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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短篇】聖誕夜與奇蹟

墨染 | 2018-01-16 21:03:55 | 巴幣 78 | 人氣 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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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為本人前個創作《小小奇蹟》的完整版                 
  情節上都沒有任何更動,不過是完整潤色過一遍之後的作品,不是新作品    
  出於一些原因,我不打算更改那篇,而是新發一篇,造成任何誤解請容我致歉  
  底部有一些關於2017的回顧,想被點名的可以去偷看一下           
  本文含量莫約兩萬字,建議找到空閒的時候再靜下心慢慢看          
  那麼,故事開始                             
*/

  直到現在,像這樣從高處俯視某物的時候,我還是偶爾會想要跳下去試試。

  「她已經要走了。」

  阿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總覺得裡頭隱隱透著激動。

  「這樣啊?你傷心嗎?」

  「多多少少啦……」

  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平交號誌迴轉著鳴笛聲。

  又一台火車駛出車站,長長的車廂鏈結無數思念,朝夕陽坐落之處不斷遠去。

  「不過,我會在一年後追上去。想到這點就不是那麼傷心了。」

  「你還真有自信,一定考得上嗎?」

  「當然。」阿誠咧開嘴角,大方地笑著。

  從那件事後,轉眼間已經半年了,寒風變成蟬鳴在我兩耳邊鳴囀。

  跟阿誠待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會不自覺地憶起半年前那個小小奇蹟。

※※※

  剛結束一場旅程,阿誠覺得真實世界的一切都有些遙遠。

  在電影院昏暗的燈光下,彷彿真的透過影像回到了距今稍遠的年代,扮演故事中的角色,一起生活、一起煩惱、一起戀愛。此刻十四歲的他也憧憬著自己將來成人之後的故事。

  「真要說的話,我還是比較喜歡動作片呢。」

  「沒辦法,這次看的電影是阿誠推的啊。」

  「明明就很好看,你們這群有沒有用心看啊!」

  伴隨著稀稀落落的腳步聲,不時傳出笑聲。阿誠一行人走在午後的街道,正討論剛才在影城看電影的感想。

  對即將邁入學期末的現在來說,這將是最後一個可以悠閒度過的周末。鄰近聖誕節的今日,第三次段考已經迫在眉睫。阿誠還記得前一次段考因為數學考差被家人訓得很慘,手心都能憶起愛心小手的觸感。

  突然間,仁豪用手肘頂了頂阿誠,用眼神示意向某位女孩的方向。見中意的人有些恍神的樣子,阿誠開口:

  「小瑜你覺得怎麼樣?」

  這一行人裡有男有女,其中的男生成員大多都知道阿誠對小瑜的單戀,常常在暗地裡調侃阿誠。

  「啊?嗯、嗯。我覺得很棒啊。」小瑜明顯沒有跟上話題。

  於是就連其他人也察覺到,小瑜並不像平時一樣充滿活力。

  「小瑜,怎麼了嗎?」「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呢?」同行的女孩們相繼擔憂起平時作風活潑的小瑜。

  「沒有啦,就是昨天有點晚睡,電影也沒看進去。」

  小瑜的苦笑阿誠看在眼裡。

  他總覺得自己該做些什麼,但又不知道怎麼開口,只好心不在焉地應和對話,一邊悄悄地回想最近有沒有做什麼容易惹女孩生氣的事。

  見小瑜不願多提,大家也只好把話題拉回今天的經歷。他們先是去地下街逛了一圈,吃完中餐之後,才就座在電影院裡欣賞電影。

  閒聊的眾人在夕陽下拖著長長的影子,直到來到該分散的岔路為止,小瑜都沒有太參與話題。

  「下次有機會再一起看電影吧!」

  「那時候應該已經是寒假了吧。」

  「對阿!掰掰囉!」

  一下子一群人就散了開來,只剩下阿誠與仁豪,兩人踏著緩慢的步伐。

  「你哦,真的該多多注意喜歡的女孩子啦。」

  「就剛好沒注意到吼。」阿誠仰頭一嘆:「她最近到底怎麼了啊,記得這次要約她出去的時候,她也有點猶豫。」

  幾天前,就是阿誠去邀約小瑜。當然背後少不了一臉竊笑的損友們。

  同班的三年級生都已經認識阿誠的長相,所以只要見到他在走廊,很自然就會去叫與小瑜要好的幾位女孩。

  「會不會是討厭你了啊。」仁豪笑嘻嘻的。

  「唔……應該不會啦。只是還是好想知道耶,她到底怎麼了。」

  「我看你就利用這個聖誕節好了。」  

  「什麼意思?」

  仁豪的提議讓阿誠有點摸不著頭緒。

  「你應該也知道吧,學姊是個喜歡熱鬧場面的人,剛好明天就是──」

  「啊!對耶!」

  畢竟是平時鬼點子最多的仁豪,阿誠常常佩服他的突發奇想。

  「我回去馬上約她。」

  見阿誠迫不及待趕回家的模樣,仁豪笑著說:

  「要是被拒絕的話,我就勉為其難跟你兩個人去吧。」

  「誰稀罕啊。」兩人不禁又笑鬧成一團。


  與仁豪道別不久,阿誠來到了鄰近的一間雜貨店門口。

  在阿誠的記憶中,雜貨店一直都有一種清閒的氣氛。雖然客人不多,但是老闆總能跟每位客人輕鬆地聊起天來。即便是年齡有些差距的小鬼們,也可以感受到他跟其他大人不一樣。他從來都沒有做過把小孩當作小孩來相處這種事情。

  這間雜貨店的老闆是外國人。聽說是年輕時碰巧來到台灣,認識了將來想要相伴一生的伴侶,為了想留在喜歡的人身邊,才決定在台灣定居下來,老闆自己貸款開了這間雜貨店。

  本來開在這種巷子是沒什麼賺頭的,可卻在老闆的努力下,總算是經營得有聲有色。

  倒不是有什麼店內獨有商品而維持客源,純粹是大家都跟老闆很熟稔的緣故。出自於故鄉的習俗,每到聖誕節,老闆就會熱情地邀請住在附近的同鄉一起來家裡慶祝。聖誕節在台灣不算是什麼盛大的活動,反而像是情侶間的兩人節日,所以晚會一開始辦得還不算成功,可久而久之越來越多人被老闆影響,願意在聖誕夜前一個周末前來同樂。

  比起外頭冷冽的空氣,雜貨店裡的氣氛待人特別溫柔,給人種春天提早到來的錯覺。大家會在這天分別帶上自己家裡的招牌菜,比賽誰家的菜更美味,或者聊聊這一年發生的事情,偶爾老闆也會主動彈幾曲鋼琴,好不熱鬧。

  相對於每個家庭除夕的獨立團聚,這聖誕晚會更像讓鄰近所有家庭聚在一起的日子。對阿誠來說,除了有很多需要打招呼的長輩之外,最大的樂趣大概就是跟仁豪一起到處吃喝了。

  所以,發現見到的不是老闆吆喝的模樣,而是冰冷的鐵捲門的時候,阿誠才會忍不住感到困惑。

  即便因為巷口多開了一間便利商店,多少搶了一些客源,雜貨店也不該在這時候休息才對。阿誠回想起來,最近還真的沒什麼機會來這裡買東西。

  驀地,他在橋上見到了認識的人。

  「哈囉。」

  那是一名身型修長,裹著大衣的男子。

  男子沒有反應的樣子,仍舊旁若無人地俯視著某些東西。

  「呃……欣凡哥?」

  「是在叫我?」

  「嗯。」

  阿誠又叫了一聲,對方才緩慢地回過頭來。比起前陣子在晚會見到的樣子,男子現在給人的感覺軟弱許多,阿誠覺得他好像丟失了某些重要的東西。

  「你知道雜貨店怎麼了嗎?」

  男子看向阿誠的目光多了一份熟悉,阿誠知道他認得自己,便開口問了。

  「……怎麼問我?」

  「呃……我沒有多想就問了。」

  男子顯得有些警戒,阿誠不禁有些擔心自己是否打擾到對方了。

  「是問雜貨店的事的話,我不知道哦。發生什麼事了嗎?」

  但男子反而釋出笑容,阿誠不禁也放鬆了些。印象中他就是個溫和、好相處的大哥哥,他暗自慶幸即便給人的感覺變了,男子的性格好像也沒有變了多少。

  「我想問,雜貨店怎麼沒開?」

  「哦,你不知道嗎?前些日子老闆病倒了。」

  「咦?」

  阿誠不免陷入混亂,他沒有留意過類似的消息。

  「因為沒人要來接這間雜貨店,所以明天的晚會是開不成了吧。」

  男子的感嘆之中帶著某種苦笑:

  「你應該也快期末考了吧?就不要多心想晚會的事情了,好好用功吧。」

  男子輕拍阿誠的頭之後,獨自從橋上離開,那身影略顯單薄。

  看著男子走遠的背影,換阿誠一個人盯著乾季而裸露的河床,他實在不認為這樣枯燥的畫面有多有趣,同時心中難免為了喜歡的晚會開不成感到沮喪。

  ──本來才在想說,趁著這次拉近距離的……

  初認識的時候並不曉得,阿誠直到在學校巧遇小瑜為止,才知道她其實比要自己大一歲。一想到可能會有一年的空窗期不能常常見面,阿誠就有種不能只是待著的危機感。

  但又能怎麼辦呢?他對戀愛真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跟遊戲不一樣,真實世界的參數多到數不清,也沒有確保一定會走到結局的完美攻略方法,要是走錯一步更不能讀檔重來,他被這樣的限制緊緊纏住,每次要做些什麼總是綁手綁腳。

  阿誠失落地翻出手機。

  ──也只能好好道歉了……

  他懷著遺憾,正打算告訴小瑜或許明天的晚會可能將取消,但手機卻先一步震動了起來。

  『好啊,明天五點半我會到校門口等你。』

  是小瑜的訊息。對話框裡,上一句還是一個小時前阿誠的邀約。

  還來不及反應,小瑜一鼓作氣地在對話裡輸入下一句話,彷彿深怕自己反悔似的。

  『剛好我也有件重要的事情一定要說,明天見!』

  這下,阿誠實在不知道要怎麼開口了。

ZZZ

  一直在夢裡追著火車跑。  

  阿誠昨晚做了這樣的夢,醒來的時候精神特別清晰,完全沒有從夢中初醒的渾沌感,夢裡的事情也記得一清二楚。

  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呢?因為是很適合睡眠的低溫,阿誠沒有多想又躲進被窩裡睡回籠覺了──即便他曉得沒過多久就會有人體鬧鐘前來。

  「還在睡?快點起來幫忙做家事!」

  從門外闖進來的母親,正盯著依然蜷曲在棉被裡的阿誠。

  「好──啦──」

  阿誠只好心不干情不願地從床上爬起來,褪去棉被的肌膚感受到些許寒意。

  「快起來哦,早餐都要冷掉了。」

  「對了,媽。」

  阿誠突然想到昨晚來不及問的事情,叫住準備從房裡離開的母親。

  「今晚的晚會取消了嗎?」

  若是已經確定的話,可能還是要先告知小瑜才行。男孩子總是容易對女孩子的話過度反應,他在昨晚睡前想了很久,最後還是拖著沒說。

  「今年可能會不太方便呢,老闆都躺在醫院了──不過還是難說。」

  「什麼意思?」

  「你對老闆有什麼印象呢?」

  母親捲起一絲微笑。

  「就是一個開朗的老先生吧。」

  一般來說,大人總是對小孩存有些許偏見,敏感的他們總是直覺地感受到了隔閡,因而變得叛逆,急著想要證明自己,但這位老闆卻不讓人這麼覺得。

  即便他們年紀還小,老闆也是用更健全的角度,來把他們當作一個人來尊重,所以才不會有被人輕視的不協調感。阿誠覺得這種感覺很特別,他也喜歡這樣的老闆。

  「對吧?他最喜歡搞驚喜了,說不定會在醫院想盡辦法讓晚會舉辦呢。」

  聽完這話過後,阿誠總覺得早餐失去了味道,答應要做的家事也顯得很無趣。

  比起循規蹈矩地走上走慣了的上學路線,沒事的時候,他總會「不小心」走上平時從未走過的道路。每當發現了從未見過的商家與店舖,或者從陌生的小徑走到自己熟悉的地方時,總會讓他興奮不已。

  火速吃完早餐後,他又「不小心」將答應好的家事甩在一邊,偷偷溜了出去。對他來說,不去親眼確認雜貨店開店與否,實在無法專心去做其他事。

  穿過幾個熟悉的巷弄,冬天的早晨總給人一種寂靜的氣息,彷彿萬物共同簽下禁止喧嘩的冬季條款。阿誠覺得這是個很適合下雪的氣氛,他很想見識真正的雪長什麼樣子,無奈市區實在沒機會能見到。

  在抵達雜貨店之前,阿誠無意識地在意起昨天巧遇男子的地方,轉頭一看,男子果然還在同個地方,而且還是比昨天更危險的姿勢。

  在阿誠的目光前方,男子一屁股坐在橋的欄杆上,懸空的腳沒有立足點,像是風鈴垂落的鈴噹般輕佻地前後晃動。

  「欣凡哥在幹嘛?」

  阿誠忍不住出聲喚了他。

  「嗯……在計算我跟死亡的距離。」

  「啊?」

  阿誠瞪大眼睛,他無法明白男子為何這樣回答。

  「沒有啦,開開玩笑罷了。你今天也來看雜貨店嗎?」

  「嗯,我希望聖誕晚會能夠成功舉辦。」

  「是哦,不過很可惜呢。」

  男子指向雜貨店的方向。一整排商家都掛上了營業中的掛牌,就唯獨開著雜貨店的房間突兀地拉下了鐵捲門。男子繼續開口說道:

  「我覺得應該開不成吧,如果晚上有晚會的話,現在就應該開門佈置了吧?更何況現在老闆還……還在病院躺著呢。」

  男子的語氣不自然地中斷了一會,但阿誠沒有深究,他顯得失望許多:

  「可是我媽說,老闆的話,或許在病床上也會給想辦法舉辦耶。」

  男子臉上捲起不自然的苦笑。

  「這世界上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情啊。你希望聖誕晚會舉辦有什麼理由嗎?」

  「……」

  「怎麼了?有什麼隱情嗎?」

  察覺到阿誠的苦惱,男子一下就從欄杆上跳了下來,朝他靠近。

  「沒有啦。」

  「明明就有。說啦,會好一些的。」

  阿誠不禁覺得,男子身上有種跟老闆一樣的氛圍。

  「你……不要亂傳哦。」

  再三叮囑男子要守口如瓶之後,阿誠婉轉地告訴男子,今晚他跟某位女孩共有的約定。從那生澀的模樣,男子一下子就明白了,還明目張膽地笑了出來。

  「好青春哦。」

  這句話唐突地令阿誠有點不知所措。

  「不過啊,有些事情你怎麼急都不會有用。」

  男子心中自有自己的苦澀。他曾有眼前這名少年擁有的天真與傻勁,卻被時間抹去了泰半。世上總充斥著數不盡無可奈何的事情,好比死者不能復生,過去不能重來等等。

  幾個念頭在男子心中閃動,他暗自做了個決定。

  「好吧……」

  聽了這些話,阿誠難免有些心灰意冷,他後悔起昨天沒能一口作氣告訴小瑜。

  「不過啊……」

  男子的聲音把阿誠拉回現實,他淡淡地笑著:

  「或許會有奇蹟發生哦。」

  又是出乎意料的話語。

  阿誠愣在原地,他完全捉摸不透男子會說些什麼。心情上,他隱隱覺得眼前的男子,大概背負了某些秘密,所以才會有些狡詐的氣息在。

  在遊戲世界中,有種人總是深藏不露,不提供最重要的情報,直到最後關頭才會成為關鍵去推動劇情,阿誠總是覺得這種角色很吸引人,他覺得他們甚至比主角還要帥氣。

  出於直覺,阿誠總覺得男子正充當著這類角色,他不可思議地感受到某種默契。

  「不是常常有這樣的情節嗎?出於某些目的,主角要去的地方受到了阻攔,這時候就必須先──」

  「我知道!要先去其他地方觸發事件!」

    阿誠一下就猜到男子想說的話,還興奮地搶著接話:

  「只要做到某件事情,聖誕晚會就會如期舉辦嗎?」阿誠一邊回想遊戲情景一邊問道。

  好比說他最近在掌上機玩的神奇寶貝,也是到處去探險,遇到事件通常得先入手某項關鍵道具,或者先與誰對戰才行。

  「因為是聖誕節,所以一定會準備好相對應的故事吧。」

  雖然回答裡有肯定的意味在,然而男子的口氣並不肯定,他只是像是在祈禱似的吐出句子:

  「──因為聖誕節是最適合發生奇蹟的節日嘛。」

  阿誠沒有發現,男子臉上的笑容充滿悲傷。


  回到家後,阿誠果不其然被痛罵了一頓。

  囊括了所有家事,作為處罰他必須負責一個禮拜的打掃、曬衣服、收衣服、洗碗的家務。阿誠不免對此感到些許埋怨,他恨透了冬天裡這些需要沾水的工作。

  ──明明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著我呢!

