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桌上，百無聊賴地用筆尖撥弄著墨水。資格考的最後一科筆試，是我最不擅長的術法概論。真不明白，明明就沒有要專攻術法——管他是陣術、契約術還是其他五花八門的咒術——為什麼要搞懂那些既抽象又複雜的元素運行模式？學會了，生活會過得比較方便嗎？看看家裡精通術法的那個人，還不是成天只會在那跟地板培養感情，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值得嚮往的地方耶。
想到安，我就一陣鬱悶。那晚一氣之下離家出走，腳上還帶著傷，他居然就真的這樣對我不聞不問，讓我氣得接著三天都跑去卡洛他們那裡借宿。我邊想著邊齜牙咧嘴地轉著手中的筆，正在巡迴監考的里老師經過時，輕輕壓了下我的頭，嘶聲提醒我集中精神作答。
試比較術法運行二原子——元素與靈素——性質之差異？真是的，充斥在空氣裡的元素就算了，這邊世界的靈素明明就稀薄到幾乎感應不到，對它們不了解應該情有可原吧？我抓著頭，絞盡腦汁寫下對元素的淺薄理解：無色、無味、無形，性喜樂，質清爽；脾性使之易與人的正向情感共鳴，特質則使其得以依人的意念凝聚，短暫形成具備基礎認知與行動能力的「威西塔」⋯⋯
不行了掰不下去了，下一題。
試比較東方陣術與西方咒術之異同？哇，這下好了，我只知道陣術的催動原子是元素，咒術的催動原子是靈素，其他的一概不知，我是不是要被當掉了？還是我應該跳脫框架思考，開始論述西方國家，比方說以詠唱咒聞名的卡沃斯，究竟是如何在靈素比例如此低的這邊世界，還發展出淵遠流長的咒術傳統？啊啊，考試煉獄的煎熬就快要結束了，我要撐下去，撐下去就是我的了！
事實證明，生性樂觀好像也只有在困境當下能發揮微薄的心理作用。
「最後一次考筆試了，有沒有捨不得？」
卡珞輕巧地從身後追上，輕拍了一下我的肩。她的深紅色長髮今天紮成了兩條辮子，柔軟地落在雙肩上，使她整個人看上去神采奕奕的。但是一看到我愁雲慘霧的樣子，她的表情立即染上了擔憂：「妳的臉色未免太差了吧，有那麼慘？」
我對卡珞這個一向以汲取新知為樂的好友投以無限憂傷的眼神：「申論題目自由，答案還是沒有。試問資優生，卻道輕鬆依舊。知否？知否？不如來盞烈酒。」
「這詞聽起來怎麼有點耳熟，妳信手拈來又改編了什麼詞句？」她微微笑，接著安慰似地摟摟我的肩：「說真的，我還真羨慕妳的文藝氣質，雖然有時候聽起來蠻像在搞笑的？」
「莫問，莫問，詩人是憂傷的象徵。」
「哈哈妳夠了啦，不過妳不拿手的考科應該都結束了吧？接下來可換我要煩惱了。」說完她輕嘆一口氣，無奈地戴上護手套。
這樣說也沒錯，人要往前看才行。我拍拍臉，決定重振旗鼓，也從背袋裡取出護手套。和我們一樣剛結束倒數第二場資格考的學生，正三三兩兩地從試場魚貫走出，一行人浩浩蕩蕩地穿梭在細雨中，往城郊的射箭場走去。我左右張望，卻沒有瞧見卡洛的人影。
「卡洛提前交卷了。出門前他不是說想趁考科之間的空檔多做練習嗎？ 」朝我擠擠眼，卡珞的臉上卻是籠罩著一層顯而易見的焦慮。我伸手攏住她的肩膀，打氣似地捏捏她肩頭。提及卡洛，極其突然地，淡淡的愧疚之情湧了上來。
就是今夜了。一年四度，雙輪月取代單輪月的這夜。
我和卡洛昨晚已經說好，等最後一科的射術考試結束後，要趕在日落之前相約在西城門的迴聲木下會合。從那兒到位於索拿山頂的雷本湖，少說得花上兩三個時辰趕路，如果想在午夜月輪交替之前抵達，就得抓緊時間才行。
「話說這雨，今晚該不會不停了吧？」我伸手接著雨絲，喃喃自語。
「放心吧！在雙輪月上升之前一定會停的。雖然這次單雙輪月轉換前的連日降雨，的確是相當不尋常。」
卡珞瞇著眼看向天空，細長的睫毛上棲息著幾滴小小的雨珠。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在安畢業以後以優異的成績稱霸全學院，強烈的求知慾也讓她對世界的運行比常人有更深的了解。見她信心滿滿，我也稍微放下心來，只是印象中月輪轉換的前一週開始，通常都是萬里無雲的極好天氣，這次真的是太奇怪了點。
