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洛亞的城郊,在上一次雙輪月的光輝即將籠罩天地之際,我第一次遇見了孤單的氣息。那時候的我還沒有失去哥哥,那個時候他還沒有把哥哥從我身邊奪走。我記得那個當下,周圍吹起了一股寂寥的風,那個既像影子、又像是空氣的人,也正如眼前這名少女這樣凝視著我,問了我相同的問題。
可是為什麼呢?現在盯著我瞧的她,和總是佇立在夢裡憂愁地看著我的他,無論是性別或長相,明明白白就是不同的人。為什麼他們卻有著一模一樣的眼睛?我出神地看著光線碎裂在那雙深邃的眼眸裡,無止盡地沒入,突然想到了一個合理至極、卻又荒謬無比的解釋。
我沒有將視線移開,清了清腦中混亂的思緒,重新打量這名孤身出現在深山裡的少女。黑色頭髮下緣剪得甚短,柔軟的瀏海落在額前,在寒冷的夜風吹拂之下隨之飄動;她有著一副精緻的五官,臉部的輪廓跟洛洛亞的居民神似,膚色在月色底下略顯蒼白;一件黑色斗篷罩住了她的衣著,但看得出身材勻稱,比我略高一些,身上沒有見到任何武器或裝備。
隨後跟來的佟顯然也察覺到這點,雖然沒有出聲,但可以感受到她的戒備。的確,我們在日落前進入山區,也就代表再不久就能進入卡沃斯國境,雖然戰事似乎即將結束,但是身在與葛沃特接壤的邊境還是得提高警覺。我用眼神對她們兩個示意不用擔心,雖然沒有直接線索顯示來者對我們有沒有威脅,但我依舊朝少女伸出手。
「像我同伴說的,我們也是人生地不熟,所以沒辦法告訴妳雷本湖的位置,但如果妳不介意的話可以同行,這裡接近戰區,路上碰到什麼意外也能互相照應。」
她眨了眨眼,將視線下移到我伸出的手,好奇地問:「這是什麼意思?」
「握手,表示友善。」
她稍微偏了一下頭,彷彿在側耳傾聽什麼,半晌,才遲疑地伸出手來。她的手握起來出奇冰涼,幾乎要讓我打起哆嗦。
「我叫安,她們是桐。該怎麼稱呼妳?」
她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出乎意料地朝我露出了笑容,將握著我的手的力道收緊,輕柔的三個音節才從喉間躍出來:「阿萊娜。」
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聽見這個名字,竟有莫名的失落感。是我想錯了嗎?還來不及細思,原本安靜的佟冷不防出聲問:「妳只有一個人?」
阿萊娜點點頭,完全不避諱地坦承自己的獨自行動,順手拉了一下背袋,目光輪流在我們三人身上駐留,大概是發現了我們這支隊伍也不在所謂正常的範疇內。
「妳們也要找雷本湖嗎?」
對於這種奇妙的觀光心態,我覺得有點好笑。「這倒不是,我們的目的地是卡沃斯王國西北邊的恩德里赫港,在那裡就能乘船前往納西里西索群島了。只是翻過這座山頭是最快的捷徑,就選了這條路走。」
「但是現在夜深了,不適合繼續攀登,在積雪的山嶺過夜可不是鬧著玩的。」佟皺著眉說。
我抬頭望了望被枝椏切割開來的夜色,單輪月的光芒幾乎隱藏在厚厚的雲層之後,是個多雲而格外冷冽的夜晚。我又盤算了一下時程,暗暗嘆了口氣,然後對剛決定加入我們的旅伴露出無奈的表情。「妳也聽到了。妳急著要找雷本湖嗎?」
阿萊娜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表示很想親眼見識雙輪月夜的雷本湖。見她這副既篤定又迫不及待的模樣,我實在不忍心讓她得多等上一個雙輪月的時間,於是只好和她說,假如今夜過後還想要與我們一同上路,再來找我們會合。
「我會沿途留下記號,方便妳找來我們紮營的地點。」我用小刀在一旁的樹皮上刻下了記號,接著拍拍手上的樹屑。「那麼,祝妳今晚順利找到雷本湖,我們就先離開了。」
對她頷首致意後,我和佟她們轉身離去,然而才沒跨幾步,就發現身後緊跟著的步伐聲。我訝異地回頭看,阿萊娜果然亦步亦趨地踏著我的影子,一見我回過頭來,反而對我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她這是什麼意思?