  折騰了一個早上,阿誠把一部分的進度完成了,正當他快受不了如此枯燥的家事時,從客廳傳來了母親的聲音,要他先來吃午餐。

  途經臥房時,阿誠驚訝地發現衣服已經被整齊摺好放在床上,但除了覺得自己很幸運以外,他沒有想到那是母親煮中餐前偷偷幫他摺的。

  今天的午餐是餛飩湯麵,在寒冷的冬天很適合喝熱湯暖和身子。

  餐桌上只有兩個人。因為父親因為上班常常不在,家中也只有阿誠這個獨子的緣故,這個家平時就是這個陣容。父親偶爾會在晚餐時間帶點東西回來加菜,阿誠總是很期待父親順便帶點抓餅之類的東西回來。

  比起正餐,這年紀的孩子其實對點心更沒抵抗力。

  「你早上跑哪裡去了?」

  果然,阿誠就知道一定會被興師問罪。

  「我去看雜貨店開了沒。」

  「開了嗎?」

  「還沒,鐵捲門拉著。不過有個哥哥說晚會還是可能會舉辦。」

  「是哪位哥哥啊?」

  「是欣凡哥啦。」

  就在母親苦思這是哪號人物的時候,阿誠默默地把自己那份晚餐給吃完了,舌頭還險些燙傷。

  母親煮的湯麵固然好喝,但對現在的他來說,現在不是細細品嘗的時候。

  「只吃這樣就飽了嗎?」

  見阿誠放下筷子,母親不再回想,轉而開口問道。

  她其實在這餐下了挺多苦心,加了以前從未嘗試的佐料,但沒有被阿誠發現。

  「嗯,晚點我想出門。」

  「即使家事還沒做完?」

  「呃……」

  「唉……」母親一眼就看出他沒有心情幫忙家事:「你去吧。」

  「不用幫忙了嗎?」

  「嗯,下次要自己做就是了。」

  連母親都覺得自己的話有點沒說服力,不過任誰看到自己孩子雀躍的樣子,都會忍不住忘記這些吧。

  在手碰上握把時,阿誠突然有種衝動想要放棄。外頭的冷空氣比想像中冷,要是沒有要事的話,他恨不得把自己裹得緊緊的,然後在自己房間打發時間。

  不過他終究還是踏出了步伐。

  「那媽,我出門囉?」

  「鑰匙有沒有帶?需要帶一點零錢嗎?」

  「都有帶啦。」母親還是一如往常地愛替兒子操心。

  阿誠頭也不回地關上大門。他隱約聽見來自門內傳來「要早點回來哦」的叮囑聲音,但腦子裡轉的都是別件事情,所以根本聽不進去。

  對於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阿誠多少有點頭緒。

  這附近的大醫院,想想也就那幾間而已,而他剛好認識了在醫院工作的人──的孩子。

  「咦?你怎麼突然過來?」

  就在仁豪看見大門外的阿誠時,顯得一臉詫異。
  
  
  在仁豪的房間裡,傳來房間主人的聲音。

  「你是笨蛋嗎?」

  「才不是!」

  阿誠跟仁豪說了關於小瑜與男子的事情之後,馬上換來仁豪的白眼。

  「那個欣凡哥也太可疑了吧?現實世界怎麼可能跟遊戲一樣順利。」

  「你應該也還記得他吧?」

  「是有點印象啦,去年晚會說過話。是那個神祕兮兮,看起來超瘦弱的人對吧?」

  儘管阿誠覺得仁豪這樣的形容有些失禮,但又暗自覺得他的形容恰到好處。

  「聽說他有在寫小說的樣子,你是不是被他編的故事給騙了阿?」

  「呃……應該不會吧?」就連阿誠自己也不確定。

  當下他確實是被男子的話給感染了,有種「只要自己努力去觸發某些事件,聖誕晚會就會如期舉辦」的預感,但現在想來似乎有些無厘頭。

  ──但是,只是開玩笑的話,會有必要搞得那麼複雜嗎?

  仁豪的疑問把阿誠拉了回來:

  「所以你到底來幹嘛?專程說這些?」

  「不是啦!問一下哦,你家老爸在家嗎?」

  「今天也會在醫院裡看病,不打算回來的樣子哦。」

  仁豪的父親正作為醫師在醫院裡工作著。因為平日患者太多的關係,常常超過門診時間還看不完病人。阿誠曾在晚會見過他跟老闆閒聊,是個對許多事情都相當淡然的男性,與活潑搞怪的仁豪根本不像父子。

  「有他的手機嗎?」

  「當然有,但他有空才會回電哦。」

  仁豪用客廳的市內電話打給他父親,但果然只是轉入語音信箱。

  「在我家等一下吧,我爸總會回電的。」

  阿誠顯得有點失望,加上剛才仁豪的話讓他的決心不再堅定。仁豪看到他這副模樣,便拍了拍他的肩膀。

  「話說回來,關於小瑜跟你的那個約定,你覺得她想說什麼?」

  阿誠也忍不住開始好奇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忍不住開始思考:

  ──真要說的話,女孩子對男孩子說的重要的事情……

  「會是跟我告白嗎?」

  仁豪當然馬上就拍了他的頭:

  「你白癡啊?」

  「哈哈……也是啦。」

  被人這樣當面否定,阿誠還是有點受傷。

  「不鬧了。我在想,是不是跟她家裡有關呢?」

  「她家?」

  「就她家裡的事情啊。對吼,我沒告訴過你。」

  「不如你就順便交代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好了。」

  阿誠認真地考慮一會,仁豪見狀只好補充說「不會說出去的啦」,這才讓他願意開口。

  他跟仁豪也曾經不和睦過,那時候打架都打到兩邊家長去了,不過話說開了之後,兩人卻又變得比誰都要親近,就連仁豪偶爾也會拿心事跟他聊聊。

  阿誠開始訴說去年一月的事情:

  正好是在去年的聖誕晚會剛過完沒多久,兩人有先在公園碰過一次面。

  那天因為母親回娘家休息,父親也還在上班,阿誠不想回到空蕩蕩的家,便拉朋友到公園做一些室外活動,接飛盤、打躲避球等等。

  一開始眾人都玩得還算盡興,直到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草地上立刻就變得濕漉漉的,多了幾個水漥不便遊戲,一群人只好解散。

  簡單的道別過後,只剩下阿誠一人還不打算回家。反正沒人會在家裡拿毛巾給他,出於孩子的小小任性,比起在雨中跑回家淋得濕答答的,他想乾脆就在涼亭多待一會。

  於是,他就見到了小瑜。

  那時候的他並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小瑜屈身抱膝、倚靠著涼亭椅的模樣不引人注目都難。

  比起戒備心,一種近似必然的衝動在阿誠的腦海裡浮現。

  ──一定就是這個了!

  阿誠總是覺得,自己不該只有那麼平凡,他嚮往著故事裡精彩刺激的情節。他希望自己能跟遊戲的主角一樣,逐一解決每個村民的問題,完成許多任務之後闖出名號,成為人人稱羨的大英雄。

  受夠了待在起始村莊的他,預感自己遇上了通往下一階段的重要事件。

  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如果是主角的話,他一定會上前搭話吧!

  會相信自己是特別的,而且自信地踏出第一步,這種勇氣或許就是主宰人生的必要條件,阿誠跨出了平時可能會猶豫的步伐。

  『妳還好嗎?』

  於是他,成為了這個故事的主角。

  『你是?』

  女孩彷彿感到很冷似地顫抖著。

  『呃……路過而已。妳好像冷到了,這件外套借妳吧?』

  阿誠褪下自己身上的外套。雖然外表多少有些淋濕,但內層還是很保暖的。

  『你也是無家可歸的人嗎?』

  『今天來說是的。』

  『這樣啊。』

  對於陌生人來說,這樣的提問稍嫌失禮,但阿誠一點也沒有放在心上。

  兩人在雨中維持著奇妙的平衡,充當背景的雨聲巧妙地消除不熟識的尷尬,阿誠並不討厭這種氣氛。雨聲助長思考,他仔細地考量著,該什麼方式推進劇情才是正確的。

  冷不防地,小瑜打破了沉默。

  『雨停之後,離家出走的我啊,該待在哪裡呢?』

  本來該是相當抑鬱的話題,但阿誠並未被雨天感染憂鬱,他沒有多想就開口,雙眼無比認真:

  『不然,就來我家待著吧。』

  小瑜害羞地笑了起來。

  阿誠並沒有理解自己的話可能被怎樣誤解,他只是覺得女孩笑起來的模樣充滿魅力。

  『抱歉,我待在這裡就好。』

  小瑜的笑臉逐漸稀釋,回到正常的狀態。

  『那我也待陪在這裡吧,直到你找到該去哪裡為止。』

  『……』

  這麼一說,就連小瑜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回應了。

  她的表情比一開始複雜許多,像是在忍著什麼不潰堤,不過溫柔的雨聲讓她有充分的時間做緩衝。

  她深深地大嘆了一口氣,然後微笑:

  『謝謝。我好多了。』

  阿誠沒有心思去思考太多,他被女孩那複雜多變的表情擄獲。出於完全不同的理由,他想要更理解這名女孩的事。

  那瞬間,他意識到自己似乎陷入了戀愛。

  『我可以問你的名字嗎?』

  『我叫做──』

  到頭來阿誠還是沒能弄懂女孩之所以離家出走的理由,不過相對地,兩人交換了彼此的名字。

  ──我一定會讓妳不再露出那種表情。

  那是討厭陰雨的阿誠第一次愛上雨天的氣息──

  「……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她的家裡發生了什麼。」

  「哇靠,太浪漫了吧!」

  仁豪誇張的回應令阿誠很有成就感。

  「對了,她會不會就是要跟你提這件事呢?」

  「是啊,我也覺得。」

  大概是再度回憶起邂逅的場景,阿誠覺得胸口間脹熱的戀心,令他有點喘不過氣來。

  可以的話,他想守護那個在雨天獨自抱膝的女孩,牽起她孤單的手。


  等待的時間總是漫長,阿誠與仁豪不耐無聊,開始打起電動來。

  一台電腦桌的鍵盤塞了四隻手,兩人各自操控自己的人物在平面地圖裡放水球、炸敵人。在沒有段考壓力的周末裡,如果沒有外出邀約的話,他們偶爾會這樣消磨時間。

  「欸欸,留一點跑鞋給我。」

  「不要,我已經跑很慢了啦。」

  幾個小時下來,兩個男生越打越瘋,從下樓梯雙人版、皮卡丘打排球到爆爆王都是,比起苦等一通電話,花在遊戲上的時間輕快了不少。

  鈴鈴鈴鈴──

  市內電話響了,被分心的阿誠一下就被對面的痞子妹炸到了,他只好沮喪地放開鍵盤。

  「仁豪,不接電話嗎?」

  「那應該是我爸打來的,你接就好──啊啊啊!」

  仁豪也同樣敗在同一個人手上。

  「真可惜啊。」

  「你還不快去接!」

  於是阿誠一溜煙跑到客廳,接起電話。

  『喂?』

  電話另一端仁豪父親的聲音有氣無力,彷彿剛從戰場回來的傷兵。

  「喂?是仁豪的爸爸嗎?」

  『阿誠嗎?』

  大人總是很在乎自己在外的形像,一發現接電話的不是自己家人,他便恢復了正常的語氣。

  「嗯,伯父好。」

  『幫我把電話給仁豪。』

  「不,是我找你,有點事情想問。」

  『……怎麼了?』

  對方起了些許戒心,不過在阿誠提起雜貨店老闆時,總算自然了些。

  「老闆是住在你們那間醫院嗎?我想去見他。」

  電話彼端停頓了一個呼吸。

  『其實你問錯人了。正常來說就算是熟人,病人那麼多又分佈在各個類別,我沒辦法一一確認的。』

  「是哦……」

  阿誠不禁覺得現實世界處處跟他作對。

  『但是,很巧,我知道關於老闆的事情。』

  伯父的聲音又回到剛接起電話時,那種疲憊的語氣。

  『他在今天早上──』

  「……」

  聽見伯父的回答,阿誠有好長一段時間無法呼吸。

  「這、這樣啊……」

  『嗯。』

  對話間出現了空白,一會兒阿誠才從恍神中回過神來。

  「謝謝……伯父……」

  『不會,沒事我就去休息了……其實本來也很期待這次的聖誕晚會的。』在電話掛斷之前,伯父如此呢喃。

  阿誠聽著電話掛斷的嘟嘟聲音,覺得自己被伯父那種疲勞的心情給感染了,但時間可不會給他喘息的空間。

  「喂喂!阿誠,你是不是跟小瑜約好了阿?」

  才剛放下話筒,仁豪就湊了過來,阿誠只好無力地確認時間,沒想到自己已經遲到了跟小瑜的約定。

  「小瑜已經在校門口等你了,她問我你怎麼沒來呢。」

  ──根本來不及說,怎麼辦?

  根本來不及轉換心情的阿誠,又停在原地楞了許久,這才勉強擠出一句話:

  「……我馬上過去。」他覺得自己還是親自跑一趟解釋比較好。

  「你……還好嗎?」

  「沒啊。」

  注意到神情不對的仁豪忍不住開口問了,但阿誠看來並不打算解釋:

  「我先過去了。」

  他迅速換下室內拖鞋,轉眼間就打開大門走了出去。


  冬季的白天總是特別短暫,匆匆跑出仁豪家的阿誠,這時才注意到陰暗的天色。

  一想到今年見不到那棵熟悉的聖誕樹,阿誠的臉色就同天空染上了幾絲陰霾,打招呼起來也有氣無力。

  「哈囉。」

  「……嗨。」

  在校門口的鐵欄杆外,身穿淺色毛衣的小瑜朝阿誠招手,而在小瑜身邊出現了阿誠沒見過的女孩,小瑜牽著女孩走了過來。

   「他就是聖誕老人嗎?死氣沉沉的,根本就不像!」

  「不是答應我不會亂說話的嗎?」

  「可是──」

  見女孩還心有不甘地打算回話,小瑜輕拍女孩的頭。

  「抱歉哦,我妹說無論如何都想跟來。」

  「哦……哦。」

  阿誠確實聽說過她家還有個妹妹,卻沒想到會在這種場合遇上,他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她就是屁了一點,不要太在意啦。」小瑜靠到阿誠耳畔小聲說道:「晚點有機會再跟你說那件事情。」

  這唐突的舉動嚇著了其他兩人,阿誠愣了幾秒才聽清楚,而女孩則是彷彿見到世界奇景似地。

  「姐姐跟男生靠那麼近,羞羞臉!」

  女孩強烈表達不滿,但小瑜卻滿不在乎。

  「走吧,我很期待聖誕晚會哦!」

  有了她燦爛十足的笑臉作為指標,阿誠頓時一掃剛才煩躁的心情,等他注意到的時候,已經領著兩人走在前往雜貨店的路上了。

   「糟了!姐姐我沒有帶交換禮物來耶!」

  「傻瓜,這個跟你班上的同樂會不太一樣,不會有交換禮物的。」

  一路上,因為背後一直都是十分有趣的姊妹對話,阿誠的心情多少輕鬆了些。見到喜歡的人從未見過的一面,讓他就像是偶然撿到無價的寶藏一樣雀躍。

  「咦咦?那有什麼好玩的?」

  「會有很多人帶吃的啊,一定比妳在班上的零食同樂會還多東西哦,對吧阿誠?」

  「啊?嗯、嗯。」因為太放鬆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阿誠轉過頭去回答:「雖然沒有交換禮物,但是老闆會準備給孩子們的抽獎哦。」

  「哼,我不理你。」

  但女孩看來還是把阿誠當作外人看待,令他有點好氣又好笑。

  「快到了嗎?」

  「嗯!只要直走到底然後──」阿誠見到雜貨店根本沒有拉起來的鐵捲門,這才猛然想起晚會的事。

  「嗯?然後?」

  「呃……然後就會到了。」

  這句話阿誠說得心虛,他忍不住開始分心去思考,該怎麼宣布這個遺憾的消息造成的失望才會最小。

  ──本來就已經很難跟她開口了,偏偏現在又多了……

  可以的話,就算只是喜歡的人的妹妹他也希望討好。畢竟戀愛上的友軍永遠不嫌多,但這位女孩對自己一開始的好感度根本就是負值,這又讓他更頭疼了。

  「姐姐。」

  「嗯?」

  「妳是不是喜歡他啊?」

  「咦?」「啊?」

  此話一出,其餘兩人都下意識發出了聲音。

  「怎、怎麼了?」
  
  連發問的女孩也被嚇著了,她圓潤的雙眼一眨一眨。

  「沒事沒事,不要亂說啦!」

  「哦,好吧。」

  這番對話讓阿誠忍不住鬆懈了下來,但他隨即又覺得自己有些窩囊。

  ──明明在那個雨天時講起話來那麼自然,怎麼越是熟識彼此就越難以開口呢?

  阿誠終於覺得再這樣拖下去不行了,他決定好好跟兩人坦承自己鬧出的烏龍,剛好三人也到了雜貨店面前,已經無路可退了。

  「小瑜,還有妹妹,抱歉。」

  「怎麼了?」「嗯?」

  「……因為老闆在今天早上過世,晚會好像開不成了。」阿誠指著沉默的鐵捲門示意。

  稍早的那通電話上說的事情,阿誠到現在還是覺得有些遙遠,可伯父如此沉痛地宣告死訊時的聲音還盤旋在他腦海裡。

  「真的很抱歉,是我太晚說了。」

  他盡可能簡單地告訴兩人他在仁豪爸爸那邊問到的情報,以及他一直找不到時機說明的原因。女孩聽到一半就分心了,只有小瑜聽得一臉凝重。

  「……原來是這樣啊。」

  「怎麼了?所以晚會呢?」

  雖然女孩聽不懂阿誠的解說,但她隱約也察覺到氣氛不太對。

  「嗯……因為很多大人的原因,所以取消了。」

  「咦?為什麼?怎麼可以這樣!」

  女孩相當不能理解,這讓阿誠的罪惡感又更重了。但小瑜露出苦澀的笑容:

  「不管怎樣,還是謝謝你邀請我來、真的……芸芸,我們回家吧。」

  「我不要!」

  「芸芸?」

  「你們都在騙我!晚會明明就還在!」

  阿誠與小瑜朝女孩面對的方向看過去,卻見到了與剛才截然不同的畫面。
  
  原本拉下的鐵捲門正慢慢上捲,許久未運作的機械發出可怕的攪動聲,而從縫隙透出色彩的,正是最適合這個季節的裝飾物。那男子正一臉謹慎地搬動它。

  「好大的聖誕樹哦!」女孩的聲音顯得雀躍不已。

  「可不是嗎?」

  被扛在男子肩的聖誕樹上頭掛滿裝飾與LED燈泡,帶來了充滿耶誕味道的溫柔氣息。

  「你們是今天晚會的第一組客人呢。」

  他笑著如此開口:

  「歡迎光臨。」  


  因為準備時間相對倉促的關係,晚會的場地佈置得比以往要簡單。

  前幾年阿誠與孩子們進門時,最期待的就是從慣例綁在門口的紅襪子裡「抽獎」,那是老闆特別準備給孩子們的聖誕禮物,小則糖果餅乾,大則電動玩具,可以憑襪子裡的紙條來兌換店裡的商品。

  走進門時,阿誠習慣性往紅襪子會懸掛的地方伸手,但那裡空空如也,正好又提醒了他這晚會並非熟悉的老闆舉辦。

  然而其他不知道這件事的大部分人,還是一如往常地讓晚會熱絡了起來。

  「……欣凡哥一開始就打算代替老闆舉辦晚會了嗎?」

  「不,我也是今天早上才決定的。」

  「是因為我的事情嗎?」

  「少自大了。」男子笑了笑:「晚會的事,你調查到什麼程度了呢?」

  阿誠一開始還聽不太懂,想了一會才明白男子的意思。用遊戲來比喻的話,男子就是釋出任務的NPC,而他現在正在詢問冒險者任務進展的程度。

  他戰戰兢兢地開口道:「跟老闆的去世有關嗎?」

  「沒錯。然後呢?」

  「呃……什麼然後?」阿誠仍摸不著頭緒。

  「原來如此。」

  男子難掩自己的失落,見眼前較真的男孩盯著自己看,他苦澀地釋出笑容。

  「沒事、沒事啦!好了,快去跟你喜歡的人親熱吧。」

    聞言,阿誠馬上就四處張望,見小瑜不在身邊後他才鬆了一口氣。

  「不是說你不可以亂說的嗎!」

  雖然輕而易舉就轉移了阿誠的注意力,其實男子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問到什麼答案,只是習慣性地輕拍阿誠的頭:

  「要好好享受這個晚會哦。」

  阿誠一整個莫名其妙。無法理解為何晚會能如期舉辦的他,覺得自己被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還好他不討厭這個結局。

  直到半小時以前,聖誕晚會的舉辦與否都還是個問題,但大喇喇地擺在門口的聖誕樹相當顯眼,習慣會在聖誕夜來這裡逛一下的人不少,一見到熟悉的那棵聖誕樹,他們就明白了聖誕晚會照舊,並把消息帶回去給更多人,慢慢地會場便開始有了人潮。

  即便知道有老闆住院這個不確定因素,大部分的家庭還是事先就有準備好晚會當天要帶來一起共享的食物,真的忘記的人也叫了幾分披薩來撐場面,雜貨店一下就充滿了彼此熟識的鄰居以及一盤盤熟食。大部分的人還不知道老闆去世的消息,只是期待逗趣的他會從哪些意想不到的地方,穿著聖誕老人裝突然冒出來。

  男子與阿誠說過話之後,他站到房間中間。

  「各位,今天我代替我父親舉行這場聖誕晚會,希望各位盡興!」

  ──父親……原來他是老闆兒子!

  此話一出,整個會場議論紛紛,開始有人問老闆怎麼沒有親自出現,只有阿誠一個人恍然大悟,他想起男子曾經說過的話:

  『因為沒人要來接這間雜貨店,所以明天的晚會是開不成了吧。』

  當事人的他當然可以輕描淡寫地這樣說,畢竟繼承與否確實只能交給本人決定,只是阿誠想不透男子違背自己不繼承開晚會這個決定的理由。

  面對眾人的七嘴八舌,阿誠已經提早知道了答案。老闆走了。他在心中默念道,但男子卻說了完全不同的答案。

  「老人家還在養病呢,是我把他壓在醫院不讓他過來的,不然我怕他血壓又衝上去,哈哈哈。」

  阿誠再度愣住,直到與男子對上視線才明白他的用意。男子豎起食指朝阿誠擺出「噓」的手勢,那笑容有些逞強。

  如果謊言可以讓這晚會平安順利的舉辦的話,男子當然會這麼做,事實上他也成功地緩解了不安的氣氛,逗得全場都笑開了,整個現場越來越熱鬧。

  「阿誠、阿誠?阿誠!」

  小瑜在一旁喊了他的名字,見對方沒有察覺又多喊了幾聲。

  「大家都好熱情哦!」

  小瑜臉上堆滿愉快的笑容,看得阿誠心頭一緊,他趕緊移開視線:

  「妳妹呢?沒有跟在妳身邊?」

  小瑜指向某處,指尖方向可以見到她妹妹正在大肆搜刮薯條、披薩等炸物,眼看都快清掉半盤了。

  「真看不出來妳妹那麼會吃……」

  「是阿,她還沒到會擔心體重的年紀嘛。」

  小瑜微笑著,阿誠凝視得出神時,好不容易才把自己拉回來。即使在這麼喧嘩的環境下,他也能夠聽見自己慌張而加速的心跳。

  「謝謝你邀請我來。」

  小瑜手上拿著免洗杯,裡頭裝的不是飲料,只是冷開水。

  「我真的,很喜歡這裡的氣氛。」

  「妳喜歡的話,之後每次聖誕節都可以來啊。」

  雖然老闆的聖誕晚會原則上是給鄰居們交流的,但找外人一起同樂不是沒有先例,只要人數不要太多,不會有人特地去較真這些。

  正當阿誠自覺邀約得毫無破綻而沾沾自喜時,他看見小瑜的表情反而黯淡了下去。

  從某處傳來的鋼琴聲開始彈奏,人群的喧鬧隨著彈奏聲漸小。

  「這大概也會是我最後一次參加了。」

  在小瑜的示意下,兩人來到適合說悄悄話的角落,鋼琴聲仍舊從某處傾瀉而來。

  「明年夏天之後,我就不會待在這裡了,要去別的地方。」

  「妳要搬家?」

  小瑜用悲傷的笑容肯定了阿誠的猜測。

  「……怎麼這麼突然?」

  「你還記得去年的事情嗎?」

  阿誠當然沒有忘記,那可是他第一次喜歡上女孩的瞬間。

  「那個時候我鬧脾氣的理由,其實也是因為搬家。」

  在小瑜坦白之前,阿誠完全沒有想過這方面的理由。以轉學生來說,小瑜跟她同班的朋友實在溶入得太自然了,一點都不像剛轉進來沒多久的新面孔。

  「我大概是個容易交朋友的人吧?有時候我會對這點哀怨。要是只需要重新適應新的環境、新家倒是還好。」小瑜悲傷地凝視手中的半杯水:「最傷心的還是要跟熟稔的朋友揮手道別這件事,我碰上再多次都無法習慣。」

  「妳好厲害。」阿誠發自內心地感嘆。

  「我哪有。我只是一直結交總有一天會分離的朋友而已。像這樣的我,他人要是知道我遲早會搬家,一定、一定都不會想跟我認識的。」

  她的嘴裡喃喃著,像我這樣的人不配。那嬌弱地隨時都會崩潰的模樣,讓阿誠忍不住摟住了她的肩膀。

  「不,妳是真的很厲害,還可以同時跟大家這麼要好。即使每次搬家都要重新開始,妳都會找到與自己契合的同伴,我覺得這比什麼都厲害。」

  小瑜沒有反抗,反倒是肩膀抽動了幾下,可以聽見吸鼻水的聲音。

  「而且啊,我希望妳不要擅自認為別人會因此覺得困擾。」

  阿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像我就──很喜歡妳。我很喜歡妳!就算知道妳會離開,我還是很感激遇見了妳。我不會忘記我們一起逛街、一起看電影,還有第一次一起躲雨的那些時候,那些都是我最重要的回憶,真的。」

  小瑜低頭不肯直視阿誠,她呼吸不順的喘息聲越來越激烈。

  「我們還拍了很多照片,記得嗎?如果沒有妳,我的生活就少了那麼一塊。所以,不要否定自己,好嗎。」

  「嗯。」

  小瑜搖了搖頭,爬滿淚痕的臉讓她看起來相當脆弱。

  「嗯!」

  鋼琴聲驟強,小瑜忍不住再度扭曲了姣好的臉龐,正式大哭了出來。

  「我也不想這樣啊!決定要搬家明明就不是我!為什麼我總是要從一個誰都不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啊!」

