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沙他們一路領著我們前往鎮北的郊外，這裡雖不面海，卻仍嚐得到海的氣息。周遭依舊花團錦簇，像是等不及把來年春天的腳步召喚過來。出了鎮門口，空氣裡的味道卻有了微妙的轉變。如果說人是依存懸浮其中的某種生命要素而活，那麼愈是往伏靈井的方向走，這種人們賴以為生的無形之物卻愈顯稀薄。
「這是你說的異狀嗎？」我問著，開始感到些許呼吸困難。
「靈素畢竟不是屬於這邊世界的東西，一但破壞平衡，就會對環境造成深遠的影響。」巴沙龐大的背影沒有停下來，徑直往前走。
「但你們看起來卻適應良好。」
和我並肩走著的艾因斯冷不防開口，然而他自己也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我便成了在場唯一一個氣喘吁吁、臉色不佳的人。
走在哥哥身邊的巴莎微微側過頭來，掩嘴輕笑。「你觀察真是入微，茨威。在我們家鄉，這種狀態司空見慣，所以我們從小就習慣在這樣的環境下活動。」
她告訴我們，在卡沃斯，伏靈使並不設置陣法囚困幽靈，而是透過改變池水質地以達到禁錮效果。然而此種方式會導致世界兩邊不完全隔離，靈素與元素相互逸散到彼端的結果，就是干擾這邊世界的元素運行，連帶影響原本最適宜人類生存的狀態。
我們很快抵達了那對來自葛瓦特的雙生住的地方。這是一座磚砌小屋，門扉緊閉，就連窗簾也都仔細拉下，因此看不見任何屋子內部的陳設。巴莎走上前去敲了敲門。沒有回應。
「請問有人在嗎？」巴沙朗聲問。依舊沒有回應。
距離屋子側窗一箭之遙處，果然看得見一口井。說是井或許不太洽當，因為它和洛洛亞廣場的中央水池一般大，只是四周築起了矮牆，而有了近似於井的型態。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我們城以外的伏靈池。
「大門沒有上鎖，屋子裡沒人，看樣子已經有一陣子沒人活動過。我們先進去看看。」巴沙回頭跟妹妹說，兩人的身影一前一後沒入黑暗。
我強忍著不適感，正要邁步跟上，卻下意識地往井的方向挪動腳步。艾因斯並未多說什麼，只是跨著沈穩的步伐緊隨我身側。沒走多遠，已經來到井邊，我低頭望向在晨光中粼粼發光的井水，沒能讀見什麼卡沃斯的文字，那平凡至極的水波只讓我感到一陣莫名哀傷。
「我不喜歡這裡的居民對幽靈的態度。」我突然開口。
艾因斯沒有立即回應，片刻後才溫溫地嗯了一聲。
「你也這樣覺得嗎？幽靈們本性又不壞，他們不明不白地被困在一個地方那麼久，被迫跟另一半分離，這是他們的錯嗎？每年一次能回到這邊世界的日子，我聽了好多關於幽靈們生前的故事，那個愛唱歌的小傢伙也是⋯⋯」
「洛洛亞城確實很特別。」他打斷我。「地縛靈收伏在城中央，和活著的人相處融洽，這種事並不常見，至少在我旅行的途中，是唯一的特例。」
「你去過多少城鎮，見過多少伏靈池？」
「很多，我沒有仔細數。」
「你都不覺得這樣對幽靈不公平嗎？」我彎身趴上矮牆，伸手輕撥池面，盯著漣漪胡亂地將彼此的軌跡擾亂，一面回想沿途巴沙所說，這個小鎮對待幽靈的方式。「都已經在受苦了，唯一一天解放日還要被關在井周圍，跟人群隔絕，被人群懼怕，甚至還要被懷疑圖謀不軌⋯⋯幽靈也曾經是和我們一樣的人，不是嗎？」
