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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自由象限常駐活動】棋軍之王,與十一人死囚

作者:LanTern│2018-04-14 21:54:04│巴幣:38│人氣:742
 

※本篇為《自由象限》四月常駐活動【當個苟且偷生的逃兵】活動作品

 




 
  炫光一閃,長斧揮落,伴隨著清脆的聲響,佈滿虯髯的頭顱凌空飛起,落到被噴濺鮮血染紅的土地上。
 
  城下寂靜無聲,數百人看著那顆雙目圓睜的頭顱在血泊中滾動,沒有任何人吭氣。
 
  維登牽著老奶媽的手不由得緊了緊,腥澀味衝得他捏起鼻子。
 
  他抬起頭仰望老奶媽,指著劊子手悄聲問:「為什麼他要把那個叔叔的頭切下來?」
 
  老奶媽張開口,卻不知該如何解釋。
 
  「因為那個叔叔從戰場上逃跑了。」
 
  接話的人是維登的父親。他俯下身,少見地親自將維登抱起。維登能看見他的皇冠在陽光下閃爍。
 
  「好好看著,孩子,將來你也必須懲罰那些背棄誓言的人。」
 
  維登歪著頭,一點也不明白。
 
  「不可以從戰場上逃跑嗎?」
 
  維登的父親露出一抹笑容,很苦澀。
 
  「不可以。」
 
  「可是,如果害怕怎麼辦?」
 
  國王陛下的笑容更甚,眼角卻滲進了幾分哀傷。
 
  「有的時候,我們是不能害怕的。」
 
 
 
  §
 
 
 
  維登莫斯.羅赫貝爾洋溢的才華很早就顯露出來,這對艾佛洛恩王室來說是件憂喜參半的事。
 
  在維登學會說話之前,他就已經懂得兵列的規則,第一次擊敗王室兵列老師時,他甚至還不會自己穿衣服。
 
  「兵列」因戰爭而起,自戰場而生。是大陸上最古老的遊戲之一,更與賽馬、鬥技並列為艾佛洛恩王宴必備的三項競技,不論是在平民或貴族之間都非常流行,也是征戰學必修的一堂課。艾佛洛恩民間甚至流傳著一句俗諺:「兵列玩得好,權謀不會少」,足見這個以二十三種棋子、在一張小桌上就能玩的遊戲對人民的影響有多深遠。
 
  作為艾佛洛恩王國的繼承人,兵列自然是王室子嗣必學的課程,而在擁有專業老師和充分棋譜的情況下,王室後代的兵列技術通常都在水準之上。
 
  縱使如此,維登的才華在艾佛洛恩百年來的王族譜系中也屬異類。
 
  「維登莫斯殿下是天才,毋庸置疑的天才。」受召來到城堡的當代兵列冠軍與維登對弈三場後,在國王跟前說,「如果悉心培養,假以時日,他能將兵列的領域推向前所未見的境地。」
 
  「我並不希望我兒子的成就僅止於棋桌上的王者。」艾佛洛恩國王不溫不火地指出。
 
  「這點自然。」冠軍微微一笑,「請您相信我,陛下,我絕對是國境之內最不樂見這件事的人之一,我一點也不希望出現一個怪物來爭冠軍獎金。」
 
  即使親生兒子被稱作「怪物」,國王也毫不生氣。他哈哈大笑,當晚邀便請冠軍搬進城堡,擔任王子的兵列老師。
 
  數年後,不過才八歲的維登就已經稱霸當年王宴的兵列大賽,正式宰制這個平均年齡遠比賽馬和鬥技還要高的圈子。
 
 
  但這名天才王子的傳說只持續不到一年便告終。先是王后因為難產過世,而在短短半年後,艾佛洛恩的國王便無預警駕崩,本來在南方恩姆夏城進行兵列預賽的維登立刻被帶回王都,以王儲的身份正式繼位,被世人稱為「維登王」。
 
  從那時起,維登的身影就不曾在兵列桌上出現。
 
 
 
  §
 
 
 
  「陛下,你發燒了。」艾多手貼著維登的額頭,語氣凝重。他轉過頭,門邊的女僕立刻機伶地上前,「莉莎,請妳去通知修頓大人,陛下身體微恙,今天不能參加會議。」
 
  「不用,我會過去。」維登輕聲說,他掙脫艾多的手,掀開被褥,翻身下床,「莉莎,過來幫我穿衣服。」
 
  「陛下,你不用——」
 
  「我的身體我自己最清楚。」
 
  「那……那至少讓御醫看一下吧。」
 
  「夠了,」維登生硬地說,張開雙手方便莉莎替他脫下睡袍,「今天是王政會議,由國王主持,我不能夠缺席。」
 
  王政會議在艾佛洛恩王城舉行,是王國運行最主要的會議之一,所有大臣、各城城主都會親自或派代表出席。當有緊急事件或是戰爭發生的時候,王政會議可能一個月會召集數次,而平常則是以每兩個月一次的頻率舉行。這次是維登繼位後的第三次王政會議。
 
