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了。
晚餐時間過去已久都不減喧鬧之色的酒館,此時也終於出現了人潮退去的跡象。一邊大嚼烤肉一邊高談闊論的冒險者、下工的工人、扔下學徒自己來吃飯的師傅、到了酒館也堅持不脫連帽斗篷的煉金術師,此刻都接連起身離開,空餘滿桌滿地的酒水和菜湯,無數空酒杯在桌上與地上,倒映著此刻顯得分外寂寥的黃色燈火。
「準勇者大人、大人。」
他也準備離開酒館的時候,聽見老闆用為難的口吻,近似哀求地叫喚著某個人。聲音的來向是老闆橫向發展過頭以致擋住整張單人桌的身體,他偏過身子,這才看見老闆正在叫的人。
生有長棕髮的頭完全埋在裸露交疊的小麥色手臂中,可以看得出整個上半身都在規律起伏,從身體曲線看來是位女性,此刻正睡得很熟。老闆不知道在忌憚什麼,一直都只是輕聲叫著對方,甚至連伸手去碰一下也沒有。
他揉了揉太陽穴,走到老闆身邊。「怎麼了?您今天還真是紳士啊。平常遇到醉倒的人,就算是女人也會被您拎起衣領扔到門口的不是嗎?」
就老闆所言,整座城大概只有他會用「您」稱呼所有店家老闆或攤販主人,因此老闆先是說了「是羅恩啊」,這才看向他。
「那當然,男女平等是我的原則,可是這次不一樣。這位可是準勇者大人,我實在不敢造次。要是她可以邊睡邊殺人,我搞不好才剛碰到她的衣領,手就會被砍掉啊!」
剛才好像是聽老闆叫這個女人「準勇者」沒錯。他稍微探看了一番,發現女人的脖子前面確實掛著白金製的識別牌,上面的金色字樣被擋住了,所以看不見名字。
「羅恩啊,你好歹是抬棺者,怎麼說都比我們這些連個者都沒有的可憐蟲強,所以拜託你試試幫我把準勇者大人叫醒吧。真不行的話,就勞駕你替我把她揹回準勇者大人專用的旅店房間。『蘇拉姆之葉』知道吧?就在噴泉區那邊。」
「您這要求太為難我了,要是她在我調整背負姿勢的時候醒來,那我搞不好不是被砍一隻手那麼簡單。您至少也應該知道,拷問官以上的冒險者全都很擅長斷人手腳吧?」
「算我求你了羅恩,每次拜託你幫忙,哪次我沒有好好請客答謝的?」
這倒是真的。
他還在猶豫的時候,老闆又加碼。「這次要是能把這尊神請走,我發誓明天看到你就先請三瓶最近剛釀的蒲公英。女神在上!」為了表示決心,老闆連發誓用的結尾都搬出來了。
就在老闆合掌哀求他的時候,女人稍微翻動了身子,老闆以為她要醒了,立刻興奮地問道:「準勇者大人?」
結果她只是換了個比較好呼吸的姿勢而已。
「好,行,您別露出那個表情。都這年紀了,臉皺成那樣一點也不爽朗可愛。」老闆的五官全皺在一塊,幾乎都要哭了,他對那表情實在敬謝不敏。「我幫您就是了。」
保險起見,他還是先戳了一下女人的肩膀,輕聲問道:「準勇者大人,醒醒。在這睡肯定沒有在床上睡舒服,請回吧。」
「吵死了……我有錢的嘛,所以再給我一瓶,再一瓶就好啦……」
對方的口氣很蠻橫,不愧是不比男人強一倍就不能當的女性準勇者。她邊說邊摸索還有三分之一的酒瓶,結果反而讓那支深綠色的瓶子掉到桌下,摔成了幾大塊。遺憾的是,酒瓶破裂的聲音也沒能弄醒她。沒摸到酒瓶,她也不以為意,手就這樣垂在桌邊。究竟是喝了多少才會變成這樣?他不禁想問。
伸手之前,他轉頭瞄了老闆一眼,面不改色地抬價。「如果明天我還能活著回來,我要五瓶蒲公英。」
「女神在上,一言為定!」
