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她還不是準勇者〉
他慢條斯理地將襯衫釦子一顆顆扣上，整理衣領，接著伸直手臂穿過外套的袖子。在這期間，他不斷苦思自己曾見過的所有女人，途中發現範圍過大，不得已只得縮小到跟他共枕過的女人，卻反而讓好不容易浮現的些許印象，宛如火星熄滅般瞬間消失。
一直到拉緊了靴子的鞋帶，他才終於如遭雷殛，猛然看見剛才苦尋不著的回憶畫面。
水邊的大石上，雙手撐在身側好將腿伸直的夏洛特轉過頭望向呆立的他，唇邊掛著鈴蘭般的微笑，眉毛卻垂得很低，就像在道歉。
「……是我在唱歌，嚇到你了的話真不好意思。現在這裡沒有水精靈在活動了，所以別擔心，回去睡吧。」
但他沒有照做，反而走上前。
那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他還沒升上抬棺者，而僅是比新手好一點的熟手冒險者。某次他碰巧有機會參加由高等冒險者帶隊的見習任務，任務隊長就是夏洛特。那時她還沒升任準勇者，階級是拷問官。
各行各業都一樣，階級愈高怪人就愈多，拷問官跟準勇者也不外如是。不知道他們是獨來獨往久了才變得古怪，還是因為本來就古怪才必須獨來獨往。總之，拷問官和準勇者都喜歡自己出任務。這也難怪，比起花心思跟人配合，他們肯定更寧願獨享任務酬勞，當然也完全不怕獨自承擔任務風險。
正因為如此，所謂的見習任務可是堪稱稀有，只要一貼上告示板，就會跟每日限定的甜點一樣瞬間被搶光。這種任務由高等冒險者帶隊，讓隨行的低階冒險者得以一窺和高等魔物戰鬥的場面，還能直接從前輩身上學到各種寶貴的經驗。雖然沒有酬勞可拿，旅費和所有裝備也都得自己處理，但光是可以獲得對他們來說跟生命一樣重要的經驗，以及有高等冒險者保證他們不會有生命危險這兩點，就足夠教人趨之若鶩。雖然他有時候會想，就算無法保證生命安全，死掉的傢伙也沒辦法回來向協會申訴就是了。
他接著想起，夏洛特帶過很多次見習任務，只是他最終只搶到了那麼一次，加以她在那次任務後似乎就升任準勇者，不再帶見習任務，兩人的緣分也就僅止於此。
那次開放他們見習的任務，是清除水下遺跡附近的水精靈。水精靈擁有難辨雌雄的美麗外貌，以及絕妙的歌聲，牠們以那歌聲操縱人類的心智，使他們自願溺斃在水中。而如果遭遇攻擊，牠們會忽然拔尖嗓子，讓人頭痛欲裂，再趁機爬上岸往受害者身上跳，用牠們挖螺肉用的長指甲，把他們的眼珠掏出來吃掉。在其他探險隊前往那裡進行名為考察實為尋寶的活動前，棲息在遺跡入口附近的水精靈必須有人去處理掉才行。
根據過去的經驗，水精靈的詛咒份量很高，不能貪圖方便而加以殺害，為求保險，最好是對所有的水精靈採取封印，這就得讓拷問官負責了。見到夏洛特時，所有隊員都很驚訝，除了因為夏洛特是罕有的女性拷問官外，也因為她沒有符合自身階級的陰鷙氣質。
「午安，抱歉我遲到了，因為麗耶絲帕的午間特餐有我最喜歡的甜南瓜泥混水果丁，出任務前我實在想再吃一次。說起來，你們都吃飽了嗎？還沒有的話，要不要一小時後再出發？」
所有人的直覺都告訴他們，這時回答「好」的話絕對是大錯特錯，而且從沒人敢不做好萬全準備就出席見習任務，先吃飽更是基本中的基本。聽說以前有高等冒險者嫌隊員態度輕率，連基本的驅逐粉都沒準備夠也敢隨行，就在任務走到一半時就叫他直接滾蛋，並且放話：「申訴？你敢申訴我諒協會還不敢辦！看到這黑牌子沒有？這是協會會長用一個木箱子墊腳，戰戰兢兢給我掛上的。要申訴的話你就洗乾淨耳朵來，把我名字給記好了！」那個被丟下的人從陌生地帶連滾帶爬逃回來，還因為驚嚇過度，休養了好一陣子才康復，之後就回去父親的家具店做會計了。