我們不知不覺已經抵達了射箭場，之後很有效率地各自被分配到不同的考區。我四處張望，還是沒有瞧見卡洛的身影。這傢伙，不會是迷路了吧？
按住隱約的不安，分開行動前，我把手放在胸口，吻吻拇指尖，朝卡珞眨了眨眼：「放輕鬆，沒有問題的。祝妳本日射術如安附身，百發百中！」雖然略顯緊張，她還是忍俊不住地與我揮別。
射術的考題相當直接了當：在時限內擊中五對潛藏在林間迅速移動的目標。乍聽簡單，但如果沒掌握好基礎的射擊技巧，卻也非易事。
穿梭在茂密的樹林裡，我很快解決了前四對目標。這些元素聚合而成的威西塔，或大或小，擬態成一雙雙四足動物的樣貌，成對在樹影之間奔馳。威西塔有個極大的特點：從上往下看，它們的身軀透明，可以直接看見落在底下的影子，本體則幾乎只辨別得出輪廓；由下往上看，則與一般動物無異，具有實體。這種因觀者視野不同而改變的外型，使得它們更容易藏匿在山林間，也增添了考試的難度。
理論上來講是這樣沒錯。然而實際上，威西塔身上閃爍著瑩瑩光輝，在林間忽明忽滅，一聽見我箭矢的聲音，像是受到驚嚇而毫無章法地四處亂竄，其中有一對還在慌亂之中把彼此給撞暈，這⋯⋯所以說，這算是放水的一種嗎？
如卡珞所預測的，雨勢果然逐漸開始轉小，幾乎只剩下綿綿的雨絲偶爾纏附上來。我放輕腳步，側耳傾聽周身的動靜。風呼呼吹過，帶起了陣陣樹葉與枝椏的相互摩擦，發出了悅耳的窸窣聲。
忽地，我感受到一股異樣的氣息。直覺告訴我這不是威西塔，雖然世界裡的元素性質細分起來豐富多元，我卻從未感受過這樣的元素波動。我斂起呼吸，腳下的步伐放得更輕、更緩，瞇起眼，確定那股異樣的感覺就從前方不遠處的樹叢傳來。
我將箭搭上弦，拉開弓，手心開始出汗，感到有些口乾舌燥。我開始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奇怪，我的心臟一直都那麼吵嗎？我毫無意識地停下了腳步，一面想著向前探看，一面又遲疑著是不是真的該繼續往前。
一陣風毫無預兆地吹拂過來。
我渾身不受控制地顫抖了一下。這是什麼感覺？
奇異的情緒像一株瘋狂的藤蔓，從我腳底蔓生上來，迅雷不及掩耳地爬滿我全身。耳際原本還猶如鳴鼓般的心跳聲，如今已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難以名狀的寂靜，靜默到我幾乎忘記呼吸。這究竟是什麼感覺？
是誰在那裡？
我整個人被前所未見的情緒淹沒，張口想喊叫，但喉嚨卻不聽使喚地發不出任何聲音。這並不是戰慄，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更幽深、更晦暗難辨的情感，一種我出於某些原因，從來沒能體會過的感受。
不知道為什麼，腳底像是生了根，動彈不得。但我的神智緩緩從奇異情感的衝擊中恢復，這才發現手裡原本滿弦的弓不知何時已經放了下來。此時，剛才那陣古怪的風吹來的方向傳出騷動，有個人影正撥開灌木叢，一抬眼，便與我四目相交。
那是一對深邃的眼眸。深沉如潭，彷彿吸納四周所有流轉的光彩。
我找不到更恰當的字眼來形容這個人的氣質，他跟我出生到現在所見過的每個人都不一樣，但我卻說不上差異在哪裡。黑色的髮長及肩，隨性披散著，卻不顯凌亂；鼻樑高挺，輪廓深邃，一看就知道不是土生土長的洛洛亞居民。他一身輕便的暗色裝束，身上沒見著任何武器或裝備，僅罩著件灰撲撲的旅行斗篷，肩上揹著一只巨大的旅行袋。
腦中突然閃現了另一抹人影。這股氣息，這雙眼睛，忽然顯得既陌生又熟悉。
在我愣愣地打量他的時候，他也沉默地回望著我，我們就這樣無語地彼此凝視了不知多久的時間。最後，他總算打破這尷尬的寂靜，朝我又走近了幾步，微微傾身，讓視線和我的水平相對。
「這裡的雷本湖在哪裡？」
