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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GP

「繪本式短篇」綠風之歌

作者:Onikis@國家級邊緣人│2017-11-12 00:32:13│巴幣:26│人氣:311
  曾經被我拿去投四個比賽的作品,沒一個得獎過。
  不過,那又如何呢?



  春天,乃是萬物欣欣向榮的季節。

  寒冬中被白雪所覆蓋的大地,已經能見幾許綠茵自泥土中冒出頭,悄然地蔓延起生命的蓬勃氣息,徐徐吹來的微風中,開始能聞到新鮮的泥土與鮮嫩的綠草氣味時,那或許就是春神降臨的徵兆吧。

  某處生長著大片青草的山丘上,仰頭能見頂著無雲的清澈藍天,俯望可視位在山腳下的城市,陶藝家理了理被風吹散的劉海,調整了下背後裝著各式容器與鋤頭的竹簍後,滿是鬍渣的臉上,不自禁地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今天是個不錯的大晴天。

  前陣子的陰雨連綿簡直像是不曾存在似的,高掛天際的太陽以高傲之姿俾倪著這片大地,彷彿正誇耀著自己的勝利,宣示寒冷已然消散,祂將會為世界帶來溫暖。

  在適當的降雨和晴天的交錯之中,吹拂而來的風,也漸漸捎來了些許另人燥熱的氣息,從頰旁所流下的汗水,不難讓人窺見差不多又是該到季節變化的時分。

  一陣夾雜著花瓣與青草的風中,讓他按耐不住心中湧上的感動,小聲地說出了感想──今天,是個好天氣。

※※※

    啪沙……

          啪沙……

  走在前往取土場的路上,每一步都令濕潤的地面,凹陷出一名成年男性足印的大小,原本應該是一成不變的風景,原本應該是毫無變化的日常,但就是在這麼樣的一個極其普通的日子裡,陶藝家卻看見了不屬於這日常生活之中的異樣存在。

  「嗯?這裡有這條路嗎?」

  見慣了的林道中,有著一條大概是獸道的小路通往森林的深處。

  「……算了,反正不是在趕時間。」

  彷彿惡作劇的孩童般,陶藝家臉上帶著小小的笑容,離開了既定的路線。

  隨後,那道延伸至森林深處的足跡,踏上了那條不知會通往何處的小路。



  扎人的枝葉,築了道天然屏障阻擋在前方,陶藝家不住伸出手,撥開橫擋在眼前的一切,朝著未知的彼端前去。

  然後,就在眼前──穿出小道後,樹林間突生一處空地。

  從林葉間透入的陽光,令眼前呈現出了一道道從天而降的光芒,彷彿一片金黃薄紗籠罩在此,望著枝葉搖擺隨風舞動的姿態,耳裡隨即傳來了沙沙作響的美妙樂章,佇足在金黃花朵鋪設而成的絨毯當中,陶藝家看見了「那個東西」,正靜靜地躺在中心。

  剎那間,陶藝家目擊的景象令他下意識的揉了揉雙眼確認自己是不是產生了幻覺。

  「……女孩子?」

  就在那裏。

  身穿著有如羽絨般雪白洋裝的少女,毫無防備地仰躺在綻放的金黃群花之間,那副姿態看似身處午間時分,那令人懶洋洋的氣氛之中,不小心打起瞌睡般似地安詳。

  她就是這麼突兀地,出現在陶藝家的眼前。

  出自於好奇心使然,雙腳一步一步朝著少女的方向走去,正當距離少女僅一步之遙時,按耐不住好奇心的他,忘我地觀察起那名不知為何在此靜靜沉睡的少女。

  穿過叢葉間的陽光大把大把灑落在她身上,那嬌小的身軀周圍盡是閃爍的光芒,奪人心神地充滿了絕美的氛圍。

  「嘶──呼──……」

  他的耳朵捕捉到了沉穩的鼻息,低頭凝望著的睡臉是如此地惹人憐愛,卻又帶著些許不敢讓人再有更進一步的舉動,避免褻瀆了眼前景色的聖潔。

  「好美……」

  彷彿見到了舉世的畫作,不禁吐露讚嘆的陶藝家,按耐不住心中正悸動,陶藝家的目光無法自拔地僅能落在她的臉龐,甚至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或許,是因少女姣好的面容,正在激盪著陶藝家身為創作者的靈魂吧。

  時過幾許,等到激昂的情緒逐漸安撫,除了第一眼就奪走陶藝家視線的美麗景色外,陶藝家注意到在她的懷裡,纖細的雙手緊緊地擁抱著顆黑褐色的球形物體。

  似乎是相當重要的東西吧?──陶藝家只能這麼猜測。

  「她……不是人類?」

  陶藝家仔細一瞧才發現,沉睡少女雙耳的末端,並非像人類一般有著圓整的弧形,而是呈現出纖細,足以令人聯想到「修長」的銳利角度。

  尖細的長耳所代表的意義,意味著那名少女並非是人類,而是一名「妖精」──在這世上與人類比鄰而居,卻又難以察覺其存在的「友人」。

  陶藝家還是第一次,與妖精如此近距離的接觸。

  他曾聽說過,妖精們能夠理解並以人類的語言進行溝通,但實際上該怎麼與這陌生的存在進行交流,在陶藝家心中仍是填上了著大大的問號。

  「……是誰?」

  冷不防地,躺在花叢中的少女突然坐起身來並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睡矇矓的雙眼後,以剛睡醒時的模糊意識察覺到了一旁陶藝家的存在。

  「我、我不是什麼奇怪的人哦!」

  「嗯……?不奇怪的人……有事嗎?」

  讓人聯想到風鈴般的嗓音,聽起來有些慵懶,仍猶殘餘體內的倦意,令少女說出了意義不甚明確的話語。

  「這、這個嘛──」

  面對這般質疑,陶藝家口沫橫飛地說明來意,而少女半睜著雙眼,小巧的腦袋似乎按某種節奏般來回搖晃著,彷彿意識隨時會沉入香甜的夢鄉。

  「那個……妳有在聽嗎?」

  低垂頭頸思考片刻後,少女這才仰起面容,看向了陶藝家──此刻,那對清澈的雙瞳中不見任何倦意,視線筆直地射在陶藝家身上。

  「你好,陌生的人類。我是蒲公英的妖精。」

  「妳、妳好,我、我是一名路過的陶藝家。」

  隨後,彼此間就陷入了沉默。

  前一刻慷慨激昂的說明,看似全盤付諸流水,使得陶藝家頹下了肩。

  一聲嘆息後,把無奈的情緒擱置在旁,此時此刻唯一令他感到安慰的,便是少女比起剛才那副半夢醒間的模樣,似乎是清醒了許多。

  身處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妖精少女平放在身側的手緩緩地抬了起來,並伸出會令人聯想到蔥白的纖指,朝向了陶藝家身後所背負著的行囊。

  「裡面……裝的是什麼?」

  「裡面是指……哦──!那些是用來攪拌,以及採取黏土用的工具。」

  「…………?」

  少女晶瑩的雙瞳當中,透出幾分困惑的情緒。

  好不容易找到了個話題的陶藝家隨手解下背後的行囊,接著開始一一解釋起行囊中那些工具的意義以及個別的使用方法。

  「人類……還真是奇怪的生物。」

  直到從頭到尾解釋過一遍後,妖精少女的感想卻是讓陶藝家百感無奈,難得有位如此飽富好奇心的「聽眾」,卻是落得了個鴨子聽雷的局面,即使是經常解說作品意義的陶藝家,也是深感棘手。

