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我說：
她聽到那句話，將注意力投放在對方臉上，發現非凡的嘴角扭曲——眼睛有些泛潤，這是快喜而泣的表情，他轉過頭清清喉嚨，長年身處在戰鬥中的勇士，聲音竟然帶著一絲害怕與期待。
「艾洛帝亞。」非凡重述著：「我過去曾經一位非常優秀的學徒，我撿到他時瘦得跟根棍子似的，不知道撿回去還能不能活，但是他活下來了，還成為我人生最大的驕傲！是我這生最大的榮譽！他即使不是最出色的戰士，但是最耀眼的勇士！是我有史以來見過最有內涵的學徒！」
非凡越說越激動，手用力握拳：「而妳——雖然說自己叫彌秧，但是我記得很清楚。艾洛帝亞曾經寫信跟我說他有了女兒，名字就叫做彌秧‧艾洛帝亞……妳的長相遺傳到母親，可是那雙永不示弱的眼神卻跟他一模一樣，在看見妳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
「所以我想，妳的名字叫做彌秧‧艾洛帝亞才對，妳是彌秧，是艾洛帝亞，我引以為傲的學徒艾洛帝亞之女！抱歉，老人最近經歷多了，能在有生之年遇見妳一面，對我而言意義重大。」
非凡激昂說著，彌秧頓時覺得腦袋嗡嗡作響，半了好幾拍才反應過來。
「你曾經，是我爸爸的導師？」
「沒錯！」
「然後你也認識我媽媽？」
「是啊！我可知道一些事情！」
「我……」彌秧啞口無言，在對方濕潤的眼神示意下，結結巴巴開口：「可是、可是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在我很小時候，甚至還不知道幾歲就過世了，我根本就……」
「別緊張，孩子。」非凡說著：「妳介意我喊妳孩子嗎？對艾洛帝亞而言，我像是他的親生父親；所以對我來說，看著妳就好像看著自己的孫女。」
「我不介意。」彌秧還是有些不敢置信，就這麼快？她原先是打算碰碰運氣看能不能聽見自己爸爸的事情，結果沒想到眼前的男人就認識，甚至還是她爸爸的爸爸！
這是多大的驚喜！
彌秧心裡泛起不好受的滋味，甜又酸，但是眼淚沒有流下來。
她想，自己該跟颯猊恩說聲謝謝，至少這半天不要詛咒她走路跌倒、吃飯咬到舌頭、喝水被嗆到、腳趾踢到桌角。
「棒透了，這天太棒了！」非凡哈哈大笑著：「戰士的直覺！還好我沒有猶豫——來來來孩子！我相信妳一定很好奇自己爸爸在怎樣的地方長大，剛剛介紹的太表面了！我帶妳進入真正的學院，那些地方可是外人無法進去的，但妳不是外人，對我而言不是！」
「謝謝。」彌秧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笑一笑回覆，非凡看見笑了：「哈哈！妳跟妳媽媽很像呢！反應都很含蓄，艾洛帝亞可會跟我一樣笑出來！來，走這走這——」
因為意外的相認，彌秧頓時從單純的尋找武器變成名副其實的觀光之旅。
「妳爸爸在戰士中的體型算纖細，不適合拿刀拿斧，他選擇練長槍與劍。手拿的那把長槍可是矮人鐵匠打造的，是我贈與他的畢業禮。」非凡邊說邊帶彌秧到處亂晃，手指著廣大訓練場上，一排排整齊有序在對練的小戰士學徒。
「那條裂縫妳看到了吧？」
彌秧瞇起眼，發現他不是指學徒們，而是圍牆正中央上的一條深裂縫，因此點頭。
「那個啊，是當初艾洛帝亞跟別人對練時被砍到的傷。妳看看，那條縫多深，當時艾洛帝亞的左胸至右腰被砍出一條大縫，卻奇蹟似的活下來了！多厲害的孩子！當時我就想『這樣頑固的小學徒一定有不凡成就』結果如我所料，艾洛帝亞的確成為了不起的戰士！」
「嗯。」彌秧盯著那條縫，總覺得是非凡特意不補上，留在那當紀念。
「艾洛帝亞的名聲一向很好。」非凡說著，帶著彌秧漫步行走，跟路過的學徒們打招呼：「他原先打算為倫斯克拉家族效勞。」
「倫斯克拉？你是說魔法世家倫斯克拉？伊曼達的家族？」
「唔，其實對我們而言，他們偏向貴族。在培養戰士與魔法師上提供不少資源——因此妳說的伊曼達如果是倫斯克拉家族的小兒子，那我想沒有錯，妳跟他認識？」