他的嗓音溫潤，不似安那樣低沉，但依舊很好聽。我眨眨眼，試圖在這詭異的情況下仍舊正常消化訊息，不敢相信腦袋居然還有空想這些有的沒的。
我先是狐疑地啊了一下，確定聲帶恢復正常運作後，稍稍鬆了口氣後才回答：「你找雷本湖？看你的打扮應該是外地來的吧，找我們的雷本湖做什麼？今夜是雙輪月上升的夜晚，一般人不許進入湖區的，引生使會把道路給封住。你該不會純粹是來觀光的吧？」
他點點頭，我也理解似地點點頭。喂喂，不對吧！
才正想要質問下去，忽然一道鳴笛聲響起，我腦袋一空，然後發現事態緊急。「完、蛋、啦——我的最後一雙威西塔——都是你這傢伙，我要不能畢業了啦！」
我歇斯底里地抱著頭吶喊，第一道笛聲響起，就代表只剩下最後一刻鐘的時間，我可是連最後那對目標物的影子都沒見到，還得加上追擊的時間，這下真的要玩完了。還得明年才能渡海，我大好的青春又要鎖在這座海島一整年了嗎？
「妳是指這兩隻嗎？」他高高提起右手。
我呆呆地望著被他拎在手裡的那雙明滅閃著光澤的威西塔，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結果是，我用手抓著箭矢，分別往他手上那一對蠕動的小東西戳了一下交差。
我不曉得這有沒有違反考試規定，但既然沒有明文條列不能先用徒手抓再用箭戳，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吧？前提是我要把這個來路不明的傢伙藏好，絕不能讓監考老師發現有人擅自闖入了我的考區，還意外協助了我作弊。只是怎麼想都超冤枉的，這分明就是我最有把握的一個考科，這件事要是傳出去，簡直毀我一世英名。
於是我諄諄告誡他在原處等我，我會在跟卡洛會合之後過來接他，再一同前往雷本湖。他溫順地應下後，倚著一棵樹席地坐下，一語不發地眺望被夕陽染紅的天際。光線落進他的眸子裡，然後沈潛、消失。
我匆匆和他暫別，連名字都還沒來得及問，就急忙踏著地上往西方拉長的影子，回到城門附近的主試場找監考老師報到。在資格考試的結果出爐之前，幾乎大多數的學生都相約去城裡的酒館暢飲一番，享受考試後那種就算揮霍光陰，也毫無罪惡感的珍貴時刻。所以在人潮散去以後，我很容易就找到了那等在迴聲木下的身影。
「卡洛！你去了哪裡啊？剛剛分配考區的時候都還沒看到你，還擔心你是不是在這種關鍵時刻還迷路了。」我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後背，他吃痛地呻吟了一下
「嗯，我因為提早到射箭場練習，先被分配到了考區，就先繞過去那邊等正式考試開始。」他一面揉著被我攻擊的地方，一面微笑回應。「我們出發吧？」
不等他說完，我一把拉起他的手開始奔跑：「我們得快點，剛剛回來報到的路上遇見一個拖油瓶，所以現在要再折返過去接他。不曉得那傢伙腳程快不快，希望來得及在午夜前趕到湖區那邊。」
路上我簡單扯了個小謊，除了會引起作弊疑竇的部分，把我跟那個來路不明的傢伙碰面的來龍去脈，包括那陣異樣的風，還有那一刻我深刻感受到的、陌生至極的情緒，全都仔細跟卡洛敘述了一番。他看上去若有所思的樣子，但並未多做什麼表示。我們很快回到了剛才約定好的地方，那人依舊維持相同的姿勢坐在那兒。聽見我們的腳步聲，他微微偏過頭來看向我們，雙眸納盡日輪的色澤。
那股異樣的感覺又湧現了，像是潮水在胸腔翻騰，但已經不像初次見面那麼猛烈而難以招架。依照卡洛僵直的模樣看來，他鐵定也感受到了這股怪異的氣息，他朝我拋擲了一個眼神，暗示自己不要緊。
「來吧，我們出發囉。」我故作輕鬆地朝他招招手。「剛才來不及介紹，我是安，這是卡洛，我們是你今晚的嚮導，以及『雷本湖潛入計畫』的好戰友。」
他站起身，行雲流水地將巨大的行李袋甩上肩膀，在答話前又深深凝望了我們倆人的雙眼，像是在探尋著什麼。
半晌，他才輕輕吐出三個字：「艾因斯。」
（第二章 未完待續）
小後記：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