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來接吻吧。」
我眨了眨眼，嘗試從她那只消直視就彷彿會被吸進去的雙眼裡，搜尋任何戲弄的意思。
「呃，在這裡？」
為什麼我的聲音會抖呢？這是正常的嗎？單純只是因為天氣冷吧？對吧？
「你不願意嗎？」
她輕聲問，柔軟的聲音甜膩而嬌媚，臉蛋下半部份埋在毛絨絨的圍巾裡，只有目光看似害羞地微微上揚。
雖然我知道這是她的演技，但心臟還是停了半拍。
我是不是該認真考慮在書包裡放一個心臟按摩器？那東西多少錢啊？
我舔舔嘴唇，因為聽見那兩個字而下意識分泌口水，別開目光。
好吧，老實說，在這裡接……接吻好像也不是那麼奇怪。
兩旁的百貨公司燈火通明，不會降雪的天空殘留著一點夕陽餘暉，將那些人造聖誕樹上的裝飾映照得非常漂亮。四周的人潮好像越來越多，因為還沒到下班時間的緣故，雖然有少部份看起來像是朋友放學出來享受聖誕氣氛的學生團體，但絕大多數都是年輕情侶。
他們牽著手，談笑著在我們身邊經過，空氣中瀰漫著濃烈曖昧的味道，好像只要走近一些就會醉。甚至有好幾對直接坐在供路人休息的長椅上，依偎著細語，明明是在公共場所，但兩人世界的氣場卻強得不可思議，就像在周圍圍了一圈標示著生人勿近的三角錐告示一樣。
這天氣坐在外頭，他們不會冷嗎？
「沒有人在看我們哦。」
她注意到我巡視的目光，輕聲說，像是在提醒我一下，我感到一陣頭皮發麻。
我的腦袋混亂又飛快的運轉，我懷疑連模擬考的時候這東西都沒轉動得那麼快速過。
「啊，妳會不會冷？外面有點冷耶，我們先進去吧！」
我轉過腳跟，朝百貨公司的方向走去。
誠然，我清楚知道我的聲音呆板到不行，但再這樣下去我只會連反擊的力氣都沒有，無論如何都必須在現在將她丟過來的招給接下並拆掉。
「膽小鬼。」
我聽見身後的她低聲說，語帶笑意。
可惡，好熱。
＊
如果要問我喜不喜歡書柔，答案是肯定的。
我相信她一定也知道這點，所以在我們獨處時，她才會無所不用其極地跟我打情罵俏（單方面）。
正常交談倒也沒問題，我甚至還能跟她鬥嘴鬥得有來有回，但我始終不敢越過那條線。
仔細想想，就算她是跟我鬧著玩好了，勾引我到這種程度就算我真的親……親下去那也只是她自作自受吧？這應該不是我的錯吧？
好啦，對啦，我就是臉皮薄，我就是沒戀愛經驗的小屁孩，這樣你滿意了嗎？可以把你嘴角的嘲笑收起來了嗎？
真的要說起來，我們也沒告……告白或是怎樣的，她根本就沒說過她對我有什麼看法。如果我真的做了什麼，結果她反而回我「抱歉，我是跟你鬧著玩的，我們還是當朋友就好」那多尷尬？超尷尬的耶。
等等，那女人會覺得尷尬嗎？她的字典裡有沒有「尷尬」這個詞？
嗯……搞不好沒有。
「哇，這個好可愛。」
她從展櫃上抱起一隻苦力怕的大玩偶，貼在臉頰上磨蹭。
明明旁邊就放著一隻拉拉熊，正常女生應該會選那個才對吧？
可惡，有點羨慕那隻苦力怕。
「妳要抱著這東西去吃火鍋？不是吧。」
我看見她彎腰查看價錢，忍不住挖苦。
「又沒關係，你可以幫我拿呀。」
她一臉理所當然地說，語氣像是挑釁，聲調卻甜的像在撒嬌。
我瞥了一眼她那漲鼓的書包，一想到那東西等等多半也是我負責拿，忍不住咂嘴。我實在搞不懂明明是模擬考的日子，為什麼她的書包會腫得像是塞了顆枕頭一樣。
再加上那隻苦力帕，光是要搬回她家就得廢上不少功夫吧。（當然是指我本人）
「我是無所謂啦，不過把玩偶拿進火鍋店會變很臭吧？」
她頓了半秒。
「有道理。」
乾脆地放回去。
今天長達三天的模擬考剛結束，又正好碰上平安夜，班上那群好事之徒就決定大家一起來吃火鍋慶祝一番。
能跟大家出來聚餐我當然是很樂意啦，但那些女生一直嚷嚷著「制服好土」、「要回家打扮」這些話，硬是把集合時間改成晚上七點，就不能為我們這些家住市外的人想一想嗎？