  接踵而來的沉默,並不如預期的漫長。

  妖精少女自跪坐在草地上的姿勢站了起身,幾乎是面無表情地看著陶藝家。

  「可以……一起去看看嗎?」

  「一起?妳是想跟我一起去收取黏土嗎?」

  「……嗯。」

  少女的表情依舊冷淡,然而自那對雙瞳中所透露出的光彩,卻參雜著些許的興奮。

  看似是沒有回絕的餘地了,陶藝家給了自己一個苦笑後,便向她伸出手來。

  「就跟我一起走吧!」


※※※

  前陣子適逢連日大雨,通往取土場的路面,實在是難以和舒適二字劃上等號,讓陶藝家感到最為在意的黏土品質,是否會因此受到影響,若不親眼所見,還不曉得結果為何

  在前往取土場的路上,他的腦海中不斷思考著這件事,一時間忘了背後還有另一道身影。

  「…………呼。」

  倏然間,陶藝家聽到身後傳來些許的喘息,他這才猛然想起妖精少女的存在,連忙停下步伐,回首默默望向跟隨在後方的妖精少女。

  「抱歉,剛好在想些事情──」

  「……沒有問題!」

  被遮斷的話語中,似乎能聽見她的倔強,陶藝家回首望去,妖精少女吃力地跟隨在後,以闌珊的步伐交錯前進。

  即使她的氣息已然粗重,踏出的每一步是緩慢不已,陶藝家不解的目光卻是落在她的懷中,看著妖精少女慎重地擁著那顆黑褐色的圓球。

  到最後,率先舉起白旗投降的,還是陶藝家不忍見到那副模樣的惻隱之心。

  「我們在這稍微休息一下吧。」

  在宣告片刻的休憩,陶藝家頓時停下腳步,隨意地倚在身旁的樹幹,向身後投注著溫柔的視線,讚賞著妖精少女的努力不懈。

  她堅持著以一己之力,走到了陶藝家的身旁,就在兩人的距離,縮短到能彼此碰觸到對方身體,倏然間,妖精少女身子搖晃了幾下,撲通一聲,就這麼坐倒在柔軟的地面上。

  「辛苦了。」

  從背後的行囊中取出水壺,陶藝家遞給了妖精少女,然而她沒有伸出手來,只是盯著陶藝家微微上揚的嘴角,幾許過後,這才緩緩揚起手,卻始終沒有接過水壺,僅是停在了尷尬的半空中。

  輕笑一聲,陶藝家反將水壺塞到了她的手裡,妖精少女自錯愕,隨之臉上掛著些許的埋怨,這才別過了臉、撇開了視線,啾啾啾地轉開了水壺的蓋子,湊到了嘴旁。

  見她咕嚕咕嚕喝了大半,表情稍顯餘裕,然臉色仍是蒼白地令人驚心,讓陶藝家決定在這無名之山間林道多休息一會。

  論步伐,陶藝家往前跨出一步,妖精少女可能就得多走兩步才能夠比肩而行;論體力,早以慣於走在這般林間小道的陶藝家,明顯地優於妖精少女,光見彼此行至此地的差距,不難看出她早已消耗大半──更遑提,陶藝家身後可還背著一籃子的工具。

  然而,唯獨那顆黑褐色的圓球卻未曾離開她身旁。

  「覺得重的話,那顆球要不要先放在我這──」

  「不行!」

  ──啪!

  本著善意,陶藝家正打算伸出手來,準備自少女懷裡取過那顆黑褐色的圓球,藉以減輕她的負擔時,妖精少女卻像是受到了驚嚇,反射性地拍開了陶藝家所伸出的手,致使清脆的聲音,突兀地響起,餘音迴盪在森林當中。

  陶藝家錯愕之中,只能讓被撥開的手停在空無一物之處。

  直到發現對方臉上驚愕的表情,妖精少女這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麼,方才那瞬間的下意識反應,其所作所為是多麼的唐突,令她臉上頓時浮現歉疚的神色。

  「……抱歉。這個,不行。」

  「是、是嗎……」

  不曉得該怎麼開口的兩人,只得暫時將目光轉移到周圍的景色,那令人尷尬的氣氛,無情流竄在彼此之間。

  幾許過後,在陶藝家視線的片隅,他留意到妖精少女的鼻息已然平緩,遂將目光轉而投向遙遠天際,稍微估量了下時間,內心盤算起是該再次啟程前往取土場,他便回頭對著妖精少女開口了。

  「差不多該出發了。」

  她一個頷首,看似隨意的答諾,卻是逕自跟隨在陶藝家的後方,繼續著這場不在陶藝家計畫當中的旅程。

  尷尬使得氣氛變得凝重,兩人在前往取土場的路上只剩下沉默,原本只是出自未經多加思索的好意,卻沒想到輕率的舉動,反而讓陶藝家在無意間觸碰到了她的禁忌,此刻的心中滿溢著厭惡之情,憎惡著方才缺乏考量的行為,也令道歉的話語卡在喉嚨,難以開口。

  在佐以無言伴隨,一前一後兩道足跡已漸漸離開了密林之間,兩人的身影穿了森林,眼前的視野乍現一片豁然,視野一瞬間變得開放,妖精少女不自禁地發出了不成文句的驚呼。

  順著崎嶇的陡坡而下,少女並未吝嗇於接過陶藝家對她伸出的手,一步一步甚為謹慎地前進,總算是降到了目標所在的預定地。



  陶藝家每天必定會來訪的取土場,位於一處遼闊的溪谷之中。

  一旁山壑處,設置在那的是一座以粗壯的木頭與布料所搭建起的簡陋帳篷,原先只是想在採取黏土時,能有個東西可以遮住陽光那毒辣的拷問,卻沒想到在前陣子連綿的陰雨天中,意外地發揮了擋雨的功用。

  「嗯,看來是沒有問題才對。」

  走進了取土場,陶藝家彎下腰來檢視著黏土的情況,原先還擔憂著是否會因雨破壞黏土的品質,就親眼目睹的瞬間,蹙起的眉頭隨之放鬆了開來。

  「呀!」

  就在放下了始終背負著的行囊,正準備進行採取黏土的作業時,他的耳邊竟突然傳來了少女的驚呼,砰然跳動的心表露了驚慌的情緒,陶藝家連忙放下手中的工具,快步走出帳篷,焦急地來回尋找那道身影。

  「嗚……」

  焦急地四處探尋那道身影,卻只看到妖精少女一屁股跌坐倒在小溪裡,蹙起雙眉發出了可愛的悲鳴,明明是白擔心了一場,但雙眼一看她那副惹人憐愛的模樣,頓時忘卻了前一刻仍存在於彼此間的尷尬,輕笑著走到她身旁。

  見到一臉笑容緩步走近的陶藝家,妖精少女臉上頓時浮現出怪罪的神情。

  「你是個殘忍的人。」

  「抱歉抱歉,不小心就……」

  妖精少女嘴裡吐露著抱怨的話語,望著她鬧起了彆扭的模樣,陶藝家嘴角仍是止不住的揚起,心中卻是頗為感嘆。

  他心想,打從背負著一式道具孤身遠離了文明,來到這處偏遠人煙之處,鮮少會像今天這樣,一下慌張一下大笑地流露百般情感,雖然對方並不是人類,但與他人接觸的回憶,究竟已經荒蕪了多少的時光了呢?

