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特在「蘇拉姆之葉」的房間位於四樓。包括這間房在內,四樓只有四個房間,東西南北各一間,全都比樓下的標準房間大上一倍,各附專屬浴室。
昨天他們回來得不算晚,仍然堅持自己背背包的夏洛特和櫃檯人員打了聲招呼,要他們端熱水上樓把浴盆裝滿,讓她洗澡。
浴盆裝滿水前,夏洛特自己在房裡整理從黑地收集來的物品,他則在浴室,看著熱水逐漸裝滿那個可容二人的大浴盆。他自己沒有每天入浴的習慣,當時只多要了一盆水,用來洗臉和擦拭手腳,洗完後也不回房,就赤著上身和雙腳坐在牆邊的長凳上。
「謝謝。」
隨著門軸摩擦的聲音響起,已經卸下護具的夏洛特推開門進來,也沒說謝的是什麼,就去到浴盆邊,背對著他開始脫衣服。固定在牆上的黃銅燭臺點著一根蠟燭,在僅有小窗的浴室內,燭火即使搖曳,也只是如同熟睡狗兒抽動的鼻尖。由上而下的光源照亮夏洛特的裸背,以及她背上新舊不一、交錯而過的傷痕。就像木樁上的年輪,假使夏洛特不反對,他似乎可以數著那些痕跡,勾勒出她諱莫如深的經歷。
夏洛特的床不在窗邊,他的指尖又沒長眼睛,於是他從來沒在纏綿時看到過那些傷疤。親眼看見那些痕跡不免教人心疼,但他旋即抹去那種感受。對好強的夏洛特來說,那種情緒或許不啻於輕視,因為傷痕應該是戰士的勳章。
他沒移開視線。又過了一會,夏洛特的手臂還留在上衣的袖管裡,她頭也不回地問:「你沒有要洗不是嗎?回房裡等我。」
「最近還受傷嗎?」
「不在背上了。」
「在腿上囉?」
「為什麼你這樣想?」
「因為妳好像不打算繼續脫下去。」
燭火搖晃。
幾次呼吸的時間過去,夏洛特回頭看他。「你剛才有洗頭嗎?」
「五天前洗過。」
「真髒。去樓下的公共浴場,把頭洗了。」
夏洛特說完就側過頭把頭髮淋濕,拿起肥皂開始搓泡沫。長髮的她都在洗頭,他也沒理由不照辦。下到浴場後,他索性把全身洗了個遍,直到皮膚都發紅而且有點刺痛,才安心地回到四樓。
他回房時是直接到有床的那間,在床邊坐下,用公共浴場拿的布擦頭髮。不知道過了多久,夏洛特一邊擦頭髮一邊走出浴室。他隨口問她是不是很愛乾淨,而她似乎很清楚他為什麼有這種疑惑。
「我會叫你下去洗頭,是因為那時你閒著沒事做,一直盯著我看。」
夏洛特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他只能隱約瞧著她的身體曲線,想到待會就能觸及那個強硬與柔軟兼具的身體,令他離開浴場已久的身體再次發熱。
「不可以看嗎?」
「被盯著感覺讓我不自在。」夏洛特偏過頭,用力搓乾垂下的長髮。「你最好記著,不要盯著我,特別不要盯著我笑得像個傻瓜。」
奇怪,他看得那麼仔細,怎麼沒看到她背上有長眼睛?
