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說〉
安對知識的渴求，愈來愈讓晨忍不住想起死去的安。
那是在艾因斯的實驗後又一週的事了。冬季的日輪總是遲遲不肯露面，一向在固定時間起床進行武道訓練的晨，察覺到幾尺外有人接近，便收勢調息，表面上不動聲色，實則細細感知著周遭微量靈素的波動，直到她看清從蒼茫夜色中走來的人影——精確來說，在幽暗光影中她分辨出了對方胸前，那只從不離身的小瓶子。
安手中夾了本巴掌大的筆記本，朝她揮揮手，嘴角似笑非笑地扯出了弧度。
「早啊。就算到了首都，妳還是一樣勤快。」
「好久不見，安。」晨放鬆戒心，任對方走近。然而隨著距離拉近，她卻直覺反應有哪邊不太對勁，微微蹙起眉頭。「天都還沒亮，找我有事嗎？」
安忽然輕聲笑了出來。「幹嘛這樣，我們是能喝酒談心的關係吧？」
聽見她這麼說，晨確實回想起之前結伴來昂城的路上，那個兩人一起飲酒聊天的夜晚。明明才不到一個單輪月的時間，怎麼卻感覺上過了好久了？是因為眼前的安看起來，簡直像是另一個人的緣故嗎？晨不知道答案，但從方才對方接近時，就開始隱約悶燒的那股不安，卻使得她不得不再度築起防備。
上次見到安，是那天她忽然出現在窗邊，準備前往中央監獄的時候。晨早就料到得知死刑判決，安絕對不會任由這個人坐以待斃，於是動用了一點手腕，替她打聽到了囚禁艾因斯的確切位置。她行動的那個夜晚，在監牢裡一定發生了什麼事，雖然安閉口不提，但從她對艾因斯態度的轉變，並不難猜測艾因斯坦承罪行的可能性。
「好啦，不逗妳了，這陣子為了回國的事情忙壞了吧。」安的話語將晨拉回現實。晨看見她攤開手中的筆記本，從口袋裡摸出支筆來，接著用筆桿尾端煩惱似地搔搔腦袋。「這裡好暗，我們進屋裡聊吧？我有事情想請教妳。」
雖然遲疑，晨仍舊是領著她回到旅館的迎賓大廳。雖然已經接近黎明，樣式華麗的壁爐卻燃著徹夜的火光，裡頭柴薪燒得劈啪作響，惹得安忍不住讚嘆「真不愧是全首都最高級的旅館，格局跟研究院宿舍完全不同啊」。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晨苦笑著，心想那是妳沒見識過皇宮的規格，那才叫作鋪張浪費。
「妳一向不太在意這些的，怎麼突然想弄懂咒術的運行原理？」
「我想想，在書蟲環伺下終於耳濡目染，所以開竅了？」
晨挑眉看著她。「再說，怎麼會是來問我？對咒術拿手的是辰才對。」
「真是個好問題。為什麼呢？」
安意味深長地看進她的眼底，面對這直像要看透她的目光，晨雖然心裡一驚，自小培養的冷靜與長年下來的偽裝，卻讓她成功維持淡定的神態。見她沒有更多反應，安微微歪著頭，右手支著臉，隨性地用左手指尖反覆敲擊桌面。
「晨，妳知道嗎？我最近發現一件事，很有趣喔，那就是如果一個人有了很多獨處的時間，也就多了很多思考的空間。什麼意思呢？以前視而不見的小地方，一但有了這樣的時間跟空間，就可以從中推敲出很多有意思的訊息。」
晨定定地看著安，對方不甚在意地繼續敲擊手指。
「所以，告訴我吧？咒術的運行原理，我知道妳懂的，甚至比辰還厲害。」
「⋯⋯哇，安，我太小看妳了，妳不是用猜的吧？」
安停下敲擊的節奏，抬眼望她，微笑起來。
「妳說呢？」
晨一向厭惡教科書式的介紹，無可否認，書籍是學習的途徑之一，安的雙生哥哥就是印證此路可行，而且還將其走至巔峰的最好例子。不過若不是絕頂聰明，觸類旁通，只讀書絕對不是個學習的好方法。晨從小在卡沃斯的王儲候選人之中出類拔萃，並不是因為博覽群書，而是因為她比一般人更懂得掌握學習的訣竅。在只重成果的體制底下，所有人都以為她天資過人，實際上她只是比常人更善於觀察與感受，也找到了更適合自己的方式而已。
