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囉，這裡是咖哩。
我記得前陣子寒假時說過，我正在著手一篇30000字左右的短篇，那就是目前看到的這篇了，既然都完成了，那我便貼上來ＸＤ
這篇故事是我一直都想寫，但因為各種原因遲遲沒有下手的題材。某方面來說，這可以視作目前連載中的長篇「嗥月」的相關作品，因為設定上兩篇的確是同一個世界觀；也能夠完全當作獨立作品來看，因為故事上、設定上都完全沒有關聯。
看起來很像幹話，但那的確應該這麼說。這個世界觀還有很多我想說的故事還沒說，還有很多不同的地點之類的還沒出現。總之，就算我說這篇是跟「嗥月」同一個世界觀，不相信的人應該也挺多的ＸＤ
不過總之，這篇應該是沒有讀過我的長篇也能看得懂的作品。還有很多想說的，但那都留到最後再說吧，總之希望你們喜歡這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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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賽格．海毗克斯屏住氣息。
他沉住氣，調整呼吸，搭起箭矢，蜷起身子採取蹲踞姿勢。他的一頭淺綠色短髮在風的吹拂下顯得雜亂，藤蔓、花絲、樹葉覆蓋在上頭，深綠色的樹葉披風在風中飄揚，好似一叢矮灌木。
他試著將整個人融合在森林的一片深綠之中，緩慢移動，降低生命體的一切特徵。賽格試著偽裝成森林，試著融入森林，試著成為森林。所有艾爾芙皆由森林而生，終將回歸森林。他們與森林是一體，只要賽格想，他隨時可以在翠綠的顏色中消失無蹤。
冷靜。你可以做得到，就和練習一樣。你在這片林子裡練習了上百上千次，這次也同樣如此，不過是那無窮大數的其中一個變異。
他移動身子，把行動時的聲響隱藏在風吹的窸窣聲裡頭。賽格的眼睛從未離開目標，他知道自己要去哪兒，要做些什麼，要怎麼完成。
賽格揚起弓箭。
他瞇上單眼，視線隨著箭尖向前延伸。他在心中默算與目標的距離，估計著大概要把弓上移多少才能準確目標。賽格的視線從未離開那頭野獸，看著牠毫無戒備的樣子。
創生者河母，我要從妳那兒把這生命拿走了。
儘管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狩獵，但每次即將放出箭矢前，他還是會為此感到一陣噁心。所有的生命都由河母所生，最後由岩父收回，萬物有著同樣的初始，同樣的終末，他們理應平等。
然而像他這般的艾爾芙，卻站在制高點的位置，奪去其他物種的生命，只為自己苟活。
這是哪門子平等？儘管他被教育過許多次，真正的平等不應只由誰狩獵誰來衡量，倘若他們不狩獵，只會落的饑荒而死的下場。那樣的話只是自取滅亡，踐踏河母賜與的平等機會。
強者狩獵弱者，弱者反抗強者，這是定則。但就算是被狩獵者，也不代表處在下位，所有的生物會自己找到出路、找到能存活下去的方式。自然的能量在每個物種的存活方式間循環，生生不息。這才是平等的真諦，而不是只看見表面。
但那畢竟是信條，是所有艾爾芙傳承下來，所教導他們的事物。實際上，狩獵時感受到的又是另外一回事。不管怎麼說，每當箭矢飛出，他就又奪去一份生命。
所有的生命都是自私的。
賽格回過頭，向後頭的另一個艾爾芙比出手勢致意。
他們也不意外。
他屏住呼吸，穩定握弓的手。
但自然之所以能生生不息，便是建立在所有的生命都是自私的，想要過著對他們完美的生活這大前提下。
箭矢飛出，破空而至。
「這是獻給你的，岩父。」
02.