  「你才九歲。」艾多實事求是地說,「我不相信城主和大臣們樂意看見一個發高燒的小孩坐在王座上。」
 
  維登轉過身,凶狠地盯著艾多。雖然他的身高只到艾多的腹部,但卻絲毫沒有退縮。
 
  「你好大的膽子,艾多。我希望你沒忘記,我是國王,你只是我以前的兵列老師——」
 
  「而這回你的兵列老師是對的。」一陣清脆的嗓音從國王寢室半掩的大門後面傳來,歐莉安娜.萊安娜.羅赫貝爾推開房門,走向她的弟弟。
 
  「公主殿下。」艾多立刻站到一旁,負手行禮。
 
  「早安,艾多老師。你的問候呢,維登?」當今國王的姊姊先是優雅地回禮,才轉頭面對弟弟,語氣嚴厲。
 
  維登先是低聲咕噥一陣,才不甘不願地開口,「早安,皇姊。」
 
  歐莉安娜滿意地點點頭,提起裙擺,「早安,陛下。」
 
  禮數行畢後,歐莉安娜接過莉莎的位子,替維登穿衣,「現在,小弟,你該回床上躺好了。莉莎,去通知我親愛的舅父,請他代替陛下主持會議;艾多先生,勞駕你去請御醫過來。」
 
  歐莉安娜的聲音清脆婉轉,但卻透著讓人無法忤逆威儀,不只是女僕,連艾多也不由自主地聽命。
 
  這番話立刻引來國王的大聲抗議,「皇姊,我不需要——」
 
  「需要。」歐莉安娜平靜地說,立刻讓維登閉上嘴,「你是我弟弟,就算得把那些坐在王政廳的老不死全部處死才能讓你安心養病,我也不會猶豫半秒。」
 
  很難想像這樣的話會出自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口裡,但更讓艾多害怕的是,他知道這位公主大人絕對不只是說說而已。他不禁打了個哆嗦。
 
  維登被姊姊說得沒辦法反駁,安靜了半晌,然後重新抬起目光。
 
  「皇姊,我是國王,艾佛洛恩是我的國家,所以……那是王政會議,我必須到場。」不滿十歲的國王抬頭,看著年紀比他大八歲的姊姊,「我是國王,所以我不能害怕。」
 
  艾多心下一沉,忍不住別開目光,正巧與女僕莉莎對上眼。他在她的眼中看見和自己相同的表情。
 
  歐莉安娜靜靜地看著維登,良久之後才說:「好吧,但你得先讓御醫看過,然後把藥給吃了,這是我最大的讓步。莉莎,去通知議事廳,會議延後到下一次鐘響再開始。」
 
 
  御醫團很快就完成了診斷,國王的病徵並不嚴重,稍微服用簡單的藥草緩解症狀即可。
 
  「這只是疲勞引起的傷風,公主大人。」首席御醫輕快地說,伸手撫了撫他下巴的短鬚。他的年紀輕到得靠留鬍子來讓人覺得他夠穩重,但歐莉安娜對他的醫術有十足的信心。
 
  「陛下的狀況參加王政會議恰當嗎?」
 
  首席御醫聳聳肩,「恕我斗膽,大人,但我認為讓一個九歲的孩子參加王政會議本來就不恰當。」
 
  這句話該死的正好說中歐莉安娜的心聲。
 
  「我所能做的也只有準備一些提神的藥材,如果有必要,也能夠靠魔法讓陛下保持亢奮。但以御醫的立場,我必須說,這些對他的身體都沒有好處。我想您也注意到了,陛下傷風的真正原因是『疲勞』,讓他好好休息就是最好的根治手段。」
 
  歐莉安娜認為御醫說的話非常中肯,但作為國王的皇姊,她也有她的職責所在。
 
  「勞你多多費心,御醫大人。相信你也知道,倘若陛下有什麼三長兩短,御醫團會有很大的麻煩。」
 
  年輕的首席微微躬身,「我會努力不步上前人的後塵。」
 
  御醫團離開國王寢室後,歐莉安娜找到艾多。
 
  「我之前拜託你的事情可有進展?」她一雙眼盯著正在侍女服侍下吃藥的維登,嘴上悄聲問。
 
  艾多猶豫一陣,搖了搖頭。
 
  「他不願意?」
 
  「他沒辦法。」艾多糾正。
 
  歐莉安娜憂心忡忡,語氣忍不住急促起來,「我不明白……艾多老師,他才九歲,怎麼可能……?兵列曾經是他的最愛啊。」
 
  「正因為那是陛下的最愛,所以……」艾多緩緩說道,「我問過一位認識的修士——當然,我並沒有跟他說對象是誰——他說這樣例子並不少見,嚴重的打擊、深沈的悲傷……有時候會直接影響一個人的內心。尤其陛下年紀還那麼小,就算他是國王、就算他是兵列天才,也未必能夠順利處理那樣的傷痛。」
 
  歐莉安娜輕聲呻吟,她的目光不禁飄向這偌大房間角落兵列棋桌,上頭乾淨得一片灰塵都沒有。那是歐莉安娜特別吩咐的,她希望她的小弟只要想對弈隨時都能上桌,縱使他已經超過半年沒碰過棋子了。
 
  「請你繼續嘗試。」歐莉安娜只能這麼說。
 
  艾多手放胸前,向前俯身,「必不辱命。」
 
 
  歐莉安娜和維登從來說不上真正的親暱,畢竟他們的年紀實在差太多了。而自從父王駕崩之後,歐莉安娜更是覺得自己同時身兼了父親與母親的角色,畢竟她是唯一有立場能對這位國王嚴厲的人。
 
  儘管歐莉安娜還不滿十七歲,但對她來說,只要能夠稱職地扮演維登的父母、盡到為人父母應盡的職責,她願意付出一切。
 
  並不是為了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她除了這個弟弟以外,什麼也不剩了,僅此而已。
 
 
  維登和歐莉安娜踏進議事廳的時候,參與王政會議的三百六十一位朝臣全部都起身迎接,直到國王入席後才坐下。
 
  歐莉安娜依然清楚記得,半年前維登接掌王位後的第一次王政會議,起身迎接新王的朝臣甚至不滿一半,對於這位年幼的國王連一點最低限度敬意也沒表示。當時的歐莉安娜將喪父的哀傷全數發洩在那些城主和大臣之上,她讓那些沒起身的人一一排隊向維登行禮。從那時起,這些以艾佛洛恩之名向國王宣示效忠的領主們就沒有再對這位國王不敬,至少表面上沒有。
 