我想起了她唱起歌時的模樣，還有她最後眼眶含淚卻仍對著我笑的模樣，愈想愈是為幽靈們感到忿忿不平。艾因斯此時也倚上矮牆，低頭望著正透過水面倒影望著他的我，視線交會的剎那，我捕捉到一絲令我訝異的神采。
與其說是喜悅，更多是期盼。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露出這樣的眼神。
他突然微妙地轉變了話題。
「地縛靈收伏在城中央，會一定程度干擾整座城的元素循環。」
「現在是在說我幽靈朋友的壞話嗎？」
「不是。」他平淡地回答。「干擾並不一定導致負面的結果，只是打亂原本的秩序。如果運用得宜，甚至可以藉由變異的新循環誘發元素巨大的能量。」
我皺起眉頭，滯悶的呼吸讓我有些難以思考，混沌的頭腦無法好好分析處理這些資訊。我恍惚想起來，自從夜半驚醒偷聽到政府跟軍方的計謀，然後艾因斯將我拉去跳海到現在，我沒真正闔眼休息過。
「嗯，不是就好。如果隨便說我朋友壞話，我跟你拚命哦⋯⋯」
「妳睏了嗎？」
「哈啊⋯⋯如果沒有很明顯的話，代表我的演技挺高超的。」
「等他們出來，就可以先回旅館休息了，再撐一下。」
當我跟餐館老闆問起住宿的事情，艾因斯眨眨眼，很不解的模樣，然後提起他的巨大旅行袋放到我眼前，彷彿在提醒我「裡面有帳篷哦」，一副我已經答應要跟他一起擠帳篷的樣子。雖然身無分文的我只能借用他的錢濟急，但是要跟一個認識不久的人擠一起睡怎麼想都很彆扭，所以我們在出發前就已經在鎮上旅館訂好房位。
「茨威，你們過來看看！」
巴沙渾厚的吆喝聲，感覺是從很遙遠的某處傳來。茨威⋯⋯他在喊誰呢？
我弄不清是睡意，還是難以適應的新身份，腦海一片空白。
下意識握了握胸前的小瓶子，我甩甩頭，想讓神智清醒一點，但無盡的睡意還是將我拉扯拉扯拉扯，直是要拉扯進深層的睡眠裡。我腿下一軟，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感受到一雙強而有力的手臂將我打橫抱起，右側臉頰貼著的是如一堵牆般堅實，但卻散發著溫熱暖意的胸膛。
怦怦！怦怦！穩定跳動的心音，和上回聽到的卡洛急促而狂亂的心跳，以及我最想念的安的心跳，都截然不同。非常突然地，甚至在得知安死亡之後也從來不曾哭過的我，在即將墜入睡眠的這一刻，卻汩汩流出眼淚來，濡濕了他胸前的衣襟。
我不知道原來有一種心跳聲，能有如此寂寥的旋律。
沈沈睡去後，彷彿才一眨眼的時間，我卻倏然感受到鋪天蓋地的寒冷。遠方傳來了隱約的歌聲，是一道極為熟悉的嗓音，富有磁性，但我一時之間竟想不起來那會是誰。我慢慢張開雙眼。
漫天白雪，像落英紛飛，鋪滿整個天地。
雪地那頭佇立著一道挺拔的身影，身著灰色武道袍，黑色短髮上綴滿了點點雪白。那人穿著一件右肩上縫有補丁的老舊衣服，在這樣的冰天雪地之中顯得相當單薄。我遲疑了一會兒，開口叫喚，但他卻毫無反應，只是將手放在身前的那棵光禿的迴聲木上，溫柔撫摸著，像是在安慰哭泣的孩子。
「⋯⋯那是在南方大陸，那兒有綿延不絕的山脈，層層疊疊，像是踏著彼此的肩，想觸碰天空的狂妄之徒⋯⋯」
