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樣？」
翁盛恩語帶沙啞的嗓音吞吐著疑惑與冀望，畫上眼線的淺色綠瞳靜如止水，薄唇微勾的角度令人心頭蕩漾，雙眉擰起的皺痕卻蟄人心扉。
「不怎麼樣，穿衣服好嗎？」
「你不能有點其他的意見嗎？比如很難看、很可怕、你這個變態之類──」
「你想當M，也得看我願不願意當S！」我轉身背過他，「穿衣服，如果你很介意我沒對你投懷送抱，我不介意你穿回衣服後勉強抱你一下。」
翁盛恩沒有回話，一陣寂靜之後，我感受到身後熨燙整個背部的溫暖。他的手環過我的腰，柔軟的手腕輕輕貼著我的腹部。
我應該跟他說別鬧了大變態、不是說好你穿衣服後才能抱嗎之類的幹話，但不知為何，我連半個字都說不出口。
「謝謝你。」
驚訝、震懾，然後了然於心。我伸手撫上他的手背拍著像安撫嬰兒一般，他的體溫很高，在炎熱的夏天裡應該是我最不想靠近的暖爐，但房間空調之冷，讓我頃刻之間遺忘彼此的距離。
穿回衣服後翁盛恩把戴著的綠色隱眼摘掉，露出原本妖媚的狐狸眼。我問他這麼做的原因，他只回我家裡有妹妹所以戴著比較好這種莫名其妙的答案。
離開豪宅通往市區的大街上，他大步走在前方，我則默默伸手擋太陽。
「我很好奇，你為什麼不問我。」他的聲音透過炎熱的微風傳來，從這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從語氣就能感受到他已然放鬆的歡快心情。
「那我就更好奇了，為什麼你覺得我應該問你？我本來不大相信你妹妹那派胡言亂語，但你既然都那麼開誠布公，我有什麼能問的？」
「欸？」
「翁盛恩，那是你的過去，任何人都沒資格逼你回答任何問題。」
他倏然回頭，剪裁有型的瀏海微微揚起，被陽光刺著的眼睛半瞇著，「你說的對，這是我的過去、我的問題，沒有人有資格因為此事對我發脾氣，除了我妹妹。」
我想起他那美如天仙的妹妹，搖頭，「她不是氣這個，她氣的是你不告訴她原因，然後你現在居然要我問原因……這叫本末倒置，你瞭解不？你要是不想告訴任何人，就別要人開口詢問。」
「那不是……」翁盛恩眼神游移，他的手插在口袋裡本來看著很帥氣，現在倒是有點手足無措的感覺，「這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她是你妹妹，我只是你朋友，沒道理我比她還懂──」
「抱歉，你就是比她還懂我。」
翁盛恩的苦笑瞬間刺進心頭，此時此刻，我才聽懂翁毓恩那時說的話。
「我是真的，曾經有過姊姊。」
再後來出現的翁盛恩，對她而言是全然陌生的人。
我瞥一眼這條杳無人煙只有流浪狗偶時吠聲的大街，挑了眉，「好，如果你不介意在這種地方說出事實，我當然也不介意聽聽。」
「沒那麼難懂，我只需要用一句話講完。」
「就這一句話你連講給你妹聽都不願意……」
「我是雙性人。」
我閉上嘴，翁盛恩卻笑了。
「幹嘛？很難懂？你不還跟我一起上過廁所難道都沒違和感嗎？我是雙性人，這點我父母一直都知道，但礙於毓恩年紀還小沒有人告訴她，就只是這樣而已。」
「現在跟她解釋也來得及吧？」
「你想告訴她原來她的姊姊一直都是哥哥嗎？」他朝我這頭走來，然後掠過我，沒有一絲猶豫，「算了，我送你到這，自己回去吧。」
※
我以為我那時惹毛翁盛恩，但是隔天早上他帶著那抹熟悉妖笑跟我打招呼時還是一如既往地欠扁，我才知道原來是自己想太多。
對於他的身分、他的過去，老實說我無從置喙，也不認為自己在這件事內能有什麼指責或評論的資格。翁盛恩是我的同班同學、講幹話的好友，再多的關心也就僅止於此，所以我不懂翁毓恩跟連蘭靈在想什麼。
我像翁盛恩以前的樣子，所以呢？
問題的根源在兄妹倆身上，這不是我的事。
講歸講，那天新來的代課老師出現在我們班上時，我還是無法忽略翁盛恩奇怪的舉止反應。
因為我們的英文老師生病請假在家，高中生的學習不能落下，所以校方派了個代課老師填補陳老師空出的缺。這周開始直到周二才有我們班的課，但是還沒輪到我們班一睹代課老師的廬山真面目，隔壁班女生就先捎來壞消息。