  歐莉安娜知道,這半年之間完全沒有一絲反抗國王的聲浪傳出,絕大部份是看在她這位第一公主的面子上。然而就算公主面子再怎麼大,她也只不過是一個剛過成年禮的小姑娘而已,一刻也不能掉以輕心。所以維登這半年來在台面上出席的所有活動,歐莉安娜全部都陪在他身邊,就連王政會議也不例外,縱使過去王政會議有很長一段時間是禁止女人進入的。
 
  不論歐莉安娜表面上再怎樣沉著穩重,她還是覺得這場會議乏味又無聊,更不用說只有八歲的維登,他幾乎一半的時間都坐在王位上發呆,剩下的時間則是低頭研究自己的掌紋。當有議題需要國王定奪的時候,他也只能仰仗歐莉安娜和舅父修頓伯爵的建議。
 
  不過歐莉安娜一點也不怪他。
 
 
 
  §
 
 
 
  王城議事廳的巨大銅門被推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正在發表稅務報告,企圖爭取王室財政補貼的奔克都議會長神情非常不高興。
 
  「怎麼了?」艾佛洛恩的議事大臣,同時也是當今國舅的修頓伯爵站起身,向闖入者問道。
 
  闖進來的人是王都衛隊的總團長,多年前的戰爭立下相當大的功績,也只有他這樣身份的人才有資格打斷王政會議。
 
  「報告,上月末臨煌堡駐軍發生的逃兵事件,逃走的人已經全數捉到,等候發落。」鬍子花白的總團長沉聲說。即使年事已高,還是能從他那純白的盔甲縫隙瞥見結實大塊的肌肉,維登深信他可以單獨打倒這間大廳裡的三百六十一位朝臣。
 
  「逃兵事件?」修頓伯爵抬起眉毛,望向不遠處的軍務大臣,「拉姆希爵士?」
 
  「確有此事。」拉姆希爵士點點頭,「臨煌堡上個月連續兩夜有士兵逃走,一共少了十一人。我原本準備這次會議向陛下報告。」
 
  「臨煌堡駐軍團逃了十一人?」宴會大臣戲謔地說,「看在亞登的份上,那是臨煌堡耶,堂堂王都的第一防線。我們的軍紀是不是越來越鬆散啦,格列佛大人?」
 
  臨煌堡駐軍團長職位不比大臣,只能坐在議事廳外圍旁聽,但年輕氣盛的他突然被點名也毫不退縮,立刻站起身。
 
  「由宴會大臣指責軍紀,恐怕是有點諷刺吧?」
 
  「相信我,我一點也不想淌這渾水。畢竟維持軍紀是你們的責任,沒忘記吧,我親愛的駐軍團長?」
 
  「反過來說,也得誇讚王都衛隊效率極佳。」修頓伯爵插話,替兩人打圓場,「人是上個月末逃走的,這個月到現在還不滿十日,就已經將人全部抓回來了,這可是值得讚賞的大功哪。」
 
  「不敢當。」王都衛隊總團長穩重恭敬地說,「那些逃跑的畜生已經全帶進王城了,何時行刑,還請陛下示下。」
 
  大廳三百多雙眼睛同時聚集在維登身上,他頓時感到一陣頭皮發麻。不論皇冠在他頭上戴了多久,他還是沒辦法習慣這些視線。
 
  聽見「逃兵」這個詞,一段兒時的回憶湧上維登心頭,雖然他今年也才九歲就是了。
 
  他想起父親的臉,還有那時難得抱著他的寬大臂膀,眼角沒來由地感到酸楚,差點流下眼淚。
 
  「那就現在吧。」維登說,跳下對他來說太高的王座,「舅舅,我們可以暫時休息嗎?」
 
  「當然沒問題,陛下。」修頓伯爵點頭,「會議暫停,兩次鐘響後繼續。」
 
  維登越過臉色難看的奔克議會長身旁,走向總團長,他的舅舅和姊姊在兩人離開議事廳前跟上了他們。
 
  在艾佛洛恩的傳統上,行刑時當地領主都必須到場,而作為艾佛洛恩王室旗下的軍隊,處刑時自然必須請國王出席。維登聽說數年前的戰爭當中,逃兵的數量實在太多,父親甚至得在一個月中安排一天,專門用來觀看處刑。
 
  維登兩個月前曾經親自下令處死一個姦殺貴族女子的平民,那也是他第一次以國王的身份觀刑,而那股反胃的感覺他至今都還記得。
 
  但這是國王的職責,他不能害怕。
 
 
  那十一名逃兵一字排開,跪在處刑台上。他們衣衫襤褸,面容憔悴,好幾人身上都已經被污血給染黑,看起來追捕的過程似乎相當激烈。在修頓伯爵和衛隊團長張羅處刑事宜的時候,維登就只是站在原地,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些逃兵。
 
  今天與維登記憶中的那天完全不同。現在時序早已入冬,王都雖然很少下雪,但空氣依然很冷。天空被厚厚的雲層覆蓋,連太陽的方位都找不著,不論是長斧或是皇冠都不會閃爍光芒。
 
  「背棄誓言的人」,他記得父親那時是這麼形容那些從戰場上逃走的人。
 
  「我也發過誓。」維登在心中默念,「對著『唯一神』亞登、艾佛洛恩全境的人民、還有父王發過誓,我會成為國王。」
 
  沒錯,他發過誓,而他,絕對不會背棄誓言。
 
 
  艾佛洛恩傳統之所以要求領主親自觀刑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聆聽遺言。
 
  死亡之神是諸神中最公平的,不論如何取悅都沒辦法逃離祂的掌心,是人終將一死。
 
  因此,縱使生前罪大惡極,將死之際也與所有死者別無二致,而遺言正是直面死亡之時最直白、最純粹的聲音,值得公平,值得銘記。
 
  就維登的了解,「聆聽遺言」這項傳統在艾佛洛恩的某些領地早已廢止,甚至在父親之前的歷代國王當中,也沒有多少人真正遵循這項傳統。但父親對此卻有著莫名的堅持,維登並不知道他的理由,父親在將這件事教給他之前就已經驟世。但不論理由為何,至少現在,他希望一切依照父親的方式行事。
 