「那妳趕我出去不就行了。」他感到好笑,這種拐彎抹角的害羞他這輩子還是頭一次見。「再不然,妳可以叫我不要看,或是把蠟燭滅掉。」
「如果我那樣做,你一定會問我為什麼,但那時候我只想把你快點趕走。」
「那如果當時我堅持不去浴場呢?──哎!」
夏洛特沒有先回答,而是微轉上半身,把布直直往他的方向扔,正中紅心。稍早才被飽以老拳的臉被這樣一砸,痛得他眼淚直接噴出來,她很顯然是用上了丟暗器的力道。
「我會把你叫過來浴盆旁邊,把你的頭按進水裡。」
他拿下半濕不乾的布,順手擦乾眼角。這時,夏洛特才走到他面前,像是幫剛洗好澡的狗擦身體那樣胡亂揉他的頭髮。
「真是無可救藥。」
「我完全同意。」
他伸手摟住夏洛特的腰,並且像個嗷嗷待哺的嬰兒那樣將嘴唇湊上去,手底下傳來明顯的顫慄。儘管如此,夏洛特還是企圖維持原本倔強的口吻。
「真急。你不能等我,把正事辦完嗎……」
「我這邊也在辦正事。」他的手往下滑,宛如泅泳的河魚鑽入滑溜的石縫。「身體不擦乾會感冒喔。」
「你這無賴,那種地方要怎麼擦乾?嗯、」
平常都在嫌棄他的聲音,這種時候聽起來反而特別迷人。
「威脅我不就行了?怎麼說我還是很愛惜手腳的。」
「真是……受夠了。」
儘管沒有什麼光,他卻看得清晰,丟下毛巾捧住他的臉以後,喘著氣的夏洛特,快要哭出來似的,彷彿正在透過他窺視自己不敢回首的過去。他撫著她的耳際,臉上浮起笑意,心裡卻掠過一絲揉合了嫉妒的酸楚。
夏洛特溫熱的氣息吹在他的嘴角。「真討厭你這張臉。」
「不討厭我這個人就好。」有時候他搞不清楚夏洛特說的「討厭」代表什麼。
「總有一天我會甩掉你。」
「我會努力不要太消沉的。」
語畢,他閉起眼,將手放在她的頸後,繼續剛才的唇槍舌戰。
確定響徹整個前線主城的鐘聲打滿九下以後,他才離開「蘇拉姆之葉」的大廳,走到門口的噴泉旁與夏洛特會合。
夏洛特穿著掩藏身形的灰褐色連帽斗篷,不過並沒有拉上帽兜,梳得又高又緊的淺棕馬尾隨風飄揚。她坐在噴泉邊,神情冷肅地看著眼前的地面,戴有皮護臂的右手也擱在腰間,彷彿在警戒。
「九點了。」
他在夏洛特面前比向自己背後,也就是傳來鐘聲的方向。她瞥了他一眼,隨即理了理領口,起身上路。他已經開始能習慣她隨日夜變換的態度,也不抱怨,連忙跟上。
屠夫、皮革匠、鐵匠與煉金術師大多聚集在同一片佔地寬廣的區域。這個生產地帶惡臭與噪音充斥,人潮熙攘,但夏洛特熟門熟路,不時抄捷徑避開人流,或是靈活地閃過迎面而來的拖車和背負重物的學徒與助手,一下就與他拉開小段距離,幸虧還是他能在幾步之內跟上的程度。最後,她走入某家皮革作坊,他也跟進去,剛好看見她將背包卸下。
據夏洛特自己所言,她這次去黑地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回收冒險者,但實際上,她仍然在途中收集到許多有用的材料。她將背包放在地上打開時,他看見裡面有許多束繩顏色不同的皮袋,都用麻繩捆得相當嚴實,從凸起的形狀來看,裡面裝的都是玻璃瓶。夏洛特拿出一個綠色束繩的皮袋,告訴出來接待顧客的皮革匠,裡面的玻璃瓶裝的是從虹毒蜥蜴的毒囊擠出的酸液,不是常見的毒蛙或食晶蟲毒液。
皮革匠是個戴著眼罩和黑色皮手套的中年女性,從問候的口氣聽來,似乎是夏洛特的老主顧。看見他跟在夏洛特後面上門,皮革匠瞄了他一眼,他無聲示意自己是夏洛特的同伴,她就立刻將注意力放回夏洛特身上。