「不認識。」彌秧直接否認：「只是曾經同個學校。」
「也是，在那種環境下很難受吧？」非凡露出能理解的眼神：「據說妳們學習的環境非常嚴苛——總之呢，我知道的是艾洛帝亞去倫斯克拉家族參加甄選時認識了妳母親秋娜禾……抱歉我忘記家族了，但我記得那小子是一見鍾情，就展開了追求。」
「一見鍾情。」彌秧點頭，記下自己媽媽的名字，秋娜禾。
「妳媽媽據說跟倫斯克拉家族有些關係，但實際有什麼，我這老頭也不好多問別人私事，只知道妳媽媽當時也是去參加甄選，結果跟艾洛帝亞好上，不到幾個月他們就在一起了，我這總是聽話的好孩子就被拐跑了，哈哈哈！」非凡說完又是大笑：「他們在一起後出去冒險，偶爾我會收到他寄來的信，然後他說有了女兒……從此，就沒有再寄信了。」
「爸爸是戰死的。」彌秧說著：「為了保護我跟媽媽。當時我年紀還小記得不清楚，但是爸爸是為了阻止邪惡，才付出生命保護住我跟媽媽還有身後的村莊，即使死去當下，他的屍體仍挺直站著，不讓魔獸跨過任何一步。」
「嗯，這就是我認識的艾洛帝亞。」非凡沉默半晌：「果然呢，我可以勇敢面對每一個死亡，可是知道艾洛帝亞的事情，還是會很難過。」
「因為你將他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彌秧感覺輕飄飄，她也很想體會那種從小被寵到大的感覺，至少就能明白此時此刻的非凡在感傷什麼。
她知道對方在說爸爸以前的事情，可是聽在耳裡，卻像是在聽陌生人的故事。
「孩子。」
彌秧恍神許久，才發現非凡剛剛那句是呼喚她。
「嗯？」
「如果妳不介意，也可以留在這。」
「啊？」
「我是認真的。」非凡說著，眼神再次變得銳利：「雖然這裡都是乳臭未乾的小鬼頭，但是如果妳需要家人，需要人吐吐心事，都可以跟我這老頭子說，我會想辦法說服校長讓妳留下來。妳明明還很年輕，卻像經歷過不少風霜歲月，我看了心頭難過，當年應該出去找妳，將妳帶回戰士學院才對。這樣妳即使沒有爸爸媽媽，但是還有個爺爺，我很懊悔，對不起彌秧，我當年怎麼沒有去將妳帶回來？」
「你……不用道歉。」彌秧聽了意外：「沒關係，不關你的事情！」
她說不上為什麼緊張，或許是因為非凡的道歉太真誠，或許是腦中有那麼短暫一秒——她想像自己不是到颯猊恩那裡，而是在這裡生活，嘴角笑彎彎的自己。
「有關，我當年怎會傻到認為艾洛帝亞想跟我這導師斷絕關係呢？」非凡眼裡壓抑著難過：「明明當年他也痛苦，我卻沒有伸出援手……」
「痛苦？」
「對，這牽扯到很多事情，我們到隱密點的地方說。」他深吸口氣，最後將彌秧帶到一間空教室裡。
彌秧看見牆上有各式各樣的武器，非凡挑起一把收藏在玻璃盒中的透明長劍，但是沒有交給彌秧，則是自己摸撫著劍身，動作爛熟的耍雜，再小心翼翼放回去。
「孩子，我有件事情一定得問。那個白巫師有沒有委屈過妳？儘管說沒關係，現在校長在，要是白巫師為難妳，校長有辦法幫忙的。」
彌秧蹙眉。
她知道這個男人對自己沒有惡意，口氣全是關心。但是懷疑對方問這個幹嘛？而她該不該用簡單輕鬆的口吻說「沒事，只是被踹下深淵跟「憤怒」交朋友」這種話。
「沒有，颯猊恩很好，大家都很敬愛她，我也是。」彌秧壓抑噁心的衝動，決定還是保留事實：「為什麼問這個？」
「我想想該怎麼開口。」非凡摸著下巴，苦笑搖頭：「白巫師是故意教導妳成為魔法師的？」
她該榮幸對方在信裡說自己是魔法師嗎？
「不是，我們魔法師學徒是由導師外出隨機尋找的。」
「那真的，只能說是命運。」
「怎麼回事？」
彌秧忍不住壓低聲音了，從非凡的反應跟表情來判斷，這件事情十之八九與颯猊恩有關。想到對方有可能惡搞自己的父母，心裡的憤怒隱隱點燃，卻感覺到純銀手環在發涼，她內心頓時像是少了油的燭燈，燭火漂浮卻見不著底油，詭異至極。
「我一直相信艾洛帝亞是無罪的。」非凡壓低嗓音，看著手上的劍、劍刃閃過銀光：「所以謀殺無辜之人，我相信不可能是艾洛帝亞會做的事情，即使全世界都說是他幹的，我也相信不是那孩子幹的。」