「你為什麼會想成為巡林者？」
賽格總是在想著，他應該幫自己與索倫的故事想一個好的開頭。而不管他怎麼想，從哪個角度切入，最終總是覺得，這句話才是最適當的開場。
他實在很想將這句話當作他與索倫的第一次對話，這樣說來更有標誌性，而且與每個傳奇的開場白更相似一些。待他真有哪天成了巡林者中的英雄，他可以這麼向那些年輕艾爾芙說起故事。
但實際上，當他收起那不切實際的英雄主義，仔細思考事實，賽格總會發現，老師向他說出的，真正的第一句話會是更好的故事開頭。更方便別人記憶，也更符合現實。
「又一個擾人清閒的渾帳。」
索倫梳起他的一頭灰髮，從草鋪上起身，在一旁牆上掛著的長弓隨手取下，走出他的木造小屋，離開前不忘在箭桶中抽出一把箭矢。
「還愣在那裡做些什麼？跟出來難不成還要我指示？」
那灰髮精靈單手靠在門框上頭，另一手朝他揮了揮，十足不耐煩的樣子。他瞇起眼睛，掃視賽格身上的簡陋裝備，眼神宛若他從未見過的高聳巨林。
賽格連忙將弓箭背上，跌跌撞撞的跑向索倫旁邊。
「你知道我找你要做什麼？」
「會親自跑來找我，還表現的畢恭畢敬的，還不都是你們這些獵不到獵物的年輕獵人。所以我才叫你跟過來。」索倫將手枕在後頭伸展，每個動作皆充滿了輕跩，「與其要我幫你打些東西好回去交差，不如親自教你們如何打獵。」
「我不是為了那個而來──」他小聲的咕噥著，以此生最卑微的口氣向巡林者糾正他的錯誤。
「怎麼，我猜錯了不成？」索倫斜眼瞧向他，好像在看著小動物。
「我想成為巡林者。」他幾乎是將整句話悶在嘴巴裡說出來，但儘管是如此的音量，傳到索倫的耳中仍然如雷鳴一般。
「你剛剛說什麼？等等，我沒讓你再說一次的意思。」索倫瞪大眼睛，「我的意思是，你不是亞爾夫這兒的精靈，沒錯吧？」
「亞爾夫？」他皺起眉頭。
「你果然不是。」索倫嘆了一口長氣，指向一旁樹林的正中央，方才的銳氣消逝無蹤，好像變了個人似的，「亞爾夫是樹的名字，也是這裡的名字。那棵樹就在那頭，是沒剩幾棵的亞斯克，你一眼就能認出來。」
「『萬物之傘』。」
「你說什麼？」
「那棵樹，亞斯克。」賽格眨了眨眼。
「我在這片林子活了幾百年，從來沒有聽過這個稱呼。」索倫聳肩，「也罷，這讓我更確定了，你不是這兒的精靈。已經很久沒有艾爾芙想成為巡林者了。」
「為什麼？」
「付出的太多，得到的太少。如果你三不五時就要被叫出去幫忙狩獵，或是監看你負責的樹林，卻只給你比獵人多一點的酬勞，誰還要做這些工作？」
「可是巡林者是一個備受景仰的工作。」
「哈！」索倫嘲諷似的大笑出聲，「如果景仰能讓生活過得更好，你應該去學習如何當個德魯伊，而非巡林者。事實上，能讓我們真正打定決心投入一份工作的，還是食物和錢。景仰這種不能當飯吃的東西，到頭來只會被丟到一旁去。」
「可是我從『外圍』來，所有的艾爾芙，都說著要成為一名巡林者。他們說，『中央』不必擔心入侵的人類，以及越來越少的林子。『萬物之傘庇護所有生命』。」賽格咕噥道。
「怪不得你不知道真實的情況，也只有人類才會取那種彆扭的名字。從很久之前，巡林者就少了。用更少的酬勞，需要獵物可以請獵人、需要守衛森林我們有衛隊，誰還需要巡林者？」
「可是一定有巡林者可以做的事。」
「當然有，那就是獵人和衛隊不肯做的事。擊退太危險的生物、狩獵大型的獵物。也只有衛隊和獵人處理不來時，才肯乖乖拿出金子來請我們做事。」
「那樣就好了。」
「你說什麼？」索倫用手指掏了掏他的尖耳，「這次我是真的沒有聽清楚。」
「我說，」賽格重複了一次，這次放大音量，「那樣就好了。我不在意給我多少金子、多少食物。只要我還吃的飽，有衣服穿，就足夠了。我想成為巡林者，只要還有人在做這樣的事情，我還能傳接下去，我就想成為巡林者。」
索倫愣了兩秒。
那段沉默弄得他有些不舒服，他忍不住抬頭，看著索倫的臉。那是他第一次有機會看清楚他的長相。一頭灰色的長髮在空中飄舞、散亂，在林蔭泛著光彩，像是不知道哪種寶石的顏色。他的臉上滿佈著大大小小的傷疤，卻不損幾分堅毅。
索倫被他的話語嚇得正著，但不知為何他知道，那並不是因為索倫認為他愚蠢。
打從那一刻起，索倫就成了他眼中巡林者的標準形象，也是他的榜樣。