老闆的笑容讓他立刻覺得自己肯定虧了,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就當今天發發善心,看能不能讓女神明天賜他點好運吧。
時序已是深秋。一出酒館,夜風吹在臉上,讓本來就沒有多醉的他頓時醒了個徹底。遺憾的是那個比他更該醒的準勇者,依舊在他背上睡得很香。剛才背她起來時,他特地看了一下識別牌,金色字樣銘刻的姓名是「夏洛特.伊貝克」。也不知道她到底還剩多少意識,被他背在身上居然毫無抗拒,他不禁本能地想像了一下,如果今天將她背出酒館的不是他,那會如何。
他忍不住喃喃自語。「您還真是好運啊,夏洛特大人。」
「夏洛特。」
「是是,夏洛特大人,我的發音應該很標準吧?」
「不是,我的意思是,叫我,夏洛特。」
「恕難從──嗯?」
他維持著背負的姿勢轉過頭,鼻尖恰好擦過她的,不禁渾身震了一下,差點沒把她扔到地上。
「大人,既然您醒了,請容我自動解除擔任您坐騎的工作。」
他這樣說著,同時想將夏洛特放下,然而她執拗地維持原本的姿勢,似乎覺得被他背著要比自己腳踏實地來得更舒服。
「不要。你陪我回去吧。你是羅恩吧?」
「大人──」
「你再叫我一次『大人』或『您』,我就讓你這輩子都只能舔湯喝。」
可惡,這女人根本已經全醒了,剛才裝什麼睡啊?
「夏洛特。」剛才那份威脅具體得讓人背脊發寒,於是他說:「『蘇拉姆之葉』離這裡已經很近,按照妳的身手,就是空手碰上一整群強盜也不用擔心。我該回去了。」
「我的意思是,」她又抓得更緊,聲音裡多了幾分任性。「陪我回去房間,我不喜歡一個人睡雙人床。」
「只要準勇者開口,他們一定連四柱大床都變得出來,更不要說是換張單人床了。」
「……我給你錢還不行嗎?」
夏洛特的聲音變得很細弱,那近似哀求的口吻令他的胸口抽了一下。
「我再加一倍,讓你保密。這樣也、不行嗎?」
他把夏洛特放下,然後轉過身正視她,同時不動聲色低下頭,誰知道她會不會以為他低頭是不是為了笑她矮。她原本綁著的棕色馬尾早就鬆了,散亂在額際的髮絲,剛才在酒館中是桃花心木色,此刻在月光照耀下卻淡得像是梣木色。這時她反而不再看他,而是別開頭,一隻手狠狠掐著自己另外一隻手的上臂,像是在忍耐拔腿就跑的衝動。他明白過來,這是這個女人頭一次反過來邀請男性,所以才會做得這麼笨拙。
「讓我問一句,以前都是人家邀請妳的吧?」
直覺告訴他今天不是被斷手的倒楣日,於是他伸出手,用指關節輕觸一下她的眉間,她這才把臉轉過來。她頰上的酡紅還沒退掉,加上那個咬住下唇的倔強神情,讓他覺得她的提議並不壞。
「誰知道今天那些人全都帶女朋友了,我去了所有常去的店,所有人都丟下我一個跟女朋友快活去了。明明以前一起出任務回來的時候,還說我比較可靠……算了,我醒得差不多了。你說個數字吧,今天的事你誰也別說,說了的話,我保證你下半輩子只能用半截舌頭舔湯。」
他還真沒想過,自己可以同時覺得一個女人可憐得很可愛,同時又可怕得很可惡。
「我跟妳回去就是了,錢什麼的也不必給我,我可不是做那種事維生的。」
「那你跟我回去做什麼?」
「單純想做也不行嗎?妳還真難伺候啊。」
夏洛特不發一語,惡狠狠往上瞪他一眼,就逕自朝「蘇拉姆之葉」的方向走了。
稍後,夏洛特向他證明了她並不是一個很難伺候的人,而且,她甚至可以反過來好好伺候他。不得不說,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就數這次經驗最愉快。跟嬰兒一樣不著吋縷的她,也跟嬰兒一樣索求不止又脆弱,彷彿取下那塊白金製的識別牌以後,她就不是跋扈任性的準勇者,甚至也不是冒險者,而只是一個很怕寂寞的孩子。