皮革匠接過毒液,要跟在旁邊的少年學徒拿來一塊皮,拔起瓶塞往皮上滴了一點,稍加觀察後說:「嗯,這種的效果不錯。」
夏洛特在鼻尖做了個搧風的動作。「效果好不好我沒有妳懂,只知道這次的特別刺鼻,擠完以後我有好一段時間鼻子都癢得要命。」
「虹毒蜥蜴不好對付吧?」
「剛好遇到落單的。」夏洛特朝皮革匠比了比自己的側腰,那裡大概被虹毒蜥蜴狠狠招呼過。「被尾巴甩到可比被鐵鍊抽要痛多了。」
「一隻就能有這麼多?」皮革匠睜大僅剩的左眼,舉起皮袋晃了晃,聽得出來裡面裝有三到四罐玻璃瓶。「如果可以的話,請賣這種給我,但如果是食晶蟲毒液也沒關係,那個的供應畢竟比較穩定。虹毒蜥蜴的毒啊,我再看看要不要給比較特別的皮使用。對了,價格方面──」
皮革匠比了個三,夏洛特右手扠腰,點頭表示肯定。
「夏洛特大人的優點就是很爽快。阿格,去拿錢。」談成交易後,皮革匠笑了笑,揚手吩咐學徒到後面拿錢。「對了,您這次有要買什麼嗎?會算您便宜。」
「我看看背包跟護脛靴,手套也順便。」
「那您稍等。」
夏洛特沒花多久就買好了新的背包和護具。看見她把護具裝進背包,他很自然地伸手要把那個背包接過來,她卻歪過頭,似乎不懂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怎麼了?」
「我來拿吧,妳不是已經背了一個背包嗎?」
「我讓你跟來不是為了使喚你。」
「反正我也沒什麼東西在手上,妳就當我閒得慌吧。」
他的手還伸在半空中,但夏洛特沒有因此立刻下決定,她將他的手按下去,盯著掛在旁邊牆上的商品好一陣子,才終於點頭同意。
「那就按照搬運工的待遇給你薪水吧。」
「薪水之類的事情就算了。妳沒有跟人逛過街嗎?幫忙提點東西這種小事還難不倒我。如果要答謝,午餐時請我喝點什麼就可以了。」
夏洛特忖度半晌才點頭。「好吧,三瓶蒲公英。」
他愛喝的蒲公英酒價位不低,看來剛才她說「搬運工」這個字的時候是認真的。
夏洛特的衣櫃裡除了襯衣以外,就看不到任何輕便或色彩活潑的衣服,但她似乎也不是對飾品全無興趣的人。離開皮革作坊後沒多久,只見她停在賣各式皮護臂的攤販前,似乎在端詳它們的作工與花紋。
顧攤的壯碩男人顯然已經很習慣應付冒險者,一注意到夏洛特的白金識別牌,就立刻針對材質與功能口沫橫飛地介紹,說這些護臂都是用上好皮革製作,保證堅韌不失彈性,戴久也不會不舒服,而且用來固定的帶子是伸縮性絕佳的動物筋──說得天花亂墜,只差沒說這裡的皮護臂就是魔王討伐軍的制式配備了。
「大人,您看中意哪個,都可以試戴。如果旁邊這位也一起買,我算兩位便宜。」
聞言,他也拿起幾個護臂比較,下意識找出顏色比較明亮的款式,最後選了兩款感覺比較適合夏洛特的,但他轉過頭想問她的意見時,卻發現她不知道什麼時候走掉了。因為途中又有其他顧客上門,攤販也沒提醒他跟上自己的同伴,只在他大驚失色放下護臂時,指向街道的另一端,示意他夏洛特大概是往那裡走了。
石磚鋪設而成的街道吵雜而擁擠,幸虧現在不是夏天,不然在找到夏洛特之前,他大概就會悶死在噪音與熱氣形成的罩子裡。他背著夏洛特的新背包,一邊走,一邊在人群中逡巡,途中還不意擦撞扛著鐵板的矮小學徒和拖行藤簍的煉金術師。憑藉身高優勢,他最後總算看見夏洛特,她正在某家鐵匠鋪和裸著上身的鐵匠說話,背包還在背上。
「夏洛特!──夏洛特!」
他叫了一聲,然後又抬高音量叫了一聲,夏洛特才從鼓風爐的風聲和金屬敲擊的凜冽響聲中聽出他的聲音,將視線從鐵匠移到他身上。