再說，明明是平安夜，這間火鍋店居然能讓我們臨時把訂位時間更改到熱門的晚餐時段，真的沒問題嗎？不會很雷吧？
附帶一提，現在跟我一樣穿著制服、在我前面蹦蹦跳跳的書柔跟我同鄉，也是從市外搭捷運通勤的學生。雖然我直到上了高中之後才因為通學路相同而認識她，不過她跟我唸的是同一間國中。
真要說起來，我們會走到這種朋友以上的關係，很大一部份也多虧每天兩次那半小時的捷運車程。等到上高三之後，她還硬拉著我跟她一起去補習班——她的說法是拯救我那慘不忍睹的成績，但我懷疑她真正的目的是讓我站在她旁邊替她驅蟲——所以我們兩人的相處時間又更多了一些。
儘管我現在始終跟她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可是聖誕節的氣氛再加上四周多得嚇死人的情侶，還是讓我覺得很不自在。尤其我和她都還穿著學校制服，光天化日在女裝樓層打轉，這番光景在別人眼裡一定非常顯眼。
喂，那邊的櫃姐，請妳們把那露骨的曖昧眼神收起來好嗎？還有，就算要講閒話也別說得這麼大聲。
「我們先上去好不好？」
我受不了，走近她身邊，壓低聲音說。
「為什麼？」
「這裡是女裝區，小姐。」
「所以呢？」
「你逛男裝區不會覺得怪怪的嗎？」
「不會。」書柔無辜地說。
好像還真的不會。
說好的兩性平權呢？
「哦。」
她恍然大悟，露出狡猾的笑容，小虎牙從她的嘴角露出來。就是這個，這就是這女人每次準備要說一些奇怪的事情的表情。
「你會害羞呀？」
「對，我會。」
這種時候最好的方法就是老實招認，然後想辦法把話題導回正軌。
「陪女朋友逛女裝區是大加分哦？」
「妳根本不是我女朋友吧？」
我別開目光，不敢看她的臉。
慘了，我那顆丟臉的心臟又開始加速了。
「可是我覺得看在其他人眼裡，一定會認為我們在約會。」
她笑著說，伸手摟住我的臂彎。
所以她果然有聽見那些櫃姐的話吧！
我原地轉了一圈，避開她的摟抱，禮貌地開口。
「還是說妳想買衣服？我可以幫妳挑。」
「倒也沒有……」
她罕見地遲疑，側頭思索了一下，然後眼神中閃過一絲狡慧。
「如果你覺得我穿制服不好看的話，那我就換一套。」
「……」
「——不好看嗎？」
她小聲問，眼神中透著期待。
反射性地，我的目光隨著她的身體往下移。
因為身軀嬌小的關係，她的那件防寒大衣顯得特別寬大，大衣裡頭則是貼身的西裝制服外套，即使現在天氣冷得要命，她腰際下也像其他愛漂亮的女生一樣，穿著學校夏天的短裙，因應的防寒對策則是在短裙下穿上黑色的厚褲襪。我們學校的制服是以午夜藍和深棕色為主，雖然是少見的正式西服剪裁，但卻因為顏色關係而顯得相當樸素，而她在脖子上圍上的大紅色絨毛圍巾則替這身打扮增色不少，她那頭長到腰際的驚人長髮和脖子一起被包裹在圍巾裡，在這樣的冷天看起來暖烘烘的。
我們學校的制服本來就很顯眼，她多加巧思的打扮更讓路人頻頻回頭，與「不好看」三個字完全搭不上邊。
倒不如說非常可愛。
足以讓我深深著迷，視線整天追著她的身影跑的那種程度。
我嘆口氣，如實說出我的感想。
「怎麼會，妳穿制服很好看。」
她眨眨眼，好像沒預料到我會這麼坦率。
然後笑得好開心。
「什麼嘛，原來你嘴巴也蠻甜的嘛，真意外。來來來，再多說一點給姊姊聽。」
妳要自稱姊姊，先去長高十公分再說啦。
「畢竟我們學校制服可是上過時尚雜誌的，好看也是理所當然的嘛。」
我用輕鬆的口吻說。
「咦，不是吧？我呢？」
「妳覺得學校制服不好看嗎？」
「這……是很好看沒錯，可是……」
「對吧？我聽其他學校的朋友說，他們都很羨慕我們的制服喔。」
我率先往手扶梯的方向走，不讓她看見我強忍的笑意。
她快步跟上我，一臉老大不高興的表情。
「你真的很小氣耶。」她抱怨。
關於這點我們是彼此彼此。
＊
當我和書柔抵達位於百貨公司頂樓的火鍋店時，已經有一些同學在門口等待。
