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騰了一番,晚餐總算烹煮完成,我和晨他們坐在一塊兒,一口口呼呼地吹著熱湯,就像以往在洛洛亞城時一樣,只是身旁少了幾個熟悉的身影。我一面假裝不在意仍安靜坐在遠處、並未移動分毫的他,一面向他們問起已經放在心頭很久的人。
「卡洛?」辰啜了一口熱湯,瞬間被燙得吐了吐舌頭,扮了個十分誇大的鬼臉。「他們在首都混得很不錯啊。尤其是弟弟,上回匆匆見面,都感覺要是未來發生了什麼不可預測的危機,馬上可以有權力核心作為靠山,讓我安心得不得了呢。」
這傢伙難道是在計畫什麼不可告人的犯罪嗎?看著他滿心愉悅地敘述這件事,無神的眼裡都要迸出精光來,我無奈地搖搖頭說:「權力核心?這個概念怎麼好像跟我認識的卡洛不太配啊?」想像文弱的卡洛威風凜凜、叱吒風雲的模樣,直覺就是一股濃厚的不協調感。
晨忽然唔了一聲。「卡洛變得不太一樣了呢。」
我眨了眨眼,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歪頭想了一下,接著用不太確定的口吻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就是跟以前傻傻的樣子不太一樣。辰,不要光顧著喝湯,你那天跟他說比較多話,你來跟安說啦!」
「好好好,別拉,妳不知道對瞎子來說液體是很難掌控的嗎?我燙傷的話,到時候別在那裡心疼得要命。」辰嘴上這樣講,卻是一派輕鬆地在晨的拉扯下,沒讓手裡的碗灑出任何一滴湯汁。「卡洛啊,該說是長大了吧?果真不愧是通過資格考的成年人,渾身散發一股難以抵擋的熟男魅力。」
我瞪著他,完全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股魅力。「可以說得具體一點嗎?」
「這樣還不夠具體啊?」辰咬著湯匙,湯匙的柄上下動呀動的,彷彿在搜尋腦中適合的詞彙,然後口齒不清地說:「到時候見面就曉得了,我替妳保留驚喜。」
晨用手指推了一下辰的額頭,他一面唸著「維持神秘感是感人重逢的必要元素,我這可是用心良苦」一面閃避晨接踵而來的攻勢,兩人就這麼玩了起來。我自動忽視他們的打鬧,自顧自地陷入自己的世界裡。
那個溫文儒雅的卡洛,笑起來總是溫柔得有如煦風,我記憶裡關於卡洛的這個形象,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呢?我們分開也不算太久,難不成他在昂城發生了什麼事?想到這裡,我忍不住擔憂了起來。雖然聽辰這樣描述,好像不全是往壞的方向改變,可是我為什麼會這麼不安?
「那個人怎麼不一起吃呢?看他一個人在那邊怪可憐的,我去叫他吧?」
晨突然發現了在營火那頭孤零零坐著的艾因斯,準備過去喚人過來,卻被辰搶先一步。「我去。」他突兀地起身攔住她,繞過營火的步伐輕巧卻急促,我正奇怪他怎麼一反平常的冷靜,他就被腳底的柴薪絆了一下,重心一個不穩,眼看就要仆地。
事情發生在剎那之間,我甚至來不及站起身來,就感受到周遭的空氣裡傳來了元素擾動,下一秒映入眼簾的畫面,就是艾因斯穩穩地將人攬入懷裡。辰牢牢用手扣住他的後頸,反射性緊閉的雙眼試探性地打開,眨了幾下。兩個人就這樣維持著這個堪稱擁抱的姿勢,過了不曉得多久,我對時間的感應突然變得很不真實。
我只感覺心中有一股微妙的情緒油然升起,堵在胸口,但是我不想深入思考這代表的意義,於是搖搖頭,想把這種詭異的感覺甩開來。