  她的聲音混雜了太多太多的悲鳴,但即使如此她還是奮力地吐出每個在心中積藏已久的願望。

  「我也想好好地在同個地方長大啊!」她說。

  「我也好想長大後再跟好朋友們在同學會上相聚啊!」她吶喊。

  「我也、我也好想好好喜歡一個人,不要分離啊……」她的重心有些不穩。

  阿誠緊緊抱住正渾身顫抖的她。

  她的手輕輕抵在阿誠胸口,無力推開,或者說她也不想推開,只好放棄似地的鬆手、放下,然後全力地環抱回去。

  那就像是溺水的孩子在大海中好不容易找到浮木一樣,她的心裡尤其不願意將與眼前的這名少年分離。

  在茫茫的人海中與新的朋友認識這種事,對她來說已經是很累、很累的事了。
 
  良久,不知道兩人一共相擁了幾分鐘,誰都沒有先放手的意圖,但情緒已經逐漸稀釋,就像雨後乾淨的天空。

  她與他的心跳緩了下來,激昂的琴聲也漸漸地回到原本輕快的節奏。

  小瑜心裡其實並不希望曲子結束。

  要是聖誕夜裡劃過流星的話,她想要許願讓時間永遠停留在現在。


  兩人鬆開彼此身子時,已經是鋼琴演奏告一段落的時候了。

  儘管從大廳方向聽來絡繹不絕的掌聲,暫時失去語言的他們,只是分心似地別開游移的目光。

  「……很動聽的琴聲呢。」小瑜裝作沒事地開口道。

  「是阿。」

  雖然剛才沒有機會好好聆聽,但阿誠記得那首曲子,每逢晚會老闆都會彈上一次。原本,他還以為這輩子沒有機會聽到了。

  「好像還會再彈一首。」

  「果然是欣凡哥……」

  朝小瑜示意的方向,可以看見男子正被圍觀的聽眾煽動,有些困擾地坐回鋼琴旁。

  「搬家的地方已經確定了嗎?」

  「嗯。」小瑜說了一個火車車程莫約四個小時的地方。

  「好遠。」

  「是啊,所以那時候就不會有機會在一起玩了吧。」

  琴鍵按下了第一個音。

  此刻的她已經不像數分鐘前悲傷,但仍然有種沖不淡的悲嘆充斥在小瑜矛盾的心情裡。那是對於父母親的埋怨;那是對於無力自己的譴責;那也是對壞心腸的命運訴諸的無言抱怨。  

  可以的話,想要他順勢牽起自己的手。

  「不。」

  阿誠篤定的眼神凝視著她,令她不由得有種被蜘蛛網緊緊擄獲的感覺。

  「只要等我一年就好。」

  他的語氣不容一絲紊亂的呼吸。

  「我會考到妳那邊的高中。」

  儘管他要作為一個獨當一面的男人仍有些稚嫩,但最讓她著迷的,便是如此直率的雙眼──

  「到時候又能在一起了!」

  以及某種不可思議的正向力量。

  「嗯……」

  小瑜心情十分混亂,只有一個念頭無比清晰。

  「我會等你過來。」

  鋼琴聲鋼彈完第一小段,圓潤的音色彷彿正為兩人祝福,阿誠笑了,小瑜也笑了。

  ──要是老闆也能平安無事的現身的話,這一定就是最棒的聖誕晚會了吧。

  這時,阿誠注意到一件事,小瑜的臉色也起了微妙的變化。

  「你不覺得,鋼琴聲有點奇怪嗎?」

  阿誠的腦中不禁回憶起某次晚會的場景:

  那正是老闆剛彈完鋼琴,與圍在身邊的孩子開的玩笑:『要是你們哪一天會彈鋼琴,光聽一曲我就能猜到你們的心情。』老闆笑著說:『因為,音樂是會暴露彈奏者心情的。』

  儘管他沒學過鋼琴,但這份回憶他一直記著。小時候的他總想著總有一天要聽懂老闆彈奏的心情,在每個老闆彈奏鋼琴的傍晚都會湊過來聽,經驗的累積下,他對鋼琴聲已經具備了一定的感受性。

  男子在彈第一曲的時候還沒有那麼明顯,但從第二曲開始,阿誠就明顯地聽見琴聲混濁了起來。

  上一首曲子的元素相當豐富,有輕快而圓滑的基調,調皮且無法捉摸的節奏,也有彷彿在宣洩壓力般的激昂,整體來說充滿正向陽光的感覺,就像一個正值青春,朝自己嚮往之處不斷邁進的少年。即便偶爾因為戀愛、夢想而受傷,只要經過適當的排解就能夠完好如初,堅信自己是特別的人無所畏懼;而第二首恰好完全相反。它失去原本的複雜多變,只有灌輸在每個音符裡的力道越來越強勁。那音色裡充斥著不滿與怨恨,只是一鼓作氣地、暴力似地訴諸琴鍵,就像是一個對曾經的夢想失望,自暴自棄且放棄改變的厭世青年。

  鋼琴聲猛然停了下來。

  男子似乎覺得自己再彈下去並不妥,匆匆告別群眾便上了二樓。阿誠注視著他遠去的細瘦身影。

  ──怎麼會這樣呢?

  阿誠察覺到的是別的事情,琴聲則是被小瑜提醒才注意到。

  這種琴聲,他只聽過老闆在老闆娘去世那天彈出來過,但還遠遠不只。

  阿誠不禁覺得自己疏忽了什麼。
  
  ──有哪裡不對。
  
  因為男子是老闆兒子,所以實際上要不要舉辦這場晚會,都是可以自己掌握的。然而,昨天一口咬定不會舉辦聖誕晚會的他,卻在今天早上告訴阿誠說「或許會有奇蹟」,這期間發生了什麼讓他改變主意的事──阿誠可以想到的,就只有老闆去世這件事了。

  這兩天的兩次巧遇,男子都在河邊盯著河流猛瞧,還說過「跟死亡之間的距離」這種話。

  稍早時,男子專程來問阿誠搞懂了哪裡,還有最後那失望的表情。男子肯定有希望讓阿誠找出來的答案。

  阿誠覺得很不可思議,他想像了一個有點不現實的答案,但是若用這個結論來驗證他剛剛彈琴的那種表情,再適合不過了。

  ──我該去確認一趟。

  「小瑜,我上二樓一下。」

  「你要去追那位大哥嗎?我也去!」

  於是阿誠緊緊牽住小瑜的手。

  「人很多,不要鬆開哦。」

  「咦、咦?」

  小瑜根本來不及反應,只是追著身前不斷邁進的少年身影,跑了起來。

  廊間充斥著兩人趕著上樓的腳步聲。
  
  跟燈火通明的一樓相比,二樓不僅能見度很低,空氣中滿是塵埃,曾經的商品還隨意的攤在地上,看得出倉促準備晚會的痕跡。

  阿誠與小瑜循著燈光,來到更裡頭的房間,地上丟著老闆往年掛在入口的聖誕紅襪。

  既然紅襪丟在這裡,那代替紅襪被懸著的東西是什麼呢?兩人抬頭一看,便見到站在椅子上,脖子纏著一圈繩索而輕笑的男子。

  那笑容就像在說:你們來晚了。

  「欣凡哥!」

  男子踢掉椅子,於是整個人彷彿晴天娃娃般被懸掛起來。

  阿誠一見到這幕就完全愣住了。

  男子開始發出相當不自然的聲音,他的四肢不斷揮舞,臉色脹紅,就像是活生生被吊桿拉出水面的魚,無法呼吸的痛苦完全在他的臉孔一覽無遺。

  「快!用椅子!」

  小瑜的聲音好不容易讓阿誠回過神來,兩人跑到踢倒的椅子旁扶起椅子。儘管兩人同心協力地想要替男子製造立足點,但手忙腳亂的他們不過是國中生而已,論身高、論力量都比不上臨危而胡亂晃動的男子。好不容易將椅子放在適合的位置,卻一下就被踢開了。

  隨著時間不斷拉長,阿誠發現男子抵抗的力氣越來越疲弱。

  ──拜託,不要讓欣凡哥就這樣死去!

  阿誠只能拼命的祈求上天。

  ──不要鬧了!聖誕節應該是個帶來奇蹟的節日吧!

  男子的腿終於乖乖地踩上了椅子,可是他卻沒有站穩身子的力氣。

  ──不只喜歡的老闆,就連朋友的性命都救不了,這到底是什麼聖誕節啊!

  本來的話,無論人再怎麼呼喊,都不可能凌駕於命運之上,但是──

  咚──

  從梁柱上摔了下來。

  男子險些撞上椅子,重物摔落揚起無數灰塵,在微亮的燈光下漫天飛舞。

  昔日老闆在雜貨店入口,綁上無數次紅襪子的老舊繩索,已經無力再帶走一個人。

※※※

  我被他的聲音拉回現實。

  「差不多可以說說,那時候想自殺的理由了吧?」

  打斷了我的追憶,阿誠難得擺出那麼認真的表情。

  「嗯……那時候的我,比較血氣方剛吧。」

  我不禁開始認真考量,是該完整的告訴他好,還是隨意帶過比較適合。

  距今兩年前左右,老爸開的雜貨店的營業額日漸慘淡,漸漸地付不起我在私立大學的學費與生活費。本來我天真的以為可以拿自己積存的紅包與寒暑假打工的錢撐完大四,但一看帳戶才知道,我的存摺早就空了,一直以來老爸給我的生活費其實就是我帳戶的錢。

  我並不怨老爸,而我也沒資格怨。我知道他老人家經營這間店已經非常辛苦了,我比較恨的是,在大學無所事事的鬼混,明知家裡景氣不好,仍不節制地跟朋友到處吃好料、享受大學生活的自己。

  就這樣,我的大學生涯提前結束了。除非家裡突然成了暴發戶,不然我恐怕就要拿著高中的學歷過一輩子。

  當開始在嘗試求職網站丟履歷找工作,才發現這個社會比我想像中講求學歷多了,高中的畢業證書要是能賺到比以前打工還要多個兩三千就該偷笑了,儘管我自覺還算年輕,還可以拚,但在清潔工與工廠作業員的工作,實在是讓人看不見未來。

