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筏隨著海的波動上上下下搖擺著，我盯著眼前的艾因斯，對他的回答竟奇怪地一點也不感到意外，縱然這是一件多麼違逆常理的事情，就像是一覺起來發現日輪從東邊升起一樣不可思議。
一個沒有另一半的陪伴，獨自行走在世界上的存在。
我默不作聲，觀察著眼前這名不知來歷的旅人。我怎麼一點也不覺得驚訝？或許是先前種種蛛絲馬跡，早就已經揭示了這項事實。在洛洛亞這座時常有旅人駐留的港口城市長大，分辨本地與外地人對我來說輕而易舉，而旅行中的雙生不太會長時間離開彼此，這點除了旅途中方便照應外，更是為了生理上可能受到的影響，所以幾乎不會見到落單的旅人。
但艾因斯不是如此。初見面時，他就是形單影隻的。當時雖覺得奇怪，但是短時間內和另外一半分開行事，並不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貿然過問未免有些冒犯隱私了。後來一起去雷本湖的路上，他展現超乎常人的體能，再加上那完全不在我理解範圍內的元素操縱能力：突破障蔽、化解鎖鏈、水裡呼吸——
「艾因斯，你究竟是誰呢？」
我居然就這麼口無遮攔地把內心的思緒吐了出來！好在他聽到我這麼問，並沒有露出受到冒犯的表情，反而又陷入了認真的思考，一會兒過後才緩緩開口。
「如果妳問的不是名字，我真的沒有答案。」
「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也不知道我是誰。」
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思緒千回百轉，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處理這突如其來的自白。最後我清清喉嚨說：「這樣好了，我們先來釐清一下彼此的狀況怎麼樣？這木筏晃得我頭有點暈，給我點時間整理一下想法。」
見他從善如流地點點頭，我便繼續往下說。「先說我。我哥死後首都派人過來接我過去，應該是很好奇我這個例外吧？再加上剛剛在船上聽到的，顯然連軍方也對我很感興趣，感興趣到不惜動粗⋯⋯真是的，就我這資質，從前在學院裡還真沒有體驗過這麼搶手的感覺。」
「妳的資質很好，有什麼問題嗎？」
因為很少聽到如此直接的稱讚，我感到雙頰微燒起來：「這不是重點啦。重點是，國家研究院對雙生的特例感興趣，想要進一步研究這我能理解，但軍隊跟戰爭？我不懂那個兇巴巴的軍官為什麼堅持要帶我走。」
「仔細想想，其實軍方這麼做很合理。」
「為什麼？我只是個普通人，是怪異的例外，又沒什麼威脅性。」我緊了緊身上的大衣。「而且我除了射術以外，又沒什麼特別突出的地方，假如活下來的是安那還可以理解，畢竟他那麼優秀——」
「這跟能力沒有任何關係。他們要的是妳，就只是這個活下來的妳。」
我困惑地看向艾因斯，他的眼神看起來既清澈又堅定。
「妳是我碰到第一個失去了雙生，還有辦法活下來的人，這就是妳特別的地方。妳不需要另一個人就能活著，雙生的死亡並不影響妳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說，這對軍方而言很重要囉？」
「只要稍微想像一下就可以明白了。在戰場上的狀況是怎麼樣的？」
我一時之間愣在那裡。的確，我從來沒有認真想像過戰亂的場景。
洛洛亞城是個和平繁榮的地方，應該說整個辛鐸政府統轄之下的國度，都免於戰火的侵擾，距離上次戰爭——也就是辛鐸建國——已經有兩百年了。對於戰爭，我的認知都是來自於課堂上里老師口述的過去，還有無聊時略翻過的幾本史書而已。對歷史有濃厚興趣的卡洛，偶爾會說起一些關於洛洛亞城的過往，他是怎麼說來著？戰火底下的人們，有直接死於戰場上，有間接染病傷亡，甚至飢餓而死⋯⋯
「但最大宗的死因，卻是雙生亡故。」
我喃喃自語，忽然感到一股不知所以的惡寒。
「辛鐸政府想要的，還有暗自派出軍方代表來的原因，是想從我身上知道這個秘密——雙生不受彼此牽制，能夠分別存活的秘密——這樣一來，戰場上的折損率便能大大降低，原來如此，我懂了。不過我們國家現在又沒有戰事⋯⋯」
「就算不在戰爭時期，只要政府掌握這項秘密，就能防患未然。而且妳的事情一旦傳開，各國一定會爭相搶奪，作為國籍所屬的政府，自然是想奪得先機。」
艾因斯那溫吞的語調，彷彿我們正在談論的是洛洛亞城外那連綿的松露木林這幾天正將枯葉落盡，而不是某些遙遠而難以觸及的戰場。我深吸一口氣，緩緩吐息，試圖平復心情。木筏隨著一波波輕柔襲來的深色海水上下搖擺，晃久了，真的讓我感到有些暈眩。