  劊子手準備就緒,長斧與維登記憶中一模一樣,令他忍不住發抖。
 
  他踏上處刑台,回頭望了望下面的人。他的姊姊、舅舅、王都衛隊總團長和幾名衛隊成員、臨煌堡駐軍團的幾名成員、軍務大臣的幾名手下,就這樣,不超過二十人。與當年父親抱他的那次行刑相比,規模天差第遠,維登不禁暗自替那十一人感到慶幸。
 
  他還記得父親那時是怎麼說的,於是他走向第一人,望進他的眼睛。
 
  「汝有何遺言?」
 
  那人搖搖頭,雙瞳中充滿恐懼,但卻在這最後一刻維護著一絲僅存的尊嚴。維登接連問了好幾人,但他們都跟第一個人一樣,只是搖搖頭,用恐懼又堅定的眼神回望他,直到維登問到的第五人才開口說話。
 
  「我不想死……陛下,求您饒命……我什麼都願意做,求求您……」
 
  他一開口就哭了,眼淚奪目而出,樣子非常滑稽,但不論是他的同伴還是維登,或是站在一旁的劊子手,都沒有笑。
 
  是啊,他們當然不想死,不然怎麼會逃走呢?
 
  維登不知道這時候該說什麼,所以他只能絞盡腦汁,將自己想像中最成熟、最具國王風範的話說出來。
 
  「希望你能在亞登的懷抱中得到安息。」
 
  那人停下哭喊,眼淚依然在流,但是卻靜了下來。
 
  從那個人開始,往後的每人都有在維登提問後開口。有一個人請求原諒、一人希望王國善待臨煌堡的同僚、有三人希望維登替他們將歉意和愛傳達給家人。
 
  維登好想逃走,好想現在轉身就跑。他寧願回到那沉悶無聊的議事廳,都好過留在這裡。
 
  遺言很重,那些重量壓在他細瘦的肩膀上,讓他越來越難舉步。
 
  但他也隱約了解了,隱約了解父親之所以持續執行這項傳統的原因,因為這些遺言會深深烙印在心上,重得永遠也忘不了,而他會透過這些刻痕永遠銘記,記得「國王」肩上背負了多少性命。
 
  最後一個人年紀很輕,是所有人中最年輕的,維登認為他比姊姊還小。
 
  「汝有何遺言。」維登第十一次問道,內心好像已經麻木、又似乎千瘡百孔。
 
  「你懂什麼?」那人眼神凶狠,嗓音稚嫩,他甚至還沒完全變聲,「遺言?少做作了!你怎麼可能會懂?一個在城堡裡長大、每個冬天都有溫暖的衣服穿、從來沒餓過肚子的王子大人,怎麼可能會懂?就算我說了,你會懂嗎?你只會想像敷衍其他人一樣敷衍我罷了!說到底,我們害怕的東西、逃跑的理由,你根本就不可能明白!你住在這樣的城堡裡、戴著那頂只要說一句話就能殺死所有人的皇冠,明明就跟我們身處在完全不同的世界,哪有可能會明白我們的想法?」
 
  他啐了一口,口水混著血液朝維登吐來,但兩人距離太遠,那灘憤怒連維登的鞋尖都沒碰到。
 
  一旁的劊子手連忙上前,擋在國王前面,朝著那個年輕死囚破口大罵。
 
  維登伸出手,讓那個劊子手讓開,「夠了,沒關係的,謝謝你。」
 
  他的心臟依然怦怦狂跳,但他還是決定邁步向前。他站到那名年輕逃兵的面前,那是如果他再次吐口水,可以輕易擊中維登鼻頭的距離。
 
  「我媽媽死了,爸爸……父王也死了,我被所有大人逼著放棄喜歡的東西,戴上這頂皇冠、住在這座城堡裡。我每天都得替我從來沒去過的地方、完全不認識的人做決定,我說的每一句話都可能會害死好幾百人,因為很多事我根本就不懂,但那些都必須要由我來解決。我的確不可能了解你,但我覺得你也沒辦法了解我。」
 
  維登看著他,一字一字地說,他努力想壓住自己的聲帶,但聲音還是顫抖到讓他覺得丟臉。
 
  「我也害怕,很害怕,可是我不會逃走。」
 
  那名逃兵怔怔地看著維登,那口口水到最後都沒有吐出來。
 
  維登轉過身,走到處刑台邊,看著跪在地上的十一人。
 
  「以『唯一神』亞登和艾佛洛恩王國之名,我維登莫斯.桑德.亞約克.羅赫貝爾一世,在此宣告汝等犯下叛逃之罪,並處以死刑。願你們在亞登的懷抱中得到安息。」
 
 
  他走下處刑台的時候,舅父和姊姊連忙伸出手攬著他。姊姊臉色蒼白,而舅父則是戴著憐惜和讚賞混雜的微笑,低聲對他說:「做得很好。」
 
  維登在定位站定後,處刑正式開始。
 
  他很想閉上眼,但他強迫自己看著,那不論沉默或是有聲的十一句遺言仍然重重壓在他的肩上。
 
 
  他非常害怕,可是他絕對不會逃跑。
 
 
 
  §
 
 
 
  艾多在自己的房間裡吃晚餐,燭火勉強能讓他看見湯裡的碎肉。
 
  他出身平民,使用的東西一向都以簡單方便為主,他不希望自己的價值觀變得跟貴族一樣,所以即使住進王城也不曾改變生活模式,除了兵列和食物以外。王城裡就算下人吃的東西也奢華得不得了,外頭可不是隨時能吃得到用羔羊骨熬煮的湯。
 