「即使你除了任務完成歸來那剎那的尊敬，其餘一無所有？」
「我不在意。」賽格撇開眼角，「因為我就算得到了每個艾爾芙的尊敬，我也還是一樣，一無所有。」
「嘿，孩子。」索倫伸出手，撫上他的額頭，「即使你現在說了這些話，但那不過是故作堅強。所有的精靈都想成為自己所想成為的模樣，你想成為巡林者、有些精靈想成為德魯伊、成為獵人。但這些夢想畢竟還是得建立在現實之上，否則那都是風中的蒲公英，落在貧瘠之地上還是只能落得花謝。你要有這份認知。」
他看了看賽格背上的簡陋弓箭，揚起一抹笑，「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賽格。賽格．海毗克斯。」
「那好，賽格，跟著我過來。」索倫伸展背脊，向前走去，「還楞在那裏做什麼？」
賽格跟上索倫，調整繫帶，把背上的弓箭又繫的緊了一些。
他那之後跟著索倫，學習如何做個巡林者。他們在森林裡巡視、練習箭術。大部分時間，索倫都在海姆──他說那是「家」的意思──裡面，四處看看有沒有什麼值得一去的工作。
正像他說的一樣，索倫的工作並沒有什麼太過困難的地方，只有特別時候，他會抄著弓箭，急急忙忙的不知道要去哪兒。賽格曾有一次哀求索倫帶著他一併，但索倫輕拍他的頭，笑著和他說，那是巡林者的事務，而他還不算是一名巡林者。
「我也應該算是一名巡林者！」他朝索倫抗議道。
「才不，你上次練習潛行時，連小妮莎都找的到你。」
「可是你不讓我跟去，我永遠都不會清楚真正的巡林者都在做什麼事情。」
「真正的巡林者是──」
「是海姆之盾，亞斯克之子，保護整個亞爾夫。我聽你講過好幾次了，但從來沒見過那是什麼樣子。我甚至連亞斯克的樹枝都沒碰過。」他小聲嚷嚷，不斷的在索倫面前跳著，想讓索倫感受到他是十分認真的在抗議。
「我們是海姆之盾，保護亞爾夫的所有人，當然包括你。只要在亞斯克的林蔭下頭，所有艾爾芙都是亞爾夫的居民。巡林者不能讓你冒任何一點風險，如果你練箭的時候多認真一點、潛行的時候多試著專心一點，總有一天會有機會的。」
索倫將他哄回他的草鋪上頭，「賽格，你聽過賀瓦格爾沒有？」
「賀瓦格爾？」
賽格歪頭，順著索倫的眼神看去。巡林者盯著牆上燃燒著的火把，朝下頭映著火光的小池塘隨手一比。賽格瞇起眼睛仔細觀察，但他除了湖面上的瑩瑩星點、透過亞斯克的樹葉所滲透下的幕狀月光之外，什麼都沒看見。
他沒有繼續追問索倫，只是看著他泛著紅光的灰髮，以及映著星點的綠瞳。他知道索倫會回答。
「你覺得，在你認為，賀瓦格爾會是什麼？」
那名艾爾芙只是再問了一次同樣的問題，沒有回答。他知道索倫會回答，但索倫卻知道他能得到答案。
「池塘？」
「是。賀瓦格爾是一片大池塘，比這個要大得多了。下頭的這個池塘，在賀瓦格爾的面前，只是像小水漥一般。亞爾夫依靠賀瓦格爾的水維生，因此才能成為亞斯克。所有的水都從賀瓦格爾而來，而且終將回歸賀瓦格爾。」索倫起身，抓起門旁的火把，「這上頭的火光足以照亮這個房間，但星星的光芒能夠照亮整個世界；這片小池塘或許夠整個海姆的人生活，但賀瓦格爾能夠哺育全部的艾爾芙。我、你、小妮莎、蘿絲鈴、史匹格爾、河母、岩父、所有精靈。」
賽格沉默，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索倫的話還沒說完，他總有這個感覺。巡林者嘆了一口長氣，坐回他原先坐的樹幹上頭，他看著西方，月亮沉沒的方向，眼神像是亞斯克的巨幹。他從來沒有在索倫的眼神裡解讀出什麼過，那是用言語或對話無法描述的，像是經驗、或是回憶。
「只有巡林者才能去那兒。」索倫吐出這一小段話，「應該說，只有巡林者才能在活著的時候去那兒。所有的水都從賀瓦格爾來，終將回歸賀瓦格爾；所有的生命也都從森林來，而且終將回歸森林。」
「索倫也會去那邊嗎？」賽格試著發問，然而話才剛出口，他就發現問的方式十分差勁，「我是說，活著的時候。」
「會。應該說，想要不去那邊也難。這待到你真的要去那邊時，你就會知道了。你總有一天要去那兒的，現在該做的是，學習怎麼成為一名巡林者。」
「我什麼時候才會過去那兒，過去賀瓦格爾？」