當然，絕大多數都是男生，那些人連衣服都沒換，只是回家把書包丟下、穿了件外套就重新出門，他們窩在火鍋店門口供客人等待時坐的休息區，一邊聊天，一邊起勁地玩手機。
「喲，康哥。」
遠遠就衝著我揮手的智傑走向我，一臉嘻笑。這傢伙跟我的關係還不錯，是在校外教學分組時會在一起的交情。
我感覺到本來一直走在我身旁的書柔朝旁邊退了幾步，拉開和我的距離。
「你來得真早，那群女生說……哎呀，書柔也在？哈囉！」
這小子如果在學校也能這麼有精神，模擬考的成績就不會這麼爛了。
「哈囉。」
書柔禮貌性地朝他點點頭，溫順端莊的樣子跟剛才簡直是不同人。
雖然這女人在獨處的時候老是對我亂來，但在其他人面前，她就會變得相當安份，也算是給我一點喘息的空間。
「對了，妳跟楷琪她們一起來嗎？我們是用她的名字訂位的，如果她不來的話，所有人都沒辦法進去。」
智傑問道，不斷滑動他的手機，似乎在確認班上的群組。
書柔微微一笑，搖搖頭。
「我是跟跟阿康一起來的。」
「嗄？跟阿康，你是說……」
智傑看了看書柔、又看看我，再看了看舒柔。
「喔、喔！妳跟康哥一起來的啊，原來如此，啊哈哈。」
喂，你這轉得也太不自然了。
他現在的笑臉就跟下面那些櫃姐如出一轍，這女人一定要把話講得那麼招人誤會嗎？
不，等等，她說的好像是事實……
「呃……那個，智傑，你聽我解釋……」
話說我為什麼要解釋啊？！
「沒關係、沒關係，我直接打電話給楷琪就好了，沒事的。」
他一臉曖昧地說，做作地將手機湊上耳邊。
「不用打了。」
我的身後傳來一陣平淡的聲音，班長王勝霖走向我們。
他穿著立領大衣和牛仔長褲，本來在學校一直戴在鼻樑上的眼鏡拿了下來，頭髮還做造型。這傢伙本來長相就不賴，這樣打扮過後更加帥氣。相比之下，還穿著制服的舒柔和我就像不同世界的人。
「楷琪馬上就來。」
「你怎麼知道？」智傑問。
「她們幾個剛剛在下面逛街，被我逮個正著。真是，也不看看現在都幾點了，主辦人還敢遲到……現在還缺幾人？」
「我看看，男生大部分都到了……女生缺比較多，我打電話問問，宜珊應該會跟珮萱她們在一起吧？」
「大概吧。」
王勝霖一臉無所謂地說，這時他才轉頭望向我和書柔。
「嗨，阿康、嗨，書柔。你們怎麼都還穿著制服？」
「我們住市外。」我提醒他。
「對喔，我忘了。」
他拍了一下前額。
「那你怎麼不帶衣服來學校換？」
麻煩死了，才不要。
而且誰知道你們會臨時才決定延後集合時間，我一直以為大家都打算穿制服好嗎。
王勝霖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背。
「那可真難為你們了。」
難為？這傢伙在說啥？
他眨了眨眼，眼神微妙的變化。
「我修正一下，真是難為書柔了。」
「亂講。」
書柔瞪了他一眼，別過臉，但嘴角卻露出微笑。
是我的錯覺嗎？我怎麼覺得我被排擠了？他們兩個是在心有靈犀什麼意思？
所有參加的同學都已經到了，身為主辦人的楷琪才姍姍來遲。等到我們終於進入火鍋店內，已經七點過好幾分鐘了。
「喂，康哥，你跟我們一桌嗎？還是……？」
智傑意有所指地挑眉。
我知道這臭小子在暗示什麼，但我可不打算順著他的話往坑裡跳。
我向著智傑擺擺手，找到正在跟其他女生聊天的書柔。
「那我們吃完再碰頭吧。還是說妳打算跟她們去續攤嗎？」
我看著旁邊那群已經在計畫等等要去哪裡高歌的女生們，她們是不是忘了台灣的聖誕節沒放假？
「如果我要去，你會陪我嗎？」
書柔露出期待的神色，抬頭仰望我。
「我可以幫妳把書包拿回家。」
「小氣鬼。」
她用力拍了我一下，將書包和大衣塞進我懷裡，轉身走向女生們。
我走向智傑他們桌邊，把手上包含我自己在內的書包和大衣塞進椅子底下的籃子。
「康哥，你要不要飲料？」
跟我們同桌的韋儒問，他和修平好像準備去自助吧。
「啊，好啊，我要可樂。」
「了解！」