「待會我們再繼續──怎麼了?」
「妳把我丟下自己走了。」
「丟下?」
令他訝異的是,夏洛特看起來不像在裝傻。
「剛才妳不是在賣護臂的攤子那裡停下來嗎?我也跟著停下來看,誰知道一轉眼妳就不見了。」
「你不是自己想跟來的嗎?為什麼沒跟好我,還反過來說我丟下你?」
夏洛特的態度實在太過理所當然,害他反而頓時傻住。
「但是妳走的時候,不會覺得好像少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嗎?」
他原本以為夏洛特又會說出什麼自我中心的回答,不過她陷入沉默,顯然正在思考他說的話。良久,她心有戚戚焉似地點頭。
「我知道了,背包還在你那裡。」
會期待夏洛特感到內疚的他真是個白痴。
「我在妳心目中也就只是掛背包用的架子嗎?真是──」
「你突然做什麼?」
他抓住夏洛特的手,緊緊握住。她似乎被這突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下意識想抽手卻沒成功,只得蹙眉看他。剛才和夏洛特討論事情的鐵匠已經回去工作,站在角落的他們並沒有引起太多注意。
「免得妳又偷偷溜走。」他理直氣壯瞪回去,夏洛特的皺眉表情可能代表很多情緒,從不解、嫌惡、苦惱到害羞不一而足,而他此刻非常確定,她是在用這種表情隱藏自己的慌亂。「告訴妳,我可不是那麼好丟下的,今天妳休想甩掉我。」
夏洛特又試圖抽回手,使得他們緊握住對方的那隻手搖晃了一下。「我說了,那是你沒有跟好。我為什麼非得偷偷從你身邊溜走不可?」
「因為看我急著到處找妳會讓妳覺得很有趣?──啊!」
他天馬行空地提出這個可能性,隨即被夏洛特踩了一腳,用的還是腳跟。
「我根本忘了你有跟來。我已經習慣自己上街了。」夏洛特撅起嘴不看他,被他握住的手慢慢放鬆。「待會我會記得叫上你,放開我。」
「牽著不行嗎?這裡那麼擠,待會走散了怎麼辦?」
他對夏洛特露齒而笑,她呆了幾秒。換作以往,這種像是迷路孩子的表情,決不可能出現在白天的夏洛特臉上。
「那至少這樣。」
夏洛特用力抽出自己的手,扣住他的手腕,像是以此作為算也不算牽手的折衷。他還來不及發表意見,她就叫來鐵匠,繼續和對方商量礦石收購的事情,並且拿了之前訂的投擲用小刀。為了貫徹他的搬運工使命,這些小刀自然也裝進了他背著的背包裡。
接下來要前往煉金術師的工作室拿藥,路上,他被比他矮了少說十公分的夏洛特拉扯著往前走,不時感覺自己快被絆倒,只得加大步幅。
「剛才妳為什麼沒買護臂?沒有看到滿意的?」
「下次我自己去買,我挑那東西總會花很多時間。」
「我不介意啊。」
「我不喜歡浪費別人的時間。」夏洛特停頓了一下,又說:「下次再買吧。」
「好吧。對了,妳能走慢點嗎?我撞到招牌兩次了。」
「你真難伺候。」
很久之後他才知道,為什麼夏洛特從不在他面前露出手腕。這時,他並沒有深究這件事,只是換了個話題。
「遇到落單的虹毒蜥蜴實在很難說是幸運還是不走運。」
虹毒蜥蜴這種有著斑斕外皮的魔物習慣群居,雖然詛咒份量偏低,但因為具攻擊性、體型大又有數量優勢,單獨行動的冒險者往往不會貿然招惹。材料收集任務需要的如果是虹毒蜥蜴的酸液,酬勞都會相對可觀。這種魔物不怎麼會離開棲息地,若冒險者不想跟牠們交鋒的話,不要靠近蜥蜴群即可,但要是有虹毒蜥蜴出於某些原因離開群體四處遊蕩,撞上牠的冒險者就要倒楣了。
「剛才妳說腰被打到,現在沒事了嗎?」