「怎麼，期待嗎？」
「不，我想晚一點才過去那兒。」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精靈想要晚一點成為巡林者。」索倫輕笑幾聲。
「我想要保留期待的感覺。如果半吊子的精靈無法成為巡林者，一定得經過一段時間的話，那我寧願選擇更久的等待。期待會把我推往更好的地方前進，所以我想要晚一點才過去那兒。」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成為巡林者的時間還沒那麼快，但也不會如你所期望的那麼晚。你會成為一名巡林者，就如你所期望的那樣。等到你發現的時候，已經早在不知不覺間轉化成了我們的一份子，和你現在來到亞爾夫，有著在這邊的身分一樣。」
「我會成為像索倫這樣的巡林者嗎？」
「是的，總有一天。你會變得跟我，或蘿絲鈴，以及史匹格爾一樣，成為真正的巡林者。你和小妮莎都一樣。到時候你或許會有著對達成目標的滿足感，但我想更多的會是感慨，那時你就回不來了，回不來現在這樣單純的情況。」
「索倫也曾經像我一樣嗎？」
「不管是哪個精靈，都曾經像你這樣的。我也不例外，在你這個年紀時，我甚至還不清楚我之後會成為怎樣的艾爾芙，在要當個獵人還是巡林者之間猶豫不決。」
「但你最終成為了個巡林者。」
「老實說，我到現在都不清楚這是不是正確的選擇。但沒錯，我成了巡林者。」
「那樣就是正確的決定。」賽格眨了眨眼。
「就你看來是的。」索倫微笑，「我享受著景仰，有著其他精靈沒有的特權，但卻只能求衣食無虞。」
「所以你也曾經有個老師？」
「我有，但他回歸了。」
「回歸？」
「回歸就是回到賀瓦格爾了。我們從森林而來，奪取森林的物品，最終也將返回森林。我們欠森林許多，肆意的從它那兒拿取自己想要的事物，但總有一天要還。所有艾爾芙都欠著債，那些債追逐著生命，最終要用命來還。從森林得到的，最終都會還回森林，包含我們的生命。」
「所以，所有巡林者到賀瓦格爾去的時候，都是在找他的老師嗎？」
「或許吧。」索倫聳肩，「你可以這樣想。」
「那麼，等到索倫也回歸的時候，我會一直到賀瓦格爾找你的。」
「那你最好好好記下來，否則要是真有那天，你卻忘記了，我會白等好一段時間的。」索倫輕撫他的頭。
「我不會忘記。真有那天，每次我到賀瓦格爾，我都會找你。找不到你我就在那兒等，等到你出來為止。」
「真是那樣的話，我會很高興的。當你成為巡林者，你就不得不去賀瓦格爾。該去的時候，你會知道的。」
索倫吹熄牆邊的火把，也躺到自己的草鋪上頭，伸展了下身子，然後靜了下來。他張嘴的聲音在幽暗的房間內無限放大，就像試圖把這句話銘刻在賽格的記憶中一般。
「賀瓦格爾是根源，它會記得你。根源不會拋棄任何一個由它而生的事物，它無時無刻的在呼喚你，而真等到你該去的時候，你會知道的。」
03.
賽格是旅行者。
比起旅行者，他更喜歡用更為抽象的詞來形容自己，例如「蒲公英」或「浮萍」之類的。他總覺得這樣說起來更加詩意，有著敘事曲般的色彩。也是因為如此，他總是想要把自己與索倫的故事化為一曲詩，在所有海姆間傳頌。
但無論用什麼詞來形容自己，他所想要表達的事物都還是一樣的。他從「外圍」來到「中央」，好像在追尋著什麼，宛若一絮棉，尋找生根的定所。
他曾經想過，如果在這個海姆，甚至整個亞爾夫，都沒有人願意指導他成為巡林者，那他會如何。但他無論如何思考，最終永遠只會導向一個答案──如果沒有人願意教他，他會收拾行囊，前往下一個海姆，直到真有那天為止。
就像在風中飄散的落葉一般。
但他遇見了索倫，讓他在這兒有了歸所，於是他成了巡林者，成了像索倫那樣的艾爾芙，亞斯克之子。他曾經想過，為什麼自己就是那麼執著，非得成為巡林者不可。但無論他用哪個角度切入問題、想了多久，都得不到一個非常肯定的答案。
根源會呼喚著你。
距離那個夜晚已經過了許久，但索倫對他說的話仍然在腦袋中，絲毫沒有消逝的跡象。那之後索倫再也沒有對他說過一樣的話，只是如同往常般進行巡林者的訓練，但那句話就彷彿真的烙印在他腦中一樣，抹之不去。