好吧，那個被迫獨自從黑地深處回來的人不是其他人，正是他大哥。因為他大哥的經驗，他父親起初不准他也去做冒險者，說：「老子生三個兒子可不是為了讓嫁不出去的兇婆娘臭教訓的！」但他冷靜地指出，當年是因為大哥眼色太差，連自己惹毛了隊長都不知道，跟隊長是男是女根本沒關係。他父親回頭看了一下負責顧店的二哥和正在做帳的大哥，陰沉地頷首表示同意。
他大哥就是小時候給父親捧得過頭了，才會以為那種嬌生慣養的態度到哪都能被原諒。經驗告訴他，冒險者階級愈高，性格就愈異於常人，千破萬破禮貌不破，至今他還沒因為太客氣而被修理過，所以遇到前輩時他一向保持禮貌，這通常可以讓喜歡擺架子的人願意傳授他不為人知的小知識。沒怎麼聽說他被前輩刁難過，父親也就聽之任之，隨他繼續去做想做的事情，反正家具店實在不夠三兄弟擠，讓其中一個去黑地發展也好。
「黑地」是人類給予魔物領土的稱呼，儘管謂之「黑」，但那或許只是為了表示這個國度與人類徹底相對的立場。實際上，黑地是個看似美好的地方：動植物健康強壯不說，環境也不是瘠土惡地，而是土壤肥沃、水草豐美，春夏秋冬都有教人心醉的景致。除此之外，河流也清澈得像在勸人掬水暢飲，裡頭的游魚全是肉質鮮嫩的上品。有些試著在黑地邊緣弄了塊小田地的人信誓旦旦地說，即使兩三天不去灌溉除草，作物還是長得又大又好，簡直不可思議。
不過，在這彷彿萬物都因為美麗而閃耀光輝的地方，卻盤據著魔物，也就是天生與人類為敵的生物，只會殺人類，毒性也只對人類起作用。有的魔物即使沒有主動攻擊的習性，也通常身帶劇毒，要命的是牠們長得就像一般動物，所以隨便在黑地捕食動物很可能中毒身亡。有的魔物外貌可親柔和，卻會忽然張開爪牙，將毫無戒心的人開腸破肚，即使在牠們展開攻擊的瞬間察覺，人類也往往只有數秒鐘時間可以做出反應。更強大的魔物長得就像人類，卻喜歡誘惑、凌虐、詛咒人類，而且擅長各種操縱心智的魔法，可以讓整團冒險者自相殘殺到一個都不剩。
雖然黑地中魔物遍佈，但因為那裡實在有著太多資源與寶物，所以人類還是建立了以數座城為首的前線基地，為了消滅人類的敵人，也為了謀取黑地蘊藏的一切，讓冒險者前仆後繼地前往那裡，尋找似乎永不會見底的寶藏。也有人是為了滿足自己陰暗的欲望，而以冒險者這種可以合法殺戮的職業維生的，雖然這種人往往沒有好下場，畢竟黑地詛咒的存在是貨真價實。
他之所以做冒險者，並不是出於殺戮的欲望，也不是想成為人稱「準勇者」的頂級冒險者，只是因為運氣好的話，這種高收入職業可以很早就退休而已。雖然有著不錯的天分和運氣，但他可沒打算一輩子做冒險者，那種人只會有三種結局：在人類有需要時從「準勇者」升任正式勇者然後被送去討伐魔王、命中注定似地死在完成後就要退休的任務裡，或是因為殺太多魔物而累積過量詛咒，心性大變，成為讓親友厭棄疏遠的廢人。
差不多升到抬棺者就好，他是這樣打算的。到了這個階級，接取任務已經不用再支付那麼高昂的仲介費，而且也可以接一些有機會取得寶物的任務。照這個進度來看，他可以比兩位哥哥還要早退休，在城裡開家小店，優哉游哉了此餘生。
從他們住的城走到黑地需要將近半天。途中，雖非必要，但夏洛特依舊和他們閒聊，他才知道除自己以外的剩下兩位隊員是任務夥伴，雖然名為麗塔的女方不承認，不過這兩人怎麼看都會在未來升級為人生夥伴，真是便宜了那個名為莫格洛、看起來有點楞頭的男方。他自己倒是還沒有固定伴侶，出任務時遇到不錯的對象，就會在任務結束後交往一陣子，直到雙方都因為沒感覺而分開。冒險者的關係大抵如此，要不是一開始就有確定對象，就是像這樣見機行事。
到黑地這段距離實在說不上短，而前線基地之所以要建在距離黑地這麼遠的地方，據說是為了在十五年左右就會發生一次的「大災害」中，讓住在城與黑地中間的人充當緩衝，避免城市直接面臨襲擊。
