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說〉
安的嗓音不再像從前那樣生機盎然。那天清晨執刑以後，聽見她顯得有些陌生的冷漠嗓音，這是辰腦中閃現的第一個想法。他無法理解，分明就與艾因斯關係匪淺，她怎麼能對此人的死訊如此無動於衷？
又是這樣一個相似的清晨，晨早早外出處理歸返卡沃斯的相關事宜，略顯寂靜的大房間裡，只有辰獨坐在窗邊。剛才接到訊息後，他並未如那天一般失了一貫的冷靜，只是端坐在那兒，半瞇起眼，讓清冷的晨風吹醒渾沌了太久的思緒。沒錯，沒有必要跌跌撞撞地衝去找安，依她現在的狀況，實在無法提供更多有用的資訊。
辰不自覺握緊了手心，幾乎能看見自己用力得讓指節泛白的模樣，他試圖重建遠久以前對於視覺的印象，藉此鎮靜紛亂的思緒及高漲的憤怒。原來是假的，卡洛他們聯合了法庭和研究院，一起騙了所有人，原來艾因斯那時根本沒死。但現在又是怎麼回事？整個人不見蹤影⋯⋯這什麼不負責任的說法？實驗終究是失敗了嗎？這群沒有能力的混帳！空有將假設付諸實踐的愚勇，導致現在這種局面，誰能負責？
他氣惱地搥了一下桌面，震得桌上的瓷杯鏗鏘碰撞，直到那高頻而尖細的餘音完全在空氣裡消停，才顫巍巍地呼出了口氣。不能再這樣下去，衝動、憤怒、後悔，這些都是無益於現狀的情緒。然而他仍是摀著臉，不住想著當時跟艾因斯同行的路上，應該要趁著抵達昂城以前，就將一切弄個清楚明白才對。分明他最擅長的就是忍耐了，怎麼卻在這一次、偏偏就是在這一次，沒能好好忍住呢？
果然是因為安提議要跳那支舞的緣故。
在冬夜的樹林裡，晨的體溫熨燙著他的胸口，明明就是如此稀鬆平常的擁抱，卻與過去幾十個雙輪月來「與另一半的擁抱」，具有全然不同的意義。是從那一刻開始的——艾因斯意外抱住即將撲倒在地的他——變化，是從那一刻開始的：胸口貼近的瞬間，一股沈睡在體內深處的本能甦醒，順著心臟的脈動流竄全身。最初辰只感到奇異與驚疑，並不明白這代表什麼意義。
然而那個夜晚，感受到晨近在咫尺的鼻息時，加速的心跳卻使辰突然感到害怕。滿盈著胸臆的衝動，那股想更親近她的衝動，令他覺得極端危險，所以他像是用鋼絲硬生生綁死自己的渴望，逼迫自己不再眷戀地反覆觸摸她那張臉，那張他多麼渴望能再見一次的面容。掙扎之際，唇瓣卻忽地傳來了柔軟得不似真實的觸感，讓他幾乎是驚慌失措地推開了對方。
聽見晨奔跑離去的腳步聲，辰久違地感受到了心痛。上一次心口這麼撕扯般的劇痛，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他卻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回憶起。
他永遠忘不了，晨的雙眼在他眼前被血淋淋毀去的那一幕。鮮血淋漓，在她那張白皙的鵝蛋臉上奔騰成兩道洶湧的血河，她痛得幾乎昏厥過去，連慘叫的力氣也沒有。任何言語都無法形容他當下的感受，任何言語都是累贅都是多餘，那樣的痛楚有多銳利，他的憤恨就顯得有多無力。
從小接受的王儲教育，讓他明白自己肩上是有責任的，未來有可能肩負著一整個國家的命運，要對全體國民負責，但是他毫不畏懼。他告訴自己要更努力，努力成為能與晨並駕齊驅、與她一樣有能力的賢明君王。因為有她在，他知道沒有任何事物能夠擊垮自己，他們要牽著手，一起治理這個長年因戰亂而千瘡百孔的國度。
直到這一切的努力，只換來晨那雙被血色染紅的空洞。
指引者的眼睛？真可笑。
這該死的帝國傳統，該死世襲的指引者天賦，為什麼偏偏就是晨？為什麼偏偏就只有晨？辰無數次問自己，從來都拒絕接受這份與生俱來的差異，從來都對此視若無睹。晨那個傻瓜，從小就因為自己的眼睛，傻傻地害怕有一天他們會因而分離，開什麼玩笑？都是那些皇宮裡的蜚短流長，讓她分明聰明絕頂的腦袋，竟陷入這種無謂的憂慮。但是辰從沒想過過於天真的人，一直都是自己。
彷彿回應著他巨大的悲傷、他沒有答案的提問、他無以宣洩的怨怒，以及那灼燒著靈魂的苦楚，辰的周身忽然捲起了陣陣陰風，將黏膩的觸感片片沾上肌膚——是靈素。辰從小對靈素一直未能有太大的感應，雖然卡沃斯的咒術能役使靈素，但真正能與靈素直接產生共鳴的人，除了擁有指引者之能的晨之外，卻是少之又少。
然而他沒有力氣深入思考這些。當下他只有一個想法，只有一個願望。
和靈素締結契約的那一刻，他對它們說：只要能換回毫髮無傷的她的那半，我的這半，要什麼你們都可以取走。他其實沒有想過，在那之後再也無法看見自己最放不下心的晨。
但是不要緊，很足夠了，因為光是感應著她的存在，就足以讓他的整個世界色彩斑斕。
晨抱著他嚎啕大哭的時候，他卻笑笑地說：怎麼辦？以後我真的離不開妳了。然而等不及她的回應，周遭突如其來的鼓譟卻使他耳鳴不止。
『好、好感人！』
『親下去！親下去！親下去！』
『這不是真愛，什麼才是真愛？』
『好適合寫成浪漫愛情故事的題材，唷呼！』
『⋯⋯』
那是他第一次聽見它們說話。