「那個，關於我的事件差不多告個段落，是不是該聊一下你？」
「嗯。妳想知道什麼？」
沒想到他應得那麼乾脆，我搔搔臉，思考了一下。
「說說你這段時間都在幹嘛？」
具有那麼奇異氣息的人，以參觀為名介入月輪流轉之夜的雷本湖，再怎麼說都相當惹人疑竇，雖然難以置信，但我卻鮮少想起他。安的離開佔據了我所有心神，世界顛覆，我根本沒有餘力回想當夜的其他事情。
艾因斯垂下眼簾，搭在腿上的雙手扣著，玩起自己的手指。
「我說過，我是去島上找雷本湖的，我四處旅行，就是為了到各個地方探訪當地的雷本湖。特別是在月輪交替的時刻，我想親眼看看這樣的湖泊。」
當晚充盈著湖泊，那些奪目而絢麗的光彩，又乍然出現在我腦海中。確實，這樣的景色看上百遍上千遍都不會膩，只是⋯⋯
「雷本湖不是都長得差不多嗎？還是說，你出生的湖泊有哪裡特別不同？」
看他抿了抿嘴唇，我忽然覺得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妳叫安，對嗎？」
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我詫異地點點頭。
「安。」細細咀嚼著這個名字，他停頓了一會兒，才接著說：「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妳和其他人一樣。你的朋友——卡洛，對嗎？——雖然你們在一塊，但我知道，你們都各自有另一半，即使他們不在場，我還是知道。我感覺得出來。」
我的目光也落在他細長的手指上，它們擺弄著彼此，看上去很不安的樣子
「但是雙輪月完全上升的那一刻，妳就變了，變得和其他人完全不同。」
我的改變？當時在湖水當中劇烈席捲而來的疼痛、抽離、撕裂與重組，還深深蝕刻在我全身上下每一處。他指的是這個嗎？讓我變得和所有其他人不同的原因？我原本應該要死的，應該要死卻沒有死去——
是艾因斯。是他救你的。
卡洛的聲音不合時宜地闖進腦海。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察覺自己正盯著艾因斯的嘴唇猛瞧，連忙用力別過臉，差點失去平衡。好不容易穩住重心，一雙暖暖的大掌毫無預警覆上我冰冷的手，嚇得我原本拉著的大衣整個歪到一邊去。
「你幹嘛？」
「安。」
艾因斯依舊盤坐著，上身向我傾過來，及肩的黑髮軟軟地在夜風裡飄動，襯著鑲在他臉上那雙眼睛，眼睛裡映著月光、星光以及我。小小的木筏因著他的動作，在海面上揚起了陣陣漣漪。沒有把手放開，他溫軟好聽的嗓音離我很近，近得我可以感受到他的鼻息。
「我以後想一直在妳身邊，可以嗎？」
溫熱的吐息撲面而來，我連忙抽開手，推開他那近得讓我不知道該往哪看的臉，眼見就要因為這樣而往後栽進海裡，好在他俐落地拉住我，才險險把我撈回來。我的心臟怦怦狂跳，又見他還沒有要鬆手的樣子，於是不自在地咳了咳。
「那個，謝謝。手可以放開了。」
聞言，他愣了一下，雖然有些猶疑的樣子，最後還是把手緩緩鬆開。我趕緊把這陣混亂當中滑落的大衣重新拉緊，迴避他直直盯著我的眼神，想著該怎麼化解這古怪的尷尬。沈默了片刻，他帶著有些受傷的口吻開口了。
「妳也不喜歡我嗎？」
「什麼？」
「妳也跟其他人一樣，不喜歡我嗎？」他的眉眼間抹開濃厚的失落。
什麼狀況？好像我對他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事一樣？剛才受侵犯的是我才對吧？我騰出一隻手揉著眉心，努力思考著該怎麼處理眼前的事態。
「來，我們來把話說清楚好嗎？剛才我一時緊張，所以好像錯過了什麼。我們原本就是在討論喜不喜歡對方這個話題嗎？」
他搖搖頭。所以不是我暈船所以才腦袋不清楚嘛！
「那你的結論到底是哪裡來的？」
「妳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垂著眼睛，低頭擺弄手指。「又推開我。」
「我、我⋯⋯」
一時之間，我還真不知道該從何反駁起。
「沒回答，是因為你靠那麼近嚇到我了啊！除了安，我還從來沒那麼近距離觀察過任何人的臉⋯⋯」想起不久前他溫熱的氣息往冰冷的臉頰上撲來，我不自在地挪挪身子。「把你推開也是這種情形下無意識的行為，無關喜不喜歡，你不要想太多。倒是你，之後可以不要隨便靠得那麼近嗎？」
「不行嗎？」
「我跟你又不熟，這樣很奇怪。」
「那熟了以後可以嗎？」
「你⋯⋯你為什麼非得靠那麼近不可啊？」