「新來的代課老師超帥的啦！」
「齁為什麼是妳被叫起來念課文……我也要啊，我也想被叫一次。」
「那還不簡單，妳打個瞌睡他就會到床邊關心妳囉哈哈哈。」
我百無聊賴聽著隔壁女生衝來我們班分享新資訊，撐著下巴看向坐我隔壁的翁盛恩，他正吸著樓下飲料販賣機賣的麥香奶茶，很沒教養地邊看國文解釋邊晃椅子。
「看來不是女老師，好可惜。」我開口道。
「這樣好啊，我少了個情敵。」
「……什麼東西啊？我也就是隨便感嘆一下而已。」我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不對，什麼叫做少了個情敵？你現在是什麼意思？」
「喔。」他抽了個空看我，臉上表情是我見過最欠扁的那種，「字面上的意思。」
就在我打算揍下去來個玉石俱焚時，上課鐘響了。
「幹，來不及打你，這節什麼課？」
「你剛剛念念不忘的英文課。」
「我沒有念念不忘──」剛把英文課本翻到桌面，教室前方走進一名帥氣的青年，瞬間消弭班上耳語的雜音。
他很高、黑色短碎髮有型，身著簡版襯衫襯出他的修長身形，抱著英文課本的手臂肌理分明，一張五官立體的臉上戴著黑框眼鏡，藏住後頭迷人的桃花眼與銳利眼神，帶笑的薄唇勾起的角度與翁盛恩不同，那是更張揚高調的自信。
「不好意思，我這個人喜歡準時上課，還沒拿課本出來的同學我給你們一分鐘。」
──然後一開場就下馬威。
他娘的這種男的叫帥？我突然很想念抱病的陳老師，即使他會講到我睡著我都愛他。
「啊啊啊腹黑好帥……」坐我前方的女孩子開始發花癡。我翻了翻白眼，轉過去跟翁盛恩抱怨，「我們這兩周悲劇了。」
他回我一臉慘白。
「怎麼？」
他像家裡死了人一樣面上無光，嘴邊的笑容倏然消失，雙眼直盯新來的代課老師。
「怎麼了？翁盛──」
「閉嘴。」
我感受到某個突然掃過來的不善目光，趕緊坐正轉回去，就見那位代課老師掛著討人厭的倨傲笑容饒富趣味地看著我和翁盛恩，然後旋身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秦赫宇，你們可以稱呼我為秦老師。」
我感覺身旁的翁盛恩無力地搖晃了下身子，最後倒在椅背上。
直到放學翁盛恩都沒給我和他一聊的機會，最後一個下課鐘聲響起，半小時前就收好書包完全沒在聽數學老師講解考卷的翁盛恩起身立刻衝出教室，根本沒喊下課的年邁數學老師呆愣在講台上，一臉不解地看著我們。
「我剛剛喊下課了嗎？」
沒人敢回答，我遂舉手回應，「老師你剛剛說這題講完就下課，剛好下課鐘打的時候你講完了，所以我也要趕快回家。」
然後我不給老師反應的時間，筆袋和考卷直接掃進書包內連忙跟著衝出教室，打算在翁盛恩離開校園前逮到人。
穿過通往二年級教室的穿堂，我左顧右盼試圖在還沒很多人的走廊找出翁盛恩的背影，判斷他不可能衝去二年級教室後繼續往前跑，決定直往大門。
「我再說一次，我不認識叫什麼翁苡恩的人，我跟她只是恰好同姓！」
我趕在差點衝入通往一樓的樓梯間前停下來，扒著大理石柱屏住氣息。
那是翁盛恩的聲音。
「喔？但是你跟她長得很像呢……你確定她不是你妹妹，或者你就是──」秦赫宇磁性中飽含戲謔的聲音自樓梯間傳來，我壓抑著衝下去拉走翁盛恩的衝動，這種時候，我實在摸不清翁盛恩希不希望我出現。
「秦老師，請問你在開玩笑嗎？我是男的，你口中那位翁什麼鬼的似乎是個女生？還有我的妹妹不叫翁苡恩，她身分證上寫什麼就叫什麼。」
「所以翁苡恩肯定是你的親戚囉？能不能麻煩你轉告她一些事情？」
「我沒有任何一個叫翁苡恩的親戚！」
翁盛恩吼完之後，樓梯間忽然靜下來。就在我以為他們離開的時候，下方傳來翁盛恩帶著憤怒卻無法喊出口的低吟。
我腦內瞬間閃過很可怕的想法。
幹，他該不會被──
「秦赫──」
「你果然認識我，對不對？」秦赫宇的聲音帶著笑意，「我早該回來找你的，像你這樣的人只有我才配得上，這個吻比香榭大道上我告白時的還甜，你說是不是？」