  但有一點不同的是,在外頭的時候艾多通常不會一個人吃飯。
 
  在王城中,他不屬於王室,也不是王城的下人,不論和哪一邊一起用餐都讓他倍感奇怪。雖然艾多大可像國王的其他老師一樣,厚著臉皮跟王室貴族一同用餐,但他更希望保持節儉的習慣,所以他絕大多數食物都帶回自己的房間享用。而在外頭的時候,艾多一向跟會他的弟妹一起吃飯,在兵列棋賽領到獎金的日子,他甚至會帶著他那群酒肉朋友到熟識客棧,點上一打的鹹肉派和麥酒徹夜狂歡。
 
  想到這裡,艾多頓時覺得那碗肉湯有些苦澀。
 
  當他晚餐吃完後,房門像是算準一般響起一陣敲門聲。
 
  艾多打開房門,立刻發出一陣驚叫:「公主大人!」
 
  歐莉安娜豎起食指,要艾多安靜,沒等他邀請就側身閃進他的房間裡,艾多只能窘迫地把門帶上。
 
  艾佛洛恩公主並沒有對房內的擺設多加評論,逕自到他剛才吃飯的椅子坐下。
 
  「敢問大人這麼晚大駕光臨有何指教?」艾多剛說完就後悔自己沒把聲音壓得更低沉一點。
 
  「我想跟你談談國家大事。」歐莉安娜看著桌上的空盤,輕聲開口,「有幾件事情想請你給一些建議。」
 
  「那妳應該去找那些大臣或貴族,而不是我,尤其他們今天剛好全部集中在王城裡。」
 
  「我需要一個可信任的人。」歐莉安娜抬起眼,「跟國王有關。」
 
  好吧,這倒有點道理。艾多心想,這三年來,與維登王最親近的人大概就是他了。
 
  「修頓伯爵呢?何不去請教他?」他不死心地問道。
 
  「你說我那個老想越過我弟弟主政的舅父嗎?」公主斜眼瞅著他,似笑非笑,「不行,現在整座王城最想戴上那頂皇冠的非他莫屬。我最好別給他多餘的信心,尤其他最近一直若有似無暗示我可以跟他兒子結婚。」
 
  艾多感到口乾舌燥,「裘威克大人嗎?他是個出色的年輕人,劍技高超、有治理領地的經驗,又長得相當英俊……」
 
  「是啊,如果他有個對王位沒興趣的父親會更加分。」歐莉安娜擺擺手,「我只希望能保護我弟弟,艾多老師。」
 
  「我很希望能幫上忙,殿下,可是我只會玩兵列。」
 
  「『兵列玩得好,權謀不會少』,」歐莉安娜提醒他,「如果照這個標準來說,你可是全王城最聰明的人。當然,除了我那個不滿十歲的弟弟……」
 
  這種奉承艾多過去聽多了,一點也不為所動,尤其他聰明到知曉自己確實比常人還聰明一些。再說了,看過維登那天才般的才華,艾多更深刻明白自己離「聰明」的境界有多遠。
 
  「好吧。」艾多聳肩,「妳想找我談什麼?」
 
  歐莉安娜微微一笑,請艾多坐下,他有些後悔自己沒多點一支蠟燭。
 
 
  聽公主說完她的盤算,艾多側頭思忖。
 
  「你覺得怎麼樣?」
 
  艾多聳聳肩。事實上歐莉安娜剛才提出的想法,他過去也曾想過,只差沒有細細考慮而已。
 
  「王國律法和歷史我並不清楚,如果過去有過先例,那確實可行。」
 
  「律法和歷史是人寫的,先例也是人開創的。」
 
  是啊,你是堂堂第一公主,你弟弟是艾佛洛恩的國王,確實有本錢這麼說。艾多在心底扮了個鬼臉。
 
  「那就只剩下兩個問題。」王城最聰明的頭腦飛速思考,「這個關鍵的人物要由誰來擔任?符合條件和相應的身份地位……修頓伯爵?」
 
  「我不是才剛跟你說過他是全王城最想當國王的人嗎?當然不是。」
 
  「我想不出還有誰夠資格。」
 
  公主微微一笑,「我。」
 
  「妳?」艾多嚇了一跳,「可是,妳才十六歲——」
 
  「我弟弟才九歲。」
 
  有道理。
 
  艾多默默思忖。她的確也擁有相應的實力。
 
  「陛下他不會同意的。」
 
  「我會讓他同意。」
 
  艾多頓時瞭然,原來這就是她的打算——
 
  「看來妳已經設想妥當了,大人,那妳還希望我這個兵列老師提供什麼協助呢?」
 
  公主不答,只是盯著搖曳的燭光。
 
  「自從我父王駕崩後,維登就沒再下過兵列,可是你卻依然留在王城裡。我最初以為你是貪圖王城的財富和保護,但是我錯了。你任何事都親力親為,而且除了最低限度的需求之外,從來沒給王城帶來任何負擔,不只如此,即使維登不再下棋,你還是處處給他提供協助,盡心盡力照顧他。」
 
  她抬起那雙形狀漂亮的眼睛,直望著艾多。
 
  「告訴我,艾多老師,你留在王城的理由是什麼?你渴望什麼?」
 
  艾多感覺自己的臉頰漸漸發燙,他突然慶幸起這間房間很暗。
 
  「我……呃……」他吞了吞口水,謹慎選擇措辭。眼前這公主雖然年僅十六歲,但論腦袋可一點也不會比他這位兵列冠軍差,如果一個不小心露出馬腳,他恐怕立刻得捲舖蓋走人。
 
  「只要留在王城,我就可以盡情使用圖書室的兵列棋譜和紀錄。」他選了一個保守的答案。
 
  歐莉安娜翻了翻白眼。
 
  「有哪一份棋譜你解不出來?我會當作沒聽到這個回答。請你跟我說實話,艾多老師,雖然我不像你那麼聰明,但我還是有分辨謊話的能力。」
 
  您太謙虛了。艾多在心底說,他嘆了口氣。
 
  他快速將第二個理由在腦內組織,然後開口:「我很欣賞陛下的才華,大人。不,說是欣賞恐怕還太過輕描淡寫。如妳所知,我只懂兵列,而陛下對兵列的世界來說,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寶物,我希望能夠培養他、幫助他登上高峰。這並不是因為什麼高潔的品格,只是純粹是私慾而已,如果陛下能夠登上兵列的巔峰,也許他能讓我看見我過去從來沒見過的棋局,至少我是這麼深信的。即使是現在,我也不想放棄,我一直在等待陛下重新拿起棋子的那天,甚至可以說,我願意為此放棄一切。」
 
