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屬於自己的時間

　　今天是平凡的一日，卻覺得值得留念，或許是因為許久沒有完完整整僅屬於自己的時間，就這個月來獨居的生活而言，也真是諷刺。

　　鬧鐘響起的時候，仍舊昏昏沈沈的，好久沒有這種想睡到要爬起來非常痛苦的感覺。跟幾週來的疲憊不同，那感覺更像是靈魂超載過度的困倦，在壓力釋放過後，一口氣爆發出來。過慣了每天繃緊神經的日子，難得接連幾天都沒有實驗壓力，也沒有研究摘要或提案的死線要趕，不用每天十二點入睡，六點就準時從床上彈起來，整個身體軟綿綿的，像要陷進床鋪陷進木質地板。

　　翻滾到八點半時，勉強爬起來洗漱，雖然病了，但不希望打亂太多作息，畢竟週五早上還有實驗。慢條斯理地移動，慢條斯理地熬粥，什麼都慢慢的，什麼都不必趕。平時自炊，我總是下湯麵，原因除了懶，更大因素是省時間。煮飯好麻煩，熬粥也是，加上準備時間少說要半個鐘頭，半個鐘頭可以多試幾行程式多跑幾次統計模型，或者為了心靈上的慰藉，多看幾回漫畫——心靈食糧是非常重要的，比例大大壓過生理食糧。現在病了，光是站著就暈乎乎的，自然就慢了下來，反正生病嘛，所有揮霍掉的時間都可以被原諒。

　　我其實是喜歡吃粥的，一病起來，尤其嗜粥。或許是因為小的時候生病，家人總會為我熬粥，或者買清淡的粥。病起來的時候味覺特別差，還容易沒胃口，吃粥最合適了，軟軟綿綿地入口後，不須費力咀嚼就滑入食道，澱粉的甜味在舌尖化開來，最宜小口小口品嚐。連續兩天起床煮粥，用文火煨著，整個人攤在廚房椅子上，用手機和姊姊聊那一年我們一起熬夜玩的魔力寶貝，或者逛逛批踢踢溫馨的笨板，覺得有種台灣囝仔獨有的可愛。

　　生理的記憶是最難改變的，身體虛弱時會特別想家，腦袋無力運轉時，最喜歡任何能帶我窩回童年記憶裡的刺激。在這種時刻，我總是會想起小時候和姊姊一起看的日本動畫，還有那些年自己燒成光碟，日夜反覆播放的片頭片尾錦集。我總是自嘲歌單停滯在十年以前，的確在某個時期過後，我幾乎不再聽歌了，至少不會主動找歌來播放。第一個在耳邊迴盪起來的是庫洛魔法使劇場版第一部的主題曲，我都稱它「遠街」，然而只是因為我只看得懂歌名裡的漢字，前奏一響起來，記憶也跟著回溯。記憶真是全天下最可怕的時光機。

　　吃過早餐，不知不覺就迷失在兒時的聽覺迴路裡，小時候如此熱愛的棋靈王的歌曲，歌詞一直都這麼催淚嗎？姊姊說，那是因為年輕的時候不懂啊。或許真的是這樣吧。那些歌唱著相聚與離別，唱著相遇與相知，唱著唱著把如此單純而快樂的曾經也染上了一層柏林晴朗的天色。

　　連著幾日躺在床上，全身筋骨都不對勁了，於是依照幾年前稀薄的印象，簡單做了幾個瑜伽動作伸展僵硬的身軀，身體暖呼呼的感覺很好。陽光透過窗子曬滿床鋪，彷彿想將生命力一併澆灌在我身上，柏林真是座溫柔的都市啊。我就著窗，讀起了漢娜鄂蘭的Vita activa，好久沒讀德文書，沒想到居然能一口氣讀完十幾頁，感覺理解的方式也跟前幾年不太一樣了，或許這代表我大腦語言區的某種進化也不一定。然而在讀到鄂蘭奶奶花了一整個小節定義這個名詞前，我就耐不住睏意，又倒下來小憩了一會兒。想想也好久沒能這樣平心靜氣地閱讀一本書，進行深入思考，大概也算是腦部的伸展操吧。

　　回籠覺醒來，竟也差不多該是午飯時間了，生病就是這樣，吃飽睡睡飽吃，完完全全幸福的小豬生活。啊，人還是不認真做人的時候最幸福了。一連關在家四天，去許久沒空閒拜訪的越南小館吃午餐，順帶逛了圈超市。沿著大公園走回家的路上，我抬頭看著搖曳的樹枝與燦爛的花叢，想著春神的降臨，在高緯的國度果然不同凡響。

　　不知是散步促進血液循環，還是新鮮空氣，又或者是大自然的神秘力量，總之一趟出門回來，整個人精神多了。午後所有症狀在沒有吃成藥的狀況下，幾乎消失殆盡，首先體驗到差別的就是大腦了。或許真的過度操勞我的腦太久，在提著購物袋繞著公園散步的時候，我突然發覺頭不疼了。從感冒症狀出現前就毫不間斷的頭疼，已經讓我習以為常，以至於我幾乎忘記頭不痛的感覺，又或者說，思考時不須費力的感覺是什麼。

　　在這個當下，我忽然遙遠回想起大三的時候，也在某個陽光燦爛的早晨，我坐在俄文一的課堂上，看著老師在黑板上刷刷刷寫下奇形怪狀的斯拉夫文字。我突然覺得哪裡怪怪的，但又說不上來，直到老師回頭霹靂啪啦說了一長串俄文，我才頓悟：咦？我的頭腦動得好快、我的思緒運作得好流暢啊？頭居然不痛欸，這真是奇蹟，原來理解俄文是不用頭痛的嗎？後來我才想起，前一天午後我攤在總圖的沙發區惡狠狠地睡了兩個小時——那陣子我為了社團跟爆滿的學分，每天睡不到四小時，真是年少輕狂。

　　明明相形之下，我確信過去幾週來的作息可堪稱正常，三餐定時吃、份量絕沒減少，該有的娛樂也有，雖然不多、必要的社交也沒少。大概是壓力的形式轉變了吧？老是在擔憂未來，老是在擔憂不在自己掌握之中的事。老是在逼自己填滿時間，研究、學習、寫作，連看漫畫這種休閒也似乎變成一種義務，下班後僅屬於自己的時間，也被切割分明。或許這真是一種病，不允許自己虛度光陰的病。

　　太用力活著，太努力快樂，本質上好像也是非常累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