「閉嘴。」翁盛恩喘息著回應，而我開始輕輕往樓下挪去，儘可能不發出任何聲響。
「發育不夠完全的那裏還在嗎？真可惜沒來得及讓你懷上我們結合的結晶……還是像你這樣的人不能生？喔，其實這也沒什麼，我可以一試再試。」秦赫宇說，「你得回到我的身邊，我只給你兩周的時間考慮，如果你不想要，嗯，聽說你的妹妹長得很漂亮？」
「我不准──」
此刻他正把翁盛恩抵在牆上，兩人之間只有翁盛恩的書包相隔，兩張妖艷的臉一喜一怒，我把書包朝秦赫宇的頭扔過去，他當即鬆開翁盛恩向後退。
我三步併兩步走到翁盛恩旁邊，冷眼看著擋下書包正噙著微笑的秦赫宇，「聽說現在是下課時間，秦老師，能不能請你注意一點？」
「注意什麼？注意被人偷聽嗎？」他笑答，「你站在那聽半天我都沒介意了，還是你覺得害羞？覺得很不可思議？」
「翁盛恩，我們走。」我拉著翁盛恩的手就要走，沒想到他動也不動，垂著頭沒有反應。
「翁盛恩？」
「他大概在想怎麼跟你解釋吧？苡恩……不會有人相信你的，我給你兩周的時間，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秦赫宇踢了踢我的書包，當即上樓回他的語文科辦公室。
我把他留在書包上的腳印拍掉，嫌惡地背起，最後在翁盛恩面前站定。
他抱著書包縮在牆邊，瀏海遮掩住他的雙眼卻遮擋不了濕潤而紅腫的雙唇。那是他被侵犯過的證據，我本想翻找面紙給他擦上，卻也明白這個方法爛得徹底，已經造成的傷害，我怎麼抹都抹不掉。
「育誠。」他輕聲開口。
「嗯。」
「我好累。」
可我能怎麼辦？
你的過去、你的傷痕都不是我應該介入的事情，但是看著你被妹妹冷落、被秦赫宇威脅，為什麼我心裡如此不平衡？
作為一個局外人，我到底可以為你做些什麼？
明明錯的人……
翁盛恩突然貼近我，抱在胸前的書包倏然掉到地上，雙唇忽然貼上濕潤溫軟的物體，我愣了半晌，看見那雙妖魅狐狸眼上不停顫動的睫毛沾著點點碎星，才意識到他對我做了什麼。
他在發抖。
一吻過後他抱住我，嘴裡喃念著道歉的話語，而我只是回他一個擁抱，伸手將他按在我的肩上。
變成男人的過往，原來比我想像得還難堪。
※
「他是我在國外留學時的男友。」
我把翁盛恩帶到我家，他雖然哭得不怎麼明顯，但現下要他自行回去有他妹妹在的家怕只會讓他壓力更大。此刻他正縮在我房間的床上，眼角略紅，但已經恢復理智。
「先喝茶。」將我媽端上來的紅茶放到書桌上頭，我把其中一杯拿給他，他沒用手接，直接就著我的手含住吸管喝，「喂，我手會痠。」
他整整吸了快一分鐘才放開吸管，將啞掉的喉嚨清乾淨後，報以歉疚的眼神，從善如流地接過杯子。
「我起初沒答應，畢竟你也知道我的生理狀況……我在國外住的是單人套房，本想說撐完三年絕對沒問題，沒想到有次他灌我酒，雙性的事情被他發現後，事情就一發不可收拾。他說他不介意，怎麼有人這麼好呢？那個時候我覺得他很完美，他是正在攻讀碩士的高材生，我們也就偶爾在他回來找他那時的女友才會見面……好好笑，這個人渣得跟什麼一樣，我那時居然以為是自己的魅力吸引到他讓他拋棄前女友。」
「……不是嗎？」
「隨便吧，我現在反而討厭起這種魅力。交往期間我們過得很不錯，他很體貼、很溫柔……大概他對每個女人都這樣？直到我發現他在他的朋友圈裡炫耀他釣到一個不男不女的雙性人，他那些狐群狗黨爭著想看看我、因為好奇跟新鮮感要他把我讓給他們玩的時候──」翁盛恩的雙眼倏然放大，語氣流露憤怒，他用力捶向我的床，「我發現我居然沒有任何反抗能力，我把秘密吐露給我最愛的人，結果他把它洩漏出去，絲毫不在乎我的想法跟我的安危……」
「秦赫宇渣嘛，不是每個人都這樣。」
「對，我知道……可是我會怕，如果我要永遠都保持這樣，我必須一直扛著這些惡言相向。我承認我不夠勇敢，我不想這樣下去……所以跟父母討論過後才決定動手術，一方面把過去的自己抹除，另一方面讓自己更有保護自己的能力。」
「可是當女的也可以保護自己啊。」