秉持著絕不照本宣科的想法，她決定跳過咒術學艱澀難懂的抽象觀念，以簡單的譬喻和感官上的描述，給安進行最基礎的咒術展演。
「同被歸類為法術，咒術和陣術有一個決定性的不同，但這個差異卻不影響它們相似的本質。在這裡妳可以用語言來想像：如果『陣』是奠基在我們拿來書寫用的文字之上，那『咒』的核心就是我們說話時所講的語音。」
「文字跟語音？所以說，雖然形式不一樣，本質卻是差不多的東西？」
「答對了，無論是寫字還是說話，妳在使用的都是語言。同樣道理，就像文字和語音是語言的不同面向，無論妳施用的是陣還是咒，也只是在用不同的方式催動法術。」
「我有個問題。既然可以說是同樣的東西——拿辰當例子好了——他怎麼會詠唱起咒語好像很厲害的樣子，畫出來的陣卻跟我的不相上下？」
「這個嘛，其實這樣想就很好理解：文章寫得好的人，說話不一定流暢對吧？反過來說，口若懸河的人，並不代表就能妙筆生花。同樣在使用語言，隨著形式不同，效果相對就會有很大的差別，這點在施用法術上也是一樣，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擅長。」
說到這裡，晨替自己倒了杯茶，隨手召來靈素溫了溫，入口潤喉，接著隨口詠唱起不知名的語言。聽見她突如其來的唱誦，安並未出聲打斷，反而是凝神細聽。
這樣的反應再次加深了晨內心的詫異。安的轉變同時往兩極發展，其一是光從神態就能感受到的、某種難以言喻的匱乏，其二則是這驚人的似曾相識——這種對知識的絕對渴望，從呼吸之間就能感受到的無匹專注。她突然懷念起從前，帶著辰一起與安討論東西方術法異同的時光，那個人總是能突破藩籬，整合思維，提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見解，讓看似扞格不入的兩個面向相輔相成。
他死得太輕易，太不像他應有的結局了。晨神色一黯，同時唱完了最後一個音節。「好了，現在換我問妳：知道了陣跟咒的重要差異在於形式，那這形式上的不同，又會導致什麼差別？」
「我想想，妳剛剛那支咒好像唱得蠻久的？」
「真是一點就通。回到剛才的比喻，咒是語音，不像陣一樣可以先書寫完畢再一次性催動，而是必須要有完整的詠唱時間來完成咒語。但這裡就碰到一個難題：詠唱咒通常又臭又長，元素根本沒辦法記憶那麼久的咒，妳想會發生什麼事？」
「用詠唱咒驅動元素既耗時又費力，成果還只是一首普普通通的歌。」忽略晨臉上受傷的神情，安自顧自地說：「但是元素做不到，靈素說不定可以。」
「又答對了。靈素的性質比元素更適合詠唱，因為時間流動的速度不同。如果元素和我們的時間類似，那靈素相較之下幾乎是靜止不動的——說是靜止可能不太精確，這樣講好了：把靈素想像成河道裡整片的河床，元素則是奔流河水的某一點，我們詠唱的咒就像是一片落葉順流而下，對元素而言轉瞬即逝，可是河床卻完整涵括了詠唱的咒術。」
「但河床也得等到落葉的軌跡完成，才能知道全部的咒語，不是嗎？」
「時間度量的方式從一開始就不同。靈素的時間過得太慢了，慢到我們的時間可能過了幾百年幾千年，它們才打了個呵欠而已，這就是為什麼詠唱咒，只有在地縛靈井底的世界才能發揮完全的功效，因為那邊的靈素就跟這裡的元素一樣多。」
安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見她沉思的模樣，晨覺得這對雙生雖然乍看之下南轅北轍，但是果然確確實實是同一個個體，正如她和辰。