韋儒和修平都還沒走遠，智傑就立刻挨到我身邊。
幹嘛啦，我不要坐你隔壁，走開。
「『那我們吃完再碰頭吧』……」
智傑刻意壓低聲音說。
你再模仿我我就要走了喔！而且我的聲音沒那麼低吧？有嗎？
「平安夜還這樣曬恩愛，給我們這些人一點活路啦，你這混帳東西。」
他笑嘻嘻地捶了我一下。
「所以你跟書柔在一起了？」
「怎麼可能？當然沒有。」
「沒有？」
他皺起眉頭。
這時店員將鍋子端上來，智傑登時安靜，直到店員開了火離開後，他才繼續說。
「康哥，你到底告白了沒？」
「沒。」
「為啥？」
我倒想問問你，為什麼聽你的口氣，一副我非得向她告白不可的樣子？
「這不是當然的嗎？她——」
智傑四處張望，確認沒人在聽我們講話，壓低聲音說。
「白痴都看得出來她喜歡你，你自己難道沒發現？」
我感覺我的臉頰開始發燙。
「那不過是演技罷了，那女人本來就是那個三八三八的樣子，會當真表示你對她根本就不了解。」
「胡說八道，我可從來沒看過書柔對其他人像對你那樣。」
智傑嗤之以鼻。
「你沒那個意思也沒關係，但至少給人家女生一個交代吧，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你有什麼好急的啊？
智傑正打算繼續說下，我們桌邊卻突然來了一對看起來顯然是情侶的男女。
「小悅，你要喝點什麼？」
「我都可……咦？這間店有生啤耶！既然今天是平安夜，陪我喝一杯怎麼樣？」
「我等一下還要開車。」
「我們搭捷運回去？」
「那車子怎麼辦？明天還要上班耶。」
「聖誕節晚一點開店，客人會體諒我們的吧？」
「體諒個頭，聖誕節才是最多客人的時候，這檔期得好好把握住，妳給我認真點啦。」
「我一直想問你，你到底把我當員工還是女朋友？」
「呃……」
「？」
「合……合夥人……？等等，別走、別走啦，小悅，好啦，回家我陪妳喝總可以吧？車子才剛買，不能放在外面一整個晚上啦！」
隨著兩人漸漸走遠，男方苦苦哀求的聲音也越來越小。
情侶還真是辛苦，各種意義上……
等到那兩人走遠之後，我才發現火鍋已經開始滾了，連忙把配菜放進去，而一旁的智傑則搭上我的肩膀。
「好吧，康哥，那我換個方式問你。」
智傑做作地推了推眼鏡，裝出一副嚴肅又世故的樣子。
「你到底喜不喜歡書柔？」
「我……」
話卡在喉頭。
「……當然是喜歡……」
「嗄？說啥？聽不到！」
你可以先把那個八卦雜誌記者的表情收起來嗎？
我嘆了口氣。
「我喜歡她。」
說完這句話，我的耳根一陣發麻。
「哈！」
智傑比出勝利的手勢。
「那不就得了，你有什麼好猶豫的？」
我冷冷地看著他。
「這種東西沒有像你想像的那麼簡單。」
「怎麼不簡單？把你的心意跟她說出來不就好了，現在不是都提倡及時行樂嗎？」
這哪是行樂？這是折磨。
「況且，老哥，今天是平安夜，你不如就趁著今天一口氣上壘吧。」
我看著他興奮的臉，翻了翻白眼。
我當然也不是沒想過，如果能在平安夜順勢……
「再說，書柔她長得那麼可愛，如果有哪個不識好歹的傢伙跟她表白，她又在佳節氣氛烘托之下，大腦一熱就順勢答應了怎麼辦？你就不擔心她會被別人追走嗎？」
嘖。
「你這局外人說的倒輕鬆，我這裡壓力可是大得不得了啊！」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來負責推你一把。」智傑笑著說，「你們再這樣下去，永遠都會是這種尷尬的關係。康哥，人不輕狂枉少年，何況你也不年輕了。」
我們明明才高中，這種話請等二十年後再來跟我說。
「切記，別給自己的青春留白啊。」
智傑笑嘻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站起身。
「你要去哪裡？」
給我過來幫忙煮火鍋，混帳東西。
「去追尋我的青春啊。」