完事後,她沒有倚在他的胸口昏睡過去,而是披上一件斗篷,抱膝坐在窗邊的單人椅上。浮於夜空的圓月肯定照亮了被烙滿痕跡的地方,但她背對著他,所以他也沒辦法確定這件事,只能背靠床板,注視她身後地上的長影。
「一個人的話我實在睡不著。」
「床太寬會讓這種症狀惡化,我是建議換張單人床。」
他忍住呵欠,基於禮貌而保持清醒。至少在夏洛特回床上睡覺之前,他不能隨便睡著。
「在黑地的話,就不會這樣了,因為在那裡根本很難好好睡覺。而且在那邊,我有很多事可做。」
黑地指的是他們這些冒險者活動的主要場所,也就是屬於魔物的國度。那裡棲息著各式各樣與尋常動物極為相似的低等魔物,也有大量外型與思想都近似人類的高等魔物,還有可以驅策魔物的魔將,而所有魔物都在魔王的統治之下。夏洛特所擔任的「準勇者」,就是被封印的魔王再次甦醒時,必須出發將之再次封印的人。到那時候,她將會成為真正的「勇者」,連遙遠的、他們的信仰所在的純白之都,也會傳頌她的名字。但是到那時,她已經什麼都不會知道了,因為先前的勇者全都沒有回來過,每一位都鞠躬盡瘁,用生命完成了封印魔王的工作。
「可是明天就要定期測試了,所以我不能去黑地。」
身為討伐魔王的預備軍,包括準勇者在內的所有冒險者都隸屬的「協會」,會定期測試準勇者的體能狀況。就他所知,三天三夜不能睡似乎是基本要求,在這段期間,待在測試場地的準勇者會遭遇各式各樣突來的襲擊。以前似乎也發生過準勇者在定期測試中崩潰的意外,但那種情況實在是極為稀少,畢竟升任準勇者的測驗本身就相當困難,可以篩選掉很多意志不夠堅強的人。
不過,即使是身為順位第一的準勇者,都還是會為定期測試的事情煩惱成這樣,那個測試想必是真的很艱難。
「這麼痛苦的話不做不就好了。」他說:「想做勇者的人很多,妳不做的話,他們也不能勉強妳。」
「我要做。只有我可以做,誰要阻止我的話,我可不允許。」夏洛特使勁回答,之後,她的聲音又弱了下去。「我只是有時候會想,魔王究竟什麼時候才醒呢?在那之前我得好好地活著,但是,實在好累……」
而且好寂寞。
「準勇者就真的那麼難找對象嗎?」良久,他問。
「一點也不。」夏洛特抬起頭,或許正在嘲弄地笑著。「難找對象的只有女性準勇者,男人的話,需要煩惱的只是該睡哪張床而已。我啊,從當拷問官的時候開始,找對象就很難了。有些人一看到我身上的疤就不停道歉然後逃跑,有些人……算了。」
「畢竟技巧太差的話搞不好會被──」那種事情光想他就覺得很痛,他實在提不起勇氣說出口,只好呼攏過去。「妳懂的。要知道有些人本來就不夠長了,他們可能不是很敢冒險。而且妳動不動就要斷人手腳,誰知道妳會不會臨時也想斷其他地方。」
夏洛特本來還顯得很落寞,聽到他的回應卻把臉埋進膝蓋,笑得渾身都在抖動。雖然她已經努力隱藏,那個松鼠似的笑聲還是傳到他耳裡。這個反應讓他挺滿意的。比起聽到她嗚咽的聲音,他更喜歡聽到她的笑聲。
女性冒險者絕不少見,一直到他所在的抬棺者這個階級,都還有很多女性大為活躍,但她們很少成為拷問官,因為女性拷問官幾乎沒人敢追求。即使卸下冒險者身分,曾為拷問官的氣質卻不會消失。無論她們是美是醜、是老是少,同階級的拷問官只會把她們當作競爭者;至於低階級的冒險者,光是想到面前的女人可以只靠那雙手就輕鬆封印魔物,便會徹底喪失自信。雖然刻板,但看到女性拷問官的人通常只會有兩種反應:敬佩,或敬畏。賺夠錢以後,冒險者通常會成家立業,而女性拷問官在尋找結婚對象期間不斷碰壁的事情時有所聞。