  這是實話。對艾多來說,兵列幾乎就是一切,他的一生全部奉獻在兵列桌上,而也直到現在這種境界之後,他才真正明白自己的極限在哪裡。他深信維登能在兵列的領域上輕鬆超越自己目前的成就,所以他才會願意以半軟禁的姿態住進這座王城,擔任王子的私人老師。由艾多來說也許有些奇怪,但他認為自己是全世界唯一一個真正明白維登的才華究竟有多可怕的人。
 
  艾多在心底祈禱歐莉安娜就此打住,他一點也不想將他選擇留在王城的最後一個理由說出來,特別是對她。
 
  所幸歐莉安娜似乎沒有繼續追問的打算,她若有所思望著窗外,慢慢點點頭。
 
  「好,那我們來談正事吧。雖然這個計畫大部分上是由我來執行,但有某些地方需要你的幫忙,特別是維登那邊,我希望你能夠——」
 
  「等等,公主大人,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歐莉安娜有些詫異,「什麼?」
 
  「妳剛才那麼問的目的是什麼?」
 
  「嗯……」
 
  公主手抵著下巴,略為思考,最後不懷好意地看著艾多。
 
  「當然是確認你值不值得信任囉,艾多老師。」
 
 
  她在昏暗的燭光中笑得燦爛,望著她的側臉,艾多感到一陣暈眩。
 
 
 
  §
 
 
 
  「陛下,您該吃藥了。」
 
  「我晚點吃。」維登心不在焉地回應莉莎的呼喚,捧著財政大臣承上的收支報告,嘗試讀懂那密密麻麻的表單。
 
  王政會議的第二天議程剛結束,夜幕漸漸降落在王都上空。
 
  儘管和藹的財政大臣很樂意親自替國王補補課,但姊姊卻代替維登婉拒了他的好意,所以他只好自己坐在那堆比他身高還高的書籍和紙捲中漫無目的的翻閱。
 
  「辛苦妳了,莉莎,剩下讓我來吧。」
 
  歐莉安娜清脆的嗓音在左近響起,維登完全沒注意到她進門。
 
  「皇姊!」
 
  「晚安,陛下。」歐莉安娜接過女侍手上的藥碗,到維登身旁坐下,親自舀起藥汁,湊到弟弟嘴邊。
 
  「我以為妳去參加巴修泰雷王爵女兒舉辦的茶會了。」
 
  「因為很無聊,所以我就回來了。正好來逼你按時吃藥,嘴巴張開。」
 
  「很苦。」維登抱怨。
 
  「你已經過了老是吃糖的年紀了。」
 
  眼見姊姊準備舀第二杓,維登連忙找另一個話題。
 
  「貨屋稅是什麼意思?」
 
  歐莉安娜抬起眉毛,「那個詞唸『貨物稅』。唔,該怎麼解釋?簡單說就是商人每賣出一件商品,必須上繳一定的金額給國庫。」
 
  「太詐了吧?」
 
  「你大概是歷史上第一個說賦稅奸詐的國王。快把藥吞下去。」
 
  「難道沒人覺得不合理嗎?」
 
  歐莉安娜哈哈大笑,「我想所有商人都覺得不合裡吧。問題是,如果捨棄貨物稅,國庫每年會減少三成的收入,這還是已經被各方領主抽去不少的情況下。」
 
  維登被苦得五官緊皺,將手上的收支報告放下,「那可就傷腦筋了。」
 
  第一公主微微一笑,替弟弟擦去嘴角的藥汁。
 
  「維登,別當國王了,好不好?」
 
  「怎麼可能?」維登隨口說,將另一本厚重的硬皮書攤開。
 
  「當然可能。你只需要把那頂皇冠放下,你就能夠重新作回維登莫斯.羅赫貝爾。」
 
  「那艾佛洛恩怎麼辦?」
 
  「可以暫時交給別人代理攝政,當然,國王這個頭銜還是得掛在你的脖子上就是了。」歐莉安娜說。
 
  維登這時終於發現姊姊的口吻並不是開玩笑,他轉過頭來,呆愣地望著姊姊。
 
  「逃走吧,維登。」
 
  「妳在說什麼,皇姊,我是國王,我不可以——」
 
  「可以。」歐莉安娜打斷他,「你是我的弟弟,我不會允許他們將你綁在那張椅子上。」
 
  「不行,我發過誓,我必須當——」
 
  「還是說你已經開始喜歡上戴著皇冠、坐在王座上的感覺了?」
 
  「我、怎麼可能?」維登看著歐莉安娜,難以置信地說,「父王就是死在那張椅子上,他就是戴著這頂皇冠而死!我怎麼可能會喜歡?」
 
  「那就逃走。」歐莉安娜堅決地說,「將這個重責大任交給別人,直到你適合那頂皇冠的時候再回來。」
 
  「我發過誓,皇姊,我對亞登發過誓,我對爸爸發過誓,我不會害怕、我不會逃……」
 
  父親的那句話再次浮上心頭。有的時候,我們是不能害怕的。
 
  自從父親死後,這句話就像詛咒一樣,不斷在維登心頭縈繞。這段日子,維登只消閉上眼,彷彿就能看見戴著閃爍王冠的父王對他訴說這句話。
 
  父親親自處死了那些在戰場上逃跑的人,昨天他也同樣處死了十一個人,背棄誓言的人,而那陣血腥味依然沒有散去。
 
  「我又怎麼能夠……違背我的——」
 
  「你當然可以。」
 
  歐莉安娜將弟弟攬進懷裡。
 
  「我都知道,我知道你一點也不喜歡。」歐莉安娜說,突然間,她感到一陣哽咽,「所以逃走吧,維登。求求你,丟下那頂皇冠,趕快逃走吧。不要再強迫自己坐在那張椅子上頭了,我不想再看見你這個樣子,繼續這樣下去的話,有一天你會把自己逼瘋的。」
 