  「總之,還是先站起來再說吧……來吧。」

  「……謝、謝謝。」

  陶藝家捲起褲管,走下了溪床,並伸出手來,想將跌坐在清溪中的妖精少女拉起身。

  而她,妖精少女望著陶藝家伸出的手,猶豫片刻過後,這才雙頰緋紅,有點不好意思地,雙手緊握著那張佈滿傷痕的手掌,借力使力之下,搖搖晃晃的從小溪裡站了起來。

  「都濕透了……痛!」

  等到妖精少女放開陶藝家的手,靠自己的力量在流速緩慢的小溪中站穩之後,她彎下腰、身體微微向前傾,伸手撫摸著剛才跌撲時不慎撞到溪底的部位,並發出了小小的哀號。

  ──這時,陶藝家注意到了。

  那件彷彿像朵白色小花般潔白的洋裝,早已濕濡得緊貼在她的身軀,雖說未有明顯的身體曲線起伏著,不過陶藝家才查覺這件事實後,馬上就下意識摀住了嘴,連忙將視線從少女身上移開,並且默默退開了幾步。

  剛才親眼目睹的景色,遲遲停留在腦袋裡揮之不去,使他因長期待在磚爐旁,那張經年累月受焦碳燻黑的臉龐,底下竟是泛起了一片紅潤。

  「……欸?」

  「啊、這、這個是,這個是意外!我什麼都沒……不、只看到一點,真的只有一點!」

  倏地,妖精少女突然發出驚呼聲,陶藝家的第一直覺就是低頭向她道歉。

  然而因道歉而低下的頭,卻在遲遲等候不到對方的回應而仰起時,映入眼中的,是妖精少女一臉慘白,不停地來回張望的模樣。

  「不見了……」

  「不見了?是什麼東西在剛才跌跤的時候,弄掉了嗎?」

  妖精少女緩緩點了點頭,那細蚊般的聲音,聽起來似乎頗為低落。

  「很重要的東西……絕對、絕對不可放手……不要……這樣下去……我不要……」

  那對曾清澈得讓人陶醉的雙瞳,如今染上了灰黯的色彩,妖精少女臉色蒼白地四處張望,雙手如今正環在胸前,緊緊擁著自己的身體,彷彿像是不這麼做,就沒有安全感似地,她纖白的手指用力地掐進了手臂的肌肉之中,白皙的膚色隱約能見點點的鮮紅綻放。

  「不見了……失去了……不可以消失、的……卻消、失了──!」


  映在陶藝家眼中的她,妖精少女的身體正不停地顫抖,被某種感情拘束著全副的感官能力。脫離理智掌管的雙唇間,不斷流洩出意思不明的單字,近似尖叫般的狂亂,那副瘋狂的姿態,簡直就像是瀕死的野獸,正在與死神搏鬥般,接連發出悲慘的哀嚎。

  恐懼。

  妖精少女正為了某種理由,發自靈魂的根源而驚慌、而恐懼著。

  陶藝家的心中,卻有種難以用言語來解釋的預感,如果再繼續放任下去的話,妖精少女的身上會發生某件,對她來說相當嚴重的事情,而且不得以挽回。

  ──如果,就這樣丟下她不管的話,是不是能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呢?

  一瞬間,惡魔的低語幾乎快要攏絡了陶藝家的內心。

  妖精少女與自己非親非故,更遑提對方和自己根本不是相同的存在,陶藝家胸口緩緩湧出了黏稠、黝黑的情緒,腦海裡不斷浮現的是自己之所以站在這裡──遠離人煙,離群而居的孤獨生活──的理由。

  衝動不斷蠱惑著理智,彷彿邪惡的妖魔正在耳旁輕聲低囁著:只要轉身離去,回到採取黏土的工作上,你就能當作什麼都沒看到。

  可是,他卻做不到,雙腳仍一動也不動地佇立原地。

  今天還是第一次見面,陶藝家對這名自稱是蒲公英種子妖精的少女,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完全不熟悉的陌生人──但是,就連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他就是沒有辦法輕易地割捨這段不期而遇的緣分。

  陶藝家或許該慶幸,離群索居的這段日子裡,心中仍存留著身為人的某種重要事物──但他的思緒卻沒有這番餘裕來思考,僅是猛然一個咬牙,用力得彷彿耳朵能聽見牙齒發出「喀」的聲音般,低聲咒罵起自己的無情。

  最終,本能在一瞬間壓垮了紊亂的思緒。

  唰地一個箭步,瞬間縮短了彼此間的距離,他往前踐踏的步伐濺起大片的水花,在空中綻放出了一道無人欣賞的美麗虹彩,就在觸手可及的距離中,他向前伸出的雙掌,猛然攫住妖精少女纖細的雙肩,開始猛烈的搖晃著。

  「清醒一點!」

  「────!」

  來自外在的衝擊,撼動了妖精少女僅存的理智,只見她面容仍存留著恐慌,緩緩地抬起了頭,使讓那張曾令陶藝家讚歎不已的面容,供陶藝家的雙眼能近距離地欣賞──臉頰滑落數顆斗大的晶瑩,晦暗的眼神當中充斥著怯弱,妖精少女只能無助地凝望陶藝家眼球中的光彩,柔弱的身軀悄悄地委身在陶藝家懷中。

  「你……」

  現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陶藝家晃了晃腦袋勉強維持內心正氣,反覆深呼吸,盡力維持平穩、緩慢,以及堅定的語氣,詢問著心神紊亂的妖精少女。

  「可以說說,妳弄丟了什麼嗎?」

  「………………」

  「妳看,這條小溪一點也不湍急。不管是什麼東西,如果沒直接沉到底部,也不會被沖得太遠。所以先鎮定下來,好嗎?我會陪妳一起找到為止的。」

  默默聽完陶藝家所說的話,過了數秒的沉寂,看似她心中那猶存的理智,正在消化方才聽聞的內容。

  直到那粗重的鼻息漸緩,少女原先黯淡無光的雙瞳,有如撥雲見日般,再度點亮起清澈的色澤,恢復了象徵著生氣的光彩。

  「…………真的?」

  「當然是真的!」

  「……嗯!」

  剎那間,只聞一聲「嗤──」地聲響,妖精少女那副哭得亂七八糟的可愛臉龐,可是毫不忌諱眼前之人的存在,大辣辣地就將垂在人中的鼻水吸了回去。

  「那,妳弄丟的東西是?」

  「……蛋。」

  本來以為自己聽錯了,陶藝家一時之間喪失了身體的主動權,雙唇一張一闔地無法正常言語,然而注視著妖精少女認真的表情,陶藝家難以遏止心中的疑惑,放慢了聲調又問了一次。

  「……蛋?」

  「就是……」

  伴隨著肯定的回答,妖精少女這下卻是皺起了小臉,低頭陷入了苦思。

  陶藝家見她那對纖細的雙腕在胸前不停交錯舞動,面對這令人百思不解的舞蹈,勉強能看出她正努力地想要呈現出那顆「蛋」的模樣來。

  耳旁不住傳來咽咽嗯嗯的苦惱低語,陶藝家睜大雙眼、集中精神,努力觀察少女雙手所擺動的軌跡──眼界之中,似乎能隱約地見到,妖精少女極力想要表現出來的,是個具有某種固定形狀的物體。