虹毒蜥蜴行動靈活,除了在被近身時用於自保的酸液攻擊外,也會甩動尾巴攻擊中距離的敵人。據夏洛特所言,她被尾巴掃到的瞬間眼前都黑了幾秒鐘,要是普通人,命大概會當場去掉一半。和魔將狡猾詭譎的手段相較,虹毒蜥蜴這種大型生物的攻擊方式簡單粗暴,有時是另一種層面的不好對付。夏洛特說,她最後想辦法把手邊的毒藥罐扔進蜥蜴嘴裡,等到藥效發作,蜥蜴痛得滿地打滾,她才用武器逐漸削弱牠的體力,最後給予致命一擊。
「傷口癒合得很快。雖然還是痛,但行動起來不會有大礙。」夏洛特在一個分成左右兩條路的街角站住,大概是想歇腳。「我跟你說過的那種藥就是這個用處。」
「實用是實用,但副作用挺讓人反感的。」他想到夏洛特之前說過的事情。「說到這個,妳回來以後有用藥嗎?我看妳沒什麼反常的地方。」
說著說著,他傾身向前觀察夏洛特,她的掌心立刻按在他的臉上。
「唔、」
「別突然靠過來。我說過了,那只會讓我睡不著跟做惡夢,白天行動不成問題。」
「嗯,但是不舒服的話就說一聲,我們找個地方休息。」
「需要休息的話我會說,走吧。」
像是為了結束這個話題,夏洛特轉過身,快步走向下一個目的地。他叫住她,舉起手表示她忘了牽他,她雖然露出嫌麻煩的神情,但仍抓住他的手腕,放慢腳步往前走。
「其他準勇者也會喝那種藥嗎?」他邊走邊問。
「我想會。」
「不管是誰,只要喝了就能變強嗎?」
「不行。我說過,那只能增加體力跟復原能力,不能提高戰鬥能力,給準勇者以外的人喝這種藥只會浪費。」
「喔。」
「你聽起來很失望。」夏洛特在一家煉金術師工作室前停下腳步,扠腰看他。「怎麼了,難道你也打算做準勇者嗎?」
他聳肩。「人算不如天算。說不定以後我會在做夢的時候看到女神,被她拜託去拯救人類。」
「拯救人類。」從表情看得出來夏洛特覺得這個理由很蹩腳。「就算你現在開始努力,肯定也趕不上在我離開之前跟我打得平分秋色。你的話,至少還要再七八年才可能當上準勇者。」
「抱歉,我拒絕跟有能力隻身宰掉虹毒蜥蜴的人對打。」
聽見這個回答,夏洛特的臉上浮現他熟悉不已的鄙夷神情,就像在說「真沒用」。
夏洛特帶他走進旁邊的煉金術師工作室,說這裡是早上的最後一站。他們開門時帶動鈴響,裡面立刻傳來話聲。
「等我一下!」
不一會兒,一個留著短黑髮、笑容可掬的男性,將手插在圍裙口袋,從通往後面的入口搖頭晃腦地走出來,煉金術師公會的徽章別在胸口。
跟剛才遇到的皮革匠與鐵匠不同,這個煉金術師才剛看到他就「哇喔」一聲,刺探似地將手放在嘴巴旁邊向夏洛特問道:「介紹一下?」
「謬克,羅恩。」夏洛特極盡敷衍地揮手。「羅恩,謬克。」
「我叫羅恩。」
「太簡略了啦。我是想問妳跟這個人是什麼關係。」
「目前是雇傭關係。」夏洛特說:「他幫我拿我買的東西。」
「僱用抬棺者當挑夫,準勇者就是不一樣。」名為謬克、與他年紀相仿的青年不死心地追問:「那雇傭關係結束後呢?」
「正事要緊,你不想我忘了原本要報告的測試結果吧?」
謬克識相地馬上不再問他的事情,靠在櫃檯上檢查起夏洛特帶回來的各種毒液與藥草,以及從魔將身上挖來的火焰魔法核心。夏洛特背靠櫃檯,和身後的謬克說明毒藥測試的情況,同時看著牆壁上陳列的各色藥瓶。他用眼神詢問有沒有需要幫夏洛特把位於高處的藥瓶拿下來,她搖頭表示不用。
謬克在書冊上運筆如飛,似乎是聽著夏洛特的說明,一邊潦草記下毒藥測試的結果。
「呣,好,我知道了。毒性不太夠,我回頭再加一兩種材料試試,到時再拜託妳。下次打算進去多深?」
