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曼菲部落的部落能力叫做再生。
顧名思義，獸人原先本就擁有比其他種族還要優越的癒合能力，另外又由其祖先的研究，以詭異的塑造方式再加速癒合，甚至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再生斷臂也不是問題。
只是能完美呈現這種遺傳能力的人數向來不多，除卻血統需要以外，幼年期的所需訓練也必不可少，甚至訓練的程度在成年以後的能力體現上也有所差異。
這種能力向來是異於常人而容易引人覬覦的，為了將自己的血統與培養方法完整保護、以及確保部落的存在，於是曼菲部落不得不壯大自己，甚至廣泛利用這種特有能力，讓上場的戰士們各個無往不利。
只是要想擁有這樣的能力，代價極為龐大。
為了讓尚未成長完全的身軀習慣依附並模仿外部給予的治癒魔法，不管是哪一個身體部分都需要不斷傷害、治療、傷害，再治療，隨著時間的推移與個人適應的速度再逐漸減少外在的影響，如此反覆，一直到度過成年禮的加持，整個能力的訓練才算是結束。
這樣子集體訓練能力的方式需要大量且專業的醫官進行評估，每一階段若稍有差池就會對孩子的成長造成極大的影響，甚至會因此毀掉一個孩子的前程。
於是到加維這一代，作為曼菲第二醫官長的賽拉又致力於研究如何讓這種能力發揮到極致——如何以最快速、最少痛楚，也最精簡，而成效最為顯著的方式鍛鍊曼菲的後裔。
最後一代接受無差別傷害的是加維和艾瑟這一個年齡層，加維是近兩百年曼菲部落中，將再生能力運用的最為極致的族人；而賽拉的白老鼠一號沃爾維夫，則是排行的第二人。
長年下來的研究，造就出現在的沃爾維夫與令人趨之若鶩的培養方法，除卻其身體素質以外，更多的是賽拉的悉心鑽研所致，因此她在部落裡的聲望極高。
她是一個極富有同情心的女人，自其從小見加維和艾瑟每隔一天兩天就骨折去皮、苦不堪言時，她便立下了這個誓詞。
不得不說，傳統的培養方式自然有成效，但若能減輕痛苦與繁雜手法，甚至提高幼童的存活率，那麼又何樂而不為？
作為極有感觸的加維自然也學走了賽拉這一套培養手法並廣為流傳，交由加維訓練的孩子，長大成人以後，無一不是菁英。
「這跟我們要做的事有什麼關係？」安德里斯聽完了兩人一大段的敘述，疑惑道。
「關係可大了。」沃爾維夫抿抿唇，似乎在考慮著是否要說出口，「你……有直系曼菲部落的血統。」
安德里斯停下拿起茶杯的動作，愣神片刻，後又輕笑起：「這是哪裡來的說法？」
「你還記得我嗎？」加維突然道，安德里斯聞言又搖了搖頭。
「也是，都那麼久以前了。」他自嘲一笑，「這個血統我是確定的，至於原因，你之後再自己去問博格吧。」
「是我失憶之前的事嗎？」沒打算就這樣放過人，安德里斯努力回憶，「你知道我在很小的時候有失憶過嗎？」
「我知道。」加維似乎很容易有無奈的情緒，沃爾維夫忽地抬手拂過他的人族耳朵，除了被摸到的觸感以外聽不見任何聲音。他插話道：「因為兩個血統的混和，所以你出現了返祖現象；因為你擁有曼菲的基因，所以你的能力比一般的艾達人還要更好；因為你的身世，所以你才會失憶。」
「這樣子的分析，足夠了？」沃爾維夫的語調裡毫無情緒可言，他收回了手。
到底能否學會再生能力就是最好的證明，但對於並非口說無憑的沃爾維夫，安德里斯已經信了一半。
他居然跟他如此厭惡的人留著相同的血液。
如果知道了這件事，克雷爾會怎麼想？傑森會怎麼想？其他族人又會怎麼看他？照加維的話說，博格其實早就知道了，卻沒有跟他提過隻字片語，甚至讓他記得，他的敵人就是曼菲部落。
如果是直系血統，那就是他父母的其中一方是曼菲族人了？莫非他失憶也有這一層關聯？他自有記憶以來便無人扶養，全靠博格和族長接濟以及自己的努力，從沒感受過親生父母的愛，就是因為混到了不同部落的血脈？
思緒紛亂，他有些暈乎，好些年前被重擊到的後腦似乎又隱隱作痛了起來。
見安德里斯怔怔不說話，加維以為他已經將事實吸收掉，繼續接了下去：「我會負責培養你在短時間內掌握再生能力，治療交給賽拉，結束以後也會是由她幫你舉行成年禮。」