  瞬間,有某個想法如光如電般貫穿了意識之海,照亮了那模糊的影子。

  「啊!是那個黑色的東西吧!」

  「嗯!」

  少女肯定的用著全身的力氣點了下頭,然而在一瞬間的欣喜過後,陶藝家卻是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在意識一隅,他很清楚即使外觀上幾乎毫無區別,眼前這名少女在本質上,卻和自己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如今當她充滿自信地說出「我的蛋」這幾個字,陶藝家心中不禁感到困擾,不知該怎麼面對少女那對滿懷不解的雙瞳。

  「怎麼了嗎?」

  「咦?啊,不,這個……」

  她的開口招致陶藝家的一陣驚慌,這段突如其來的反應實在是太過唐突,妖精少女也跟著被嚇了一跳,蹙起眉頭望向陶藝家游移的目光。

  「那、那個──妳看嘛,如果我們保持一段距離,這樣搜索範圍比較大,不是嗎?」

  「我知道了。」

  妖精少女在陶藝家刻意誇張的舉動中,自然地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並未察覺陶藝家眼神所藏匿不住的糾葛。

  相較於少女誠摯的懇求著自己,陶藝家不禁在心裡面痛恨起,自己居然在這種時候還能產生邪惡的念頭,陶藝家在心中無言地向少女懺悔,隨後兩人各自分頭,開始找起那顆神秘的黑色球體──妖精少女的「蛋」。

※※※

  「…………」

  連番搜索未果,在無形的壓力中,彼此間漸漸開始囤積起肉眼無法窺見的心靈疲勞,正一層又一層地堆積在兩人的肩上,使彎下來的身子是越感無力。

  捲起了工作服袖子與褲管,陶藝家在流動的溪水裡不住四處張望,每每雙手撈起一只圓形物體,內心乍現興奮之情,卻因又是個深色的圓形石頭,瞬間再次冷卻,直到下一個希望隱約浮現在水面之時。

  妖精少女與陶藝家沒兩樣,努力用著自己纖細的手臂,在溪流的底部不斷地探找著,但隨著時間的消逝,只見她的表情是愈加低沉。

  越是在這個時候,陶藝家更是想說些鼓勵性質的話語,來鼓舞已現沮喪之意的少女。

  ──可是,該說什麼?

  遠離人世的生活,早就已經忘了安慰的話語該怎麼脫口而出。

  與人的回憶,就只剩下鐵灰與焦煙的味道、以血和淚刻劃在心中的痛楚,以及那一張張醜陋的面孔,就算是陶藝家認為早已遺忘的多種情感,就算現在因為妖精少女的出現而感到懷念,那又如何?

  他選擇了沉默。

  並不是因為殘忍,而是與其不加思索,輕率說出一連串空虛的話語,陶藝家選擇更加集中在眼前,讓全副注意力灌注在波潾閃爍的溪水表面上。

  一來是在這種時候,更不能被挫折所擊倒,二來是逃避腦海中湧上的一幕幕畫面,藉以藏匿著臉上的猙獰。

  然後,真的就只是在一瞬間所發生的事情。

  因兩人不住翻找導致溪水的混濁,陶藝家察覺其中一處看似格外漆黑。

  還不到興奮的時刻!──他是仔細叮嚀著自己,並小心翼翼地將手抬起、伸出,緩緩朝向了那個地方──

  噗通!

  陶藝家一口大氣也不敢喘地將雙手沉入水中。

  這番舉動,就像是不到起窯那一刻,不知作品歷經高溫萃煉的過程,會不會有所折損般,每次都會因而感到興奮、刺激,以及莫大期待,他試著用肉眼張望,但無功而返,因為溪水的混濁不清,讓手指究竟會碰觸到什麼,完全無法判別,只能一點一點、一點一點,憑靠著指間傳來的觸感,十根手指緩慢地沿著河床上的凹凸,追索方才那片刻間所看到的模糊物體。

  就在數度嘗試接連嚐下敗果之際,倏然間,指尖傳來的觸感,與先前數度所摸到的粗糙表面不同──那是光滑,且帶些許彈性的手感!

  這瞬間,他確信自己正在撫摸的東西,絕對不是顆普通的溪石。

  「────!」

  當那顆圓滑的東西,被陶藝家從溪水中打撈出來時,他的耳裡甚至能聽到了妖精少女因緊張而倒抽口氣時,所發出的粗重鼻息。

  捧著那顆「蛋」的手,至今仍不停的滴下水珠,落在止不住盪漾的溪水當中,他的雙唇微微蠕動了幾下,好似有許多祝賀的話語,都只差那麼一些就此脫口而出。

  但,陶藝家最終仍是不發一語,只是默默地、謹慎地,將那顆蛋遞到了妖精少女面前。

  「──嗚!」

  皺在一塊的小臉,妖精少女不知是興奮,還是感動,用著顫抖的雙手,慎重地從陶藝家手中接過了黑色球體,隨即用力地將其摟在懷中,雙膝頓時一折,再度「啪沙!」的蹲坐到早已渾濁不已的溪水中。

  「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水珠恣意飛落到妖精少女的臉頰上,緩緩滑落──無從得知,順著肌膚滑落的到底是淚水,還是濺起的水花。

  至少,陶藝家知道了。

  那顆「蛋」的確就像她所說的,是極為重要的存在。

  徒手抹去臉上的汗水,心中有種不亞於製作出優質陶器的充實感受,看來今天採土的工作毫無意外,會耗上比平常更長的時間了──他雖在心中如此唸道,但眼前少女那欣喜的笑靨,看似一切都是值得的。

  略感害臊地,陶藝家擦了擦鼻子,仰起頭,望向一覽無遺的晴空。

※※※

  靜靜地坐在戶外,眺望天空那清澈夜色中的群星,對陶藝家而言,這是忙碌完一天工作後,最令他享受的一段悠閒時光。

  季節的改變,帶來了鮮活的生命力,闔上雙眼,聆聽著自泥土裡,脫離漫長的冬眠開始盡情歡唱的蟲鳴,徐徐揚起衣襬的微風雖帶著些許涼意,但再也沒有什麼,是比這天然的交響樂會場,還來得奢侈的存在。

  雖然不久前的開窯作業,就和自己獨居山中開始至今沒有兩樣,燒出了無法令他感到滿意的陶器。

  但不曉得為什麼,心中連絲毫的悔恨都無法感受。

  倏地,腦海裡浮現起一張面容,以及和「她」相遇的過程。

  這一切彷彿春神的惡作劇,走在習以為常的道路上,發現到了條未曾踏入過的小徑,就出現在那條通往取土場的道路一旁。

  漫步在森林的懷抱當中,眼前竟突然出現一名美麗的妖精少女,她躺臥在不禁令人讚嘆,彷彿僅會出現在繪畫裡的場景般,在那靜靜的沉睡著。

  沒有魔女的詛咒,也不需要王子的一吻,醒來之後少女那對有如翡翠般的雙瞳,就這麼筆直的盯著自己。

  雖然那並不是場能令人感到愉快的初次會面,但在少女的要求之下,她決定和自己一起前往了採土場。

  該說是愛逞強,還是討厭服輸呢?還記得那時候懷裡緊緊擁著那顆黑色球體的少女,即使看起來已經難以負荷這段艱辛的路程,但她卻始終未曾吐露出喪氣話來,只是靜靜地、默默地,按照她的步調,緊緊跟隨在身後。