翁盛恩抬頭看著我，「你真的那麼想？這個社會上誰會在解放性慾時站在女生的角度？育誠，如果我現在是女人，你想想秦赫宇會怎麼玩我？」
我發現我沒辦法回答他。
翁盛恩勾唇一笑，「但是你說的對，如果是我妹妹……如果是毓恩的話她就會保護好自己，從頭到尾都是因為我太軟弱，太害怕別人對我指指點點選擇隱忍不說，才會把自己逼到這種地步。」
他抿了一口紅茶，望向窗外還沒落日的黃昏，「我其實都知道。」
「接下來你想怎麼辦？如果你爸媽知道這件事，我是建議你請你爸媽幫忙把秦赫宇幹……喔不是，是把他踹回法國。」
翁盛恩看回來，臉上寫滿不可思議的驚嘆號，「簡育誠，你真的很令我訝異──」
「幹嘛啦？」
「你對我的過去真的一點表示都沒有？」
「靠北，我應該表示什麼？對啦，我看過你以前的照片，很漂亮的一個女孩子，但你現在也很帥，所以我要哭天罵地憤恨地跟土地公告狀說他待我不優嗎？至於你跟秦赫宇，你又沒有錯，錯的是那個只用下半身思考的王八蛋！」我罵道，「除此之外我還可以表示什麼？蛤？」
「……所以我剛剛吻你也……」
「兩碼子事，事情過後我再找你算帳。」
「喔。」他好不容易揚起的嘴角立刻下彎，我半傻眼愣了大半天，最後嘆氣道：
「好吧好吧，如果你認為吻我比吻秦赫宇還舒服，我確實會有點爽。」
至於在爽什麼，我不想知道，也一點都不想認真研究。
結果如我所料地，翁盛恩又開心了起來。
「……別得意，你最好想個辦法擺脫秦赫宇。」
「我知道，我會想辦法。」他雙拳緊握，把裝紅茶的塑膠杯握得好似要爆開一樣，「這次，我不會讓他肆無忌憚地欺負我。」
※
一周簡直眨眼就過，秦赫宇沒有動靜，翁盛恩也沒有。但是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有個謠言如噪音般時時刻刻砸在我耳膜上，就像收音機偶時傳來的雜訊難以入耳卻不大在意那樣，在它傳來我們班前，我沒想仔細聽過。
「聽說有人喜歡秦老師，追他追得很兇。」
「那有什麼了不起……秦老師這麼帥沒人追才奇怪吧。」
「不是不是，追老師的是男同學啦！」
「蛤？男的？」
我搖搖頭，洗完手就走出廁所，略過站在廁所旁邊八卦的女生們逕自回到班上。現在時間還沒早修，翁盛恩沒有來，班上人數也稀稀落落的，我走回自己的位置一屁股坐下，立刻感受到幾道探究的目光。
抬頭一一看回去後，那幾名女生立刻低下頭，繼續竊竊私語。
搞什麼？
「欸，所以，喜歡秦老師的是他吧……？」
「拜託……你也不看看他一副狐狸精的人妖樣，我之前覺得他人很好，沒想到他是個會勾引老師的人……」
「據說他以前是女孩子？」
「哪來這種鬼話？我們班那麼多女生喜歡秦老師，他憑什麼跟老師走得那麼近──」
「那種叫人妖，才不是女孩子。」
就像一桶冰水突然澆到我身上，我連呼吸的餘裕都忘記，刷開手機立刻打給翁盛恩。
「喂？」翁盛恩的聲音自電話那頭傳來，「七早八早你打給我幹嘛？我不會遲到好不好？」
「你現在立刻請假回家，至少今天先別來學校。」
「……怎麼了？」
「放學再告訴你。」我火速掛斷電話，小心翼翼不讓那些八卦的女孩子抓到把柄，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從抽屜裡拿出空白公民考卷開始寫。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突然會這樣？
傳出喜歡秦赫宇的謠言也罷、翁盛恩被傳成狐狸精也罷，但為什麼會有他本來是女孩子的傳言──
我咬了咬牙，公民考卷上被我深深寫上秦赫宇這三個字。如果是他、如果真的是他──我握緊筆管怒視講台方向，想像著在講台上跟他幹架的畫面。
然後，眼角倏然瞥到教室最前方背對我、長得可愛親人的沐湘瑤。
腦海頓時閃過一個可能。
如果……如果那天星期日沐湘瑤聽到什麼──
創作內容
小說 - 魔墜未名(停更中)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