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來人的步伐極輕，猶如棉絮，然而那雙赤足每踏出一步，細小精緻的雪花便從他腳趾尖和地面交接處旋飛出來，彷彿白雪打定主意，要從全然的黑暗中餵養出一株株萌發的幼苗。當然，這種以植物來譬喻白雪的方式並不新穎，當人類使用「雪花」一詞，不正是把白雪當作能開出花來的有機體嗎？那麼，把雪喻為幼苗，便一點也不奇怪了。
陪伴興味盎然地觀察著一向索然無味的井底世界，或是池底世界，或是亡靈世界——隨便哪個名詞都好，反正都只是人類語言系統裡的符號，所指之物相同，這才是重點——世界的這一頭，容納了所有違逆「它的世界」裡自然法則的存在。陪伴一面思考著，一面心生埋怨。原本井然有序的世界運行，和偶然迎接來的破碎雙生，都是由它來看顧、裁決、主宰，以維持世界兩端的動態平衡。
然而，近來這樣的平衡卻遭到了破壞，從遙遠東方海上的一座小島開始。
來人柔軟的步伐聲愈來愈近，雪花旋飛在他身邊，像在跳一支熱烈的舞，歡愉地從幽暗無實體的地面向上飛，飛，飛，直至上方幾尺處的黑暗再度吞沒這些不安分的小玩意兒。陪伴打了個呵欠，強打起精神，站起身來迎接對方。
它細細打量著眼前這個帶來白雪的男子。他的身材高挑，面目清朗，有著一頭俐落的短黑髮，雖然五官不若「它的世界」裡生活在西方的人類那樣立體，卻仍舊輪廓分明，深邃好看。
它很快為那雙炯炯有神的棕色眼眸吸引住目光：在這個世界，它看慣了破碎雙生一雙又一雙充滿驚疑與困惑的眼神，爾後在漫長歲月當中逐漸磨礪得憤怒而悲傷，卻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這雙眼散發著清澈的光亮，當中有著無與倫比的篤定，那是反射出絕對信念的目光。擁有這種眼神的人，不是瘋子，就是極有理想抱負，雖然後者通常兩者兼是。
這名男子在陪伴跟前停下腳步，直直望進它的眼底，灰色的武道袍在雪花向上捲起的氣旋裡鼓動翻飛。陪伴注意到那件飽經風霜的袍子，在右肩上有一塊明顯的補丁，縫補的技巧拙劣，多處線頭已經些微鬆脫，它對此皺了皺眉頭。任何美感相關的事情都相當主觀，初見面就提起，大概不會把話題帶往什麼好的方向，所以它決定假裝什麼都沒有看見，清了清喉嚨，率先打破沉默。
「就是你吧？把『我的世界』攪得一團糟的人。」
對方頷首，並沒有立即回話，彷彿在尋找適切的話語，最後總算開口：「如果我想得沒錯，你是我現在缺乏的，雙生之所以為雙生的關鍵。」
「你還真是單刀直入。」沒有料到對方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陪伴露出苦笑。「就一個人類而言，真是值得讚嘆。不過，你知道的太多了。」
那人挑挑眉，顯露出不贊同的模樣。「我只是想把應當知曉的事物全都弄清楚，並不是多困難的事。從觀察開始，找出世界的不合理之處，提問，然後針對問題提出假設，再想辦法驗證假設。這就是我尋求答案的方法。」
「所以你現在是在哪個階段呢？」
陪伴好奇地問，它對這個人的興趣愈來愈濃厚了。對於這個亂源，它應該要想辦法除掉才是，但是它卻絲毫沒有這股衝動。恍惚中，它想起許久許久以前的某些記憶，現今片段地散落在周遭的黑暗裡，若是串連起來，或可成為鎖鏈的模樣。記憶的鎖鏈，栓住誰呢？莫非是要拴住此時此刻的自己？天曉得這又是出於誰的意志。
「驗證假設，而你是當中的關鍵。你只要回答我一個問題：為什麼人要成雙而生？」
對方那熾熱的眼神灼燒似地盯著它瞧，既像在質問，又弔詭地像在祈求，一如遠久以前它曾見過的祈願，那標記它最初始意識的祈願。陪伴忽然感覺自己很久沒有這麼衷心期盼改變，無論是什麼樣的改變都好。
沒有回答他的提問，它反而是對他提出了問題。
「你和其他來到這裡的破碎雙生都不一樣。告訴我吧，你是誰？」
他的嘴角彎出了一道自信的弧度。陪伴這才注意到，他的胸口處隱約散發著紋痕運行過的氣息，繁複古老的文字像是活物一般纏繞著，循著他的吐息緩緩流動，它驚覺或許因為這樣，他才全然不受這個世界的箝制。佇立於它眼前的這個人，已經完完整整脫離了「它的世界」，不受「它的法則」支配。
陪伴聽見他沉穩的聲音說：「如果你是雙生之間的『陪伴』，那麼我即是你的反義詞，這樣子想的話，你或許可以稱我為——『孤單』。」
不知道為什麼，陪伴突然覺得，它一直以來視為無用的人類的語言，那些抽象而流動不定的語意，人類試圖用語言符號捕捉所指之物的嘗試，原來並不只是徒勞一場。在反覆推敲之下，或許千百萬人裡真有那個一個，可以爬上語言構築起的高塔，拆解重重迷霧，終得一步步逼近真實。
「孤單？」它輕笑。「說得真是不錯。只可惜你要的答案，我沒辦法給你。」
「難道不是你的決定嗎？倘若這是『你的世界』。」
「確實，我是世界運行的法則，而在這個前提下，我的存在不需要任何理由，不需要任何論證。所以，你的『為什麼』是毋需回答的問題，是無意義的提問。」
對方陷入了深思。陪伴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但它決定給予一些提示。周遭遠古記憶的碎片，齊聲鼓動著，彷彿也回應著這份莫名的激動與企盼 。
「與其探問現況的成因，探問雙生為什麼存在，何不想辦法說服我，為什麼我的存在需要質疑、需要挑戰？」
他嚴肅的神情上總算浮現一抹笑意：「既然如此，我們從幽靈談起，如何？」
看著對方眼底綻放的神采，陪伴不禁暗自思忖，人類真是極其固執，卻又極其善變的生物。在他開口闡述以前，它細數著又是第幾片雪花沒入了漆黑之中，到了那一頭，化為暴風雪的一部份盤旋在「它的世界」裡的山巔，常年凍在那兒，像是人類最珍貴的眼淚。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