「大災害」指的是平常徘徊在黑地深處的魔將忽然全部出籠，來到人類的領地殺戮掠奪的情況。大災害背後的真正意義，就是被前任勇者封印的魔王已經甦醒。魔將是比高等魔物還要高級的存在，各各具備可以單挑拷問官的能力，一次宰掉數個抬棺者更是不在話下。但魔將有個很大的缺陷，就是統合能力極差，如果不是有王在背後指揮，魔將肯定會在襲擊到一半就開始互相干擾，或是被其他事物吸引而離開戰線，甚至返回黑地。反過來說，只要人類派出勇者將魔王封印，大災害也會跟著結束，幾百年來，人類都是這樣利用著黑地與冒險者在生活。不過他並沒有抱怨的意思，畢竟技術到家的話，冒險者可是能夠生活得很舒適的。
在可以看見森林的地方，夏洛特提議所有人稍作休息。黑地邊緣是一片森林，普遍觀念是進入森林就算進入黑地，必須開始警戒，要前往陌生地帶的話，更是得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否則肯定會吃大苦頭。他們這次要前往的水下遺跡，位於從邊緣出發得走上三天的一處山谷，先前已經由負責探索工作的冒險者去偵查過好幾次。舉凡繪製實用地圖、調查出沒的魔物種類等工作，都要由這類冒險者先完成。
「按照給我們的地圖所規劃的路線，可能會遇到血妖精。」在逐漸暗下的暮色中，夏洛特指著最終目的地附近的某處，上面沒有任何記號，顯見她對這個地區的熟悉。「如果還沒有被清掉的話，那麼血妖精的巢穴就在這裡。」
「是那種會神不知鬼不覺在人脖子上用血標記，再趁著被標記的人晚上睡覺時把他們拖走的東西嗎，隊長？」麗塔像是聽課的學生一樣問道。
「嗯，牠們會兩隻一組來抓，一隻負責拖，一隻負責對付礙事的人。」說完，夏洛特又像是忽然想到一樣補充道：「不曉得你們有沒有聽說過？來抓人的血妖精其實是雌雄一對，吃掉同一個人類的心臟之後，牠們就會交配產卵。」
「請問前輩是怎麼知道的？」他舉手發問。
「因為我看過。」
「看過牠們交配？」他實在說不出後面的「產卵」二字。
「嗯，那時候想說反正沒救了，就乾脆觀察一下。」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夏洛特的表情就像在說：不然還能怎麼辦呢？
他偷瞄麗塔和莫格洛，兩人正面面相覷，似乎在無聲地和彼此說：「拷問官真的都有點奇怪。」
他們所在的熟手階級很少需要留宿黑地，一般是早上進入傍晚離開。於是第一天晚上，夏洛特教他們黑地紮營的注意事項，他們以前沒有看過實際操作，這時都聽得很入神。她在營地旁邊挖了一道溝，並往溝裡灑滿驅逐粉。要在黑地紮營的冒險者大多懂得調製這種粉末的方法，城裡也有煉金術師在販賣成品。做法是將接骨木樹葉煮出汁液後淋上特定魔物的爪或骨頭，將爪或骨頭磨成粉末，再與有驅魔效果的草藥粉末混合，可以降低特定魔物靠近的機率。不過，這對攻擊性非常強的魔物並沒有什麼效果，愈深入黑地，紮營的難度就愈高，對精神跟體能都是一種考驗。
隔天，在他們殺掉一群會操縱氣流的昆蟲魔物後，夏洛特蹲在足足有一個拳頭那麼大的蟲屍旁邊，喚他們過去看她怎麼挖魔法核心。
「這個就是了。」她戴著一種材質近似絲綢的薄手套，在蟲屍裡掏挖，最後隨著一陣擠壓聲，捏出一顆透明肉球。「這個就是魔法的核心。靠近點看沒關係。」
「原來就是這個。」莫格洛嘖嘖稱奇。「採集任務說要『魔法核心』，我看了老半天都不知道在說什麼。」
「那你現在知道了。」夏洛特點頭。
人類天生無法使用魔法，但是魔物當中能使用魔法的種類卻不可勝數。有人提出「魔法核心」這個部位的概念後，人類才開始在魔物屍體中找尋魔法核心，透過將之煉製成漿液或煮乾後磨碎，加入特定藥草，製造出讓人可以使用魔法一段期間的驅動藥劑。
