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有一個姊姊。
我對她的記憶不是很清楚,因為她還在的時候是我國小時候的事;而我現在已經高中了,雖然不過是幾年前的事,但家人閉口不談,於是我對她的印象也逐漸模糊。
不過我記得,發現她的時候她是什麼樣子。
因為我是在她友人以後第一個看見她的。
會寫下來的原因不過只是因為我不想忘記她、想在記憶完全消去以前記錄下來,毫無理由。
還記得以前爺爺和奶奶常常跟我說,妳要像妳姊,別像妳哥。妳哥總是不讓人省心,妳姊會讀書。
那是自小以來謹記的,但即使他們不這麼說,我想我和姊姊也會比較好。小時候我常常被打,只有姊姊會過來勸爺爺或爸爸別打我;小時候我生病,又吐又發燒的,我又不願讓奶奶幫我洗澡,是姊姊一邊皺著眉頭一邊幫我洗的。
不過當然,更多的時候,她會用厭惡的眼神看著我。就像大多數的姊妹一樣——至少我的友人是的——我們互相厭煩,所以她罵我一句,我也會頂回去,然後看她氣得抬起手想揍我,卻又被媽媽阻止。
我記得最深刻的一次,是她紅著眼眶、盯著我,但卻是跟媽媽說的:
「我恨她。」
然而到最後我始終不知道為什麼她會那麼說。
在我逐漸長大以後,開始對課業感到棘手。爸爸和媽媽都去工作了,我只能問姊姊。我的印象裡,似乎姊姊仍在讀書時,哥哥就已經開始半工半讀了。興許是因為長輩說過的話,在我的印象中,姊姊就是一個會讀書的人。
意外的是她很坦然且認真地教我,而且有時會跟爸媽提議讓我去補習。我只記得她在大考時有補習過,其他時間都沒有。
現在只覺得,或許她想要自己更好,但當她意識到時已經來不及了,所以希望讓我更好。
她最討厭聽到別人說我和她長得像、個性像,但我仔細想想是的,我看著她如何對待家人,於是我也逐漸變成她的樣子。她有時會特別暴躁,毫無來由地吼人,但家人只當她是壓力大所以總是容忍著;於是我知道如果那樣對家人,他們不會說什麼,所以我也開始吼人。
當然,我一點事也沒有。只有偶爾爸爸會唸幾句,而姊姊聽到時總是會用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看我,剛開始還會唸,但後來就沒有了,只是皺皺眉頭。
我想她應該意識到了什麼,但這並不代表她的個性會改變。不過我知道她為什麼會這樣,而且直到現在我也認為她沒有錯。
她總是用有條理的話告訴「長輩」,他們的錯在哪、為什麼別人會那樣對待他;一次又一次,儘管最後她總是會不耐煩——如果我是她,我也不會想試。因為他們就是一群認為自己是對、其他人都是錯的老頑固,然後再用示弱和對她好這種作法讓她對自己愧疚,進退兩難。
我想她就是這樣才瘋掉的。
我記得姊姊升上高中以後,生活變得更多采多姿了。不過也許是因為大考前那一段時間太漫長的關係?
她會在跟友人講電話時暢快笑著,也會在出門回家以後心情好地跟我打招呼。當她心情好的時候,我就覺得她比平常更漂亮。
我的姊姊很漂亮。
哥哥和姊姊的關係很好,至少在我看來——他們會互開玩笑,也會互相幫對方買東西。只是姊姊一直只叫哥哥的全名,而且她不喜歡哥哥的每一任女友。
我猜測,那是因為他們只差兩歲。而我和姊姊就已經差了七、八歲之多。