彼此互為另一半，共同組合成一個完整的單數。晨不能明白，像安那樣的人，為什麼會糾結於這麼簡單明瞭的事實。聽見他提出質疑的時候，晨幾乎要以為這是他雙生妹妹假扮成的冒牌貨。那個天真爛漫的女孩，成天就是異想天開地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這些理所當然的事，到底哪來那麼多為什麼？她根本無法想像跟辰是兩個不同的個體。
辰就是她，她就是辰，他們是一體的，一開始是，也一直都會是——至少，這是打從她理解到他們之間絕對的差異後，就不斷說服自己相信的「事實」。
然而，她恍惚想起了那次在冬夜的樹林裡，安提議跳的那支舞。跳搖曳舞的時候，雙方以彼此胸口的溫度，牽引著下一個舞步的去向——一場漫長的擁抱進行式。她知道辰雙目失明，於是牽起他的手，主動將身體貼近，變化卻乍然而起。怦怦！怦怦！從胸口處瘋狂蔓延的未知情緒，隨著心臟搏動流竄至全身。怦怦！怦怦！辰輕柔地摸上她的臉，指尖流連的觸感，讓她一時失了心神。
她不知道那股莫名的渴望源自何處。深深望進那雙與自己一模一樣的翠綠眼珠子，同時明白他們打從初生之時就不一樣：他們根本不是一體的。然而此時此刻，她卻弔詭地覺得這樣也好，兩道明明白白不同的心音，兩個明明白白不同的人，理解到這層差異，卻仍為彼此心動不已。她踮起腳來，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將唇印上他的唇瓣。
他卻推開了她。
晨下意識輕輕撫著自己的嘴唇，手腕卻突然被安一把抓住。她對自己的鬆懈詫異至極，卻不及反應，便讓對方從座椅上拽了起來。
「妳想做什麼？」
她奮力掙脫安的掌握，卻愕然發現周遭的靈素鼓動著。安怎麼會對靈素⋯⋯？
「有什麼問題等等再問。相信我，先跟我來。」
出於某種原因，晨並沒有甩開她。論力氣，安比不過她；論靈素掌控力，安更不會是對手。然而看見安神色凝重，她卻只是茫然地跟著離開大廳。經過窗邊時，夜色已然淡去，室內能見度卻仍舊不高。
晨忽然感覺有什麼溫熱的液體從雙腿之間流下。
彎過了燭光搖曳的走道，安開始一間間轉動門把，試到第三間，門喀嗒一聲打開，入內後，安迅速關上門，順手帶上了鎖。微弱的天光從窗邊灑進幽暗的房內，照亮了安半邊臉龐，晨順著她的視線低頭看了看自己，瞬間感到一陣暈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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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抵達昂城，晨便以鄰國的王儲身份行事，在與辛鐸的政府接洽之餘，也和卡沃斯王室取得了聯繫。雖然兩國過去並無邦交，但或許是因為晨和辰以國民身份長居於境內，辛鐸政府釋出極大善意。正值卡沃斯王權空懸之際，迎接儲君回返，對於穩定國情有極大助益；對辛鐸而言，除了能穩定邊境長年受到的戰火滋擾，更可進一步促進兩國貿易，以及未來更多合作機會，何樂而不為？
在週期結束以後，總算該是動身的時候了。
「公主殿下，行前準備一切就緒，只等您的命令。」
「特蘿兒，不是要妳別這麼叫我了嗎？聽了都起雞皮疙瘩了。」
聽見她的埋怨，胸前配戴卡沃斯國徽的侍衛微笑起來。晨上下打量眼前特蘿兒的嶄新裝束：不同於辛鐸的貼身黑高領、雙排白鈕扣再搭上窄管長褲，卡沃斯的侍衛服較為寬鬆，深藍長袍加上亮色的對襟馬褂。她不禁莞爾，想著這趟回國，恐怕還得適應一些視覺上的文化衝擊。