「如果懂得怎麼煮的話，可以立刻在這裡做。不過沒有急用的話，最好還是讓煉金術師用正規器具去處理，才不會浪費掉。」夏洛特捏著肉球，對他們微笑。「麗塔，怎麼了，不舒服嗎？」
他旁邊原本正在寫筆記的麗塔臉色發青，用力摀住嘴巴。一問之下才知道，她在城裡接受過短期的魔法訓練，上課前都必須先服下驅動藥劑，她那時不知道這種藥劑是從魔物屍體裡面挖出來的東西製作的，現在看到最初的原料，不禁想吐。夏洛特摘掉手套，笑著起身將手臂繞到麗塔背後，輕拍她的背。
「真抱歉，妳現在一定很難受吧。怎麼說才好呢？從黑地來的東西，大概都是這樣。我們雖然是這樣子，但也是由土、水、血肉所孕育的東西滋養成長的，土裡也埋著動物的屍體，水裡也會有魚的糞便，血肉嘛……就是那樣了。總之，就算外表不一樣，但死後都是相同的，所以盡可能以平常心看待吧？」
拜她所賜，麗塔說了聲抱歉就逃到一邊的榆樹下，跪在樹根旁邊用力嘔吐起來。夏洛特拾起她掉在一邊的筆記，順手幫忙添了幾條註解，這才看向他和莫格洛，無可奈何地笑笑。
「吐出來總比吞回去好。好了，作為練習，剩下的核心就拜託你們囉。拿回去賣給煉金術師的話，會是不錯的收入，當作旅費跟裝備修整的補貼也好。」
「請、請等一……嗚下！請留幾隻給……嗚嘔，給我……！」
麗塔的手頭似乎也不算寬裕，即使還在反酸水，仍不忘叫著讓他們給自己留幾具蟲屍，當然還有裡面的魔法核心。莫格洛當然沒有真的把蟲屍留給吐得頭暈眼花的同伴，而是把挖出洗淨的核心遞給她，說：「抱歉啦，下次再讓妳練習。」
在不妨礙進度的情況下，夏洛特盡可能指導他們各種知識。可以理解為什麼她帶領的見習任務每次公布，都會造成協會大廳近乎暴動的景況，因為她所教導的知識，都是用慘痛的經驗換來的。
「啊，不過是別人的慘痛經驗就是了。我只是觀察，然後把這些事情記下來而已。」
夏洛特每次都會補上這一句，然後露出笑容，也不知道是在慶幸自己很幸運，還是在嘲弄別人很倒楣。
她所教的東西雖然很難一下就全都吸收進去，但如果像麗塔那樣做筆記反覆溫習，想必就能牢記。他曾在晚上休息時，聽見莫格洛對麗塔千拜託萬拜託，說回去以後筆記一定要借他看，麗塔抱怨歸抱怨，最後還是應了下來。夏洛特在旁邊微笑欣賞這番互動，他自己則覺得很奇怪，為什麼看起來跟他年紀沒差多少的她，會露出那種又羨慕又欣慰的表情。
「能請教前輩的年紀嗎？」他用另外兩人聽不見的音量問道：「算是作為職涯規劃的參考。」
「職涯規劃。」從表情看得出來夏洛特覺得這個理由很蹩腳。「難道你也打算做拷問官嗎？」
「人算不如天算，階級高點沒壞處。」
「階級高沒關係，但小心別升上準勇者。」夏洛特說：「不然我們可會成為競爭關係哦。」
他楞了好半會。「前輩打算做準勇者？」
「是呀。」像是不想在這裡討論這個話題，夏洛特回答道：「都忘了你的問題，我二十五歲，已經九年了。你呢？」
「我二十一歲，今年是第三年。」
「人算不如天算。」夏洛特學了他的話。「以後打算和我競爭的話，可得再加油呢。」
當時，夏洛特並沒有因為被稱為「前輩」就說要讓他舔湯啄米的。也不知道她升上準勇者以後是遭到了什麼打擊。難道那個定期測試就真的這麼痛苦，連人的性格也可以改變嗎？
如夏洛特所說，在抵達水下遺跡前一晚，他們在夜裡遭遇血妖精襲擊。
當時只有莫格洛在睡覺，因此戰力可說是相當充足，在他與麗塔合力將莫格洛從力道大得嚇人的雌性血妖精手下搶回來時，夏洛特正負責應付未能得手而氣急敗壞的其他雌性血妖精，以及負責把風的雄性血妖精。夜色昏暗，血妖精又與人同高，他一瞬間有種會被夏洛特當作血妖精一併砍殺的錯覺，好在她名實相符，長刀每次在空氣中唰然錚響，伴隨的都是血妖精淒厲的慘叫聲。他們拔出武器上前應戰時，發現戰鬥早已結束，不過空氣中充斥的並不是敵人被盡數消滅後的死寂。