那句話就像他長久以來尋覓的解答，回應了他沒辦法解開的問題。但他還是不懂，不懂為何根源呼喚著他、不懂為何他要回應根源的吸引、不懂根源為何物。
索倫也曾經像他這樣思考這些問題嗎？說起來，他對索倫了解的還很少，幾乎可說是一無所知。索倫從未跟賽格說太多有關他的事情，每次他提起，索倫總會帶離他的話題，或是拐彎抹角，而不正面回答。
他以前從不在意這些，但隨著他成長、成為巡林者，這些問題卻漸漸浮出，像湖底的氣泡，但揮之不去。
「賽格。」
妮莎在呼喚他。
賽格拎起長弓，抓起一把箭矢，將一把匕首插進他的腰帶裡頭，走出房間。那留著一頭綠長髮的巡林者就在外頭等他，她皺著眉，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
「怎麼了？」
「史匹格爾。」她做了一個深呼吸，嘗試吐出一句完整的話，卻做不到。她的嘴唇顫抖著，反抗她的命令，最終只能吐出一個單詞。賽格分不清楚是奔跑的疲累，或是其他原因令她如此。
史匹格爾。那名年長的巡林者，他成為巡林者的時間甚至比索倫，或是妮莎的老師，蘿絲鈴還要早。妮莎提到他，讓他感到些許意外，史匹格爾向來是最有經驗、最不必令人擔心的那位。
「史匹格爾怎麼了？」
「他、」妮莎又做了一個深呼吸，「他回歸了。」
這次換賽格皺起了眉頭。事情來的太突然，他不知道自己該擺出什麼神情、採取什麼態度才好。一瞬間諾多情緒湧向他，宛若湍河裡的暗流，令他措手不及。
史匹格爾回歸了。
他回到賀瓦格爾的湖水裡頭，回到亞斯克裡頭，回到森林裡頭。比他、比妮莎、比索倫，或是蘿絲鈴還要更早，回到了根源。
他和史匹格爾的關係僅止於認識，但剎那間，一個身邊的人被森林召回，也是同樣的令人無法接受。賽格想著，他再也無法看見那略微斑白的頭髮、那令人安心的微笑，突然覺得自己與森林的距離好遠，好似隔著一整片的湖泊那樣的遙遠。
「在哪邊？我的意思是，他在哪兒回歸的？」
他裝作鎮定的吐出這句話，甚至不清楚為何自己要擺出一副鎮定的樣子，賽格只是覺得，索倫會這麼做的，他永遠都是那麼的鎮定。
「西邊、老師發現他的時候、他正在和拉塔西亞搏鬥。」妮莎斷斷續續的吐出好幾段話，他走近那與他年齡相仿的巡林者，發現她的脖頸在顫抖。他輕撫妮莎的長髮，試著讓她冷靜一些，卻忽視自己也同樣駭然的事實。
「我沒事。」妮莎深吸一口氣，「我只不過是被突然發生的事情嚇到了。」
她緩緩撥開賽格的手，向他露出一抹充滿無力感的笑容，「謝謝你，賽格。」
「我們應該過去那兒，索倫和蘿絲鈴會在那兒的。」賽格蹲下身子，好迎合妮莎那低垂的眼簾。他看見妮莎點了點頭，但他正打算領著妮莎一同前行，那巡林者卻又搖了搖頭。
賽格這才發現，他能和妮莎一同訓練、比賽著誰的潛行技術比較好，喚著她小妮莎的日子已經過了，她和他一樣，成為了巡林者，被根源呼喚著。
就在他還沒發現的期間，事情早已變化許多，他失去了一些東西，卻又得到了一些。正像賽格那晚說的，成為巡林者的時間沒那麼快，卻又不如他期待的那麼久。
而且，比他的期待快多了。
他絲毫還沒做好準備，就已經成了巡林者，得處理那些工作，那些報酬除了景仰之外一無所有的工作。他感覺自己就像被硬是拉出蛹，還沒轉化成蝶的毛蟲，翅膀還未堅韌便被求著得飛。
他和妮莎兩個艾爾芙在森林間擺盪、疾行，繞過幾叢矮樹叢，又躍過幾處溪澗，剎那間一股腥臭將他硬是拽了過去。他的眼角瞥見一片樹林，深褐色的樹幹上滿布腥紅。
紅色的液體彷彿顏料，揮灑在樹林之間，將深翠染上了幾點緋星。腥味，以及拉塔西亞的體味衝上鼻腔，時時刻刻提醒賽格所見即是真實。他在林木的間隙中看見了索倫那頭灰髮，他手上的匕首沾染上鮮血，鮮紅與暗褐交織在一塊，黏稠著在刀間無限延伸。
賽格在索倫旁邊停下，仍然微微喘著鼻息。妮莎在路途中央早已調整好了狀態，看起來就和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他有些佩服這樣的能力，換做是他，只能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在心中武裝自己，不將真實顯露出來。
他絲毫沒想到史匹格爾回歸的現場會這樣的觸目驚心。