  維登怔怔地倒在姊姊懷裡,他能夠感受她的雙臂用力收緊。那與父親寬大強壯的手不一樣,很纖細、很柔軟,但是卻一樣有力。
 
  不知道為什麼,維登的眼眶感到一陣酸楚。
 
  說到底,我們害怕的東西、逃跑的理由,你根本就不可能明白!
 
  我的確不可能了解你,但我覺得你也沒辦法了解我。
 
  眼淚不斷滑落。
 
  「姊姊,妳懂嗎?」維登泣不成聲。
 
  「我懂。」歐莉安娜抱著他,手摟得很緊。
 
  「我一點也不想當國王……」
 
  「我知道,我都知道。」
 
 
  維登在歐莉安娜的懷裡放聲大哭。
 
  那是自從他在兵列上展現過人天份、認知到自己擁有異於常人的才能後,第一次這麼大聲的哭泣。那是連母親和父親過世時,他都不曾有過的放肆宣洩。那是維登多年以來第一次,像一個九歲的小孩一樣嚎啕大哭。原因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歐莉安娜靜靜地抱著弟弟,任憑他的淚水、鼻水和口水染濕自己的衣服,雙手也從來沒有放開。
 
 
  當國王的哭聲終於止息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了。
 
  歐莉安娜點燃燭火,看見弟弟的鼻子下牽著一條長長的鼻涕,另一端黏在自己的衣服上,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皇姊,妳剛才說交給別人代理攝政……妳是指舅父嗎?」
 
  「怎麼每個人都想把皇冠交到他手上?看在亞登的份上,當然不是。」
 
  「不然是誰?」維登疑惑地問。
 
  歐莉安娜面露微笑,「我。」
 
  維登眨眨眼。
 
  「妳?」
 
  「你那麼驚訝讓我覺得很受傷。」
 
  「不行。」維登搖搖頭,「妳太奸詐了,皇姊,妳裝出一副深深了解我的樣子,卻認定我完全不懂妳?」
 
  「什麼意思?」
 
  「妳也不想當國王吧,不管是代理還是攝政還是什麼。妳以為我看不出來嗎?」維登大聲指摘,「妳是我的姊姊,我怎麼可能把這頂混帳皇冠交給妳?果然還是應該由我繼續戴著這東西,算了,我本來就打算盡力——」
 
  公主笑了出來。
 
  「維登,來對弈吧。」
 
  「——什麼?」維登皺眉,思考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來下兵列,賭上那頂皇冠。如果你贏,那就由你這個九歲的少年王就繼續主政;如果我贏了,直到你成年為止,由我來代替你上朝。」
 
  「妳瘋啦?」維登問,「兵列……妳怎麼可能贏我?」
 
  「我不打贏不了的仗,」歐莉安娜說,起身走向兵列桌,將棋子拿出來,「你整整半年沒碰,我不認為我毫無勝算。」
 
  「太荒謬了,」維登嗤之以鼻,「我從沒看妳下過兵列,妳真的認為——」
 
  「我是在給你機會,小弟,你認為比其他東西你贏得了我嗎?」歐莉安娜輕快地說,不懷好意,「還是說,你害怕啦?」
 
  維登忿忿地嘟囊,站起身。
 
  「好吧,哪套規則?我要讓多少棋?」
 
  「奪王,鏡像開局,選棋就用艾多組合制吧。」
 
  「妳要跟我玩標準制的奪王?還不讓棋?」維登搖搖頭,看來他徹底被皇姊小看了。
 
  他緩步到姊姊對面,將黑棋拿到自己面前,把弓兵、術者和商隊拿掉。
 
  「來,皇姊,別客氣,妳先手。」
 
  歐莉安娜露出笑容,「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歐莉安娜下了一步以後,維登拿起黑色的劍兵。
 
  突然間,一股熟悉的感覺從指尖流竄到全身,彷彿在慶祝棋子和指尖重逢一般,寒毛直豎。
 
  那是無比雀躍、無比懷念的感覺,他還是無憂無慮的王子時,最喜歡的感覺。
 
  棋子落於棋盤上的清脆聲響讓他心情平靜、三色相間的棋盤使他屏除雜念、這片熟悉又久違的戰場,令他熱血翻湧,思緒奔馳。
 
  維登這時才明白,原來父親過世時,他的某一部份也跟著死去了,直到他再次坐上兵列桌的現在才重新蘇醒。
 
  當他回過神,他的眼淚已經再次滑落。
 
 
  開局都還沒結束,維登就發現姊姊的棋藝居然相當高明。公主的棋步應對嚴謹、進攻巧妙,在進入中局的時候,維登竟然沒有討到任何優勢。
 
  「妳什麼時候學過兵列?」維登訝異地問。
 
  「注意你的用詞,小弟。我比你長八歲,皇室在五歲就會將兵列納入固定課程,我早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經會下了。」
 