咕啊……咕嗚嗯啊──嗚喔……
血妖精在哭叫呻吟。不時聽得到牠們扭動身軀，與草地摩擦所傳出的沙沙聲。
「前輩……」
「莫格洛，麻煩你去把營火重新升起來。麗塔，來看看行李有沒有缺少什麼。羅恩……」總覺得夏洛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有捉弄人時的調皮微笑。「你幫我把血妖精的所有部分都集中起來。」
他撿起血妖精的斷肢觀察，發現牠們的手腳都被一刀斬斷，剛好切在關節處，是準確得讓人咋舌的刀法。先搬血妖精的軀幹好了，如果最後才搬，到時他可能早已腿軟。被他搬運時，牠們就像受到凌虐的人類般嗚咽哀啼，拚命扭動著早已飛得老遠、不再能由大腦控制的四肢。莫格洛叫麗塔待在火邊，隨後自己來幫忙他，一邊搬一邊發出苦悶的聲音。
血妖精的殘肢與軀幹聚集成一堆後，夏洛特從包裡拿出一個大玻璃罐，將裡面的液體均勻灑到所有肉塊上。他看著她不帶情緒的側臉，忽然感到不寒而慄。
「這個是大幅稀釋過的復原藥，根據魔物種類不同，稀釋程度也會有點差異，不過不用病態追求精確。以我給血妖精的份量來說，這個劑量足以止血。」
麗塔小聲問：「止血是為了防止牠們失血過多死亡嗎？」
「沒錯。如果最後還是死掉，那就沒必要封印了。好，坐下吧，我跟你們講解一下封印的事情。」
所有人都在營火旁坐了下來。他坐在夏洛特面前，也就是離她手上的血淋淋斷肢最近的位置，麗塔則緊挨著莫格洛坐在稍遠處。
「至少在目前，你們都還不可能做得到這種程度。」夏洛特像屠夫在跟顧客聊天般舉起一隻斷手，指著看得見白色骨頭的切面。「這就是拷問官跟下面三個階級的最大差別。有打算升任拷問官的人，注意武器必須隨時保持鋒利。另外，也必須完全清楚魔物的身體構造，以血妖精來說，牠們的身高普遍跟十五歲男孩差不多。跑動時，牠們的上半身會略為放低──」
「隊長。」麗塔怯生生地舉起右手。「勇者大人也都是，很擅長這些事情的嗎？」
「妳說的是判斷怎麼下刀最有效率嗎？」夏洛特自豪地笑道：「那是當然。」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說，勇者大人也是像這樣，把牠們的手腳都砍掉，然後往傷口澆上復原藥……為了讓牠們短時間內不會妨礙自己，又不想殺掉牠們，而……」
麗塔的聲音愈來愈小，最後說不下去，就放棄了。
「這也是不得已的。這種魔物的詛咒份量不可小覷，殺掉的話，會造成很不好的影響。」夏洛特的口吻很溫和，就像循循善誘、試圖導正學生觀念的教師。「你們應該也聽過，好不容易處理掉突然出現的魔物，結果發現同伴也露出跟魔物一樣的眼神，朝著自己走過來的恐怖故事吧？」
「可是……」半摀著耳朵好隔絕遠處血妖精叫聲的麗塔，此時開始不住抽噎。「牠們雖然很兇惡，可是，跟人類那麼像……哭聲聽起來也好、好像……嗚嗚……勇者大人如果都是在做這些，他不會覺得很、很難受嗎……」
麗塔一哭，聲音就跟血妖精已經減弱不少但仍很清晰的嗚咽混在一起，她所提及的這種相似感也就更為強烈。莫格洛拍著同伴的背，默然不語，他則看著夏洛特。她看著哭泣的麗塔和她身邊的莫格洛，神色說不上是羨慕、同情，還是遺憾。
「即使難受也要做。每位勇者都抱著這樣的覺悟。不過是心裡不好受而已，身體沒有任何痛苦，也不會遭受詛咒侵襲，已經沒有什麼可埋怨的了。況且，久了以後就會習慣，『容易習慣』是人類的一個優點。」
夏洛特音調平穩地說。
