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太郎看著這徒弟，心想他如此憨直，只怕就此一蹶不振，當下溫言道：「阿市，你別懊惱，待師父去和里前談談。哼！他如此欺負我勝心太郎的弟子，難道我是好惹的麼？」阿市心中大喜，連連磕頭：「多謝師父，多謝師父！」
心太郎走到一旁插著竹刀的籃子前，抽出兩把竹刀，一把放在阿市面前，道：「你瞎了眼睛，今後與人起衝突，恐怕只有挨打的份。但目不見物，卻或更能達到咱們劍道中明鏡止水的境界；你現在便用竹刀試練幾下，我聽說瞎子耳、鼻、口、心四感比尋常人更加敏銳，你多加練習，未始不能保護自己。」阿市聽了連連點頭，摸到身前的竹刀，便揮舞起來。心太郎和妻子在一旁看著，見他舉手投足，只有比瞎了眼前更加凌亂無章，都是暗暗搖頭。
看了一會，心太郎架起竹刀，道：「阿市，你和我比試看看。」說著，以竹刀靠上他的竹刀，輕輕敲打搖晃，在劍道中這是雙方出手前互相試探的動作。阿市心中驚惶，碰到師父的竹刀便全身一震，猛力揮打過來；他腳步虛浮、使力過猛，看在心太郎眼中實在是漏洞百出，當即側身閃過，竹刀輕輕在他胸側一敲，說道：「此時你已經死了。來，再來試試。」他心痛徒弟失明，當下比平時更是細心指導，但阿市原本劍術便不高明，此時陡失雙目，功夫更是連平時的一半也發揮不出來。心太郎越打越是氣悶，越打越是懊惱，最後見阿市又是一個奮不顧身的撲來，自己把胸口湊上他竹刀的尖端，簡直是不要命了；他氣憤已極，索性竹刀向前一送，直接將他慣了個觔斗，大聲道：「這等胡亂使劍，別說是我心太郎的弟子！」
他罵完，也覺得自己太過苛刻，當下把竹刀往地下一扔，嘆道：「你去休息吧。罷了，罷了！」就此走出道場。阿市愣愣站著，臉上流下和著鮮血的淚水，心太郎的妻子趕忙上前安撫，要他今天好好回家養傷。
阿市拿著師娘給他的拐杖，一敲一打的往家裡走。半路上，突然給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嚇的跳了起來，只聽周圍傳來一陣哄笑聲，他認出其中有幾個是同樣在勝心太郎門下習劍的前輩，便道：「是眾位前輩嗎？我現在眼睛看不見了，請不要捉弄我。」
他身前一人答道：「阿市，你愚蠢至極，給人弄瞎了眼不打緊；但這樣一來，咱們眾弟子們全要遭殃。以後人家見到我們，就說：『這人是那自己戳瞎了眼的阿市的師兄弟，他師父教出那麼一個蠢才，這人一定也好不到哪裡去。』這樣，叫我們臉往哪裡擺？今後如何做人？阿市，你若是還有自知之明，趕緊破門立誓，以後絕不再使劍，然後到遠方深山叢林裡生活，別在這裡丟人現眼了。」
阿市聽他們話中全沒同門學藝的情面，已自傷心，又聽他們叫自己離開，更是悲憤不已，叫道：「師父待我恩深義重，我怎麼能夠叛他出走？就算我是個瞎子，師父師娘一定也不會因此而虧待我！」
另一人冷冷道：「你瞎了眼，怎麼練劍？師父哪可能要一個瞎子當徒弟，你別自作多情，趕快滾蛋吧！」阿市惶急氣憤，和他們爭論起來。一個前輩道：「這人不知好歹，瞧著就有氣。還等什麼？打他一頓再說！」當下所有人一哄而上，將阿市推倒在地，手腳並用，往他身上招呼。阿市目不見物，就想還手也是不能，這頓飽打直持續了一頓飯時分才結束，幾個前輩打到筋疲力竭才肯罷手，眾人吆喝一聲，揚長而去。
