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過的所有地方之中，圖書館是我最熟悉的。
星期天的上午，天空難得晴朗，沒有令人陰鬱的霧霾，而是耀眼、炫目的陽光。我低頭看了手錶：九點三十分，圖書館已經開門三十分鐘了。
與都會區的圖書館不同，閱覽室裡的陳設有點年紀，座位、裝潢也不若市區總館的現代化。郊區圖書館的附近，有小學，還有居住許多老者的眷村，進而影響裡面的氣氛……其實說是影響也並不大，偶爾雖有小孩的喧鬧，但從未干擾到我的閱讀時光。
學生時期，平日的時間都留給了學校與補習班，週末我鮮少出去遊玩，時間幾乎都泡在圖書館裡，讀著家人要求的參考書。
我不喜歡二樓的自修室，不論讀書氣氛有多好、室內在怎麼明亮，心裡卻感覺那裡活像個課本推砌而成的陰森墳場。人們坐在這裡，埋葬的，是自由與快樂；留下的，只有憂鬱和沉悶。
「還有公民學、管理學，這怎麼讀得完啊……下禮拜就要考了……」
位在靠窗的書桌，一個身材擁腫、頭髮雜亂油膩、戴著厚重眼鏡的人，手邊堆著數本磚頭書，螢光筆在單調的紙頁上畫下一橫又一橫。我走到他的背後，盯著那張臉……看年紀，他可能大學畢業一陣子了，眼眶上的黑眼圈代表著長時間熬夜；那無神的雙眼裡，只剩下枯燥乏味的「考試重點」。
印象中，他讀的這段好像有一行句子，是每屆必考的重點……算了，別那麼雞婆，好心的建議除非是補界教師開口，尋常人的話老是被當耳邊風。
我拍了拍那人的背，期望他今年能夠金榜題名。那名考生全神貫注的樣子，好似我不存在一樣，就算現在防火警報響起，他可能也無動於衷吧……那是我一生都無法達到、也不願去達到的模樣。
推開玻璃門，外面的閱報區是我習慣的自修之處。比起和同年紀的學生一起讀書，老人在多半時候更能給我安寧、沉靜的感受，讀書效果有沒有加倍，我是不知道，而那也不再重要了……
陣陣的咳嗽聲從樓梯間傳來。只見一個身形佝僂、穿著隨便的老者，正扶著欄杆顫抖，右手放下了裝滿空瓶的布袋，摀著自己的嘴。他的頭已經禿的連一根白髮都沒有，滿臉的皺紋在咳嗽時扭曲在一塊兒，看起來更為猙獰。
我認得他。
平時他都是這副打扮，渾身還散發著濃烈的汗臭，讓人不禁懷疑他到底多久沒洗澡了？然而，今天的他卻異常地沒有任何味道，真是奇怪啊。
在他的身後，站著一個與老者完全相反的人：一身筆挺的卡其色西服、身材高壯、拄著雨傘的中年男子。他的相貌平凡，是個看過一眼之後，可能過了幾秒就忘記面容的人。他對我，還有老者淡淡的微笑，而我也點頭回應。
須臾，咳嗽停了下來，老者回頭看了看他，也抬頭看了樓梯上的我，最後提起袋子，準備上樓進行例行的裝水工作。明明飲水機旁的標語，清楚地寫著不能帶水，但管理員卻未曾上來阻止過。
「你剛才在袖手旁觀，對吧？」我讓了一個通道給老者，隨即下樓來到男子的面前。「難道不能做些什麼嗎？」
「很抱歉，我無法幫助任何人。」他頓了頓。「你不也是嗎？」
「唉……你說得對。」我長嘆一聲，邁開沉重卻又輕盈的腳步走向一樓。「我也無法幫助人了嗎？」
回到一樓，這裡是我最喜歡的閱覽區，所有的書籍都在這裡。暑假若是沒有課業纏身，我會找一個角落、一本厚厚的小說和明亮的窗台，坐在那兒度過炎熱的一天。當然，會這樣想的人並非只有我，母親帶著小孩、中老年人帶著平板或手機，大家都是一樣的心思，在免費的冷氣房裡避暑。