「不喜歡這些事的話，一輩子做熟手也沒關係，就在黑地外邊，幫煉金術師抓抓毒蛙、幫皮匠取亮兔皮、摘草藥，雖然是平凡的生活，卻並不可恥。抬棺者、拷問官甚至勇者的工作，不想做的話不要做，也不會有人怪你們。黑地是個可以滿足各種欲望的地方，但是也會讓我們在追逐欲望的途中被吞噬。在這裡，想追求愈珍貴的東西，就會跟著失去愈珍貴的事物。一輩子不到黑地深處，就在外邊做個不懂這些事情的普通人，也不壞。」
他看著火光在夏洛特被血沾濕的肌膚上跳動，思索著。
那麼，她在追尋的，究竟是什麼呢？
水精靈就像任務說明提過的一樣，面貌中性而美麗，但牠們的手指間有蹼，皮膚也佈滿淡青色鱗片，另外腿就像青蛙後腿一樣特別粗壯，看起來十分適合在水中快速行動。
抵達水下遺跡所在的水邊，三位熟手都按照夏洛特的吩咐在耳朵裡塞了蜂蠟，所以不受歌聲的影響。夏洛特要他們在遠處待命，等到水精靈剩下一半再上前，他們能做的事情就是給予水精靈不致命的攻擊，再讓她進行封印。儘管他覺得即使他們不上前幫忙，她也可以單獨完成，讓他們支援主要還是為了讓他們有機會練習吧。
夏洛特在水精靈的包圍陣與長指甲交織成的利網中自在穿梭，姿態猶如舞蹈，速度卻快得連眼睛都難以跟上。轉瞬間，至少兩隻水精靈還帶著長指甲的斷手就掉落在地，失去雙手的牠們則失去平衡倒地，眼珠暴凸地瘋狂尖叫，面貌都扭曲了。三人加入戰局後，夏洛特也沒有慢下幾分，俐落地避開他們繼續揮舞長刀，最後將倒地水精靈的粗大後腿全部都切斷，才告結束。
莫格洛不小心讓水精靈割出一道大口子，夏洛特把人類用的復原藥劑遞給麗塔，讓她往莫格洛的傷口滴上一些，並且保證那罐藥劑本來就是她要免費讓隊員使用的。大家把傷口都處理得差不多，水精靈的斷肢與軀幹也集中起來後，夏洛特才開始講解，說水精靈所需要的復原藥劑量比血妖精高，因為她要在牠們的喉嚨動刀，免不了會需要讓傷口癒合得更快一些。
這次麗塔站得遠遠的，看得出來膝蓋在顫抖，莫格洛在旁邊攬著她的肩。夏洛特也不以為忤，就一邊挖開水精靈的喉嚨，取出像是切片內臟的發聲器官，一邊抬高音量，說明將這個器官取出來，才能確保水精靈的傷勢痊癒後不會再次用歌聲操縱他們。另外，水精靈的魔法核心也可以製作能讓人在水下呼吸所需的藥，因此她又用同一隻水精靈說明核心的位置。
他覺得那樣的夏洛特看起來很孤單，於是也跟著蹲在她旁邊。看見他跟著蹲下，她愣了一下，但隨即回神，繼續處理。他用小刀挖著手底下那隻水精靈的喉嚨，最後終於取出了發聲器官，割掉那塊肉的剎那，原本正在咿嗚直叫的水精靈，終於徹底沉默了。夏洛特看他好不容易完工，連忙往傷口倒上不少復原藥，說水精靈已經開始翻起白眼，怕是被他折騰得快要沒命了。莫格洛這時也過來幫忙挖核心，最後分成三份，莫格洛和麗塔共拿一份。
為了讓麗塔開心起來，夏洛特帶著他們繞過水精靈正在緩緩痊癒的身體堆，沿著大得幾乎可說是湖泊的水池散步，並指出露出水面的遺跡尖頂。如果不去看水精靈那邊的話，黃昏的涼風搖動樹枝，使葉片飄到金橙水面，波起一絲漣漪的靜謐景象，倒是說得上愜意。夏洛特告訴他們，進入過黑地深處，看過這些遺跡的人，都認為黑地以前可能曾是人類的王國，但被魔物侵襲佔據以後，就成了這般滅亡後乏人聞問的場所，僅能在只聽得見蟲鳴鳥叫的悠遠山澗間默然矗立，惆悵地回憶往日熙來攘往的榮景。
麗塔將食指抵在唇上說：「這裡多好啊，什麼都好長，動物也很健康，水也好乾淨。只有做任務的時候才能進來實在太可惜了。」
「不過，或許就是因為這樣，這裡才會保持得這麼好。」他說：「人類住進來的話，肯定一下子就會把這裡給弄得又髒又亂的。」
「不過總比給魔族好吧。你看牠們什麼也不懂，就讓遺跡沉在水裡也不去管。」莫格洛望著可能是入口所在的方向的水面。「啊啊，算了，總之裡面的東西我們以後再看有沒有機會弄到。」