我開始覺得這個人有點不可理喻。我跟朋友們在一起的時候，當然也會親近彼此，但是頂多就是拉拉手，偶爾擁抱，把臉貼那麼近是很不尋常的事。這種親暱程度是只有跟安才會有的舒適距離。這個人到底在想什麼？
艾因斯微微蹙起眉，低聲說：「但是我看大家都這樣做。」
「你說誰？」
「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
現在輪到我皺起眉頭。「你說的是雙生之間吧？想這樣做的時候去找另一半就可以了啊——」話才剛說出口我才想起來，艾因斯和我一樣，沒有另外一半了。
「對、對不起，我一時之間忘記了，我不是故意的⋯⋯」
「嗯，沒關係。」他安靜地擺弄著手指，不打算繼續說話的樣子。
我懊惱著說出不該說的話，想著該怎麼讓他心情好一點。雖然我對他另一半的故事很好奇，但是這種私密的事情，還是不要急著問吧？可以確定的是，他已經獨自生活了好一陣子了，才會在發現和他一樣處境的我以後，激動成這副德性。
「呃，關於你剛才的問題。」
聽見我開口，他抬起眼睛看向我，等待著答案似的。
「如果你想一起旅行，我沒意見，只是今晚過後，我根本不曉得接下來該怎麼辦。所有行李，甚至連弓都在船上，我什麼也沒有，現在還在海中央漂流，就算有幸到岸上也不曉得能撐多久⋯⋯」
講著講著，我忽然對於目前的處境感到茫然。從被艾因斯帶走後到現在，一連串的經歷和談話，讓我完全沒有空靜下心來。卡珞他們都還在船上，雖然跟我關係親近，但畢竟是國家研究院欽點的人才，就算是軍方應該也沒有理由動他們。而且方琦他們就是研究院的代表，看那副和軍方對峙的樣子，想必不會再退讓。
他們⋯⋯會擔心我吧？鬧成這個樣子，人還被來路不明的傢伙劫走了，他們會來找我嗎？想到這一對手無縛雞之力的姐弟，我不禁失笑。尤其是卡洛，到了南方大陸後能不迷路就已經是成就一件了，遑論來找完全沒有線索往哪邊去的我。想到他，我忽然覺得胸口悶悶的，不知怎地很難受。
一想到不曉得什麼時候、甚至能不能再見面，就覺得難以忍受。我突然奇怪地想著，不知道卡洛想起我的時候，會不會也有這樣難過的感覺。他⋯⋯會想我吧？
這個問題所帶來的不確定感，令我感到某種源自於內心深處的害怕。以前安還在的時候，我從來都不需要擔心這個問題，因為我知道，安的心上永遠有我的存在，正如他也一直都在我的心上。
「這是答應的意思嗎？」
艾因斯的嗓音將我拉回現實來。我懵懵地應了一聲，瞥見他臉上原本的陰霾瞬間一掃而空，整張臉都亮了起來。
「日出以後，就能加快速度抵達岸邊了。」他朝西方望去，那邊的夜空現在已經罩上了一層似有若無的淺色薄紗。「原本搭的那艘旅船是開往辛鐸最大的港口，為了避免太快被發現行跡，我會讓海流載我們往更南方的岸邊前進。辛鐸南邊的海岸線大多都是沙岸地形，所以上岸不會遇上太大的問題。」
我恍然大悟地點點頭，然後細細回想我捕捉到了什麼關鍵字。
「我很好奇一件事情，艾因斯，為什麼海流會聽你的話？」
坐在我面前的艾因斯倒是面不改色，好像整件事情原本就像呼吸一樣自然：「元素們滿喜歡我的，我在旅途中也常常經過這片海洋，只要跟它們說一聲，它們通常都很樂意幫忙。」
我詫異地看著他。「你是說，你可以跟元素溝通？」
他歪著頭，好像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難道妳都不跟它們說話嗎？」
「我雖然上術法理論的時候常常沒專心聽講，但最基礎的元素操縱我也算得上擅長，卻從來沒有聽說過可以跟元素交流這回事。」
艾因斯突然將手伸到我耳際，我又嚇了一跳，忽然想起卡洛那總是紅通通的耳根子。他的手沒有真的觸碰到我，只是停留在耳畔，臉上的神情專注，彷彿在側耳傾聽著什麼。然後，他的嘴角又浮現了那個微小卻足以察覺的弧度。
「真的呢。難怪它們老是對我說，成對的人只聽得見彼此的聲音。」
（第四章 未完待續）
小後記：
嗯病到有點頭暈腦脹XD
還有存稿來貼個～安與艾因斯的海上諮商時間（？）
然後用第一人稱來鋪陳歷史好像還是有一定難度，我回頭想想能怎麼修得更清楚。
今天天氣很好，出了太陽的午後有五度，出門吃午餐兼散散步整個心情都愉悅起來。
早上跟久未聯繫的安徽朋友傳了訊息，鼓吹她嘗試寫寫詩。
她是個心思細膩、情感豐沛的女孩，也幾年未見了，還能這樣聊天感覺真棒。
她說痛苦是藝術的沃土，正好最近我也在反覆思量這件事。
我說我在想痛苦成就藝術，但或許摧折生命，寫作能自癒，卻也是兩面刃。
到現在我還沒有明確的答案。
身體病了心情也容易低落，寫了寫沈重了些真是抱歉～
感謝大家不離不棄的閱讀～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