  「可是……為什麼妳從來沒跟我對弈過?」
 
  「我不是說過了嗎?」歐莉安娜眨眨眼,「我不打沒勝算的仗。」
 
 
  維登又驚又喜,他原本只打算隨意和姊姊玩玩,但在他注意到的時候,他早已經開始計算步數、潛心佈局。縱使他認為自己已經拼盡全力去下,但他還是不敢說自己佔有贏面。
 
  當他失去了戰馬和劍兵之後,他已經將姊姊視為與他過去在兵列賽上遇到的對手同樣的敵人。維登本來還稍嫌僵硬的手指逐漸熟稔,半年來的空窗慢慢被填補,他的思考越來越快、落棋越來越精準。
 
  大臣、領主、王政會議、貨物稅、王座、皇冠,一切都被維登拋到腦後。連父親也忘記了。
 
  他回來了,重新,回到這片戰場之上。
 
  他的心中只剩下一種情緒,狂喜。
 
 
  殘局進入尾聲後,維登終於確定自己勝券在握。他拔除了姊姊所有的戰馬和刺客、將戰車困於千里之外、自己的大軍浩浩蕩蕩殺入白棋的城池,而裡頭只有孤立無援的國王和劍兵。
 
  「王死。」維登低聲做出勝利宣言。
 
  歐莉安娜面帶微笑,舉手投降。
 
  維登亢奮過頭的頭腦逐漸冷卻,肚子感到一陣飢餓,很明顯已經過了晚餐的時間。這時,他才發現窗外的天空星光滿佈。
 
 
  「太好了,你終於重新坐上兵列桌了。」歐莉安娜輕聲說。
 
  維登心頭一怔。他到現在才真正意識到,這是他自從父親死後,相隔半年的時間,第一次坐上兵列桌、第一次拿起棋子。
 
  「皇姊,你是為了——」
 
  「父王過世的時候,你正在恩姆夏參加兵列賽,你還記得嗎?那場棋賽沒有比完。」歐莉安娜輕聲說,「如你所說,有的時候我們不能害怕、不能逃。」
 
  有的時候,我們是不能害怕的。
 
  「所以,快回去吧,維登。這才是屬於你的戰場,也是你現在應該去的戰場。」
 
  歐莉安娜拾起她自己的白色「國王」,交給維登。
 
  「別再逃跑了。」
 
  維登接過那只棋子,撫摸著棋子上頭,那與他的皇冠極為相似的雕飾。父親的聲音再次從心底浮現。
 
  他閉上眼。
 
  「謝謝妳,皇姊。」
 
  歐莉安娜露出微笑,「不客氣。」
 
  他從頭上摘下皇冠,放在兵列桌上,站起身。
 
  「皇姊,這裡可以交給妳嗎?」
 
  「當然可以啦。」
 
  維登露出笑容,朝房門走去。
 
 
  現在去找艾多老師對弈,他應該不會拒絕吧?
 
 
 
  §
 
 
 
  「陛下,你再這麼睡下去真的好嗎?」
 
  艾多的聲音傳來,維登將頭翻了一邊,紙張和油墨的味道讓他感到安心。
 
  「……再一下就好。」
 
  「歐莉安娜大人今天要來王城,你沒忘記吧?」
 
  「皇姊?」維登迷迷糊糊地抬起頭,「她明明在維瓦利恩……」
 
  艾多看著趴在書桌上胡言亂語的國王,耐著性子。
 
  「七天後舉行的王政會議,歐莉安娜大人的夫婿將會出席,她上一封信說她會跟著一起過來。算算時間,他們也快到了。」
 
  「皇姊要來?」
 
  維登看著老師,神智逐漸清醒。
 
  「皇姊……要來……?」
 
  「對。」
 
  「莉莎!拿我的衣服過來,溜出王城用的那套!順便讓德約克先生在後門準備一匹馬,現在立刻!」
 
  維登連忙收齊那些被他睡得口水橫流的紙張,將他們藏進其他書本下面,再將書桌弄得像是有在認真辦公一樣。
 
  「艾多,拜託你幫個忙……不對,我以國王之名命令你,跟她說我出訪去了,出訪地點你再幫我打發一下……」
 
  「你要去哪裡?」
 
  「不知道啦,去羅威娜夫人那裡躲一下吧,我想……」
 
  「羅威娜夫人那裡,是哪裡?」
 
  「你是老糊塗了嗎?就是北區城門附近那間羅威納夫人經營的妓院啊!」維登氣急敗壞地說。
 
  「嗯……你要去妓院啊?」歐莉安娜瞇起眼。
 
  「對對對,我先去躲一下,你覺得時機成熟的時候再來——」
 
  維登終於發現和他對話的那人聲音尖銳許多。他慢慢回過頭,望向世上最兇暴的生物。
 
  「早安,歐莉安娜大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到門邊的艾多負手行禮。
 
  「早安,艾多爵士。你的問候呢,維登?」
 
  「早……早早早早早安,皇姊……」
 
  歐莉安娜滿意地點點頭,提起裙擺,「早安,陛下。」
 
 
  「現在,請你跟我說說那間妓院是怎麼回事吧,我親愛的小弟。」
 
 
 






維登和歐莉安娜還有一個妹妹,夏樂蘿絲,王后在維登八歲的時候生這個女兒難產過世。
考量到角色情緒和故事完整性,所以內文並沒有提及

處刑的部份應該是我寫過最沈重的故事,大概。文筆拙劣,總覺得沒辦法將我想表達的情緒完整寫出來,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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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3 篇留言

Reineke
艾多留下的最後一個理由是什麼?

12-17 02:11

LanTern
哈哈,好問題,相信你應該有從描述裡看出來才對。
他對公主懷有特別的情愫,雖然兩人年紀差不少,但對於一輩子下棋的人來說那是讓他留在他不喜歡的地方最主要的原因。12-17 11:45
Reineke
原來是這樣啊。

12-17 18:52

Reineke
話說,為什麼維登聽到歐莉安娜要來會想要落跑?我真的想不通。

12-18 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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