是夜，水邊很安全，不過他們還是按照夏洛特的指示，將蜂蠟塞進耳朵才睡。他起來解手後忘記把蜂蠟塞回耳朵就繼續睡，凌晨時從夢中驚醒，覺得自己聽見了什麼。
意識到那個聲音可能是歌聲，他連忙把蜂蠟塞回耳朵，提起武器往負責守夜的夏洛特所在的方向走去，發現她並沒有待在那裡。他繼續往水邊走，一邊稍稍拉開蜂蠟，想確認自己正在靠近聲音的來源。一聽見聲音，他就呆住了。
那不是人類的語言，唱著它的卻是人類。
水邊的大石上，雙手撐在身側好將腿伸直的夏洛特轉過頭望向呆立的他，唇邊掛著鈴蘭般的微笑，眉毛卻垂得很低，就像在道歉。
「……是我在唱歌，嚇到你了的話真不好意思。現在這裡沒有水精靈在活動了，所以別擔心，回去睡吧。」
但他沒有照做，反而走上前，乾脆地評論道：「很好聽。」
「謝謝。」夏洛特也直率地對他的讚美表示謝意。
「那是什麼歌？聽起來不是我們在說的語言。」
「那是水妖精的歌。」
「前輩聽得懂牠們的歌？」
夏洛特彎起膝蓋，將下巴靠在上頭。「聽不懂，我只是在模仿。我總覺得，牠們唱的歌是有意義的。」
「魔物的行為也是有意義的嗎？」
「如果牠們曾經也是魔物以外的東西的話。」
「必須是魔物以外的東西，行為才能有意義嗎？」
「因為魔物最大的意義就是憎惡人類，但這對人類來說是毫無意義的。」夏洛特的口吻使他背脊發冷。「我獨自面對牠們的時候，總是有這種感覺。如果牠們是魔物，那牠們一切的行為都只會是為了讓我們痛苦。」
獨自在黑地面對魔物，會是什麼心情呢？紮營、收集食材、行進、戰鬥、處理傷口……一切都結束以後，夏洛特也會像這樣，坐在地上彎著膝蓋，與面前的魔物殘肢無語地對望嗎？這一切行為所要抵達的終點如果不是城裡的家，而是黑地深處的魔王之城，那未免太過悲哀了。但就算如此，拷問官與準勇者也是被其他冒險者當作怪人，敬而遠之的存在，就算協會給予這兩個階級大量特權與補助，也改變不了這種教人沮喪的本質。
為了轉移注意力，他問道：「那麼，前輩認為魔物也曾經是某種善良的生物嗎？」
「好比說人類嗎？」
見他無話可說，夏洛特拍拍身邊的石頭，示意他跟著坐下。「放心吧，從這裡我看得到莫格洛跟麗塔他們，不會有事的。這裡我已經來過很多次，因為我想收集到水精靈的歌的所有片段。」
水精靈的歌並不是只聽到一個單音就會走火入魔，而是要聽一定時間才會失去理智，夏洛特說自己會盡可能聽多一點，然後才用蜂蠟塞住耳朵。
「那麼，前輩的判斷呢？」
「其實以前出另一個任務的時候，」夏洛特沒有正面回答，反而提起另一段往事。「我在一座城堡的廢墟裡，發現一組小石像，牠們用我們的語言在唱歌，但是因為被弄壞了，所以片片段段的。我只聽到幾句話。」
莫要驅逐我等……莫要、驅逐我等……
厭棄我等，是為何故？我等與王，豈非同源？
「簡直就好像，我們的祖先也曾經在這裡生活過一樣。」夏洛特似乎想不通，顯得有些洩氣。「但是怎麼想都沒有結果，而且我之後回去就再也找不到它們了，所以我就放棄了。最簡單的推論，大概就是我們的祖先從這個地區遷移到我們現在的國家，然後這個地方就被魔物佔領了吧。弄懂這件事對工作沒什麼幫助，頂多算是興趣而已。」
他點點頭。「前輩真的打算做勇者嗎？」
「討厭，這真的有那麼難以置信嗎？我可是很認真在說的。」夏洛特笑著笑著，口吻卻變得落寞。「勇者什麼的，不是擅長殺戮的鬼，就是熱愛而且擅長殺戮的鬼，不論是哪一種，都跟魔王很相稱吧？」
從這個結論裡，聽得出一絲厭惡。他自幼過著平穩的生活，從沒被勉強去做過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對他來說，這個世界上，並沒有那麼多即使不做也不行的事。如果是總得有誰去做的事情，就算不要按捺著反感跟不快去做，最終也總會有人接手的。