在他的觀念裡,強大是不問性別的,那些說著「女人就該乖乖讓男人保護」的人,幾乎都是根本沒想過怎麼跟跟女人平起平坐的傢伙。女人也好,準勇者也好,在他看來,夏洛特就是夏洛特,可愛的時候很可愛,任性的時候很任性,僅此而已。不過,一般男人大概沒辦法放下「眼前的女人比自己還強」的顧慮,放心和她相處,所以夏洛特才會說「好寂寞」吧。
就算寂寞到差點要付錢拜託他跟自己睡覺,也不打算放棄準勇者身分,到底是為了什麼?她跟魔王之間真的有那種深仇大恨嗎?他又想,也有可能是跟誰約定好了,但既然她會守約到這種程度,可能是其他男人吧。想到這裡,他就失去了繼續探究的興致,猜測別人的往事可沒什麼樂趣。
大概是察覺到了暗示著對話該就此告終的漫長沉默,夏洛特作結似地警告:「我說的那些你不准跟其他人說,不然、」
「我知道。就算是到下輩子,我也不打算跟隻狗一樣舔湯喝。我會保密。妳也早點睡吧,隔天我會早起離開。」
說完這句話,他就翻過身睡了。他不覺得夏洛特回到床上以後,會想鑽進他的臂彎裡,雖然他並不排斥這種可能性,畢竟從經驗來說,這有一半機率可以讓兩人重溫剛才的美好時光。不過,至少在他真正睡著前的三分鐘內,她都沒有從那張單人椅上離開。
直到快要睡著前,他才猛地想起,剛才她問他的名字時,說的不是「你叫羅恩吧?」,而是「你是羅恩吧?」這兩種問題的差別代表著深刻的意義。但是,在能夠開口詢問夏洛特之前,他就跌進了夢的世界,墜入宛如羊水般溫暖而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隔天,他如自己所承諾過的那樣早起。
不幸的是,夏洛特比他更早。
窗邊的單人椅好好地回到了梳妝台下,曾經凌亂在地板上的衣物與護具也不見蹤影。他旁邊的空位沒有一絲溫度,彷彿夏洛特在他睡著後就立刻離開了,如今那個地方只有一張便箋,潦草寫著「要是我回來發現房裡少了任何東西,我都保證你下輩子只能跟雞一樣啄米吃」。
拜託饒了他吧。這種動不動就要斷人手腳的習性,真的是拷問官跟更上一級的準勇者這兩個族群的一大毛病。
黑地的魔物天生帶有詛咒,殺死魔物的話便會令詛咒轉移到冒險者身上。外型愈像人類或智慧愈高的魔物就帶有愈強的詛咒,夠強的詛咒甚至可以讓冒險者當場因為反噬而化為魔物。魔物的這種特性使得跟牠們作戰相當棘手,如果要阻止牠們的行動又不想殺死牠們,就只能採取斷肢剜目之類的手段,因此拷問官等級以上的高等冒險者都是使用這種狠毒手段的行家。這種技術的另外一個好處──當然對使用者以外的人就是壞處──就是對人類也很管用,所以沒人會隨便招惹擅長這種技術的人。「拷問官」這個階級名稱不知道是誰想的,但這個人肯定很瞭解面對這種階級的壓力有多大。真想讓那些拷問官還有夏洛特自己,嚐嚐那種不言聽計從就可能再也沒辦法拿刀叉的窩囊滋味。
他的衣物擺在床尾,疊得整整齊齊,這份貼心讓他有些意外,忍不住彎起嘴角。他邊穿回衣服,邊想著自己昨天本來想問夏洛特的事情。
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雖然他內心更想問的一個問題其實是:妳是不是一直記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