拉塔西亞的毛皮、幾塊染血的肉塊散布在這片森林裡頭，血液噴灑的到處都是，混在一起，分不出哪邊是誰的。皮衣、斷了頭的箭矢、幾縷泛白的毛髮，處處顯示了史匹格爾在這處慘鬥的事實。
他至少讓那頭野獸付出了慘痛的代價。賽格試著讓史匹格爾的回歸顯得更有意義一點，即使實際上他仍然在那場戰鬥中落敗。
「你們至少應該殺了那頭拉塔西亞。」他向索倫抗議道，後者露出他無法理解的神情，賽格甚至連他是不是真的為史匹格爾感到不捨都不清楚。過了這麼一段時間，他依舊無法在索倫的眼神中找到什麼，如同他未見過的北境冰寒烈風。
「沒有那個必要。」索倫冷冷的回應道，他皺著眉頭，盯著染血的地面。
「史匹格爾值得擁有那兇獸的頭。」妮莎咕噥，賽格在後頭附和她的說法。
「那頭拉塔西亞是史匹格爾回歸的橋樑。」蘿絲鈴露出溫柔的笑容，相較索倫，這位女性巡林者顯得更好懂一些，但仍然不是賽格能理解的範圍，「我們狩獵其他生物，牠們同時也在狩獵我們。史匹格爾輸給了牠，我們沒有資格宰殺戰勝者。牠會把史匹格爾帶回森林，讓他回歸。」
他們又看了那個地點許久，賽格直到最後，都不知道自己應該擺出什麼表情，所有的情緒糾結成一塊，捆成一團令人摸不清的混沌。他應該感到傷心嗎？但回歸理應是自然的一環，沒什麼好傷心的。
但是，如果不傷心的話，又像是他與史匹格爾的感情，全被丟到森林裡頭，不引起任何迴響。他不清楚自己應該怎麼做，索倫會讓他不要太過傷心，但索倫是索倫，他是他。
「夠了。」索倫宏亮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也打斷所有人的。他舉起右手，好像要為這段沉默作結，「我們知道，史匹格爾是在這兒回歸的，我們會記得，這樣就夠了。」
「所有巡林者今晚都會到賀瓦格爾。而史匹格爾，只是找了我們一步到那兒，這樣而已。」
那時候，是他第一次，確切感受到，根源在呼喚著他。
當天晚上，所有巡林者都到了賀瓦格爾。
賽格不是第一次到這兒，但每次他來到賀瓦格爾，感覺都像是初次到訪。所有的景色都在變換，植林生長、藤鬚垂落，湖面那變化無常的光影好像沒有重複的一天。
亞斯克的巨幹延著湖岸生長、向上攀升，分支出的綠色棚傘壟罩穹頂，只繖落細絲狀的月光。遠處海姆火光閃耀，隨著風搖曳，又在四周的葉隙間若隱若現。
初次到根源時，索倫以為這兒會是充滿了林香、有著遠古氣息的一處池塘，一片艷綠是無可替代的顏色，就像焰心的紅、夜晚的黑。但當他真的到這裡時，才發現其中的顏色不如他所想的無可取代。綠色混著青、混著紅、混著黑，調和在一塊，那時他才驚覺，那晚當索倫跟他說起賀瓦格爾時，他並不是什麼都沒講，而是什麼都告訴了他。
泛著星光的夜晚、遠處搖曳的火光、亞斯克下飄散著月光的池塘，以及眼神堅定的巡林者，那就是賀瓦格爾，就是根源。真正的賀瓦格爾，只不過是比那天他們所見的小池塘更大、更壯闊、也更玄幻。
史匹格爾也在這裡嗎？
賽格也不太清楚，他回歸了根源，而這裡正是根源。索倫也說，史匹格爾比他們都早了一步回到這兒，所以他理應在這裡，在這裡看著他們。
他卻不敢肯定真是如此，儘管賀瓦格爾的泉水真能治癒傷口，但在這裡，賽格感受不到史匹格爾的任何事物，只有純粹的能量，屬於生命的能量。如果所有回歸的生命都會回來這裡，化為泉水的能量，亞斯克的養分，那史匹格爾無疑是回歸了這裡。
但如果所有的生命都被打散成為能量，湧回此處，混和成一塊，又稱得上是回歸嗎？賽格分不出史匹格爾的生命與其他能量的差異，就連艾爾芙的生命也無法從那純粹中分離。他們被教導著，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所以他們的生命能量回歸時，混和成一塊是無比正常，是自然運行的定則。
只是，當和自己相似的生命離開時，賽格卻又希望，他們是特殊的。這樣他就分得出哪個是史匹格爾，哪個是其他在更之前回歸的艾爾芙，而非全部凝結成一塊。
巡林者每次受傷時，都會回來這裡。泉水治癒一切，那些能量彌補了他們缺失的部分，又幫助他們回到原本的樣貌。賽格被教導著，正是所有生命都是一樣的，他們才能夠利用賀瓦格爾的能量恢復傷口，而不會被不同來源的能量排斥。