  少女自稱那顆黑色球體,是她的「蛋」──對人類的他來說,是無法想像的貴重存在。甚至在未經思考,打算碰觸那顆蛋的瞬間,他用身體,理解到了那顆蛋對這名妖精少女的重要性。

  「還真痛呢……」

  望著被掌摑的手,臉上不禁泛起一陣苦笑。

  任由意識再次沉陷在記憶當中,回想著在那「不打不相識」之後,因為少女口中所說的「蛋」,而引發一場軒然大波。

  歷經大雨的災襲,內心裡七上八下的擔憂,最終是讓他重新體會到了那處山壑間不為人知的美,以及那平日見慣了的緩慢溪水,還隱藏著何種無法預期的危險。

  就結果而言,不僅採土的工作還被迫暫停,還和她兩個人一起在混濁的溪水中,花上了好些時間,不斷地翻找著形跡化為溪水一部份的蛋。

  想起這事件時,陶藝家的嘴角難以遏止地彎成了新月型,只要見到她再次能用自己的雙手,將重要的事物緊緊擁在懷裡的模樣,辛勞彷彿都值得了。

  然而這一切,並不是到此就劃上了句點。

  穿著濕漉漉的衣物,繼續著原訂的採土工作,還要不時忍受著妖精少女在旁嚷嚷著「人類還真奇怪,玩土是哪裡有趣了?」、「這樣拌來拌去的,你的根會扎不穩哦。」這類,讓人哭笑不得的閒言閒語。

  就連回程時,正打算摘些當季的山菜,作為一日工作後的美味佳餚,也被那名妖精少女一臉嫌惡地,狠狠臭罵了一頓──當時的自己,才準備將手伸向偶然發現的鮮綠山菜,妖精少女的雙眉突然彎成了八字形,露出萬分嫌惡的表情、用著低沉的語氣,毫不掩飾心中嫌惡地說出「你想做什麼?」時,那聲音低沉得讓他嚇得連忙將伸到半空中的手抽回。

  「做什麼……採取一些晚餐的食材吧?」

  「……人類,真是麻煩。不吃東西,就沒辦法活下去嗎?」

  突然間,妖精少女顯露出一副悲傷的神情。

  順著她的目光,他看到了憐憫、無奈的情緒,以及對那株山菜只能淪為盤中飧的嘲諷,這才令陶藝家想起,與人類外表相去無幾的她,實際上就和這株不知名的野草一樣,同是生活在這片美麗大地上的存在。

  或許對她來說,現在所要做的這番舉動,無疑是種殘殺同胞的行為吧。

  「是啊。所以,就算只是這樣一株小小的綠草,對我……對人類來說,它們就是想要繼續活下去,所必須依賴的偉大存在。」

  「依賴……?」

  「沒錯,維繫生命所必須存在,缺一不可。」

  看向妖精少女瞳中流露著的不解,陶藝家這才繼續說了下去。

  「或許被我摘走之後,短時間內再也長不出其他的植物。但是等到明年春天,大地又會再一次的讓這個世界充滿了綠茵。而在這個循環之中,我們總是得依賴著許許多多的資源,只能依靠著其他人的幫助才能存活,人類就是這麼卑微的存在。」

  陶藝家露出了微笑,彷彿碰觸的是相當珍貴的寶物般輕撫著那株鮮綠小草的葉片。

  「我不是因為有趣才這麼做的,而是因為不得不這麼做。所以,心中必須得對這株小草抱持著敬意,感謝它讓我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

  陶藝家也覺得這番話的確太過牽強,但唯有抱持著敬意這點,是他出自內心最為誠摯的想法,雖不敢奢求妖精少女能夠理解,正因為她不是人類,所以也不需要去理解,為什麼人類必須要犧牲其他的事物,來延續生命。

  「人類……嗎?」

  陶藝家望著天空,那幾許閃爍的明星,臉色頓時黯沉了下來。

  曾幾何時,竟又開始將自己劃分在歸屬「人類」的一方了呢?

  選擇離群索居的理由,不就充分體現出了,自己早已經決定放棄「身為人類」的那一部分了嗎?

  然而,今天的自己,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為「人類」來辯護。

  ──可笑。

  正因為早已見慣了「人性」,才會選擇成為唾棄「人類」的一方,進而逃避那早已淪為戰場的家園,孤身一人來到這鮮無人煙的世界,成為這裡的「亞當」,苟延殘喘地活著。

  「人類還真是奇怪,才說需要吃下其他生物才能存活,現在又泡在冒著煙的熱水裡面,還一副很享受的模樣。」

  「這是一種名為『洗澡』的行為,和植物攝取土壤中水分的動作,是截然不同的行為。主要是用來除去身體表面的汙穢,還能促進體內血液的循環……」

  「白天的時候,泡水還泡得不夠嗎?所以我才說人類的想法真是奇怪。」

  妖精少女雙手一攤,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吐出了嘆息。

  然而,她這番舉動,並不在此刻陶藝家的思維範疇當中。

  「……我能問,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站在那的嗎?」

  「『還真痛呢』的時候吧?話說在前,我拒絕為這件事情道歉。」

  「我知道,那件事我也有錯。不過,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躺在自製浴池中的陶藝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跳起,一把抓過放在一旁的衣物,遮掩住大半身體過後,向著泰然處之的妖精少女,頓時雙眉一吊。

  「洗澡是屬於私人時間的範圍!剛才進來的時候,我不是跟妳說過了嗎──!」

※※※

  這已經是不曉得第幾次做著的單調作業。

  「………………」

  雙眼緊盯著爐火,陶藝家憑著長久以來的經驗,他很清楚,窯爐的熱度還差一些,就能抵達讓釉藥產生變化的溫度。

  耗費大量的時間調製釉藥,孤單一人捱著窯爐旁的高溫,就只為了讓燒製出來的陶器,能夠染上均勻、美麗的色彩。

  現在所調製的釉藥,是來到這裡之後才調配出來的秘方,因此溫度對釉藥的影響也隨之具有了獨特性,非陶藝家本人,還無法自由運用。

  雙眼望著搖曳的火焰,不時伸手將一旁劈好的木材扔進窯爐,不時拿著火棒撥動,讓炭火能夠均勻分布,避免釉藥變化得不平均,讓萬全準備頓時成了功虧一簣。

  「這又有什麼好玩的了?每天都做著一模一樣的事情,人類做的事情真難理解。」

  對於窯爐中正熊熊燃燒的火焰感到恐懼的妖精少女,只敢坐得老遠,對陶藝家坐在爐前好一陣子的舉動感到不解,卻始終不敢貿然上前觀望,僅是作壁上觀,時而說句得不到回應的話語。

  即便耳中不住聽聞妖精少女一句句的抱怨,陶藝家仍舊故我,全神貫注在窯爐,雙眼望著火紅的焰花,汗水一顆一顆順著臉頰滑落,然而陶藝家的意識彷彿卻在此刻分成了兩個部分似地,一邊專注在窯火的穩定,另個部分卻是保持空明,探索著近日來在自個身上誕生的變化。

  當耳朵開始熟悉起那不時吐露出一兩句暴言的口吻,他才驚覺,自從結識這位妖精少女,也已有了好些時日。

  對她凡事充滿好奇心,時而順隨本能而為的態度,陶藝家可說是困擾不已,卻又萬分羨慕她的自由自在。

  不可置否的,在山中隱居的生活,也因為這位少女,產生了不少變化,至少陶藝家已經不會再愁著沒有人能夠聊天,散發鬱積在心中的不滿。

  他曾問:妳住在哪,有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她回答:以你們人類的說法,我的床就是這片大地,放眼望去,盡是歸處。