「辰!你沒事吧?」晨不知何時出現在兩人身旁,一把將辰拉過去。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一向如同暖陽的晨,看向艾因斯的眼神卻有一剎那冷若寒霜。
艾因斯此時已經放開懷裡的人,但辰依舊朝著他的方向猛瞧,一雙無神的綠眼瞪得大大的,我從沒看過他這樣出神的模樣。真不曉得艾因斯那張臉有什麼好看的,但話說回來,辰其實也看不到吧?那個反應又是怎麼回事?我又為什麼要在意這種事?我一本正經地喝著湯,雖然飢腸轆轆,食物下肚卻沒什麼滋味。
他們回到這裡來的時候,辰挨著晨坐下,艾因斯則手上捧著一碗蒸氣騰騰的熱湯,佇在我旁邊踟躕了一陣。我一言不發地往旁邊挪了挪,空出位子給他,瞥見他臉上閃過一抹欣喜的神色。坐定位後,他開始用湯匙一圈圈攪拌著湯,攪到蒸氣都沒了還沒動口,直到我不耐煩地說:「不要玩食物,快吃。」他才愣了愣,乖巧地一匙匙喝起湯來。
我用眼角餘光瞄著一旁的辰,他正低聲與晨交談,臉上的神色稍稍平復,但仍然不見以往的冷靜自持。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再胡思亂想,悄悄將身子往身旁的人靠得更近一些——入夜的林間,就算在營火旁,還是有點冷。
一道魁梧的身影忽然擋去了映在我們身上的火光,我猛地抬頭,有種秘密被窺見的心虛感。
只見奎左手握拳扣上右肩,朝晨跟辰行了個標準軍禮。原來他從特羅兒口中得知晨他們的王儲身份,由於涉及了國家等級的外交事宜,於是請他們暫時離席。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我有些恍惚地聽見艾因斯說了什麼,遲了半晌才會意過來。
我難以置信地盯著他。「你說什麼?」
「他們身上有契約運行過的痕跡。」他平靜地覆述了一遍,然後抬起手臂來,現出肌膚上的紋痕。「和這個類似,只是締約對象是靈素。」
「你的意思是,原本看不見的是晨?」才說完,我就發覺這句話的模糊之處,趕緊補了句:「所以說,本來妹妹身上的缺陷,轉移到了哥哥身上?」
「嗯,沒錯。」
「⋯⋯你為什麼看得出來啊?」分明辰的眼睛上沒有任何紋痕的圖樣呀。
他定定地看著我:「大概是我跟元素和靈素比較熟吧。」
我嘆了口氣,沒有多做回應,只咕嚕嚕把碗裡剩下的湯給喝乾。用過晚餐,收拾乾淨後,原本燒著的營火已經多數撲滅,黑暗中取而代之的是站崗士兵手上拿著的一把把火炬。
「元素契約、靈素契約⋯⋯奇怪,我有印象里老師的術法課上提過這個章節,但是具體內容怎麼一團模糊啊?」我觀察著手臂上的紋痕,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
「像奎這樣,將紋痕作為肉眼可見的信號,當作契約雙方的信賴證明,是普遍的契約用法,元素在此只是媒介而已,這種證明可以用紙本或印鑑,諸如此類的方式取代。」他稱職地解說著:「辰他們身上的契約,則是直接將靈素作為締約對象。這種契約,給付的價值必須相當於所求的結果。」
「有點類似交易的感覺嘛,一物換一物?」我試圖理解這種契約背後的運作邏輯,然後突然靈光乍現。「假如真的像你說的,辰是用雙眼作為給付,換取晨的眼睛——晨的眼睛又是怎麼回事?該不會和比戈的手一樣,天生就和別人不同?」
他聳聳肩。原來他也不是什麼都知道嘛,還是他根本就在胡謅?想到這裡我又來氣。老是神神秘秘的,每次問到後來,不是扔出一句「我朋友元素告訴我的」,就是沉默以對。就他這個樣子,我為什麼要跟他交心、為什麼要相信他啊?