但在我的印象裡,姊姊和家人——包括我之間——都彷彿隔著一層紗。哥哥會參與家裡的事情,也會跟爸媽說自己的事;但姊姊不會,自升上高中以後就很少回外公家了,不過不說自己的事倒一如往常,我們都不覺得奇怪。在升上高中以前,她甚至可以一個月沒跟我或爸媽說上一句話,只是學校、考前衝刺班、家裡三個地方定點跑,家似乎對她來說變成一個洗澡睡覺的地方,連吃飯也沒有。
那時候我只以為姊姊不過只是沒哥哥活得那麼充實、有與人交往又有工作,或和朋友搞出什麼新花樣;姊姊離開以後我才輾轉得知,其實姊姊經歷的遠比我和家人們所想的還要多多了。
只是爺爺奶奶對她的印象只有「會讀書的好孩子」、爸媽對她的印象則是「自卑又自大、不願冒險的孩子」。
哥哥從來沒給她什麼評價。
但我記得,在教我讀書時,姊姊總是會說:「以後讀高職比較好,別像我,也別理妳爺爺奶奶怎麼說。要像妳哥一樣,活得開心。」
我知道姊姊很羨慕哥哥。但我也知道其實她想要我讀好書、只是覺得朝哥哥的方向走會讓我更快樂,所以一直努力壓抑著這種想法。
她無法替我做出決定,而最後她也沒有來得及想好。
我對她的印象僅止如此,在更之後就突然急轉直下——她突然不願去上課了。
詳細原因我並不知曉,只知道從某一天開始,姊姊就不再外出了。她開始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開始變得比從前邋塌,開始變得憔悴,開始容易恍神。
開始逐漸死去。
我想,她僅隔著一扇門,在我與家人的注視下逐漸死去。而僅隔著一扇門,我從未幫上她什麼;且還是她離開以後,我們才意識到這層嚴重性。
姊姊會被家人吵得受不了,只好乖乖出來吃飯。有時候爺爺奶奶會自以為瞭解地詢問她一些事,但這些詢問似乎恰巧踩上她的地雷。
她會比以前還要更瘋狂地、歇斯底里地嘶吼,她以前從不在我面前掉淚,但那時候她似乎已經不管不顧。我曾在一旁看著她顫抖的雙手,青筋比以前還要更明顯、臉頰比以前還要消瘦;若說以前是沙漠,那麼那時大抵叫水龍頭。
我只是看著她,心底厭惡著長輩。
待姊姊因為受不了而回到房間以後,奶奶會補上一句:
「我只是想關心妳,告訴我一下會怎樣?」
通常姊姊不會理會,儘管摔門摔得比從前小力。但偶爾她會再開門回話,用她幾近嘶啞的嗓音:「妳的關心對我來說毫無用處,妳不要自己想八卦就來煩我。看我死掉妳會比較開心是不是?」
那是我討厭奶奶的原因,現在依然。
「說什麼晦氣話?我不過關心妳,有必要這麼兇?」
然後爸爸會出面阻止奶奶繼續說下去。姊姊會因為有氣沒處發(大概?)而開始瘋狂的捶門或踢門,偶爾會伴隨著尖叫和微弱的嗚咽。
不會太久,姊姊的房間會變得一片死寂。就像裡面從來沒有人一樣。
但與姊姊最親近的貓,在這時候也沒敢湊近門邊,哪怕只是叫喚一聲。
我想,她就是這樣才瘋掉的。
再更後來,媽媽總是會帶她去看醫生。我那時候不懂為什麼姊姊總是每個禮拜都要去看醫生,直到姊姊離開以後,換媽媽開始看,我才知道。
姊姊看的是心理醫生。
有時候姊姊的狀況會好轉,能跟家人有說有笑的。當遇上奶奶的時,也能以無視代替叫罵,這時奶奶會知趣地閉上嘴。
這時的姊姊給我一種錯覺,她沒事了。所以我會開玩笑地跟她說,姊姊不用去學校真好。
然後她的表情會倏然僵硬,嘴角緩緩垂下。
我還小,但也隱約知道自己說錯話,只是不懂錯在哪。我是真的很羨慕啊。
她會跟我說,「願妳不會有這種機會。」
但更多時候,是轉頭回到房裡。
我每每看著她走回房裡,就有種房內的黑暗會吞噬掉她的感覺;卻又有一種想法,是她走進房間、離開我們以後才能笑得出來。
我不高興。難道我們一個個大活人還沒她房間好?