阿市趴在地上，好一段時間不動彈，任由地面上的砂石刺痛他滿是挫傷的臉面，身上千瘡百孔，卻還比不上他心中那失望、悲傷到了極點的難受。直到心情漸漸平靜後，他才慢慢爬起身來，向家中踱步而去。他所住的乃是靠近郊外一間木頭矮屋，他自幼喪母，平時除了在勝心太郎的道場內習劍，就是打雜維生；當此時刻，回到冷清的家中，只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孤獨之人，楞了一會，眼淚便不住奪眶而出，觸痛傷處，只有哭得更是傷心。
當晚，他翻來覆去，眼前不斷浮現阿國姑娘、里前仁之助、勝心太郎、師娘、各個前輩等人的臉龐，或笑或罵，嘲笑他愚笨，自殘雙目；更夢見這些人手持刀劍，衝進房裡殺他。他彷彿看見武士刀刀身反射的銀光閃爍，一股沒來由的危機感突然包圍了他，讓他嚇得翻身而起，摸到放在一旁的枴杖，在半空中揮舞敲打；直到好一會後，他定了定神，才知道附近並沒人偷襲，房中只有他孤身一人。
他稍稍放了心，但卻再也睡不著了，心中只是想：「師父說要去和仁之助談談，但要叫他履行讓我和阿國小姐婚配之約，只怕沒這麼容易。是了，我馬上去找阿國小姐，和她偷偷兩人出走，只要我一生不負她，就算沒有仁之助家中的財勢，又有什麼要緊？只是阿國小姐卻得跟著我吃苦了······嗯，我努力些，讓她多在家中享福便是。」他本來窮苦，絲毫沒有想到富人家中食衣住玩，樣樣精巧、又有僕役服侍，和窮人的生活實是天差地遠。
心下已定，他便摸索著走出家門，前往里前家。想到從此可以和心儀的姑娘廝守，心中又是期待、又是緊張。路過道場時，他想道：「師恩深重，可不能不打一聲招呼再走。」當下敲敲打打的走了進去。剛踏進道場，他便察覺裡頭聚集著數人，心想：「這麼晚了，是誰來拜訪師父？」再往前沒幾步，突然聽到前方有人驚呼：「你怎麼來了？」聲音中頗有憤恨之意，他認得是一位前輩的聲音，不願多談，便道：「師父在嗎？」
那前輩語帶氣憤，說道：「都是你害的，師父陷在里前的宅邸里，還沒給放出來呢。」阿市聽了，心中一驚，連忙進了道場，聽到許多侷促不安的說話聲，在他進來時便都安靜下來，知道所有和師父習劍的前輩都到了，當即道：「師娘，師父出了什麼事了？」
心太郎的妻子焦急說道：「你師父出門後好久沒回來，我連差幾個人出去都找不到他。直到一個時辰前，里前的宅邸裡有人來報說，他喝醉了酒到裡頭大鬧，已給關了起來。聽說里前打算把他送官查辦，我趕忙找了你的這些前輩們來商量。」說到此處，其中一個前輩說道：「那里前在這座鎮上有錢有勢，誰也抵擋不住，咱們無法蠻來，只有等他放了師父，我們一同到官府給師父求情了。」另一人搖搖頭道：「萬一師父已在里前家裡損壞了什麼東西，或是殺傷了什麼人，那里前定要追究到底，那可不是咱們求情就有用的，我認為趁著現在人多，馬上去將師父救出來的好。」有人道：「呸，呸！你這樣胡搞，師父這道館怎麼還開得下去？你要害的我們全都作奸犯科，一起坐牢麼？」一群人爭吵不休，始終想不出什麼好辦法。
阿市聽著他們爭論，一顆心怦怦而跳：「師父給仁之助那傢伙關了起來，是因我而起；師父教我學劍，又將我介紹給阿國姑娘，此恩深重，現在若是不報，我豈不枉自為人？」想到此處，心中反而一喜，昂然道：「師娘，師父會遭遇此禍的責任都在我身上，我現在立刻去找仁之助，要他放人。」
心太郎的妻子一聽，急忙道：「阿市，他怎麼會聽你的呢？還是大家商量個計策再說吧。」但阿市不等她說完，已自轉身出了道場。他的前輩們個個對他心中鄙夷，都不阻攔。
下回待續
創作內容
義士錄—座頭市 第二回
武俠小說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