「這兩天身體狀況都還好吧？還會像一開始那樣劇烈頭痛嗎？」想起特蘿兒剛恢復意識的時候，臉色慘白得像是命不久矣，晨不自覺皺起了眉頭。
「一切都很好，那個幽靈雖然態度強硬，但是很愛惜這副身體。」
「它也真是夠執拗的了，連佔去你另一半的那個幽靈都繳械投降，它能在我的詠唱裡撐那麼久，也是很讓人佩服。」
「它們⋯⋯是真的很辛苦。」
晨看著自己的貼身侍衛，被幽靈佔據了身軀長達數週之久，她卻對它們卻絲毫沒有敵意，忍不住問：「那個時候，妳能感知幽靈的想法嗎？」
對方點點頭，又是一聲難以抑制的輕嘆。「當初想著，或許能夠透過詠唱讓它們稍微好過一點，沒想到一點作用也沒有。」
「有作用的。」晨拉起特蘿兒的手，鄭重地說：「那片冰晶花海真的很美，可惜情況緊急，我們才不得已把它們全溶掉。施涅鎮的幽靈看見你們的禮物，一定很感動，只是難得重新以人的身份活著，誰能說放棄就放棄？」
當初逼殺她跟辰的王儲候選人派系，已經被他們的擁戴者合力剿滅，眼前的特蘿兒跟她的雙生，正是在那之後被派遣到世界各處尋覓他們的侍衛之一。他們收到的指令是，就算已死，也有成為幽靈的可能，這點對於卡沃斯王國而言並不構成阻礙，因為只要施以適當的咒術，附體轉生不是什麼難事。再加上所有人都知道的，引爆所有腥風血雨的起點——擁有指引者之眼的晨，就算活著進入另一邊的世界，也能安然無恙地回返這個世界。
然而她卻感到有些作嘔。就因為王儲候選人之間的鬥爭，竟然連人死亡的權利也要奪走。整整十年了，記憶裡雙眼傳來的痛楚，仍在午夜夢迴的時候折磨著她。她又何嘗不明白，為什麼那些人要擁她成王？幽靈。幽靈啊⋯⋯
「相信我，特蘿兒，我會把這玩弄死後生命的制度，毀得一乾二凈。」
孤單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存在。雖然它從元素那裡聽來了好多知識，好多曾經發生在世界上、但最終走向記憶宿命終點的事情，但是孤單不明白，為什麼有很多都與它現在所處的世界扞格不入。它偶爾會覺得它唯一的朋友就像是過時的百科全書，或是抱殘守缺的老學究，總是叨叨絮絮地講著古，講述那些它也不曉得是真是假的知識。它有一回認真地思考一個可能性：會不會它們和自己一樣，都是被這個世界驅逐的局外人？
在湖水裡洗滌的時候，孤單低頭觀察著自己的身體。這回，它是一個「她」。元素們調皮地在孤單身旁翻滾，興高采烈地說，總是要輪流才公平。妳喜不喜歡？
「嗯。」 孤單也喜歡自己的聲音。「喜歡。」
不知道為什麼，它隱約覺得自己是第一次那麼喜歡某一種性別的身體，這樣的身體讓它嚐到一絲懷念的滋味。懷念。這個想法讓它感到訝異。它想起它唯一的朋友說過的，無法遺忘的記憶不是記憶，是執著，是意志。
那麼，這會是誰的執著？誰的意志？
（第一章 未完待續）
小後記：
明明才一週啊為什麼感覺好久沒有更新了～果然之前的高頻率很不正常哈哈哈
我是不會洩漏過去這兩週來我幾乎沒有餘力動筆寫新章節的QwQ
而且經歷三次元生活的摧殘後，我都懷疑自己能不能寫出新劇情了⋯⋯
上週整個人累到翻掉，床上廁上馬上都在放空不然就是在煩惱研究，
這兩天身體好轉後，開始能構思一些新劇情，但靈感初期總是很雜亂無章。
有種回到初稿時面對未知的新奇與不安全感，修稿修久了好像太安逸了哎哎哎
要擴寫是這個階段要學習的新技能呢～
接下來還請大家繼續指教了，謝謝各位的閱讀～～～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