賽格此刻卻希望不是這樣。對他而言，根源理應是生命輪迴的原初，那些回歸能量的終點。他們前來這裡，是為了紀念失去的其他同伴，感受那些同伴的呵護，以此恢復傷口。而不是倒過來，如果他們是為了恢復自己殘破不堪的身軀，因而才來到賀瓦格爾，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賽格由衷希望，自己所屬的是前者，並非後者。因為後者讓他覺得，他之所以來到這裡，全因那些不斷滿溢而出的能量。他們為了汲取能量而來這裡，紀念同伴只是附屬用途。
這會讓他感覺，自己像個偷竊者。
他們在索倫的領導下，踏入賀瓦格爾的水中。賽格感覺雙腿一陣暖流流經，他知道能量正在觸摸他、感覺他、同化他，他們彷彿向他說著，他是他們的一份子，儘管他現在作為一個艾爾芙而離開他們，但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
賽格撇了一眼旁邊的巡林者。全部的艾爾芙都閉上眼睛，低著頭感受根源的呼喚，感受史匹格爾的生命。就連早些時候受到衝擊最大的妮莎也是如此，她早已出落得像一個真正的巡林者，就只剩賽格停留在原地，思考著這些問題，絲毫得不到解答。
他思考著，回歸到底是什麼、史匹格爾到底有沒有回到這裡、他到底應該擺出什麼表情。
但無論該擺出什麼表情，賽格想到他再也見不到那名巡林者，以及壟罩在這肅穆的氣氛下，淚水還是在眼眶裡打轉、落下，滴到根源的泉水中，與其他生命融合成一塊。
回到海姆之後，索倫並沒有在他平常入眠的時間躺上草鋪。他坐在木屋外頭，仰望著夜空的繁星。賽格在他的位置上，想著那些問題，打滾著睡不著覺。
他又在草鋪上輾轉了一段時間，最終倖然決定起身。賽格踮起腳尖，試著不發出任何聲音以免打擾了索倫，最終在他旁邊坐下，雙腳在空中擺晃。
索倫轉頭瞥了一眼，又將視線擺回空中，「你應該再去床上滾一會兒，以免傷著了明天的精神。」
「你在看星空。」賽格沒有理會索倫的要求，對他眨了眨眼，「為什麼？」
索倫嘆了口氣，好像受不了他突如其來的任性。他又盯著天空望了許久，盯著幾個特別明亮的星點，沉默了好一陣子。最後，索倫才用他那好像湖面般，毫無波瀾的聲音回答他。
「我在試著記住，所有回歸的同伴。」
賽格有些不解，「這和那些星星有什麼關係？」
「我會試著把那些天上的星點，和已經回歸的同伴作連結。」索倫說著，指向幾點特別亮的銀光，「那顆是我的導師，而那邊一群特別亮的都是我的同伴。今天史匹格爾加入了他們，他的星星在旁邊一些，比其他都還要亮。如此一來，我就會記得他們。每當我抬起頭看向夜空，或是看向賀瓦格爾倒映的星點，我都會想起他們。」
賽格也跟著仰望天空，所有的星點在他眼裡看來都是一個樣子。那些銀色的光源散布在半圓形的天蓋上，繞著中心點旋轉、閃動，這讓他不禁疑惑，那些星點並不是永恆的在同一個位置，索倫又怎麼確定每一顆星屬於誰？
「可是那些星星看起來都一樣。」
「如果把星星和熟悉的事物作連結的話，就認的出來了。就算還是認不出來，那也無妨，因為你看見那些星星的時候，一樣會想起來你想要記得的同伴。」
索倫轉過身來，拍了拍他的頭，然後繼續說下去。
「所有的星星看來都一樣，我們和其他生物也並無不同。但當你把一個特別的事物與一個平凡無奇的事物連結成一塊，那平凡無奇的事物也會開始特別起來。重點不是每一條嚴謹的連結，而是整體。星星每個晚上都會提醒我，要記得那些同伴，所以我記住了。這麼看來，我是不是記得每顆星星代表誰，好像也並非那麼重要。」
「所以索倫也會想念嗎？」賽格縮起雙膝，環抱大腿，把頭放在兩膝之間，「史匹格爾回歸之後，我突然想到再也見不到他，儘管平常的互動不算多，但還是會有些難過。我覺得那是，我在想念他。索倫也會嗎？」
「我當然也會。我們都希望自己身邊的事物是特別的，這樣才能讓我們記得。事實上，所有的生命都是特別的，也正因為這些特別之處，那些生命才顯得與眾不同，讓人記得，也讓人想念。」
「可是你說全部的生命都是一樣的。」賽格睜大眼睛，咕噥道，他還是有些不懂索倫所說的話，不能理解完全。