我於是站了起來,決定繞到別處散散心,才沒走幾步,就感覺身後的人也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我沒理他,兩個人就這樣穿過幾名在林口處站崗的士兵,往人煙稀少的小徑走去。
月色在夜空裡勾成一抹微笑,周遭的星星相形之下散發著比以往更明亮的光芒,一陣夜風吹來,周遭的高大樹影跟著沙沙作響,不知怎地竟讓這幅畫面顯得有些孤寂。從前的我肯定不會這樣想的,因為在群星作伴的夜晚,躺在草皮上和他一起數數,數那些讓人眼花撩亂的光點,是件能讓人忘卻所有煩惱的事。
一會兒,他小心翼翼地問:「妳生氣了嗎?」
「我只是想要消化一下食物,吃飽後散個步對消化最好了。」
「真的嗎?」
見到他鬆了口氣的模樣,我原本想直接回他一句「假的,其實我蠻氣你的」,但是他臉上的神采,最終讓我改變了主意:「其實⋯⋯其實我是來找地方搭帳篷的。你不是有帶帳篷在身上嗎?不然我們睡哪裡?」
「啊,有的,出發前我有記得回旅館拿行李 。」他提起肩上的旅行袋,獻寶似地拿到我面前,臉上露出了單純的笑顏。這個傢伙究竟有多想要睡在帳篷裡面啦?
於是,雖然不在原本的計畫中,我們兩個還是尋了塊小空地,同心協力把帳篷給搭了起來。美其名是分工合作,實際上他手一起一落,帳篷的兩個頂端就在元素的作用下撐了起來,手再一揮一揚,整個帳篷的骨架都固定好了。我只好意思意思地在四個樁腳處將帳篷的四角綁緊,在整個搭建工程裡顯得有些多餘。
大功告成以後,我們卻都還沒什麼睡意,於是雙雙在帳篷外的草地上躺了下來,端詳著在面前無盡拓展的夜空。才剛躺好,我就感覺一陣強烈的懷念,想到上一次和他一起躺著數星星,好像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真是漫長的一天⋯⋯還是其實不只一天呢?在伏靈井底全然的黑暗裡,時間的概念早就被扭曲了,我甚至懷疑時間在那個世界是不是其實根本不會流動。
我將雙手枕到後腦勺,思緒百轉。巴莎和巴沙、穆提西和穆提熙,這些我一夕之間失去的朋友,彷彿一一感受到我的思念,爭先恐後地從記憶裡走出來。離開施涅鎮前,我們只來得及埋葬年輕的祈雪祭司,而廣場上那些,則因為還有幽靈在四處巡狩,而暫時難以收埋。伏靈使後援什麼時候才會到呢?
「妳知道妳總是會握住那個小瓶子嗎?」
原本凝視著星空的他,突然開口。「每次妳看上去很不安的時候,都會用手去握住那個瓶子。」
我眨眨眼睛,低頭看著妥妥掛在脖子上的小瓶子。我伸手將它拉到眼前,透過尚未裝滿的瓶身,可以看到星光。星光閃爍在瓶裡,瓶裡是一片沙灘,裝著一個小世界。
「真的嗎?我沒注意到。不過我每天晚上都會這樣看著它,想像他現在在哪裡,過得怎麼樣。」
他沉默了片刻,然後問:「妳覺得他會在哪裡?」
「在虛無裡等我啊。」我脫口而出,然而夢境裡縱身躍入井裡的那個人影,卻讓我隱約感到不安。「⋯⋯應該吧。不是所有雙生都這樣嗎?」
「但不是所有雙生都像妳一樣,繼續逗留在這個世界那麼久。」
我忍不住回嘴:「你還不是一樣?」
他又靜默下來。我躺在他身旁,也仰望著星空,決心趁這個機會一口氣把該問的都問完。「你從來不說關於自己的事,為什麼?」
「妳想聽嗎?」
「當然啊。每次都我在講,哪有這樣的,懂不懂投桃報李啊?」
「妳想知道我雙生的事?」
「真是冰雪聰明。雖然還有一堆想問的,但這是個不錯的起點。」我轉頭看他,發現他現在並不像以往那樣,好像總習慣性地盯著我瞧,而是將眼神專注地擲向天際。我不知怎地有些失落,咕噥著:「我忍好久了,我這個人最沒耐心了,」
他琢磨了一下,輕輕嘆了口氣。「說了,怕妳不相信我。」
「喂,我人有那麼差嗎?」
彷彿沒聽見我說話,他自顧自說了下去。「我說過,我不知道我是誰,這是真的。妳是怎麼知道妳是誰的呢?是妳哥哥告訴妳的嗎?」
我被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問倒了。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疑惑呢?我就是安,雖然安只是個標籤,或者某個粗心的引生使,在二十年前把卡珞和安的名字標錯了,我們其實叫卡珞,相對地卡珞他們其實才是安。但無論如何,「我們」還是我們,「他們」依舊是他們,我還是我啊,還是他的另一半,和他共同組成一個完整的單數。
我是誰?這個問題,很重要嗎?「我」作為雙生的一半,不就足夠了嗎?