事實上,是的。
我們都沒有她房間還要更能給她安全感。
這段時間不長,只是感覺起來很久。那時候家裡的氣氛都很低迷,除了姊姊為了休學而讓媽媽幫忙跑手續以外,沒有人知道姊姊為什麼會這樣。
當然,上面這些話也許聽起來很嚴重,但在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全家都只以為她沒怎麼樣,或者說「沒這麼嚴重」。因為把自己鎖在房裡的姊姊,從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我們都以為她總是在睡覺。
已經忘記是什麼事了,總之是要姊姊到原學校一趟。媽媽怎麼和姊姊說的我不清楚,只是姊姊的確有去。
她穿著以前的運動服,但衣服底下好像手一揮也揮不著東西。
印象很深,她穿外套以前露出來的手臂比當時國小的我還細且蒼白,但我記不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只知道以前的姊姊不是這樣。
只是蒼白上還有無數紅痕和微微凸起的長疤,其實不明顯,總是細細淺淺的,但紅在白上總特別惹眼。我記得,那些痕跡總是在左手的手臂內側。
現在已經想不起來實際是什麼樣子了,但我記得當時覺得很怵目驚心。
姊姊跟著媽媽回來以後是噙著淚的。那是聽我爺爺說,因為我在上課。
媽媽在姊姊關上房門以前好像有進去一下,但沒過多久就出來了,出來時媽媽也紅著眼眶。誰也不知道她們談了什麼,只知道姊姊在那之後,出來的時間就又更少了,我也沒怎麼看見她。
她變得像幽靈,總是一晃眼就不見。
那一天是她去完學校以後的第一個周末。
冬天,太陽不大,氣溫稍低。前一天難得姊姊出現在客廳,說了句「明天有個朋友會過來,讓她直接進來就好」。我和爺爺奶奶都沒做多想,點了點頭,姊姊又進房了。清脆的落鎖聲已屢見不鮮。
隔天星期日,也就是那一天。爸爸媽媽和哥哥都出門,所以仍舊只有我和爺爺奶奶在家。她的朋友在下午過來了,戴著帽子,身高不高的女生,據說是姊姊以前學校的同學。
那似乎是我唯一一次看見姊姊有朋友到家裡。我沒有多想,也對姊姊的朋友感到好奇,在這一方面我像哥哥——我帶著她的朋友走到姊姊的房門前。
我也想知道是怎麼樣的人,在姊姊這時候還能過來找她。不過那時候純粹只是好奇罷了——我敲了敲門,姊姊一如往常毫無回應。下一秒她的朋友旋開門把。
意外地,門開了。
那人在開門時也愣了一下,但又很快走到姊姊的床前,腳步蹣跚。因為很久沒有開窗和開門透氣,房裡有種奇怪的味道,雖然不臭但也沒舒服到哪裡去。我知道也許我這樣貿然進去會讓姊姊發火,但我還是走進去了。
房間不大,靠近房門的左側是衣櫃,衣櫃後方是床鋪,在兩者之間的對面則是書桌和書櫃。從房門的角度頂多只能看見姊姊的腿。床鋪離地面不遠,地板是木質的,所以可以直接坐在上面。
姊姊躺在床上,但我還沒看到姊姊的臉,就看見她的朋友忽然坐到地上。
「救護車。」
我不知道她的朋友在說什麼,我自己走近去看。
很意外的,姊姊的雙手交疊著放在肚子上,身上沒有覆著棉被,閉著眼睛。
明明看起來像是在睡覺,但我就是知道她已經沒有呼吸了。
就連離開也要那樣緊抿著嘴唇嗎?我看見她的嘴角流著不明的液體,但已經乾掉了,忘記自己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姊姊的膚色還能比蒼白更像死白。
而她的書桌上,那隻小老鼠還在籠子裡為貿然闖入的不速之客吱吱叫著。
那是整個家中唯一的聲音。
接著一切都像是被按了快轉。我很快被家人捂著眼睛推出房間,開始有很多生人進出家裡,一天、兩天、三天……我曾看見奶奶緊捉著那天第一個進來的、姊姊的友人大吼為什麼妳沒有阻止她,也曾看見爸爸留下錯愕且無法抑止的淚,還曾看見哥哥緊咬著牙關不敢置信的模樣……我也看見媽媽日復一日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看見爺爺彷彿蒼老了十幾二十歲,無聲唸著妳怎麼這麼傻。
我也哭了,但不是因為姊姊的離開而哭,是因為家人的模樣。我以為他們無堅不摧,雷也打不動他們的淡定;但實際上,他們會為一個曾被自己忽視的生命的逝去而感到悲痛。
之後那名姊姊的友人拿姊姊生前打好的東西給他們看,那時候姊姊已經無法握筆了。國小的我中文欠佳,一大篇沒多少句看得懂,所以也沒記下內容。
雖然姊姊寫的東西不具法律效益,但爸媽還是在爺爺奶奶的壓力下選擇遵從自己女兒的話。不然按照爺爺奶奶的說法去做,姊姊大概會氣得從冰櫃裡爬出來吧。
到最後,他們還是沒有意識到姊姊會那樣有一部分是因為他們,仍執意要用他們覺得好的方式去對待姊姊。幸好爸媽和哥哥還是意識到了,才讓姊姊的願望得以實現。
沒有辦葬禮讓大家都很意外,姊姊離開的消息,是透過只有她友人知道她的臉書帳密傳達出去的。而這也經過「同意」。
到很後來我才知道,不是每個人自殺都會像姊姊一樣把她所能想到的事都交待好。她給我的感覺就像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只為了交待而活過。
我們只能透過她所發過的貼文再試圖尋找一些蛛絲馬跡。
台東的天空很藍,就跟那年暑假時全家出遊的天空一樣美。海平面與地平線相連,那是姊姊朝思暮想的風景。
我們把她的骨灰撒在那片海。
說是手感也不是,在打的過程中,我知道自己有贅字,也有一堆重複使用的連接或因果字詞,想改卻又不知要如何改。同時我也覺得標題取的很爛,但不知道要取什麼,所以就先將就了。雖然估計之後也不會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