「人一多，就會變得悶熱，果然圖書館還是少一點人比較好。」我對著眼前的景象感慨，一旁的人卻充耳不聞，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螢幕和紙頁。
「冷氣開太強，外面不就會更熱嗎？」男子的手裡，拿著樓上閱報區的報紙，讀著往後一週的氣象預報。
「說也奇怪，今天你一來，我反而不覺得熱了……就算在外面也一樣。」
從童書的閱覽區，走到我專屬的窗台，我聽到了不少聲音，卻沒看見有人張開嘴巴說話……
「唉……這孩子又把書撕破了，該怎麼辦啊……」一位少婦手裡拿著金銀島，看著小男孩在書櫃之間爬來爬去。
「拜託……一定要抽到傳說卡……」看起來宅宅的高中生瞪視著小螢幕，手指滑過去時不斷地顫抖。
「上次是哪個豬頭排的，都沒按照編號……」穿著圖書館義工背心的小學生，踩著凳子，不耐煩得把順序亂掉的書籍排好。
當我經過的時候，他轉頭看了我和西裝男子，露出疑惑的表情，隨後他又把注意力移回自己的工作上。
「這本『川端康成集』是在世界文學那一櫃，不是日本文學喔。」臨走前我對那孩子輕聲囑咐，希望他也別成為把書本放錯地方的豬頭。
「你記得真清楚。」男子柔聲地讚許。
「沒辦法，誰叫我太愛這裡了……甚至我喜歡到，把我心愛的人，帶來這裡過。」
回頭望向窗台邊，我那專屬的寶座上，披著素色衣裳的長髮少女，駐足在陽光的照映下。纖細的素手，捧著兩本精裝書。當我走近的時候，圖書館彷彿被人施了魔法，除了女孩低聲地呢喃，周圍沒有其他的聲音了。
我怎麼能夠把你來比作夏天？
你不獨比它可愛也比它溫婉：
狂風把五月寵愛的嫩蕊作踐，
夏天出賃的期限又未免太短：
天上的眼睛有時照得太酷烈，
它那炳耀的金顏又常遭掩蔽：
被機緣或無常的天道所摧折，
沒有芳豔不終於彫殘或銷毀。
但是你的長夏永遠不會彫落，
也不會損失你這皎潔的紅芳，
或死神誇口你在他影裡漂泊，
當你在不朽的詩裡與時同長。
只要一天有人類，或人有眼睛，
這詩將長存，並且賜給你生命。
威廉‧莎士比亞 十四行詩 《我怎麼能夠把你來比作夏天》梁宗岱譯
語畢之時，我已淚如雨下。我讀過這首詩數十回，卻沒有一次如女孩親口朗誦時那麼令我動容。回想往日的時光，我們相識、相知、相惜，在眾多書櫃之間漫步，找尋著那一次又一次感動我們的名家著作。
女孩輕輕地將書擺在陽光下，雙手合十一拜才離去。轉身的那一刻，我看著她蒼白的臉龐留著兩道淚痕，眼神中的哀傷，讓我好想要擁抱她、在她懷中傾訴我的思念與惆悵。
在女孩穿過我的身體離去之後，坐在書櫃上觀望的男子，才起身跳了下來。
「她知道我喜歡莎士比亞的詩……」我帶著他走向前，輕撫著女孩留下的兩本書。「而這本『羅生門』，是我第一次帶她來的時候，親自為她找到的書。」
「她並沒有忘記。」我拭乾了眼淚，對著西裝男子─天使說：「或許，這個結局並不算太糟……」
「好壞見仁見智，但我欣賞你們的感情，還有她懷念你的方式。」天使與我目送女孩離開之後，也帶我走出圖書館大門。「還有什麼地方要去的嗎？」
「沒有了，天使。」坐上憑空出現的雪白加長禮車，我笑著對天國的使者說：「請帶我到另一個世界吧。」
創作內容
Through the Scope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