「妳不是要去找雷本湖嗎?怎麼跟過來了?我們沒有要繼續攀登喔。」桐好心地提醒。大概是察覺我沒有跟上去,她和佟也停下腳步來探視情形。
阿萊娜看了看她們,又看了看我,纖纖眉毛糾結了起來。「雖然我很想找雷本湖,但我更想跟妳們在一起⋯⋯不可以嗎?」
「呃,可以是可以啦。」桐跟佟交換了眼神,目光雙雙落在我身上。
我聳聳肩。「多一個人輪流守夜,也不錯吧?」
在達成共識後,我們就近尋覓了一處適合搭帳生火的地方,將一切準備周全。在分頭進行工作的時候,桐好奇地對阿萊娜東問西問,後者也是有問必答,明明才初次見面,整體的氛圍卻顯得相當融洽。
「這樣啊,所以阿萊娜也是來自辛鐸囉?難怪交談起來那麼流暢,也聽不出什麼口音。這麼說起來,妳跟安有滿多共通點的耶,就連獨自行動這點也是,原本我還以為這很少見呢!所以其實只是以前沒遇——哎唷,佟妳幹什麼?」
佟淡然地拋出一句「抱歉,手滑」後,就自顧自地繼續劈柴,而桐則是抱著被天外飛來的木柴擊中的小腿四處跳來跳去。阿萊娜見狀,手指輕巧一勾,元素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凝聚了起來,包覆在桐方才被擊中的地方。
在另外兩個人發著愣的時候,我繼續著手邊的工作,將繩索束緊,把帳篷的最後一角固定好。桐驚呼著「好厲害,馬上就不痛了!」,阿萊娜則是笑瞇了眼,將那塊「意外」飛來的兇器也扔進柴堆裡,輕輕彈指,火光就熱烈地舞動起來。
「雖然很想告訴妳們原因,但我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我只有一個人。」阿萊娜一邊拿細枝撥弄著火堆,回應著桐的語氣裡飽含無奈:「就像妳們一樣,天生就是和別人不同。」
我原本正在收拾工具的動作硬生生停了下來,忍不住看向她。
這個人,好坦白。
她抬頭與我對上了眼,又微笑起來:「所以我很高興能遇上妳,安。」
「啊,那個,她的狀況跟妳不太一樣⋯⋯」
「沒關係,桐,我來說吧。」
於是我們四個人就這麼圍著火堆坐下,以故事的溫度驅趕冬夜的寒冷。我簡單交代了哥哥的死亡,之後一路從洛洛亞輾轉抵達首都,再從首都離開,暗自前往目的地納西里西索群島。其中,我技巧性忽略了當中所有關於那個人的部分,就像他從未存在過。
由於桐和佟已經聽過了這些故事,所以在講述的過程中自動自發地為我伴奏起來,讓我開始覺得,有流浪樂師作為旅伴也算是件奢侈的事情。而阿萊娜則是仔細地聽著我說話,那認真無比的神情,卻令我聯想到另一副面孔。
實在太奇怪了。
不知不覺,遮蔽明月的厚重雲層已然散去,皎潔的月光灑在雪地上,反射出瑩瑩光輝。故事時間結束,桐百無聊賴地偎在佟身側,兩人正各自握著根細枝,在雪地上畫起圈叉遊戲,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彼此說著話。約莫再過半個時辰,雙輪月就要上升了吧?我邊推估著時間,邊從行囊裡取出了書,就著火光讀將起來。
我暗自留心一旁阿萊娜的動向,只見她認真地盯著火光,薄唇輕動,像是喃喃自語著什麼,說著說著竟牽起嘴角笑了開來。她那雙眼睛眨巴眨巴地,睫毛長長地覆蓋下來,又張開,像是在逗弄著火光投映在臉上的陰影,讓我不知不覺停下了翻頁的動作。就在我看出神的時候,她一雙眼咕溜一轉,與我對上了目光。
我慌忙斷開視線,將注意力拉回書頁上的文字。
「我」是誰?嘗試回答此提問以前,必須先釐清「我」所指涉的對象為何。