「舉行成年禮沒有確切的時間，你現在的年紀還可以算是成長期。」摸透了安德里斯必要追根究柢才肯將自己放心交給其他人的個性，沃爾維夫補充，「兩次成年禮並不會有副作用，雖然因為年紀與時間關係所以成效沒那麼明顯，但因為艾達的能力相輔助，所以也足以撐過你之後要接受的訓練了。」
「這是我們這幾天裡討論出來最快的方法。」加維幫安德里斯的茶杯添上茶水，輕描淡寫，「因為上一次侵襲的損失過於龐大，所以激進派暫時不會有其他動作。稍微挑釁一下他們就受不了了，要臨時湊出幾場決鬥不難。」
安德里斯知道，他們所謂的上一次侵襲是入侵艾達部落，而損失過於龐大，則是因為族長他們要幫助四個年輕人逃脫的關係。
他總覺得，他的一生其實都已經被安排好了，他只需要照著他們所說的話進行。
「一人一場決鬥，基於規則，我們倆不能重複上場。」沃爾維夫看了眼加維，又將視線轉回到他身上，「總共四場，最糟糕的狀況不過二比二。」
「什麼時候開始訓練？」安德里斯手裡摩娑著茶杯的外緣，漫不經心道。
「明天。」加維將身體向前傾，面無表情地直盯著他，「明天早上，沃爾會帶你去訓練的地方。」
安德里斯點點頭，目光微歛。
他的心神忽然飄到克雷爾所說的話去。
「傭兵團好玩嗎？安德。你看起來過得很好。」
他已經無心再去思考究竟誰過得更為艱難的問題，他獲得了逃脫的機會，也比其他三人還要更快找到了解救部落的辦法，但也因此得到克雷爾所奢望的力量，甚至能夠吃飽穿暖、無須勞動。
克雷爾自小就因體型跟健康上的不足而跟不上他們的進度，是後來他跟著安德里斯在後森林四處跑跳才勉強跟上，他很努力，也從不喊累，但他想要的東西，卻全被原先毫無上進心的安德里斯給拿走。
而巴奈特和族長他們，也是在克雷爾的注視之下安息的吧。
安德里斯忽然能夠理解克雷爾的不悅，也能體諒，所以才選擇沉默。
「安德里斯？安德？怎麼了嗎？」加維的聲音喚回了安德里斯的心神。
賽拉端著熱騰騰的食物到房間裏頭，波姆也翹著尾巴跟在後面，牠顯然已經摸熟了沃爾維夫家的配置，熟門熟路地鑽進安德里斯的懷裡，才讓人忽然想起來這天自己什麼都沒吃。欣然接受那些比剛剛在傑森碗裡看到的東西還要豐盛數倍的食物，他完全無法對同是曼菲族人的賽拉抱有反感之意。
心情矛盾，無以復加。
安德里斯晚上就直接暫住在沃爾維夫家的空房中，至於沃爾維夫的親生父親艾瑟則似乎因為公事在外暫居，所以沒能見到。他沒再去想艾伯特他們可能會把他驅逐出傭兵團，或作出其他選擇，而是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目前最緊急的事情上。
隔天清晨，所有人都還沒起床，安德里斯就與波姆一起離開曼菲，前往闊木森林。
似乎也是預料到這種狀況，昨晚沃爾維夫有將一塊通行牌交給他，通行牌所能夠允許前往的地方不多，但出入便已足夠。
沒耗費多少力氣，他獵了好幾隻比格——比格身型介於家犬與雄獅之間，毛皮堅韌呈鐵灰色，有兩顆長越下顎的尖牙，特點是咬合有力。這是所能食用部位最多的中型四足獸族，尤其是經常運動到的頸肉，是野味中算得上實用性很高的種類。
幾乎沒再遇見能夠讓他感到棘手的對手，他不想卻不得不承認先前那趟關於魔族的委託還是對他有幫助的。
抓緊時間回到曼菲部落裡，沒什麼人為難他，只是他要給族人們的食糧需要透過沃爾維夫的人轉交給他們。等他回到屋子裡，賽拉已經準備好了早餐，據沃爾維夫的話說，加維已經先過去了，等他吃過早餐以後就要立刻前往。沒敢讓人等太久，安德里斯在賽拉好意的唸叨之下匆忙吃完他的份，倒是波姆因為不用跟去，所以吃得一派悠閒。
沃爾維夫的及肩金髮在後腦被綁成一隻低垂的小馬尾，衣服也替換成更為輕便的無袖背心與七分窄褲；他丟給安德里斯替換的則是小了幾號的舊衣，雖然是舊的，但也仍整潔乾淨，只是領口略寬，讓安德里斯的鎖骨線條幾乎都露了出來，袖長只及上臂不到一半。同樣的七分窄褲在他腿上則較顯寬鬆，不過也總比先前在傭兵團時換上、後來幾經摧殘又變得稍嫌破舊的衣物好。
安德里斯偏橘紅的赭色長髮被賽拉靈巧的雙手悉心綁起，在用木梳梳順時還時不時動了動敏感的獸耳。沃爾維夫意外地對這樣子備感興趣，作在一旁看著自家母親幫連朋友都不知道是不是的安德里斯綁頭髮。
「你小時候就像這個樣子……」賽拉看起來無比懷念，動作也緬懷似地慢上許多，「這副樣子，小安真像你的弟弟啊。」