他朝我咧了咧嘴，伸手撥了襏頭髮，意氣風發地朝著女生群聚的桌子走去。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那損友的背影漸漸走遠，餘光之中，瞥見在繚繞煙霧彼端的書柔，她正輕笑著和一旁的同學聊天。
儘管四周沒有其他人，我還是難為情地別開臉。
＊
我懷揣著麻亂的心情吃完火鍋，肚子感受到難受的鼓撐感，但舌尖卻不記得任何滋味。
除了我以外，我們這桌都是一些人來瘋的傢伙，他們三個早在我們自己的肉都還沒吃完之前，就已經爭相跑去其他同學那裡串門子，智傑甚至還被那群女生拱上去表演單口相聲。
所以這張四人桌絕大多數的時間都只有我一個人，透過鍋子中冉冉升起的煙霧，以及在走道上攘往熙來的人群，遠遠看著坐在另一邊的她。
每當我自己獨處的時候，智傑的聲音就會在我耳際迴盪。
白痴都看得出來她喜歡你，你自己難道沒發現？
今天是平安夜，你不如就趁著今天一口氣上壘怎麼樣？
你就不擔心她會被別人追走嗎？
可惡……
即使店員來勸阻過很多次，但我們班同學的哄笑聲還是響徹整間火鍋店。當店員們終於能以餐時間限制為由而名正言順地我們這幫人趕走的時候，他們臉上的慶幸神色明顯到不行。
結完帳之後，有來參加這次聚餐的二十多名同學就這樣浩浩蕩蕩地搭著手扶梯下樓，一邊熱切地討論著等等要去哪裡續攤。
以班上核心王勝霖和施楷琪為首的圈子打算完全遺忘明天要上課的事實，去附近的ＫＴＶ高唱一晚；而包含葉智傑在內的男生族群則決定去百貨公司的遊戲廳。
我混在同學之間，與他們一起沿著手扶梯下樓，依然心亂如麻。
而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不知不覺間書柔就出現在我的身旁。
「喔，嗨……嗨！」
我舉起手打招呼，可是連我自己都知道我的笑容一定很假。
她瞪著我，伸出手。
「嗨什麼嗨，喏，我的書包和外套。」
她的瀏海有點凌亂，可能是剛才吃飯期間某次大笑造成的。
我先替她拿著書包，讓她穿上大衣。
「對了，我等等要跟她們一起去唱歌喔。」
「什麼？」
我置若罔聞。
「我說，我要跟楷琪他們一起去唱歌。」
她耐心地一個字一個字說。
「你怎麼了？魂不守舍耶，吃太飽了嗎？」
是真的吃很飽沒錯。
「我沒事。」
我隨意揮了揮手。
「等一下，妳說妳要跟他們去ＫＴＶ？」
「嗯啊。我打電話跟媽媽說過了，晚點我會直接住楷琪家。所以我想問你，明天可不可以繞去我家幫我拿運動服……」
「呃，等等，那個，妳能不能……」我支支吾吾。
「什麼？」
「——能不能先跟我……走一趟，我有話想對妳說。」我認命似地飛快說完。
她的眼神先是疑惑，過了幾秒後才明白我的意圖，她飛快別開目光，臉蛋緋紅。
我呆呆地望著她，那是我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表情。
「手……」
最後，她輕聲說。
「什麼？」
「你的手……會痛。」
這時我才注意到，我正緊抓住她的手臂。我立刻放開，朝一旁退了幾步。
「呃……如果妳、妳想跟她們去唱歌也行，我把話說完再送妳去ＫＴＶ。」
我本來的氣勢被打破後，內心就像洩了氣的氣球，迅速驚慌起來。
「或者說，我明天再跟妳說也、也可以……倒不如說明天可能比較好……」
「不用。」她小聲地說，「我跟你回去。」
當前面帶頭的隊伍快要抵達ＫＴＶ的時候，書柔迅速跑上前，跟楷琪低聲說了什麼。
只見楷琪露出明瞭的神色，訕笑著點了點頭，還刻意朝著我擠眉弄眼。
我一定要找時間建議她去當百貨公司的櫃姐。
當書柔跑回我身邊的時候，本來不知所措的神情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平常的笑容。
不過後頸和耳際還是紅得要命。
「走吧。」
她一面說著，順勢攬上我的臂彎。