難道不是這樣嗎？
「既然那麼討厭的話不做不就可以了？」他說：「前輩說過的吧，不想做的話不要做，也不會有人責怪。」
「但是我想做呀。」夏洛特說：「只是想做的同時，又會感到疑惑而已。並不是因為知道這條路上有多少的困難，評估過以後才去做，而是不管路上有多少困難，都想走到最後，所以疑惑呀煩惱呀，肯定都是免不了的。並不是只要想做，就不會有疑惑跟煩惱，但即使如此也想做，不是正好能顯示出決心嗎？」
「想要證明給誰看嗎？」
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自己開始羨慕起這份堅定。已經做了九年勇者的夏洛特，明明可以過著舒適的生活了，卻還是不斷到黑地來鍛鍊自己，因為最終她要獨自進入魔王城裡，抱著這份意志將甦醒的魔王給再次封印。
一再讓抱著這種心情的人去送死，真的不會太浪費嗎？
他的問題似乎讓夏洛特開始去想以前的事情。她在思考的時候，他什麼都不說，僅是靜靜注視著偶爾泛起漣漪的平滑水面，水精靈已經不會在這水中歌唱了，牠們的歌聲都被夏洛特給剝奪，歌曲本身也被她竊走。然而，偷走了歌的夏洛特，就像是一個偷了精裝本書籍的文盲一樣，徒然地想要翻閱，卻根本無法從中獲得意義。
「因為約好了。」
這樣回答的時候，夏洛特的表情，就像在回憶一個永遠不可能再見到的人。
「因為跟重要的人說好了。我一定會以勇者的稱號留名青史。」
夏洛特彷彿對自己的這句話很滿意，說完以後還搔了搔臉頰，顯得不好意思。林間的顏色慢慢變化著，第一道陽光射入林中的時候，夏洛特的髮絲看起來是櫸木的顏色。此刻，她的臉已經可以看得有些清晰了。在他恍惚地看著她的小臉時，她似乎也端詳著他，就像正在他的臉上尋找熟悉的影子，眼神迷濛。
「真奇怪，我居然會和你說這麼多沒用的事情。」
「我不覺得這些事情沒用。」
「謝謝。」
「我是認真的。把這些事情說出來會比較好。」
聽他這樣說，她似乎很高興，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
「真的很像。」
「我？」他一頭霧水。「我長得像前輩認識的某個人嗎？」
「嗯。」
夏洛特並沒有繼續說他長得像誰，他也不打算追問。她靜靜注視著他，各式各樣的情緒在她臉上浮掠而過，他知道，她看著他，心裡卻在想一個不是他的人。氣氛使然，他伸手將她擁入懷中，如果這樣可以讓她感覺更好一些，那就這樣吧。不是出於感激也不是尊敬，而是一種單純的心情，只是想讓這個思念著某個人的女人，可以感到片刻的安慰，暫時忘卻孤獨。
良久，她離開他的懷抱，然後自己擁上他，在他耳際落下一個吻。
她抱得很緊很緊。
「我一直也想這樣做。看見你的時候，我就想這樣做。當作學費，你幫我保密吧。」
「機會難得，前輩太客氣了。」
他讓她鬆手，並且挨近她的臉，人生中第一次嚐到女性拷問官嘴唇的味道。兩人分開時，他看著夏洛特的表情，想著，讓能夠笑得這麼可愛的女人做勇者，實在很浪費。那個與她約定的人，最好後悔到死。
最終，他們回到協會回報任務，然後道別。他走往旅店時，覺得背後有人在看他，轉過去，發現那是夏洛特。見他發現自己，她連忙躲進協會大廳，像是不想被當作纏人的傢伙。之後，他就沒有再回頭。
再次與她重逢時，已是四年過去。
上一次大災害已是近十四年前，再過不久，她就會以勇者的身分消失在黑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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