「六到七天路程的地方。」
「六到七天啊……」謬克沉吟道:「那大概就用最終版的一半吧,待會給妳。五罐夠不夠?」
「最終版是什麼?」他看了謬克一眼。
「魔王討伐用的,毒性最強,要用特製容器裝。」夏洛特說:「配方不是秘密,但材料不好找。」
「我們是有試著在用常見材料的情況下做出效果類似的,不過還沒成功,而且測試都只能到黑地現場做,研發速度實在快不起來。」謬克幾乎趴在櫃檯上,下巴靠著桌面,可憐兮兮地說:「要不是有夏洛特幫我測試,我就跟大部分傢伙一樣只能賣復原藥跟低階毒藥啦,那種人生無聊透頂。」
「你也該開始物色新的測試助手了。」夏洛特雙手抱胸。
「別這樣說嘛,太感傷了。」謬克知道夏洛特意有所指,戳了她的肩膀一下。「大災害可是還有快一年才會到,在那之前我們當然也要繼續相親相愛,對吧?」
最後一句話謬克是看著羅恩說的,他遲了會才點頭表示同意。
夏洛特不發一語地看著他,接著問謬克:「我要的東西都好了吧?」
「當然啦,我哪次讓妳失望了?」謬克彎下腰從櫃檯下拿出一只麻袋,聽得出來裡面裝的全都是玻璃瓶。「全照著用途分裝好了。」
夏洛特轉身面向謬克,把藥瓶一個個拿出來檢查,然後收進自己的那個背包裡。這時他注意到,有種透明無色的藥只有一瓶,但它轉瞬間就進了背包。直到很久以後,他才再次見到那瓶藥。
「明天我會再來,要測試的藥跟實際要用的藥,早上之前準備好給我。」
謬克挑眉表示意外。「不跟羅恩多玩一天?」
「休息太久身手會鈍掉。」
「準勇者應該還承擔得起這種風險吧?」謬克調侃。
「休息太久很墮落。」
眼看夏洛特聽不懂暗示,謬克這才翻了個白眼,說出真正的理由。「難得回來還不陪人家久一點,妳不怕他跑去找別人玩?」
謬克跟夏洛特應該是老交情了,他沒看過有誰敢這樣跟她說話。他還來不及插嘴保證自己不會背叛夏洛特,她就接著回答謬克剛才的問題。
「我不在的時候,他想跟誰做什麼我都沒意見。」
一陣停頓後,謬克才說:「原來是自由自在的關係啊。」
「不要把什麼病傳染給我就好。」
謬克靠在櫃檯上,以手支頤,直盯著他瞧。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謬克的臉上剛才掠過一絲同情。他希望這個人沒有注意到他剛才的糗態──夏洛特說「他想跟誰做什麼我都沒意見」的時候,他感覺得到,自己的臉垮了下來,在陌生人面前習慣保持的禮貌微笑迅速滑落。
像是為了給他打氣,謬克笑嘻嘻地說:「羅恩,我告訴你,夏洛特以前可沒帶過朋友來我這裡,你是第一個。我看到你的時候就在想,哎呀哎呀,原來我們的準勇者大人喜歡你這型的男人──怎麼啦,夏洛特?」
「……我討厭他這型的男人。」
為了不讓氣氛變得更尷尬,他陪笑道:「某方面來說她是認真的。」
謬克看起來頗為欣慰,看起來像是終於推銷成功的媒人。「討厭就這樣了,喜歡的話還得了?哪天如果夏洛特主動叫你陪她出來逛街,那你可得跟我報告,我要放幾個我珍藏的煙火,好好慶祝一下。」
「我本來就習慣自己上街,之所以帶上他,是因為他纏著我說想來。」夏洛特埋怨:「那些煙火全都泡水算了,我保證你用不上。」
「我只是說我想跟來,夏洛特就讓我來了。不過她那時候也說我比鬼犬還煩人。」他看著謬克,如實陳述自己對夏洛特的想法:「其實她沒那麼可怕,您應該也這樣覺得吧?」
他這句話讓謬克露出十分玩味的表情,然後和夏洛特咬了幾句耳朵。
「……你想太多了。」夏洛特嗤之以鼻地說:「跟藥一樣,這只是暫時緩解用的。」