作為獨生子的沃爾維夫對弟弟這詞沒什麼概念，只是聽賽拉這麼一說，卻也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
他與安德里斯其實一點都不像。
賽拉溫暖的體溫透過不時的接觸傳遞給安德里斯，言詞間還有種難以言喻的溫馨感，於是彷彿她在身邊就能讓他變得平靜許多。似乎是一種沒有體會過的安心感，安德里斯格外的喜歡賽拉帶給他的感覺。
但是，說他像沃爾維夫的弟弟？
安德里斯瞥了眼看著他笑得意味深長的沃爾維夫，打從心底就排斥。
他不明白那種感覺，於是隨意地將這種情緒歸類到，是沃爾維夫與艾伯特他們同夥的關係。
極難整理的長髮終於在賽拉的巧手下打理完全，吩咐在外守候的人將屋子顧好以後，三人便加緊腳步往加維所指定的地點而去。
路途越走越熟悉，安德里斯到達目的地時已經顧不得賽拉的存在，再一次沉下臉。
加維站在他原先的家門外，面無表情地看著朝他走去的家門。
他們打算在艾達部落讓安德里斯接受訓練。
彷彿又一次看到了那天慘不忍睹的狀況，安德里斯的臉色變得十分蒼白，他還能記得自己逃回來以後，是怎麼喪心病狂似地在哪裡殺掉了幾個人，又是怎麼在幾乎已經看不清東西時拿走了裝著匕首的箱子，最後又在失去意識前，看見那個身上帶有草藥與曼菲族人味道的人……
草藥與曼菲族人的味道？
「沃爾維夫。」
安德里斯走到加維身前，看著自己好幾個月沒有回來、早已被搜括殆盡的房子，輕聲念叨。
「把我救到傭兵團裡的人，是你嗎。」
沃爾維夫沒有出聲，卻是默認。
「謝謝。」
幾乎沒讓人聽見聲音，安德里斯如此道。加維往後森林走，偏頭示意他跟上腳步，最後他們竟然來到安德里斯幼時記憶之初那條溪邊。這讓他不由得猜想起，自己會遍體麟傷的倒臥在溪邊、還因此而失憶，大概跟加維有很大的關聯。
啊、不是大概。從加維知道他的家在哪、又詢問自己是否還記得他時起，這件事就絕對跟他脫離不了干係了。
幼年時期模糊的記憶似乎又因為幾個關鍵的回想而逐漸清晰起來，只是那些已然遺忘了的仍沒有一點頭緒。
「安德里斯。」加維低聲輕喚，水流沒蓋過他的音量，「我帶你過來這裡，是希望你能接受這些痛苦，為了你與你的族人堅持下來。」
「另外，不需要擔心，儘管反擊。」他將布滿厚繭的手掌貼上安德里斯的手臂，「如果有辦法的話。」
「呃啊啊啊啊——！」
安德里斯沒聽見加維之後又說了什麼，他只感覺到關節處的斷裂與失去控制的無力感，呈不自然扭曲著的手臂被他用另一隻手輕輕托起，因疼痛而倏然軟去的腿即使撞擊到碎石也仍不及手臂斷裂的疼的百分之一，蜷曲起的身體絲毫不敢碰到斷去的部分，即使皮膚仍連接在一起，他也能感受到無法使力的恐懼——他的右手！他的右手直接被加維折斷了！
「為什麼啊啊啊……好痛……好痛……」只要一碰到就猶如鑽心般的疼，安德里斯無法控制地眼睛裡泛出生理性的淚水，他無暇思考其中的關連性甚至猜測加維的意圖，毫無預兆的痛楚已經完全佔據了他的腦袋。
「小安……對不起……對不起……你會熬過來的。」賽拉跪在他身邊，掌心按在他斷臂的連接處上，一狠心便將彎曲過頭的手臂給折回來；她嘴裡迅速掠過的低喃被人又一次淒厲的慘叫蓋過，相碰的地方發出一陣白色暖光，淹沒了安德里斯的視線。
「啊啊啊——等一——」
「……。」
「賽——啊——！」
「……。」
「好痛——！」
「……。」
「嗚——哈啊——」
「……。」
慘叫響徹了整座森林，耀眼白光也好似不要錢一般時不時地出現，加維折斷了他全身上下能夠培養再生的骨頭連接處，賽拉繁雜而迅速的治療手法卻未能減輕傷害所傳遞的感覺，安德里斯甚至根本沒有掙扎的力氣，沃爾維夫只能乾站在一旁直蹙眉。
「這只是開始。」加維取過安德里斯腰後的雙匕首，刀刃落下的速度沒因為憐憫而減慢，刀刀見血的情況更比先前來的怵目驚心，賽拉的治癒速度穩穩跟在後頭，安德里斯身上的冷汗使他渾身發冷，不由自主地顫抖全被賽拉給接收到，她似乎再難以狠心，於是讓沃爾維夫代替，抱著安德里斯，她則繼續治療。
安德里斯完全無法想像，他要如何撐過這種所謂的培養。
如果可以，他寧願死亡。
創作內容
＿＿＿＿＿＿＿原創中篇＿＿＿＿＿＿＿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