「可以……說清楚點嗎？」
彌秧這樣一聽，感覺到非常不妙。
「一開始妳爸媽的確是出去冒險，但是發生了一件事情，這場冒險變成逃亡，我們的聯繫也因此中斷了。」
「什麼？」
彌秧的腦袋像是被照光咒炸到，空的無法思考。
「謀殺罪。」非凡搖著頭：「我相信不是艾洛帝亞幹的，但是倫斯克拉家族死咬著他不放，當時也沒有其它物證能證明兇手另有其人……可是我相信絕對不是艾洛帝亞，我也希望妳相信自己爸爸的清白。」
「我做好準備了，你到底要說什麼？」
彌秧聽到這已經心涼了。
她好不容易知道自己爸媽的事情，結果現在話題一轉，眼前這個人卻說自己的爸爸犯下不可饒的謀殺罪？彌秧感覺到筋肉發酸，當時被萊斯夫人凌虐的痛苦讓她咬緊牙。
「當時大家都說艾洛帝亞殺害了一位與倫斯克拉家族關係密切的長者……布登坎丁爾。」
「他是……」彌秧隱約記得這名字，好像在哪裡看過？卻想不出答案。
「已逝的偉大白巫師。」非凡替她解答了：「連我這與魔法摸不著邊的人，都知道這位白巫師的名字。他做過最偉大的事情，就是教導出另一位大名鼎鼎的白巫師——正是妳知道的，颯猊恩。」
彌秧瞪大眼，腦中閃過一段文字。
「布登崁丁爾是颯猊恩的導師。」非凡露出擔憂的眼神看過來：「他們是一對非常親密的師徒，甚至也有傳聞……颯猊恩不止是這位偉大白巫師的學生，也是情人。」
「這……」
「剛剛那句算題外話。」非凡不在意的搔頭：「當初布登崁丁爾死時只有艾洛帝亞一人在現場，大家親眼見證他將自己的劍從布登崁丁爾身上抽出。我看到艾洛帝亞的眼神就知道不是他做的，他看起來很害怕，很想為自己伸冤，卻不證明自身的清白，甚至也不解釋就帶著妳媽媽逃亡。」
彌秧不敢置信後退一步。
布登崁丁爾。
颯猊恩。
她想起來了，會覺得熟悉是因為書本上的確有看過這名字，她當時年紀小只當八卦看，看看就忘了，還記得那本書上的標題寫著——布雷克‧登諾提亞‧崁納羅‧丁‧爾瑞姆與颯兒朵‧狔耶‧恩瑞迪姆耶之間只是單純的師生關係？
「所以我擔心那位白巫師知不知道妳是誰才有意收留的。」
彌秧頓時起了疙瘩，想著颯猊恩露出真心笑容、親密靠在一個男人的肩膀上，內心一陣反胃酸苦，她吞吞口水，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來的路上吃太多肉乾，才這麼難受？
「孩子，妳還好嗎？」
「好……」
她不管怎樣，都只能說自己好，彌秧感覺內臟揪在一起。
「我很好。」
「那妳的左手呢？其實我從剛剛就很在意。妳走起路來身體自然擺動的重量跟曾經有過雙手的人一樣，會下意識兩邊平衡，但是忘了沒有左手，所以重量稍微偏右。」
彌秧用右手摸往左手臂，存在卻又不存在。
「受傷了，等颯猊恩治好會再接回去。」
「那就好。」非凡開懷笑出來了，帶給氣氛一絲活躍：「原本以為她對妳不好，但是颯猊恩不愧是颯猊恩，難怪總有人說這位白巫師好，看來是心胸寬大的人！」
心胸寬大嗎？
她騙了她、負了她、利用了她、甚至還踹下深淵——心胸寬大嗎？
她為了拯救世界，為了拯救這些無可救藥的人，將無辜的她拖下水，這是心胸寬大嗎？彌秧想哈哈大笑，即使表面上是淡淡一笑摸自己的頭髮，內心的感受頓時難言。
她爸爸，真的殺害了布登崁丁爾？殺害颯猊恩的導師？好難想像。
「非凡，你為什麼覺得我爸爸一定是無辜的？」
「就說看眼神了。」非凡說著：「有沒有聽過這句話，眼睛是靈魂之窗，想認識一個人真正的性格就要凝視他的眼。艾洛帝亞至今讓我相信清白，正是他的眼中不帶有任何混濁。」
彌秧乾笑出來。
好愚蠢卻也好單純的信任理由。
她忍不住忌妒自己的爸爸，居然有這麼好一位的導師；只是也不明白，如果真是她爸爸做的，為什麼颯猊恩沒有報仇？
還是，她現在就在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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