  原僅是出自善意,畢竟陶藝家現在的居所,可沒辦法再添增另一張嘴,但來自妖精少女的回答,卻是令他哭笑不得,只是苦笑著回以「這麼說也是」。

  拿著撥火棒繼續翻動炭火,空洞的眼神望著劈啪作響的木材,那對雙瞳之中所映之色,卻是緩緩地回逤到了更加遙遠的事物。

  自小所學的一門技藝──陶藝。

  從默默無聞,一名幫人們製作水壺、容器的小販,直到捏製出來的陶器,已經足以被人們放在藝術館中,供人賞悅的存在。

  他曾認為,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將和城市裡那座現代化窯爐難分難捨,直到生命最後一刻,仍是作著守護窯火的工作。

  直到戰爭的開始。

  慾望的醜陋與爭權奪利的結果,換來的是接連戰火與無盡殺戮。

  人們不再願意走入藝術館中,欣賞自己精雕細琢的陶器上那一道道的精美紋路,因為生存下去,成了時時刻刻存在於各處的莫大難題。

  當時正是不想再見到精心製作的陶器再次被冷冰冰的金屬貫穿,成了一塊塊無用的碎片,才會選擇在烽火的鋪蓋降臨家鄉的最後一刻,背起行囊,遠離人煙,來到沒有人會彼此爭奪的荒山野嶺,踏入這片沒有利益糾葛的單純世界。

  在這裡,用雙手砌出一磚一瓦,建立起一座小小的製陶廠,終日浸泡在虛偽的和平當中,直至今日。

  自己對「人類」的信賴,不知不覺間如同眼前爐中的炭火,已不再熊熊燃燒。

  一口嘆息,他拿起手巾,抹去了臉上沾染到的灰燼,望著窯爐中的目光,估算著那道搖爐的爐壁當中的溫度,應該還燙得嚇人。

  剩下來的工作已經不再需要像個充滿慈愛的母親一樣,得時時刻刻在旁呵護著,陶藝家從窯爐旁站起身,舉高了雙手伸了個懶腰,伴隨耳中傳來了霹啪聲響,看似就連身體都在向主人抱怨了起來。

  「……果然還是老了嗎?」

  來到這裡,究竟過了多久?

  那是迷失在無數次日星月變換的過程當中,一個最終只會令自己泛起一紋苦笑的答案。

  視線,下意識望向倒臥在不遠處的妖精少女──此刻的她,正發出如同初次相見之際,那沉穩、安詳的鼻息,看似睡得正香甜。

  雖不知妖精是否和人類一樣,會因為著涼而感冒,陶藝家還是回到小屋中,拿出了條毛毯,在不打擾這份令人會心一笑的時刻,動作輕盈地將其蓋在她的身上。

  妖精是否有年齡的概念,他不得而知。

  望著眼前少女面容,仍自猶存些許稚嫩,不敢奢望無窮歲月的自己,還是決定回屋裡,好好睡上一覺,養精蓄銳。



  等到一覺醒來,陶藝家忽覺前陣子瀰漫在空氣中的暑意不見了,靜澄著心,尖起雙耳一聽之下,這才發現原來外頭下起了雨。

  甩了甩猶存混沌的腦袋,時過片刻,陶藝家這才想起昨夜還留在窯爐中的陶器──外頭那座可不像以前用慣了的現代爐,只要像今日這番降雨的日子,窯爐中就會積起或大或小的水漬,每每都得先讓爐子空燒個好一陣,才能完全將水氣排除。

  來到屋外,看著幾乎完全浸漬在水窪中的窯爐,等待降溫的爐中,如今會呈現什麼樣的慘劇,可想而知。

  無力地抬起手,咿呀一聲打開窯爐,他向著黑暗中望去,只見裡頭的陶器早已因急速冷卻,完整者還能勉強留個形體,凸顯上頭醜陋的斑駁──更遑提其他碎裂的陶器,是落得了個粉身碎骨的悽慘下場。

  前次努力的成果,毫無疑問地毀於一旦,陶藝家只是一聲長嘆,取代心中滿溢的不甘、悲傷。

  失敗,並不是第一次。

  但對創作者而言,每次的創作,都是第一次。

  掃去了爐中的遺留物,在這下雨的日子,他也無法跋涉山水,再次到那處取土場,取回更多的原料,重新挑戰下一個第一次。

  孤坐在家中的長椅,就和每次的雨天一模一樣,浮現在視線一角的,是昨夜蓋在她身上的毛毯。

  只聞風雨聲的耳朵,令他不禁懷念起妖精少女,那尖起小嘴,抱怨著人類的話語,偏生自個可沒束縛她的權利,始終僅是不期的巧遇,讓邂逅化為了一段有趣的經歷。

  說來就來,說不見就不見,妖精少女就是如此的虛無飄渺,難以捉摸。

  相較於坐在家中的自怨自艾,說不定,那位自由奔放的少女,此時此刻會在雨中踏著輕快的步伐,來一段隨興的曼妙舞姿。

  閒著,也是閒著。

  陶藝家只好將窗外的雨聲,化為毫不做作的天籟,聽聞著這全無修飾的自然和絃,拿出了調製釉藥的材料,想像著下次燒製出來的陶器,能夠渲染上何種美麗的色彩。



  回神過來,窗外的止不住的雨,看似有著掩蓋世界一切聲響的勢頭,讓黑夜變得十分詭異,彷彿抗拒著不屬於這時此刻的存在,侵入太陽無法庇護的領域。

  耳中傳來的沙沙聲響,心卻是靜得可怕。

  倏然間,震天的轟隆雷響,伴隨在足以消滅足下影子的強烈閃光之後。

  不知為何,他突然湧上一道預感──不祥的徵兆。

  這場雨,若是以往,頂多只是宣告著數日的閒來無事,然而陶藝家卻在方才的驚雷中,沒由來地想起了妖精少女。

  就算外觀看似與人類相差不遠,他仍記得那名少女即便外觀與人類極為相似,但在某些沒辦法透過言語來解釋的部分,的確是存在著近乎植物的特性。

  「該不會……」

  靜止的心境,突現躁動。

  下意識地取出雨具,就在足跡將要跨出門檻時,陶藝家不禁回首,看著家中的那座暖爐散發出的些許燈火。

  「……還是點著吧。」

  他決定讓這點點星火,繼續照亮著小小的生活空間,為迷途者指引方向。

  隨後,靴子踩上濕泥土的聲音,微弱地與那磅礡雨聲較勁,成為這夜的一絲點綴。



  探索那嬌小身影,在未經查覺間已有半刻鐘悄悄流逝過後,陶藝家佇立在無盡的黑暗,與那樹影搖曳的深夜叢林當中,內心浮現起窘困之情。

  「我是要去哪邊找她才好?」

  前一刻還輕率的,放任激情趨使著腳步,現在的他卻是叉起雙手苦惱著,在這烏雲覆蓋遙遠天邊之下,無法藉由千萬星辰來判別方位,一個不慎,很可能連自己都會迷失在這片森林當中。

  可是,又得上哪,才能找到妖精少女呢?