  雜貨店曾經是他和他老伴的夢想,但在老媽去世之後,我一直都在勸老爸關了雜貨店。就算沒賣出什麼東西,雜貨店還是有基本的營運成本,更何況是特別費事的聖誕晚會,但老人家對外和藹可親,對自家人卻固執的要死,我跟老爸在他住院之後,越來越常為了雜貨店的去留吵架。

  我想,我心裡的某處大概是看不起他的。

  尤其是在看到同學們一一畢業,在父母的資源下出國深造,或者直接在家裡的企業就業時,我就會感到非常不平衡。

  明明我也有自己的夢想,可父親自小就不諒解,只要一看到我在寫小說就會狠狠地訓我一頓,說想成為作家的人都不想吃苦。不僅如此,他還在升學時強迫我選了一個自己完全沒有興趣的科系,其餘還有說不完的小事裡都包含著他的任性──現在想想,或許會大吵一架是必然的吧。

  聖誕夜的前一晚,過著不是工作就是睡覺生活的我,被老爸叫去病房。我用腳趾頭都能猜到他想說什麼。

  『欣凡,今年的聖誕晚會,你準備得怎麼樣?』

  這句話我聽得都煩了,一下子就來氣。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那是你的任性,我才不要幫你辦!』

  當然,聽見我的口氣,老爸的臉色一下就變了。

  『你這是什麼態度?』老爸早就沒有往日的氣勢了,但還是勉強自己地扯開嗓子:『為什麼你這孩子什麼不會,就知道頂嘴?』

  那時候的我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竟然直接開口說:

  『因為我看不起你阿!』

  老爸的眼睛瞪得佈滿血絲,彷彿痛恨得恨不得把我剝皮生吞。但我並不理會這樣的他,只是把剛收到的電費、水費單據丟在他的床上。

  『有本事自己付,住院的錢也自己來,你再來跟我談要辦燒錢晚會的事!』

  說罷我便奪門而出,一半是因為羞愧,另一半是因為不想見到曾經強壯的父親,現在卻躺在床上,連起身都有困難的脆弱模樣。

  趕到上班地方的我非常煩躁,一想到自己對親手把自己養大的父親如此出言不遜,我就什麼事情都做不好。老闆看我一直心不在焉,便把算時薪的我給趕了回去。

  回到家裡,我什麼都不想做,只想一個人在某處靜靜待著。

  在橋上盯著河床的時,我想到要不要乾脆就這樣跳下去,但又覺得這樣高度不夠而作罷,接著我便遇到了來跟我詢問晚會的男孩──也就是現在我身旁的阿誠。

  一年不見,他個頭又更高了一些。

  『你知道雜貨店怎麼了嗎?』

  他就像幾年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用終日計較金錢的我一樣,而我則逐漸成了我曾經討厭的無聊大人,想到這點我就有點心情低落。

  『是問雜貨店的事的話,我不知道哦。發生什麼事了嗎?』

  性格扭曲的我,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告訴他實話,只是把他當作無趣人生的小小消遣而已。

  跟他說完話之後隔天,我好不容易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就在抱著歉意打開病房大門時,我才知道老爸先走一步的消息。

  這個太過唐突的消息,令我不自覺地體會到老天的惡意。

  原來生命不過是這麼脆弱的東西──

  「不想說就算了。」阿誠的目光仍舊注視著即將遠去的火車:「我一樣會自己找到答案。」

  自從那晚過後,阿誠給人的感覺更穩重了一些,大概是跟他與女朋友的進展有所關係吧。

  「你根本不算有猜到好嗎?我自殺不成功完全是因為繩子斷掉,跟你追上來又沒有關係。」

  語畢,我本以為這句話能塞住他的嘴,但卻一點效果也沒有。

  阿誠的臉上反而充斥著莫名的自信,他說:

  「可是,看到我們上來的時候,你笑了吧?」

  我沒有答腔,只是笑了出來。他真的變了不少。

  比起一個人孤零零的死去,至少還希望臨死前有人察覺到的我,這種心情或許有點虛榮的成分吧。

  自殺未遂過後,阿誠他們並沒有公開我想輕生而差點致死的事情,只是把我送進醫院急救,對外也只說是高處跌落的外傷。我在病房躺了整整一天,各式各樣的人都跑來探病過,即使彼此之間沒有利害關係,他們每個人還是純粹地祝福我早日康復,那時候的我才明白,這大概就是老爸不惜虧錢也想要延續下去的情感之一。

  他們紛紛對老爸的死感到哀弔,也希望我能趕快好起來,我抱持著愧疚,也好好地思考過後,便決定再也不要有輕生的念頭,想要在這個有溫度的社區一起生活下去。

  就在我對貧困的生活做好覺悟,並從病房被放出來之後,一件意外的錢進到我的戶頭裡。

  原來老爸窮歸窮,他早就身懷幾個保險款項以備不時之需,那筆鉅額的保險金,一下子就讓家裡的生活好轉起來。當然,這並不是可以覺得慶幸的事。

  換來這些錢的代價是無價的性命,想到這裡我又忍不住覺得存摺上的數字實在太過沉重。

  結束老爸的葬禮過後,我便開始思考剩下的錢該怎麼運用,有一天,老爸的老友伯父請了在醫院的班,特地來找我聊聊,他說:

  『凡欣,你就再去重讀大學吧?』

  這實在是意料之外的選項,我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應,但又隨即想到現實面的問題。

  『不可能的,保險金不可能夠四年的開銷。』

  『有很多事情是可以變通的。你可以重頭考起,也可以用轉學考轉進二年級讀,重要的是科系要你自己喜歡,經濟上要是真的吃緊了,我也會出點力的。』

  『……為什麼這麼幫我?』

  『你的事情你爸在世時我聽過不少,他要我有機會就好好照顧你。』伯父又喝了一口水,他繼續開口:『做醫生這行雖然沒有時間,但錢是絕對充裕。比起放在銀行給人家滾錢,我覺得拿來幫助兄弟的兒子比較實際。』

  一問之下才知道,伯父也有好一陣子失意的時候,是老爸辦的晚會讓他重拾生活的實質感,年輕時的伯父也在晚會上幫了不少忙,兩人不知不覺就開始稱兄道弟了。

  『對了,一直沒有機會說,好幾年前,你還在讀高中時在校刊上寫的小說,還不錯哦。』

  記憶中伯父的表情總是冷淡,但他溫柔地笑了:

  『你爸他也有看到,東念西念一堆之後,還不是把校刊給收起來了,只是他沒說而已。』

  當那笑容與父親重疊在一起後,我便覺得寫作不再是那麼可怕的事情,並重拾起丟了好幾年的筆──    

  「我想,一定是老闆在天之靈讓繩子斷掉的。」

  聽到阿誠這個假設的我,忍不住又笑了。

  「你很有編寫故事的天分呢,這個想法的確比繩索老舊這種古板的理由有趣。」

  阿誠一下子就得意忘形,他就像是在宣揚自己的豐功偉業似的,提高了聲調:

  「論這點我可比不上欣凡哥啊!你的那幾篇短篇小說裡頭,尤其是《失戀之旅》與《休止符》給我感覺很真實,《魔女之夢》雖然我很喜歡,但還是欠缺了一點說服力,至於剩下來的……」

  「你都快要成為考生了,還有那麼多時間看小說啊?」

  聽這種評論實在太害臊,我忍不住打斷了他。

  「這句話欣凡哥放在自己身上也沒錯吧?」阿誠沾沾自喜地笑了。

  由於打算重考學測的緣故,在接下來一年,我都將跟國三的阿誠一起成為考生身分,可我實在太迫不急待提筆了,作為復健,便寫下了那些小說。

  「不然,你就把這件事寫成小說如何?」

  「……或許可以試試看。」

  這可真是個不錯的點子。

  雖然真實事件轉換成小說之後一定會存在落差,但那正是故事最耐人尋味之處,每個人都能夠憑自己的經歷勾勒出近似卻又不完全一樣的場景。想到這點我就不自覺地開始思考,這個故事該怎麼下筆才適合。

  「對了,在我們開始考試之前,還有一個聖誕節要過呢。」  

  「知道啦,這次我主辦的聖誕晚會,不會再像去年那樣陽春了。」

  「真希望能抽到像樣的聖誕禮物啊,像是掌機或者顯示卡什麼的。」

  阿誠若無其事的開口,我隱隱明白了他的話中有話。

  「你未免也太貪心了吧……想把我的錢包榨乾不成?」

  阿誠大笑,然後大嘆一口氣。

  他的臉上掛著有些落寞的淺薄笑容。

  我朝阿誠所注視的方向一看,載著他所愛之人的火車,在夕陽的餘暉下隱去。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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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天氣好冷RRR,某染就常常在被窩裡待到11點才爬起來Orz
  明明應該是聖誕節的應景創作,我卻拖到現在,向各位看倌致歉QAQ  