我反射性地抖了一下，想掙脫她的手，但最後卻硬是停了下來，變成一個很彆扭的姿勢。
過去只要她做出什麼踰矩的舉動，我都會立刻退到安全的距離，久而久之也成了一種反射動作。
而現在這可能是我認識她以來第一次，親身感受她的體溫與柔軟。
我吞了口口水。
「嗯，走吧。」
聲音別抖啊我。
我們兩人順著平安夜的人潮，搭上比起平常同時段顯得人潮異常多的捷運。
她靠在車門上，而我則站在她身前替她阻擋後方的人群。
雖然現在不比上下班時間，但車廂還是顯得有點擁擠，行進間偶爾會有人撞到我，將我朝書柔那邊擠過去。
我只要低頭就能看見她頭頂的髮旋，若有似無地感受著她嬌小的身體，鼻尖甚至還隱約能夠聞得到她身上的味道，這一切都讓我意亂神馳，也讓我緊張得手心像漏水一樣冒汗。
當然，還有驚恐。
我的大腦究竟是出了什麼毛病，才決定做我接下來計畫要做的事？
這一路上的書柔什麼話都沒說，跟平常的她比起來，簡直安靜得嚇死人。
雖然我也沒什麼資格說她，我自己也是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怪了，我以前到底怎麼跟她聊天的？
從我這個角度很難看見她的表情，但我寧願相信她跟我一樣緊張。
我們兩人下車的車站並不大，是一個位於住宅區內的小車站，四周並沒有什麼商家，所以下車的也只有準備返家的人而已。
平常回家我們都會搭公車，但今天不知道怎麼了，我們兩人都都很有默契地直接沿著人行道，繼續往下走。
雖然只不過三十分鐘左右的車程，但這裡的光景已經與市內完全不同。
行人很少，車子呼嘯而過的聲音十分遙遠，路旁的建築沒有七彩的招牌和裝飾，只有從窗口透出的燈光。
整條街道靜得我能清楚聽見我和她的腳步聲，這附近唯一能夠看得出來現在是平安夜的，只有一排半敷衍地掛著明滅聖誕燈飾的路樹，以及我和她口裡吐出的白色霧氣而已。
就在這裡吧。
「書柔。」
我停下腳步。
「嗯。」
她也跟著停下，抬起頭仰望我，神色認真。
「我——」
好吧，所以我該怎麼開始？
我拼命催促腦袋運轉，但它卻在主人最需要他的時候罷工，只留下一團混亂。
「我……我有話要對妳說。」
書柔噗哧一笑。
「嗯，我知道。」
丟臉丟死了，我明天一定要宰了葉智傑那個王八蛋。
我深呼吸。
「我……我洗……」
心臟跳得實在太大力，已經到有點難受的程度了。
原來這是那麼可怕的事嗎？
我洩氣地嘆了口氣。
「對不起……等我一下……」
「嗯，沒關係，我等你。」
跟我比起來，書柔就顯得輕鬆很多，她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期待地看著我。
四周很冷，但我卻熱得半死，我甚至感覺到我的襯衫溼到貼在我的背上。
我重新深呼吸。
好，就這樣一鼓作氣——
「不如讓我先說吧？」
她輕柔地打斷我。
「妳先說？」
她露出虎牙，那是我最熟悉也最頭痛的笑容。
「我有東西要送你。」
「送我？送什麼？」
她將她那漲鼓的書包從肩上拿下來，從裡頭取出一個被紙包起來的包裹，將它遞給我。
「送你。」
我困惑地看著她。
「今天我一直在找機會送你，可是卻……該怎麼說呢，提不起勇氣。如果你沒拉著我過來，我本來已經打算明天裝作送朋友的樣子送給你了。」
「……我不懂，這是啥？」
小姐，我的生日還有半年。
「聖誕禮物呀。」
她眨了眨眼，無辜地說。
「聖誕禮……？」
我突然感到一陣錯愕，錯愕我自己居然完全忘了這件事。
沒錯，今天是平安夜，理所當然。
也許在這個國家普通朋友這麼做會有點突兀，但如果是戀人，好像確實應該互送禮物。
尤其在考量到我準備要做的事——
「我忘了。」
我茫然地說。
我完全忘了這回事
我很清楚今天是平安夜，也知道今晚大家要一起去聚餐，可是我卻完全沒有想到禮物這檔事。