這個章節,我已反覆讀過不下十遍,每次讀完都會闔上書本,在腦海裡自己從頭思索一遍,每回都會有新的想法出現。她的思想是種子,而我對自己思緒的反芻是澆灌,日日夜夜在昂城裡將嶄新的價值觀抽芽。任何行動背後都有動機,密實的思想是最堅固的一種;任何現象背後都有脈絡,搜集資訊、串連線索,是探詢真相最可靠的方法。
至於相信人心?一想到那躺在行囊裡的歷史手抄本,歷經輾轉才回到我的手中,對這一閃而逝的自問,我只有嗤之以鼻。
雙輪月上升的時刻,我沒有抬頭,只憑藉一旁旅伴的讚嘆聲,得知月輪流轉的過程。自告奮勇要第一個守夜的我,在另外三個人都分別歇息後,拉緊身上禦寒的大衣,獨自靠著樹安坐。雙輪月才剛結束,雲又厚厚地鋪蓋在那赫特的身上了,像是明瞭我今晚不想見到月輪的心情似的。餘煙已經幾乎散盡,我長吁一口氣,看著熱氣在面前凝出白霧。
那天晚上,好像也是這麼冷。
『別離開我。』
卡洛的聲音裡有藏不住的痛苦,他墨色的眼眸裡映出我的模樣。跟他道別的那晚,昂城的氣溫已經低得能將四肢都凍得毫無知覺,雪花落上他深紅色的短髮,既輕且柔,一如他給人的感覺。這樣的卡洛太好了,好得讓我不得不離開他。
『回去吧,卡洛。被發現你現在跟我在一起,事情就麻煩了。』
『我⋯⋯跟妳一起走。』
『你在說什麼傻話?』我不自覺提高音量,伸手推開他的懷抱。『卡珞怎麼辦?你以為你們離得開彼此嗎?』
他開口想反駁,但最終只是咬著嘴唇,一語不發。我用手輕輕撥開他垂落的瀏海,額頭抵上他的,閉著眼睛說:『謝謝你這段日子陪我。真的。』
『對不起,安,對不起。』
他語帶哽咽地說著,激動的情緒讓他的鼻子顯得紅通通的。傻卡洛,為什麼要道歉?如果不是你的話,我不知道我還會不會活著。雖然,雖然你瞞了我那麼多事。然而我沒有將這些話說出口,最後只聽見自己用些微顫抖的聲音說了一句話。
『謝謝你願意愛我。』
然後,我最後一次親吻他。唇瓣冰冰涼涼的溫度,就像周遭飄落的雪花。
「妳看起來心事重重的。」
我反射性地朝聲音來源拉開弓,發現阿萊娜正帶著溫和的笑意彎腰看著我。我故作鎮定地放下武器,卻暗自為她隱蔽氣息的高超技巧捏了把冷汗。完全沒有聲響,完全沒有預兆,我剛才有失神得那麼嚴重嗎?
她動作輕巧地在我身邊盤坐下來,側著頭看我。「聽了妳的故事,我覺得很抱歉,如果是因為我才讓妳想起不愉快的過去,我想和妳鄭重道歉。」
「沒有那麼嚴重啦。倒是妳,怎麼不好好休息?明天還要趕路呢。」
「或許是太興奮了吧,這是我第一次遇上可以聊天的人。」她伸了伸懶腰,順帶轉換了姿勢,用雙手環抱膝蓋。「所以,妳跟哥哥約定好的地方,就是那個什麼索群島嗎?」
「是納西里西索群島。」我糾正她,將頭倚在立著的弓上,「我從小就夢想要去的音樂之鄉,如果他沒有死的話,或許我們現在老早就抵達了。」
她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忽然啊了一聲,往天空一看,接著臉上綻放出幼童般的開心笑容。「下雪了!」
看她興奮不已的樣子,我不禁開口問道:「妳在做什麼?」
她此時已經站起身來,追逐著零零落落從夜空中飄降的雪花,那模樣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小孩子。她面對著我,雙手背在身後,一步步倒退著望向夜空,整個人沐浴在瑩亮的白雪中。她什麼也沒說,我也靜默著,就只是這樣看著這個踏在薄薄白雪上的少女,想著為什麼我要在這個時候遇見她。
忽地,海風的鹹味、洛橘草的香氣,以及陳舊古書的氣息,全都一股腦兒吹進我腦裡。我看著阿萊娜,一時之間竟挪不開視線。
她和他們⋯⋯為什麼都有著一模一樣的眼睛?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