「哦?我覺得我的眼光挺好的。」
「我看你是被蒸汽熏迷糊了。」
他不知道謬克有沒有迷糊,但他聽得很迷糊,不過夏洛特看都不看他,顯然不認為自己在討論的事情與他有關。
謬克又低聲說了什麼,聽到後,夏洛特冷冷地說:「再有也不可能多。你還是關心自己的鍋子比較實際。」
「妳未免太嚴格了,一天也是一天。」謬克搖頭,看向他,兩隻手的食指分別戳在兩邊臉頰上,瞇起眼睛。「喂,羅恩,要是你夠本事,多讓她笑笑。明天我看到她的時候,她看起來要是有開心一點,下次你來買東西我給你打折。」
「我會努力。」他點頭微笑。「她笑起來也比較可愛。」
「好傢伙,說的真是太對了。」
「走吧,我餓了。」
他被拉扯著走出店門,謬克揮手說歡迎他下次再來。甫離開工作室,他就問夏洛特和謬克是什麼關係。
「他是我的恩人。」
完全看不出來剛才那是跟恩人說話的態度。
「妳看起來和他認識很久了。」
「快四年。」
「你們就只是朋友嗎?」
「他不是我的朋友。」夏洛特停頓一秒。「是恩人和業務夥伴。」
他突然問:「那妳剛才跟他說的話是認真的嗎?」
「我沒有開玩笑的習慣。」
他站定腳步。夏洛特感受到反方向的力道,乾脆地放開他。後面有人叫他們不要擋路,她就邁開腳步,頭也不回地走到一家門口種了紫杉的裁縫店前,轉過來面對他。
「如果你覺得我說錯了什麼,你大可直說。我錯了我就道歉。」
「妳沒說錯什麼,但妳似乎搞錯了什麼。」他說:「為什麼妳覺得我可以在妳不在的時候去找其他女人?」
「我不在這裡的時間遠遠長過我在的時間,短時間或許沒問題,但長此以往你肯定會等得不耐煩。難道你覺得我該限制你,叫你對我保持忠誠?」
「不然妳覺得我們是什麼關係?我對妳是認真的。」
夏洛特雙手抱胸。「你的『認真』指的是什麼?」
他語塞。從初次共枕至今,夏洛特都堅持要他做好防護措施。他還記得,初次那晚他和她從房門口就開始密不可分,一路到了床上,半閉著眼睛的夏洛特卻像是本能一樣,看都不看就能從床邊小桌的抽屜拿出套子,遞給他。他都還沒說話,她就說:「不想用也可以,今天就這樣吧,窗沒鎖,自己從那裡下去。」這種行為的意思很簡單,就是她不打算被任何人或者事物束縛。
「如果你是擔心我還有其他人,那我可以老實跟你說,你就是我在離開之前最後一個人,這件事我不會騙你。」夏洛特毫無起伏地說:「我不會要求你也這樣,你想怎麼樣都可以。我之前也告訴過你了,我能做到什麼,不能做到什麼,你可以自己決定要不要接受。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會做到最好──晚上我會盡全力,就跟我在黑地工作一樣──除此之外的事情,你最好不要期待太多。」
「妳覺得我在期待什麼嗎?」
「你問我?」
夏洛特直直看著他,綠色眼睛就像凜冬將屆的湖水,彷彿正在逐漸結冰。
「我覺得你在期待我把已經放棄掉的東西找回來,但是現在,找回那些東西只會妨礙我。你喜歡跟前跟後,喜歡對我做什麼,我都沒關係,但我也只能做到這樣。」
「這樣的話,我跟其他男人有什麼不一樣?」
夏洛特像是不想承認似地緩緩說道:「你是會讓我感到悲傷的人。」
他想起她說過的話。
我不需要那種會讓我渴望延續下去的東西。因為我只要想到自己沒有辦法一直擁有那樣東西,就會感到很悲傷。
「但如果失去你,我也不會更快樂。你不是說想要變成真貨嗎?這個目標已經讓你變得跟其他人不一樣了,所以,不要再問我這種愚蠢的問題。我並不是沒有眼光的隨便的人。你是特別的,就跟麗耶絲帕的點心一樣,所以我才選了你。」