  「……碰個運氣看看好了。」

  相較於漫無目的地找尋,陶藝家看著毫無轉弱跡象的雨勢,決定不繼續在這片看似見不到盡頭的森林中,而是決定將籌碼放在和少女的羈絆之上,率先從有著兩人回憶的地點,開始著手。

  但想法終歸於想法。

  濺起的泥水,落在那套已現陳舊的工作服上;下個不停的雨,阻礙了大半視線,讓早已走遍無數次的道路,不復熟悉;時而竄起的蟲鳴鳥叫,更是增添此刻詭譎氣氛的香料,每每都讓陶藝家心頭一陣驚惶。

  相較於白天的寧靜,曾是熟悉無比的那條森林小道,在夜中下著大雨,簡直就像是換了張氛圍截然不同的殘虐面貌,自溫柔婉約的生命女神,成了位掌控黑夜的魔女,正在譏笑著自己莽然行之的愚蠢。

  陶藝家只能迷茫的前進著,雙腳彷彿就只能繼續向前踏出新的不乏,再無其他選擇。

  隱匿於黑暗中的天然陷阱,趁他焦急於趕路,無心留意時,銳利的枝葉趁隙劃過了肌膚,在夜中染上了點點艷紅。

  咬牙,然後繼續趕路──這就是陶藝家能夠,也是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為何要執著於那名少女,他也說不上來,但是陶藝家的確是嗅到了,在那名妖精少女的身上,有著熟悉的味道。

  不願承認的事實,不想面對的真理,陶藝家能夠感受到,少女和自己相仿,在心中都存在著一道極大的陰霾──彼此,都在逃避著。

  當時所選擇的不願面對,到頭來,只不過是在尋覓著一個時機,背對著離去,他不知道為什麼妖精少女會做出對自個的內心設下一道以謊言為名的防線。

  只不過今天既然相遇了,當命運的絲線將這彼此連繫在一塊,陶藝家希望那不時在耳旁嚷嚷的聲音,能夠永不停竭,一直持續下去。

  ──到頭來,還是沒辦法一個人生活下去。

  不可置否,那位妖精少女的出現,的確打開了心中的某個開關,再次的開始渴望起,曾經以為已經捨棄的情感。

  「呵呵……」

  他苦笑著,任由笑聲被雨勢所淹沒;沉重的喘息,如同垂死的野獸發出了低沉的嘶吼。

  腦海中不禁憶起,與她第一次的相會,無意間窺見了少女心中的不服輸,現在的自己,不正也是希望在名為命運的賭桌上,不肯離去嗎?

  雙腳,因為寒冷、疲憊,開始失去了知覺。

  到底踩到了什麼,他無暇確認,只是繼續向前,朝著約束之地跨出下一步。

      啪滋──

          啪滋──

  腳步聲規律性的響起,陶藝家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早已陷入了幻覺,說不定現在的自己,早已累倒在路旁,任由黑夜舀起一大匙一大匙的雨水,惡意地潑灑在自個臉上。

  如果真是這樣,他巴不得現在能有個東西,可以喚醒自己逃離那虛幻的世界。

  然而,這心願卻是無法達成。

  因為他已經抵達了這段無盡旅途的終點──第一次,與她相會之處。

  同時也見到了處處尋覓著的她。

  「……在這裡做什麼?」

  正瑟縮在足以供一名成人遮風避雨的樹洞中,不住顫抖。

  「是……你?」

  面對著出乎意料的人物,妖精少女臉上寫滿了詫異。

  雙瞳中漾著不解的神情,她甚至不曉得,該怎麼向眼前這位在大雨中淋成了落湯雞,身上到處都是鮮紅傷痕的男子,用輕鬆的口吻,說出像平日那樣的招呼。

  「……我不是可疑的人。」

  初次邂逅,他曾說出口的話語。

  如今,在這雨景之中倒也諷刺,更是令人懷念。

  「所以,我才搞不懂人類……為什麼、為什麼要做出這種事情來?」

  她一眼就看穿了。

  陶藝家在這惡劣的天候,之所以外出的理由,就是自己。

  明明以人類的身軀,相較於大自然而言是無比的脆弱,不僅需要犧牲其他生物,來延續個體的生命,甚至一個不留意,就有可能失去生命。

  就如同每次,當她在旁觀看著陶藝家開始製作陶器時,他總會述說的話語──



      人呢,就跟陶器一樣。
      需要耗費數不盡的時間,接受高溫的淬煉,才能成為名留青史的存在。
      即使如此,還是很脆弱,需要不斷地守護著,才能留下最美的部分。



  明明是段近乎自言自語般的內容,妖精少女甚至沒有打算深入理解這句話背後所具備的意義,只是姑且將陶藝家所說的話放在心中罷了,不過在這隨時都有可能殞落的情況之下,說出那段話的他還是出現了,就在眼前。

  「反正,我就是個笨蛋……」

  踩著蹣跚的腳步,陶藝家走到樹洞旁,低下頭來,窺探著蜷起身子,一臉不知是哭是笑的妖精少女,在疲憊的表情中,擠出了一許難看的笑容。

  「所以,做什麼都不需要理由吧?」

  說完這話,他屈起雙膝,擠身而入原先就不甚寬闊的樹洞,緊緊摟住了妖精少女。

  「……笨蛋。」

  最後的反抗,顯得異常微弱。



  全然與舒適二字處於地平線兩端的睡眠環境,當陶藝家在痠與痛中醒來的時候,外頭的雨已是停歇。

  從那樹洞中緩步而出,陶藝家第一件事,就是尋找著昨夜懷中的溫暖。

  濕潤的泥土中,混雜著綠茵的香氣,若是平常,這就是個完美的早晨了,再次感受到陽光的美好,放眼望去,此處幾乎與他初次到來時一樣美麗。

  當時所見到的黃色小花,如今化為一條雪白絨毯隨風搖曳,若是年幼的自己,多半早已一躍而上,躺在那張天然的絨毯上,來回滾個不停吧。

  「你醒了。」

  他並未等待許久,妖精少女就自個回到了這處花園當中,並送上了完全感受不到友善的態度,更接近是種確認現況的招呼。

  不過,除了那顆她稱之為蛋的黑色球體,手上卻還多了一條相當眼熟的毛毯。

  「……既然用不上了,你就順便帶回去吧。」

  那夜,自己覆蓋在她身上的毛毯,如今又回到了主人手中,看樣子她的消失,是為了幫淋了場大雨的自己,取來此刻手中之物吧。

  「時間到了。」

  他不解地想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卻在雙唇微微蠕動之際,聽見了少女的一聲嘆息,隨後那道單薄的身影,緩緩離去,最終佇立在群花的中心。

  她望著陶藝家的眼神,滿溢著悲傷。

  「時間?什麼時間?」

  「我……該離開的時間。」

  她彎下腰來,緩緩伸出了手,撥動著白色的絨球,讓那一顆顆種子,隨著吹拂而起的風,揚長而去。

  「我,是蒲公英的妖精。當春天的雨季結束過後……就是要乘著風,離開這裡。」

  陶藝家無法不聽出來,妖精少女刻意輕描淡寫的描述,其中蘊含著的悲慟。

  「所以……所以……」

  她說不下去了。

  看似爆發出來的情感,使妖精少女道不出離別的言語,只能傾訴著和陶藝家相處的日子,那份原打算深深藏匿在心中的思念。

  面臨著自然的哲理,她曾想要放棄使命而背對一切,遠遠地自生命循環中逃離。

  就在這時,遇見了一位陌生人,闖入了少女的心靈世界。

  可說是莫名其妙的集合體,這名人類的所作所為,對自己來說,都是那麼的奇妙、難以理解,卻又不斷挑起了好奇心。

  她曾希望,他會是自己的避風港,逃離那名為使命的暴風雨。

  然而,懷中的存在,卻是無法割捨,時時刻刻提醒著,必須得付諸執行的責任。

  直到昨夜那場狂亂的暴風雨──彷彿大自然降下的最後通牒似地,充滿殘酷。

  不安,與痛苦,明明是段和舒適無緣的睡眠時間,內心填充著數不盡的憂愁,然而當雙眼睜開時,看到了一雙溫暖的手緊緊摟在自己身上時,妖精少女知道了,知道她已經離不開這段如同麻藥般的美好時光,卻又不得不選擇離別。