  這邊小聊一下近況。
  前陣子是期末考,這幾天因為電腦升級win10變得很不穩定,時不時藍屏不說,有時候打稿、打game(?)到一半還會突然關機給你強制更新(汗
  有時候會突然陷入低潮,什麼都提不起勁,這也是老症狀了。我還不是個有足夠擔當的人,雖然嘴上的漂亮話永遠不少,實際上卻是能避就避,得過且過,這樣自私任性的我,一定傷了某些人的心吧。
  雖然距離2017已經過了半個月,還是稍微總結一下吧。

  謝謝某位帶我進入TRPG坑,那玩意比想像中有趣
  謝謝某位一直在替每月寫心得的教練,記得在很久很久以前握手之後就沒什麼說上話了XD
  謝謝某位與我聊小說,還有一年以來的交流,希望你所在的聲音社團順利
  謝謝某位在有空的時候陪我聊了很多,交換了電話,也一起討論了這篇小說的要素,那件事情我會好好想清楚
  謝謝某位挖墳愛好者,熱情的跟我打招呼,還吞下我那麼多毒電波
  謝謝某位認真的公會會長,你幫我當作友人來邀稿,其實我當下很開心,只是沒機會幫上忙ORZ
  謝謝幾位總會默默丟GP,或者會在我的創作底下留言的讀者,你們的文字是我很大的動力
  謝謝某位願意原諒我近乎七年的愚行。
  還有一些我找不到鮮明特徵(?)的友人,謝謝你們不嫌棄,願意與我交流。
  最後,謝謝某位大姐忍受了許多許多我的牢騷與任性。
  這一年下來我們吵過幾次,剛好也差不多認識一周年了。
  我幾乎在人生的每個時期都在反悔,想回到過去。因為你的存在,讓我捨不得回到認識你之前的日子。

  既然完成了年度目標,我應該暫時就不會再那麼頻繁的創作了,逼近的專題讓人胃痛,有個人生上的重大抉擇擋在門口,想到就快怕死了(汗
  謝謝每位讀到這裡的觀眾,祝你們今晚有個好夢。
  縮圖來源:https://anime-pictures.net/pictures/view_post/513856?lang=en                        

創作回應

赤紅時夜
以個人的感覺而言,這篇故事有著二重旋律的節奏,然而很可惜的是,感覺上這二重旋律並未相輔相成的將整個故事的主旋律鋪成,反倒是各說各的故事主軸,並且階段性的穿插成序列。

但如果回來講,這是在談人際關係呢?而非第一重旋律著重於戀曲,第二重旋律擺在現實苦楚,一現一隱的面,讓故事的大綱稍有混淆到,但轉變回來,便是戀曲中的離別的淚水與苦楚中離別的承受,他們都代表著各自不同的壓力與宣洩,不論是奇蹟還是小小依慰中的留念,它都試圖在同樣的場合發展出它的轉淚點模式。

不過回來講,現時苦楚的故事線容易被其他情緒干擾,尤其是奇蹟與遊戲的暗號等,這些煙霧彈讓這邊的故事難以堆疊情緒(感覺還有點賣弄線索),甚至到了最後仍得以補續的說明表達這故事的概要,讓第二重旋律的韻味有點走位。

這種補續說明就好比是為了襯托第一重旋律而加開的伴奏,簡單的旋律格外有韻味,但過重的音符卻壓垮了這旁奏的作用。如果想作為另一個故事線,那不如就用雙故事的方式疊和這整個事件的發展,而不是讓第二重旋律吃重卻又淡化戲份,變得外強中乾的模樣。

在敘事上觀點雖然有些段落顯得跳開,是在於環境說明上的壓縮與控制導致,不過有其人物相互說明來表達感官的方式,是有效運用人物去堆疊感受的敘事方式。

這是個有點青澀與未熟的故事,保有希望與期待的短暫故事,就讓人們懷抱對他們未來遐想的心情,借鏡著自身尚在探索的旅途故事,個人認為這就像寄出一封書信給未來一樣,讓人憧憬與懷念吧。
2018-03-30 01:12:51
墨染
是的,這是情書哦。
我寫的故事總是有一定成分是寫給未來的自己的,我希望自己不要忘了過去自己的心情。

雖然聽起來很像藉口,但我真的忘記赤紅大這篇回應沒回的事了。
在此致歉,非常非常抱歉QAQ
坦承來說,第一次看到赤紅的回應時,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回,主要是回應裡的用心讓我有些卻步,覺得自己也該用更認真的心態回應才行。

好啦,藉口說到這邊。
我很喜歡雙主線,或是多重視角的故事,尤其是群像劇最後碰撞在一起時,我常常難掩心中的激動。所以在自己擬定草稿時,常常也會想搞個精彩一點的故事出來。
很顯然,我還不足以駕馭這種故事。
我的小說裡參雜了太多服務我自己的情節,如果這是為了自己而生的小說,那自然不會受到太多人青睞,最近我逐漸發現到這點。
放飛自我的結局便是我自己寫得很開心,但即使結構上出了問題,身為作者的我仍無法精確地在構思時期便察覺。

再次抱歉我拖了這麼久。
感謝赤紅的觀後感,到現在我比較能夠明白這篇的問題了,我還會繼續調整自己在創作時任性的比重。


2018-08-26 11:40:28
湛藍琴海
評文傳送門:https://home.gamer.com.tw/creationDetail.php?sn=4039854
久等了,請笑納QWQ
2018-06-29 22:12:57
墨染
這邊才是 煩勞海海操勞了
明天會好好回
2018-06-30 01:28:40
兔二:滾你奶奶的
謝謝您分享的故事。我得承認,讓我專注閱讀的是結尾的小段落。雖然不太禮貌,但僅針對結尾聊聊感想。

文中結尾,父親對兒子的回覆很迂迴。讀到下面這段的時候,本來有點期待父親會如何回覆。但故事上回答稍微延宕,須要找找線索。

父親之後死亡,並由伯父一角色回來提醒---「你父親交待我照顧你。你可以回頭讀大學,完成原本的欲望與規劃」。至於父親對兒子的肯定,也由伯父轉述而側寫一位傲嬌父親的彆扭表達---「你爸他也有看到,東念西念一堆之後,還不是把校刊給收起來了,只是他沒說而已」。至於兒子嗆「有本事自己付,住院的錢也自己來,你再來跟我談要辦燒錢晚會的事」,某方面,質疑的是燒錢晚會的價值在哪,這也由伯父接受委託幫助姪子的動機有關,「你老爸的晚會幫過我」。

整體而言,我挺喜歡結尾的。不得不承認,這是有點草率的閱讀心得。他日有機會再讀完。

再次謝謝您分享的故事。

***
  『你這是什麼態度?』老爸早就沒有往日的氣勢了,但還是勉強自己地扯開嗓子:『為什麼你這孩子什麼不會,就知道頂嘴?』

  那時候的我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竟然直接開口說:

  『因為我看不起你阿!』

  老爸的眼睛瞪得佈滿血絲,彷彿痛恨得恨不得把我剝皮生吞。但我並不理會這樣的他,只是把剛收到的電費、水費單據丟在他的床上。

  『有本事自己付,住院的錢也自己來,你再來跟我談要辦燒錢晚會的事!』

  說罷我便奪門而出,一半是因為羞愧,另一半是因為不想見到曾經強壯的父親,現在卻躺在床上,連起身都有困難的脆弱模樣。
***
2018-09-23 12:53:41
墨染
兔大言重了,我這裡才感謝你的蒞臨與閱讀XD

比起阿誠比較青澀的片段,我個人也比較喜歡轉為欣凡的第一人稱,雖然落落長都在交代背景就是了。
話說,這份心得又讓我抓到自己的小bug,這邊的伯父只是爸爸的朋友而已,因為用了伯父才會讓人以為欣凡是他姪子ORZ

其實,光是願意點開我的小說我就覺得萬分感謝了,謝謝還特地回應,我也藉機再度重溫這篇小說。
住中秋愉快。

2018-09-23 22:39:06
祐兒
原來一切是這樣連接的!! 對於看到後面的那一刻,心中五味雜陳。是喜是苦難以理解自己心中的感想,但就在懊惱不解的時候,回到了最上面重新看了開頭,心頭一驚,原來是這樣!!
兩個主角的心情轉變,這部分我很喜歡XD
今天是第一次看您的文章 主要是因為牧羊人之心的序號而來 但我現在心中吶喊著 不能只看這一次 之後會繼續追您的小說OWO
2019-04-13 18:25:55
呆呆o瘋
這一篇裡最打入我心的一句話是男主角對女主角說的:「不要否定你自己!」
明明重點應該是雜貨店的故事就是了哈哈!或許是因為這是我對我喜歡的人最應該說但卻沒說出口的一句話吧,如果我能像男主一樣勇敢的話,或許我也能給予她幸福吧
雖然我沒什麼資格說話但以下還請容許我吹毛求疵:
凡欣,你就再去重讀大學吧? <-名字打反了
據我所知『即便』並不是『即使』的意思,而是立即的意思,你可以去網路上查查看,你應該是誤植了。
我覺得你的文筆很流暢,也很勾人,去投稿的話說不定能夠出書呢!所以這種誤植是不該出現的,期待您寫出更多好作品。
2019-04-13 18:3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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