「沒錯，所有的生命都是一樣的，沒有貴賤，也不分階級。」索倫向他微微一笑，「但他們同時也是特別的，正因為所有生命都是特別的，所以他們都一樣；也正因他們都一樣是特別的，所以我們才會記得那些事物。」
「那假如，所有的生命都是特別的，那麼他們回歸的時候，我們不是應該要感到傷心嗎？為什麼，你說沒什麼好傷心的？」
「因為那是我們都會經歷到的過程。就像出生、成人、生病一樣，生命都在這些循環裡輪迴，不管我們怎麼逃避，它都是會到來的。孩子，你會因為同伴的成年而哭泣嗎？」
「但那不一樣。」賽格抗議道，「我們會因為出生、成年而開心，是因為他得到了更多權利，有更多事情可以做；生病和回歸卻不一樣，他們失去了許多，有不清楚多少的東西，在那之後他們都享受不到了。」
「但回歸卻不一定是一種失去，有生命回歸到根源，才有生命從根源出現。你想想，如果全部的生命都不會回歸，那會是什麼情況？過多的生命爭搶著食物、水源，最後只會得到一片荒蕪。」
「可是索倫你說，那些生命都是特別的。那些生命回歸之後，他們特別的部分也一起消失了。」
「但那些因此而生的生命也是同等特別啊。」
賽格停了下來，思考索倫的話。他眨眨眼睛，試圖說服自己史匹格爾的回歸並非什麼令人傷心的事物，但他做不到。每當想到他之後再也見不到那些回歸的事物，一股面對未知的惶恐便驟然而至，賽格知道自己並不想讓那些事物消失，但他做不到。
眼眶再度濡濕，他這次在索倫旁邊，在海姆裡頭，決定不再遮掩自己的情緒，不再假裝自己毫不在意。他不想要同伴回歸，不想要根源奪走身邊的那些巡林者。即使索倫一再的跟他說那些事情，說著他們遲早會回歸，說著回歸並不是什麼值得傷心的事，但實際遇到時，卻依然擋不住那悲傷的暗潮。
他雙手摀住臉頰，遮住落淚的雙眼，試圖不讓索倫看到他在哭泣。但身體卻出賣了他，軀體的顫抖、喉頭的抽動，全都代替了他向索倫告知這件事情。賽格感受到背上那規律性的輕撫，知道自己果然瞞不住索倫，於是索性放開了遮住臉的雙手。
眼淚從臉龐滑下，滴落空中。它在空中劃出一道輕盈的軌跡，反射著月光，散射出幾分晶瑩。淚珠中映照出的黑夜清晰可見，上頭繁星無數，和賽格還沒解開的疑問一樣多。最終落在底下的土壤上方，被花草給吸收，終將回歸賀瓦格爾。
「我只是、我只是，很想念，史匹格爾──」賽格盡了全力，想要說出完整的話語，最終卻只吐得出此般破碎的句子。
「孩子，我也是。」
賽格沒有看到索倫的面容。但即使如此，他知道，索倫應該是在笑著，他露出的是他曾經看過的，那無比溫暖的笑容。
即使史匹格爾再也不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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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後記不知道要講什麼ＸＤＤ
這篇是我一直都很想寫的故事，我很想要創作出這種調性的作品，而前陣子我剛好有了這個機會，所以這篇就誕生了。不過果然，目前似乎離獨自作出這樣的文章還有點難，在創作過程中我得到了一些建議，參考了一些文章，又仔細審視我想要的到底是甚麼，想要傳達怎樣的思想。
這同時也是我一直在想的問題，我常常在思考那些有關生死觀的問題，因此這些東西也不斷的出現在我的故事中。不過說的好聽，實際上我也找不到自己真正滿意的解答ＸＤ
或許你在這篇故事中可以看到其他我參考故事的影子，那些的確對我而言幫助很多，不過我還是希望並沒有那麼明顯，我希望，這篇是我的故事，就算參考了其他東西，那也是消化過後再出來的，我的東西。
不過說到底，還是不能獨立寫出故事的我果然還是需要磨練ＸＤ
那麼這次到這裡，其實這篇故事我已經寫完了，全篇有三萬左右所以分成三篇放。剩下的部分我打算一周一周放上，希望這邊的更新頻率是讓人滿意的。
創作內容
關於人、翼人與遺忘（寫實偏魔幻）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