畢竟於我過去本來就沒有互送聖誕禮物的習慣，再加上我剛才完全沒有心思考慮到這種地方。
但是在現在這種場合，少了一份禮物好像……
「對不起，我……我忘了……」
她哈哈大笑。
「沒關係啊，這是我要送你的，我又沒有要你回禮，你緊張什麼啊？」
「不是。現在這情況，我覺得我好像應該……」
我吞吞吐吐。
「再說了。」
她向我靠近了一點，瞇著眼睛，羞赧和愉悅參半，笑得非常開心。
「其實我已經收到你的禮物了。」
「……有嗎？」
「真是的，別顧慮那麼多了，我不在意。你什麼時候變成娘娘腔啦？」
她將手上包裝精美的包裹強硬地塞進我懷裡，包裹很柔軟，我覺得我大概可以猜出那是什麼。
「謝謝。」
我只能這麼說。
她別開通紅的臉，露出難為情的笑容。
一陣短暫的靜默之後，她小心翼翼地看著我。
「你不拆開嗎？」
「咦，可以嗎？」
「嗯。」
我捧起包裹，用手指慢慢從禮物包裝紙的接縫中劃開。
包在裡頭的，是一條圍巾。
跟我猜的差不多，我忍不住微笑，真老套。
我無意識撫摸柔軟的布料，體會著有點笨拙的質感。
「這是……？」
「我自己織的。」
她知道我在問什麼，小聲地接下去，不敢看我。
在上方樹梢間微弱的聖誕燈飾照耀下中，我看得出來那條圍巾的顏色。
大紅色的，和她現在脖子上圍著的那條是一模一樣的顏色。
突然間，我明白的她的意思。
「你一直以為我是在開玩笑，跟你鬧著玩而已，可是其實我一直很認真。」
她低垂著目光，望著我手中的圍巾，聲音越說越小聲。
「我發現，我必須好好傳達給你……才行……」
最後，細若蚊吶。
她埋在圍巾裡頭的臉蛋緋紅，幾乎跟那條圍巾一樣。
過去她從來不曾在我面前露出這種表情。
頓時，有種感覺。
突然覺得我過去的等待和遲疑一點也不值得。
我望著她的表情，忍不住。
「我喜歡妳。」
脫口而出。
「我喜歡妳。」
真應該早點對她說這句話的，早個三年就好了。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肩膀輕抖著，耳根子和側臉跟圍巾一樣紅。
我的臉一定也是這個顏色吧，幸好現在很暗。
「太晚了啦，白痴。」
「妳暗示得太不明顯了。」
「那樣還叫不明顯？」
「我這個人比較遲鈍。」
「知道就好。」
看著她的表情，我突然有一個邪惡的主意。
也許可以報她這段時間戲弄我的一箭之仇。
「回覆呢？」我問。
「……什麼？」
「就是，表白的回覆啊。」
我無辜地說。
「咦，我……我還要回覆？」
「當然啦，不然我怎麼知道妳的心意？就算不願意也請好好拒絕我。」
她慌張起來。
「等等，我應該不用了吧，你應該很清楚才對吧？」
「不清楚喔。」
「嗚……」
喂，妳過去一天到晚勾引我，現在居然還會害羞？
「什麼勾引，講得那麼下流……」
她的聲音非常小，如果不是這條路幾乎沒有人，我一定聽不見吧。
她躊躇地擺弄著手指，雙腿不自然地扭曲。
「沒關係，我等妳。」
我笑著說出她剛才對我說的話，換來的是她惱怒的一瞪。
太棒了，妳也給我好好體會一下丟臉到銀河系盡頭的滋味吧。
我輕鬆愜意地看著她，盤算著要怎麼在現在這個立場上戲弄她。
「我也喜歡你。」
冷不防的，一記重擊。
我的思緒瞬間空白。
「本來對我來說，你只是一個同路上下學的同班同學。但是。漸漸的，我發現只有早上半小時和下午半小時跟你在一起根本不夠。漸漸的，我發現我的目光會在班上追著你的身影。漸漸的，回到家後我會開始想念你、期待明天跟你一起上學。漸漸的，我希望能夠在你身邊。漸漸的，我發現唯有跟你待在一起才能安心。漸漸的，我發現自己喜歡上你。」
她的聲音輕柔，卻字字句句牽引著我的心跳。
等等，暫停一下——
「你和男生一起打鬧的時候，我會覺得羨慕、你和女生說話的時候，我會覺得忌妒、你忘了帶鉛筆盒，和隔壁桌的同學借筆的時候，我恨不得跑過整個教室，將我的筆給你、你在籃球場上進球的時候，我恨不得大聲替你歡呼、你考試考差的時候，我也會替你難過、你對於往後日子感到迷茫，我也會不由自主的陪著你一起懊悔。我發現我越是注意你，就越是喜歡你。」