只是他似乎沒有預期我的回應,繼續數著天上星辰似地專心。
「沒有人告訴我我是誰。我總是感到很迷惘,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存在。我習慣一個人看星星,被星星擁抱的感覺很好,讓我至少不再那麼孤單。妳知道天上的星星都有故事嗎?」
我眨眨眼,不太確定他想要表達什麼,但我猜他這次大概也不需要我的回答。果然他接著說了下去。
「很久以前,有人為星星編了各式各樣的故事。妳看那裡,幾顆特別亮的星星連成一條線,很像是獵人的腰帶,對不對?再旁邊一點的那幾顆,比較雜亂,但是如果在彼此之間畫上線,發揮一點想像力的話,就可以看出一頭熊的樣子。」
順著他比劃的方向,我迷惑地看向星空。起初完全不能理解那些圖像和比喻,但是沒過多久,非常神奇地,一頭大熊的輪廓竟緩緩浮現出來,令我驚嘆不已。以往看著星空,只覺得美麗無比,卻從來沒有想過星星排布的模樣,只要稍加想像,就可以使它們在一瞬間變成完全不同的事物。
他溫潤的嗓音又響起來,我忽然覺得那嗓音裡,埋藏了某種生機蓬勃的期待。
「我很好奇,人到底要有多孤單,才會去幫星星編故事。所以看著星星的時候,我就想著世界上一定也有人和我一樣孤單,至少,曾經有過吧?所以我到處旅行,到世界各個角落,去看每一座雷本湖,去見證每一次雙輪月在湖中孕育的生命,想找到和我一樣的人,哪怕只有一個也好。」
我眨眨眼睛。和他一樣的人?是指失去另一半的人嗎?在他的話語當中,我隱約覺得哪邊不太對勁,一股說不上來的奇怪。是哪裡奇怪呢?
「然後,我找到了妳。」
正在消化他這些話背後的涵義,才突然意識到他的目光在這段談話中第一次轉移到我身上,所以我也將視線從夜空移回來,與他四目交對。從他的眼睛裡,我讀到晨光,讀到花香,讀到風聲,讀到魅影,最後,恍若讀到一株新芽破土的模樣。
「我說過了,我和妳一樣沒有另外一半。」在我反應過來以前,他已經悄悄湊了過來,輕聲在我耳際呢喃:「我只有我自己而已,從一開始就是。」
(第三章 未完待續)
小後記:
本節也是我數一數二喜歡的橋段,原本的小節標題是「為星星編故事的人」,是我在大後記裡也會特別提到致敬李榮道《龍族》的段落XD 某種程度而言我也是蠻腦粉的⋯⋯
讀完了Chazel的評文我同樣反思很多,尤其是提到過於獨厚艾因斯這點。但畢竟這是讀完〈其一〉的大致感想,希望如果有讀者有耐性追到完結,願意再跟我分享對艾因斯這個角色的想法,我會非常感謝。這一回揭露了關於他重要的身世秘密,也算是第一次碰觸他的內心世界,對安、對讀者而言都是,不曉得對這個角色到目前為止有沒有什麼猜測或聯想~
身為作者一定無法避免有偏愛的孩子啦,我在作者54題裡面有答為什麼我這麼喜歡他,但是總覺得要在故事完結後再看才比較能感同身受xp
謝謝大家的閱讀,也謝謝大家包容我對艾因斯的愛 <3
(但我還是想再三強調,在劇情裡我會盡量不偏私的,所以任何情感發展、人際互動什麼的,理應都能夠從每個角色的心理出發。我會盡量讓故事合情合理發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