才喪失視覺，又馬上受到了不知名的聲音轟炸，辰花上了不少時日來調適變動的一切。他與晨一路流亡至辛鐸的國境之南，幸虧有忠誠的貼身侍衛豁命替他們斷後，才得以安然抵達東北海域的洛洛亞島。
在那裡，他們以躲避戰禍的卡沃斯庶民身份尋求庇護，雖然處在地處偏僻的蕞爾小島，仍舊小心翼翼地生活。心思縝密的晨反覆強調，絕對不能洩漏原本身份，昔日紮實的王儲教育培養出來的思想與能力，通通都要拋諸腦後。在這裡，我們就用新的身份重新生活。聽著她軟軟的聲調，他還記得她反覆以鼻尖摩挲他的鼻尖——專屬於他們之間的親暱——像是這麼一來，就能輕柔撫平內心所有不安似的。
他不忍告訴晨他內心無垠擴展的恐懼。那些他日日夜夜側耳傾聽，有意無意間得知的，關乎這世界的秘密。於是，他獨自背負著這些秘密，一路長大成人。
所以那時在兵荒馬亂的施涅鎮初遇艾因斯，辰不由得愣在當場。這是他第一次聽見它們與誰「對話」。向來，它們都只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嘻嘻哈哈地冷眼看待一切悲歡。看不見的辰，偶爾會不小心將它們的喳呼錯以為是人聲，和它們說話，然而它們卻只像是發現新奇的玩具一樣，嬉鬧一陣後就不再理睬他。
但艾因斯不同。除了他身上那股異常的氣息外，最讓辰戒備的，是它們與他有來有往的交談。辰直覺這個人危險，卻又說不上來哪裡危險，於是在相見的那天晚上，為了阻止晨接近這個人，他硬冒著摔跤的風險走上前去，想不到反而牽動了之後一連串的改變。而這一切的一切，都讓艾因斯的身份愈加撲朔迷離。
辰開始以各式各樣的理由待在艾因斯身邊，唯有如此，才有機會透過它們與他的談話，得知更多從前難以捕捉的資訊。然而隨著回到昂城的日子進逼，辰愈來愈焦躁，難以再維持過去十年來什麼口風也沒透露的過人耐性。他知道依艾因斯的特殊程度，以及辛鐸政府想對安做的實驗，這個人一旦踏入首都，要再見的機會渺茫。
於是在抵達首都的前一晚，他總算按耐不住，與艾因斯展開了單獨談話。對方得知他能聽見它們的聲音時，原本的沈默更加沈默，片刻，溫潤的嗓音卻流露出了然之意。
『原來如此，是契約的關係。它們說過締約的代價愈高，就離本質愈近。』
『什麼本質？』
『生命的本質。』
『你不會要告訴我元素和靈素，就是生命的本質吧？太荒謬了。』
『為什麼？』
『你把其他人當成什麼了？』辰無法壓抑自己語調中的憤怒：『在還沒有締結契約以前，我也從來不曉得它們會說話。但是它們所說的全都荒誕怪奇，根本全是信口胡謅！如果它們才是生命的本質，那沒能更接近它們的人，聽不見這些誑語的人，難道活的就是假的人生嗎？擁有的就是虛妄的生命嗎？』
對方又陷入了慣常的沈默。他察覺到艾因斯轉身欲走，連忙開口：『別走！告訴我你還知道什麼。』
『既然不打算相信，為什麼還要問？』
『⋯⋯那至少回答我，你對我做了什麼？』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告訴我，你對我做了什麼？為什麼我會想對晨——』
在一旁元素的鼓譟之下，他踏步上前，緊抓著艾因斯的雙臂，心一橫，就將臉貼近對方的臉。由於失去視力，他無法精確地捕捉嘴唇的位置，艾因斯雖然對突如其來的舉動反應不及，卻也在他們倆的鼻尖相碰後，即時閃避了辰的動作目的，略帶驚慌地說：『你做什麼？』
『這是什麼意思？這個舉動到底是什麼意思？』辰近乎崩潰地低吼，然而他沒等到答案，艾因斯已然掙脫了束縛，急急離去。錯身的剎那，辰確信自己聽見他低喚著安的名字，卻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探究這兩人之間的關係。
從漫長錯綜的回憶裡緩緩回神過來時，辰已經一腳踏入了實驗室。或許是多年下來的習慣，面對周圍蜂擁而上的喧鬧聲，他竟能面不改色地向方琦道早安。在諸多雜音的干擾之下，他仍然能夠準確分辨出研究員的心思紊亂，於是他懷著忐忑的心情，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自動自發朝巫眼石陣的中心踱步過去。一如過往時光，它們仍舊自顧自地說著話，無視他的存在，毫無顧忌地與彼此熱烈交談著。
「又死掉了欸。」
「這次算是英年早逝吧？」
「還好我們分解得夠快，不然身體就要被抓去做可怕的分析了。」
「人類好變態！」
「⋯⋯」
辰感覺自己連最後一絲氣力也被抽空。
艾因斯，你究竟是什麼人？
（第一章 未完待續）
小後記：
累到沒力氣寫後記（倒）
覺得週更好痛苦啊，好想要每天都有鯤島筆記的滋潤（任性）
然而看看我精美的死線，看看我精美的data，顆顆顆。
其實第一章已經修到最後兩小節了，但是第二三章的擴寫還遙遙無期欸欸
故事能不能自己長出來～～～～（合十）
總之，謝謝大家聽我發牢騷，還有謝謝仍默默追著更新的每一個你～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