她抬頭望著我，漂亮的嘴唇輕聲訴說。
她的話語鑽進我的耳朵，也像子彈一樣重擊在我的胸膛上。
「我開始打扮自己、開始研究你感興趣的話題、開始用半開玩笑的方式表達我的心意，我希望你能夠注意到我、希望你能夠不再將我當成朋友、希望以能把我當成女孩子、希望你也能向我喜歡你一樣喜歡上我。吶，我喜歡你哦，我全世界最喜歡的，就是你。」
我呆若木雞，望著她可愛到爆炸的臉蛋。
僅存的理智正阻擋我一把抱住她。
混帳，又被陰了。
這女人，剛才那個不知所措的樣子鐵定是裝出來。
我的臉頰發燙到今夜最高峰，過去我一直以為「表白」一定比「被表白」還要害羞，誰知道事實上是完全相反。
啊，可惡，快給我一條棉被，我好想鑽進棉被裡。
我將臉埋進手心，聆聽我劇烈鼓譟的心臟。
「妳……妳這些話……準備了多久？」
「從我意識到喜歡上你的時候就開始準備了，不過剛才其實是即興發揮。」
她「嘿嘿嘿」地笑著，用手掌摩擦著臉頰。
看來她好像終於感到難為情了。
「原來親口說出來會這麼害羞，討厭，好熱。」
妳才知道。
我們兩人就這樣面對面站著好一陣子，享受心中的燥熱和狂喜。
這段時間不斷有行人從我們身旁經過，就算我不看我也能想像他們的眼光。
我想在他們眼裡，我們就像在熱戀期的情侶，在享受聖誕約會一樣吧。
過了很久，大約是我心臟終於平息之後，我開口。
「呃……那我們……現在要做什麼？」
她佯怒地瞅了我一眼。
「你問女生這種問題？」
也是喔，抱歉。
「那我們，找一個地方，坐下來聊聊吧？」
我們確實很需要聊一聊。
她嫣然一笑。
「好呀。」
難得一見的溫順。
我一邊情不自禁的傻笑，一面把書包從肩上放下，將手上的包裝紙和圍巾收進去，同時思索哪裡能夠讓我們促膝長談。
「對了，在這之前——」
她從我手中拿走那條送給我的圍巾。
「讓我幫你戴上吧？」
「咦，不用吧，我自己來就好了。」
「這是我親手織的圍巾耶，當然要我親手替你戴上啊。來，頭低下來。」
她一臉理所當然地說。
有這種說法嗎……
我嘆口氣，只好乖乖將頭低下。
她踮起腳尖，將紅色的圍巾從我的後頸繞過去。
此時她的臉蛋與我非常近，近到我甚至能在黯淡的光源下，看見她瞳孔的顏色。
我不禁感到一陣暈眩。
「等等，太近了——」
我正打算重新站直身體，離她遠一些，但卻感覺到她握著圍巾的手在我的後頸收緊，勾住我的脖子。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她根本不是想替我戴什麼圍巾。
——又中招了。
她的臉蛋就在我眼前，依然緋紅，但卻笑得很甜。
「終於，捉到你了。」
她輕輕地說，看起來非常、非常開心。
「等等，暫停暫停暫停……」
她的手稍微用力，踮起腳尖，臉離我越來越近。
她的吐息和我的交纏在一起，女孩子身上特有的香甜味道竄入我的鼻尖，突然間，我覺得我的臉也開始發燙。
甜膩的耳語穿過她的髮稍和香氣傳來，讓我的耳朵一陣麻癢。
「欸，來接吻吧。」
End
- 去年的最後一篇文是《無星之夜》，所以今年也想用愛情故事做收尾。
- 一方面也希望用同一種類型的作品比較看看，經過這一年我進步了多少。
- 結論：我還是滾回去寫奇幻好了。
- 從標題可以看得出來，其實這本來是打算在聖誕夜PO的，可是這段時間真的忙到靠杯，連巴哈徵稿活動都結束了。
- 在開始構思之前我給自己的目標是「強勢的女主角」，完稿後回頭看，總覺得有點小惡魔的味道。
- 我超級喜歡小惡魔屬性，不蓋。
- 今年的最後一篇小說，至此，感謝大家愛戴，預祝新年快樂。
創作內容
影劇品評 (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