  「你看……」

  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無數的蒲公英種子,搖曳地飄浮在半空中,正在尋求著下一道吹起的風,就要踏上全新的旅程。

  「即使不知道最後會降落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順利發芽……他們──我的同族們,仍是懷抱著希望,準備前往不得而知的未來。」

  妖精少女將那顆黑色球體,遞到了陶藝家的面前。

  他的眼神中突現迷惘,因為這曾經是妖精少女制止自己觸碰的禁忌之物,直到她一個頷首,陶藝家這才將手,緩緩搭上了那顆黑色球體。

  「……好溫暖。」

  這已經是第二次,摸到了這顆被她稱之為「蛋」的東西。

  前一次,只是為了妖精少女,無暇去體會這玩意的箇中奧妙,如今撫摸在上頭的手掌,明顯地感覺到了一陣又一陣的脈動。

  蛋──生命的載體。

  陶藝家深深的感覺到了,蘊藏在其中的生命正迫切地幾欲脫殼而出。

  同時,他也知道了。

  少女的時間,所剩不多。

  「我想要去面對,因為這個是我不得不去面對的命運。」

  她的臉上,泛起了淒美的笑容,僅呈現給了陶藝家──這位令她產生猶豫的人類男性。

  自他的手上收回貴重的寶物,妖精少女望著眼前滿是苦痛的男人。

  「我想,我還是無法理解人類的想法。」

  她的身上乍現點點光暈,象徵著離別的最終時刻,已是迫在眉梢。

  陶藝家張著大嘴一開一闔,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不過,我相信在人類的世界當中,一定有著這麼一句話吧……」

  緩緩飄浮而起的嬌小身軀,就快被那光芒所吞沒,他想要伸出手,制止少女的離去。

  但陶藝家卻看到了。

  臉上帶著微笑的她,搖搖頭,以眼神告訴著他,這是沒有意義的行為。

  「────!」

  直到他的眼前,已經不存在他所熟識的「妖精少女」,只有無數的白色絨毛,隨著此刻吹起的風,飛向世界,尋求下一個歸宿。

  「……嗯,『再見』了。」

  就在陶藝家忍受哀痛,轉身離去之際,他,許下了一個約束。

※※※

  回到闊別數年的家鄉,就在這段遠離人煙的生活中,戰事早已宣告終結,如今呈現在陶藝家眼前的,是座重獲新生的城市。

  當年流離的人群,自然而然地重新聚集在這座殘破的家園,彼此用著雙手,從瓦礫堆中築起以往的繁榮。

  他好像懂了。

  這就是妖精少女所說的自然的哲理:有生,必有滅。

  但,如同當初在路旁碰巧發現的那株山菜,伴隨在破滅之後的,又會是另一次的新生。

  陶藝家第二次的,離開了自己的「家」。

  那是因為,他相信著在最後,妖精少女留給自己的「希望」,因此陶藝家決定再一次,重拾對「人類」的信任,踏上返回人類世界的道路。

  即便熟悉的風景,已經不復存在,他仍然找到了,藏身於殘垣敗壁中,那小小的希望。

  「因為,我們約定好了……」

  再次用雙手,一點一滴地建立起曾經的人生目標。

  陶藝家又一次地,重新開始。

※※※

  「這陶器上頭的花樣,還真是栩栩如生呢。」

  「真的……不愧是大師,每樣作品簡直就像是活生生的。」

  來訪的賓客,個個嘴上停不住讚美。

  擺放在此處的每一只陶器,上頭的黃綠色花紋,簡直就像是一朵朵依附在陶器上的小花,只需一陣風吹來,就會隨之搖曳,舞起一道青綠色的波浪。

  此時,一道沉穩的腳步聲,步向這幾位醉心於賞玩陶器的客人。

  「這、這不是大師嗎!」

  一位來訪者,無意間注意到了這道逼近的身影,不禁訝異地忘情喊叫。

  「感謝各位今日的來訪。」

  他,低下頭,向前來藝術館欣賞自己作品的客人,致上了最深的謝意。

  這番舉動若是換成了是其他人,多半會被當成形式上的禮節,但在這位外表年邁,卻常保青年般的謙虛的陶藝家的身上,人們都會知道這是他最為誠摯的謝意。

  望著這些年來費盡苦心燒製出來的陶器,陶藝家早已衰老的身軀,誰能得知他的心境卻是回到了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去。

  「大師,可以告訴我,這些陶器是懷抱著什麼心情,才創作做出來的嗎?」

  這時一位乍看之下,好似某位他很眼熟的少女,不解地問了。

  他的臉上,不禁泛起了笑容。

  「不知道。人類到底在想什麼,到現在我還是搞不清楚。」

  在眾人們詫異的目光中,他的視線,卻是望向了裝飾在陶器旁的黃色小花。

  「……妳說是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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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5 篇留言

山梗菜
看到「繪本式」好奇地點進來,結果沒有任何一張圖[e15]
還有雖然說是短篇,總字數卻有17938字,我覺得叫中篇比較合適。

11-12 11:51

Onikis@國家級邊緣人
在我腦袋裡面,沒三萬都算短篇說。XD11-12 13:24
吳旻( °∀°)
比我想的 厲害多了

11-12 12:44

Onikis@國家級邊緣人
謝謝。XD11-12 13:25
曲蘿幻
為什麼故事名稱叫做 繪本式短篇呢

11-12 23:59

Onikis@國家級邊緣人
那個是隨便打的……這樣說也很奇怪,因為不完全是隨便安個東西。
算是習慣吧?就像以前我發短篇,前面都會亂套一個「OOO短篇」這樣。

作品名稱是《綠風之歌》。11-13 00:01
幻泠(夜戀泠)
這短篇是我短篇的好幾十倍阿XD(重點誤

然後覺得這篇好~勵志(啥?

就是感覺有好多啟發...吧(此人開始胡言亂語

11-16 22:03

Onikis@國家級邊緣人
每個人對短篇的定義不太一樣嘛,像我是覺得三萬字以下算短篇,畢竟才讀個十分鐘就吃光了,有點餵不飽閱讀慾啊。XD11-16 22:29
珀伽索斯(Ama)
繪本的故事我自己也看過很多,
現在我自己的圖時候是自己參考的一些我以前留下的圖畫雜誌,
如果想要這篇相關的圖,我想我還可以辦到,不知道你要不要,
雖然你說是短篇,可是這篇我剛一看還很長,
我猜是5000字左右,這樣感覺也不短吧!

12-03 20:51

Onikis@國家級邊緣人
這篇約莫有兩萬字,對我來說不滿三萬的都算短篇。
這部是繪本式,也就是用繪本的形象來呈現出作品風格,不是要寫繪本……^^;12-03 2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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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四格更新了快來看唷看更多我要大聲說14小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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