎？」
「老師說他都不好好讀書，所以政府安排他到更適合他的地方，這樣子才能發揮他最大的價值。」
母親愣住了，就連視線也凍結在原地，卻無法聚焦在任何事物上。愣得甚至無法言語。
「媽媽？媽媽！妳有在聽我講話嗎？」
她從震懾中被喚回，好像時間再次開始轉動。回頭看了看她，她還是在這裡，好好地在這裡。
「有、有啊。」
沒事，她沒事的。
「媽媽妳怎麼了啊？妳今天好奇怪喔。」
平常的媽媽不會這樣的。發生什麼事了嗎？女孩並不明白。
女孩什麼都不懂。
「沒事啦，妳趕快吃……對了，今天不是發成績單嗎？妳的成績單呢？拿來媽媽看看。」
母親這麼一說，女孩拿著蛋糕，正往嘴裡送的手便停住了。她動作僵硬地放下蛋糕，推開椅子站了起來，走到餐桌另一頭開始翻找書包。不過她尋找的手很緩慢，翻這翻那，就是不見她把成績單拿出來。女孩還時不時地瞄幾眼母親，發現她一直盯著自己後又逃開似的躲避。
「怎麼這麼久啊？」
女孩一愣，這次終究是躲不過的。她緩緩拿出那張白紙，膽怯地道：
「這次有點考砸了……」
母親聽了，神色大變。以比剛才大了好幾倍的音量怒喝：
「考砸了？快點拿來給我！」
她拖著比鉛塊還沉重的腳步，將成績單遞給盛怒的母親。弱弱地伸手，女孩根本不敢直視她。母親狠地從她手中抽走那張成績單，看了幾眼，沒多久後就大喊：
「怎麼會考成這個樣子啊！倒數第四名？唸書、唸書、唸書！不是一直說都有在念書嗎！到底在做什麼啊？」
她根本不想再看那張滿是紅字的成績單一眼。就算不看，她的臉也已經因為氣憤而紅得嚇人，紅得跟那張紙上的紅字一模一樣。
「不就一次考試而已，幹嘛大驚小怪啊——」
女孩不明白。那些不過只是一些數字而已，媽媽為什麼要這麼生氣？那些題目真的太難了，她寫不出來，答案錯了，所以她也錯了嗎？
「我大驚小怪？妳知不知道妳如果……」
如果考不好會怎樣？
母親打住，因為女孩那張可愛的小臉已經很明顯地染上畏懼的顏色，眼前的媽媽不再是她熟悉的那個媽媽。
她還不需要知道這些骯髒的事情，只要好好努力就好。
「沒關係、沒關係……下次再努力就好，下次、下次、下次——還有下次……」
母親嘴裡喃喃唸著，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靜下來說道：
「沒關係，下次再努力就好。回房間去把錯的題目全部再看過一次，不會的來問我。」
女孩聽得出來，母親的聲音已經少了平常的那種溫柔。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她只是點點頭，再次拿起書包，腳步ㄧ挪就急著想逃離這個令她畏懼的空間。
「欸。」
她停下，怯生生地回頭，再看一眼那個少了溫柔的母親。
「明天去學校問老師，能不能重考一次。」
不行的啊，成績不好的話，不行的啊。
女孩不知道母親為什麼這麼執著，卻也無法反抗，只能點點頭，轉過身又繼續逃亡。
獨自留下的母親伸出手，環抱住自己。她咬著下唇，就是止不住顫抖。
優秀的人才使國家茁壯。
她拿著那張成績單，在餐桌旁來回踱步。成績單上的數字還是一樣，沒有改變。
會讀書的孩子是全國人民的驕傲。
再看多少次都一樣，她成績就是那麼爛，就是不會讀書。
一百分的成績，才有一百分的未來。
母親扔下成績單，把餐桌上所有東西全都收走，免得她等等做了什麼，那些東西都會遭殃。
一百分的成績。
成績、成績、成績、成績……
才有一百分的未來。
未來？未來！
一百分的未來。
她伸手，把那張成績單撕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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