我覺得這副景象似曾相識，但卻想不起來曾在哪兒見過。我去過降雪的地方嗎？這個人的樣貌、穿著和他哼唱的曲調，都是如此熟悉啊，我怎麼忽然就想不起來了呢？想知道答案，我往那人走去，在雪地裡留下了深深的足跡。
「⋯⋯然而爬上頂端以後，世界盡收眼底，巔峰卻看見自此岸延燒至彼岸的戰火，遠遠看著像一道道醜陋的傷疤⋯⋯」
寒風刺骨，呼呼地吹來，我拉緊身上艾因斯給的大衣，試圖維持體溫。迴聲木下的人影晃動，似是沒有察覺我的存在，逕自朝反方向邁步。我扯開嗓子大喊，聲音散落成雪花，一同飛盪在我們身側，但他的步伐就是不停，我只得緊緊跟隨在後。
「⋯⋯看到傷心處，巔峰的眼淚化成白雪，凍結在觸摸天際的姿態，永恆映照著遠處的戰火。一處熄滅，另一處便竄出火苗來⋯⋯」
他就這樣走著走著，走到我幾乎以為迫近了世界的盡頭時，視野中出現了一口井。說是井或許不太恰當，因為它比一般汲水用的小井大得多，更接近一口池子，只是四面砌起了矮牆，營造出了井的形狀。我心中萌生一個奇怪的想法，覺得這口井似是通往什麼遙遠的地方，比方說世界的另一頭。因為它讓我想起了洛洛亞城中央，那每年總要絢麗奪目一回的池水。
那人走近井邊，眼神深沉地望進井水，正當我想再開口叫他時，他冷不防地縱身一躍。
「⋯⋯於是白雪終年不化，只因爭戰從未停歇。」
最後一句歌聲還迴盪在耳際，我飛撲向前想抓住他的衣角，卻是徒勞無功。井水高高濺起，或許氣溫實在是太低了，那些水花瞬間凍成了碎冰，四散飛落。
我茫然地看著落入手掌的冰屑，忽然發現臉上掛著兩行清淚，殘存的淚跡也已經凍結成冰。我不知道這眼淚是為了什麼而流，是因為我沒來得及拉住這個人，還是因為我竟然直到最後一刻才想起，這個人是我哥哥。
那個和我擁有相同名字的人，安。
（其一 完）
〈其二：我和他〉預告
為了躲避辛鐸政府的追蹤，安和艾因斯兩人來到國境之南，
在這座不下雪的雪城，嚴冬之中處處綻放著春意盎然，
伏靈井邊的異象，不知蹤影的葛瓦特雙生，種種跡象是否彼此相關？
看著眼前的世界鋪展，黑暗如最深邃的幽谷，我突然覺得我是不是錯了。那樣淒楚的笑不是星光，在這個幽谷熠熠發著光的，倘若有，也只會是憤怒燃起的星火。
來到世界的另一頭，生者與亡者的相會，完整與破碎的生命，
牽動著不僅僅是歷史的軌跡，還有延續至今的嘆息。
太多沒有答案的提問，太多沒有提問的人們，
永無止盡飄著雪的井底世界，又是誰帶來的撫慰和解答？
白雪飛呀飛的，飛呀飛的，輕巧從我們身邊繞過，向上降落在冰晶花叢裡。我不曉得這有什麼意涵，但直覺這雪很溫柔，溫柔得像是凍結了的淚水，撫慰著困在這世界的倒影中所有痛苦的靈魂。
孤單是什麼？安仍不斷在學習，如何獨自活在這個偌大的世界裡。
艾因斯告訴她許多遙遠的故事，彷彿知悉世界一切的運轉，
卻同時像個幼童般繞著她打轉，深怕自己被拋棄。
兩人的情感也在旅途之中，開始有了微妙的轉變⋯⋯
在繁星的簇擁下，我卻感到極端寂寞。因為總算認知到自己是孤單一人，沒有了他，只有我一個。雙也是單數，一也是單數。不知道為什麼在這種情況下，我並不覺得自己是一半。我只是一，永恆的、孤單的一。
《孤單的世界》〈其二：我和他〉即將開始連載，謝謝大家的閱讀！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