真的嗎?他不禁想問。
「既然妳這樣想的話,就應該表現出來。」他現在肯定像個拗脾氣的孩子,但用拐彎抹角去對付拐彎抹角注定不會有結果。「就算是用裝的,我也希望妳能裝出喜歡我的樣子,這樣能讓我更有幹勁。」
夏洛特不是會裝傻的人,所以她這時候的表情,就跟稍早她說「你為什麼沒有跟好我」的時候一樣,顯露的是真心的疑惑。
「假裝什麼?假裝喜歡你?」
他斬釘截鐵地點頭。「對。」
夏洛特搖頭,困惑的表情還是沒有消失。「但是我不覺得有必要假裝,我本來就喜歡你,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會跟你過夜?」
他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沒有表現出歡天喜地的樣子。如果說剛才夏洛特的話讓他感覺空蕩蕩的,那她現在的回答就是把所有空洞都填滿了,就像灌了太多蜂蜜的糖餅一樣,甜得教人舌根發癢。他又感受到自己初次在她面前產生的那種輕飄飄的感覺,為什麼只有在面對她的時候,他好像一點勝算也沒有?
「那妳應該表現出來。不只是晚上,白天也應該表現出來。」
「那樣就會讓你比較高興嗎?」
「沒錯。」
「具體說起來,你希望我怎麼做?」
「妳晚上那樣就很接近了。」
「不要。那時很暗,我看不到你,所以……」
夏洛特的臉變紅了,而且她自己也查覺到這件事,立刻用力搓弄自己的雙頰,想讓血色褪掉,卻讓臉上留下明顯的紅印。他忍俊不禁,趕忙把頭轉到一旁。夏洛特肯定是那種在黑暗中會變得特別大膽的類型,光憑這點,他就願意承受沒點蠟燭而無法在交歡時欣賞她身體的損失。
「總之我拒絕。」
「那我們至少應該從牽手開始。」他舉起自己的左手。
「那樣就夠了嗎?」
當然不夠了!他在心裡大叫。但操之過急對現況也沒有幫助,暗自掙扎良久,他才答道:「至少是個開始吧。」
「我會努力。」
「就跟妳工作時一樣努力?」
「至少有一半程度的努力。」
「可以至少有七成嗎?」
「那樣就夠了嗎?」
「暫時夠了。」實話是夠才有鬼。
夏洛特點點頭,接著對他伸出右手,他伸手握了上去,兩人的手指交疊在一起。她的手不是很大,但是沒有他想像的那麼粗糙,摸起來很舒服。她似乎不習慣,下意識想把手拉回去,但他握得更緊,小聲說:「不牽的話就勾手,我沒意見。」
「牽就牽。」
夏洛特賭氣似地用力回握,痛得他暗暗叫苦,好在她很快就放鬆了。以普通的力道握著夏洛特的他,感受到她的溫度,以及更多近似於情緒的東西。直覺告訴他,她似乎還在擔心著什麼,但他用力握了她一下,對轉過頭表示疑問的她說:「午餐,現在只要想著午餐就好。妳還記得妳要請我喝蒲公英吧?」
「嗯,我記得。」
她抬起頭,正午的陽光照亮了她閉著眼、似乎微笑著的面容。不知不覺,他們已經靠近能夠看見大量冒險者的酒館區,食物香味與歡聲笑語將他們徹底包圍。
他們還有時間可以練習牽手、練習在晴空下擁抱、練習相視而笑、練習說「我很想你」,以及那些言不及義但不可或缺的瑣碎話語。如果她不願意去計劃這些,那就由他來計劃,在剩下的這段時間,他要讓她能有那麼一瞬間,暫時忘卻那份因為終結的存在而無法消除的悲傷。
在那個瞬間,她一定能露出他平生見過最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