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年後，艾達部落。
成年禮是部落中多年一次的大盛事，這一次剛過完成年禮沒幾周，新一批獲得更加強大的力量而躁動的獸人們才總算消停下來。跑去後山瘋幾晚發洩過多的精力似乎是部落裡的通俗，而他們每每也通常都能帶回更多更豐盛的糧食回來，於是安全控管便沒再那麼嚴謹。
安德里斯等三人自然也不例外，他們甚至因為巴奈特的慫恿而差點跑到別的部落的領地裡，好在安德里斯及時喊了停，聽慣他指示的兩人也才恢復了冷靜，乖乖回到家中休息。
深夜，將波姆安置在部落外的小洞穴中後，安德里斯才回到家裡。
入睡以後一如往常的安穩寂靜，不知睡去多久，他毫無知覺的翻了個身，細嫩的小肉掌踩踏在他的手臂上的觸感逐漸變得明顯。
睜開仍帶迷茫的眼睛，分明要在小洞穴裡的波姆卻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而且眼瞳裡的感情帶著焦急，牠更用小小的嘴咬住安德里斯的長髮往屋子的更深處拖。
「波姆？你怎麼……」
木煤棒燃燒的聲音截斷了他欲要出口的話，安德里斯噤下聲音竄到門邊，餘光瞧見部落周遭應該正在巡哨的族人一個個都無聲倒下了。
怎麼會——族長呢？祭司呢？怎麼都沒有人發現？怎麼都沒有人起來？
一陣緊張與訝異慌了思緒，安德里斯一邊觀察著入侵者的動向，一邊計算著將全部族人叫起來反抗以前他會不會先被解決。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攬過波姆的小身子，讓牠咬著剛剛用指甲切斷的一小截頭髮，並在耳邊吩咐著先去叫醒族長。
幾秒不過的時間，在波姆衝出去以後他立刻也跑出門，用今生最大的聲調吼著所有人起來。
「怎麼了……？」
「啊！有入侵者！」
「大家快起來啊！」
已經有人的住處燒到起煙，入侵者索性也不再躲藏，直接將仍在熟睡的獸人拖到外頭並且捆綁起來。作為最先出現的安德里斯自然被入侵者當作頭號目標，手腳靈活的他在恍然無措的狀態下只能四處逃竄——
如果好好學習魔法的話，他的聲音就能夠傳達到整個部落了……該死。
一直以來都沒有露出多少明顯表情的臉色倏然白了下來，幸好不遠處看不到的地方已經響起了族長的吼叫與碰撞聲，他安心了不少，呼了口氣，停下躲逃，開始學著其他成年獸人撲上入侵者進行反攻。
藉著月光與火光，他能夠清楚看見是別的部落的獸人。
比他們更為強壯、殘忍甚至血腥的獸人。
為什麼同種族的人會自相殘殺？
他以為大家都是和平共處的。生而為獸人，只需要想著吃飽穿暖和吃飽穿暖不是嗎？
對於「敵人」與「壞人」的概念，安德里斯從未有過。但就在此時，深刻地烙印在他的腦袋裡。
他的手裡第一次浸著獸人的血，第一次自己讓其他人受傷甚至死亡。
那種感覺很奇妙，在第一次因為獵補慣性而快狠準的下了死手、心底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情緒，下一秒又被其他入侵者攻擊而不得不提起心神反抗以後——再次回過神來，結束一個獸人的生命已經不是他會猶豫的事了。
又何況，無論什麼原因他都無法停止厭惡這群突如其來的敵人。
入侵者下在任何族人身上的攻擊都不輕，尤其是壯年與他們這輩的獸人。
時間一長，部落族人便落了下風。
族長身邊已經堆上許多入侵者的屍體，興許是看出了地位身份，一次有五名入侵者在牽制他。
年邁的博格已經有一隻手癱軟無力而不自然的垂著，但他也還在拚命反抗。
才轉過頭，克雷爾本該以靈敏為重的瘦小身軀卻被重重一拳揮過，無法再以技巧回擊；巴奈特因為克雷爾的重傷而稍稍分神，卻在這個剎那，他也被一拳打飛了出去。
安德里斯即使是剛醒來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也沒有感覺到如此無助過。
直到太陽升起，部落裡頭嘈雜的聲響已經逐漸平息。
艾達部落顯然真的安逸了太久，最後仍然不敵入侵者的奇襲，拼死廝殺到最後，族人也不過留下一部分而已。他們被集中在小學校的一角，用粗糙的麻繩捆綁，小獸人壓抑著哭聲，細小的抽噎讓氣氛更加嚴肅悲悽。
族長全身負傷，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面貌，背脊卻仍舊直挺跪在最前方，幾個壯年與青年包圍著老弱婦孺，安德里斯也在外圍，搖搖欲墜的身軀並不是獨有。
「乖乖就範不就好了嗎，死也不會死這麼多人啊。」天亮以後才到來的獸人明顯地位很高，一席布料乾淨整潔，眼中倨傲的不屑正闡述著他們的不自量力，「去，看看死傷多少人。這次收穫太少了，勞動力還是不夠。」
巴奈特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狠瞪著那個獸人，全身只感到撕裂般灼熱的疼痛，他仍聽得見那些話，但也因為如此而更感到憤怒不甘。
侵略他們的人是有目的性的，儘管安德里斯無法明白——在這次意外以後，突然發現到他們所能學到的向來甚少。
從剛剛依稀記得的面孔中，注意到安德里斯的獸人都已經死掉了，剩餘下來的都不知道他是最先出聲的那一個人。
天生比起一般獸人更加纖細柔韌的身軀似乎在這時發揮了作用，在一大群比他高壯的獸人裡頭顯得十分不起眼。他垂下頭卻是在透過髮絲細縫觀察著四周的環境，猛然想起在混戰中完全不見波姆的身影。
稍稍掙動捆綁手腕的麻繩，粗糙的觸感磨多了便會出血，十分穩固。
「好了，通通都帶回去。東西都跑不了，留幾個人守著，之後再回來拿。」
高傲的獸人如此吩咐道，整群的族人都被驅趕起身，連同重傷的也不例外。人數說多實在不多，但最裡頭還是會被遮擋住的。安德里斯走著卻忽然發現有人有意地讓他往裡面靠，細一觀察，幾個不起眼、靈活，還能跑跳的青年也逐漸靠近了內側，只是所有人仍垂著頭而不語。
安德里斯乖乖地被擠到裡頭，進度緩慢，卻沒有任何敵人發現。最後他們聚集到最內側，每個人距離一隻手伸直能碰到的距離停下了靠近的步伐繼續往前走著，總共四人。
——這大概是博格和族長的主意。安德里斯心內忽然燃起了一絲莫名的情緒，慎重以待。被反綁在身後的手腕好像踩上帶了點重量的活物，正以極高的頻率啃咬著麻繩……
波姆？
大家好像都知道波姆的存在一樣噤聲掩藏著牠的動作，斷成兩節的麻繩被安德里斯攛在手裡，雙手仍背在身後。身旁三個同伴也相繼被咬開了束縛，他們隱藏得極好。
接下來的逃脫，安德里斯很果斷地保證他們也會有所準備，他只需要確保自己衝出去的時機正確。每個人的位置都在不斷變換，看著認為沒有異狀的敵方也就任由著去了。
他們沒有理會負傷的人速度會減慢的問題，安德里斯看見為了將他們四人送進內圈、結果重傷的自己在外圈被趕著走的族人，那種負面的情緒無以復加。
前方還有幾片樹林，再越過幾條大河與丘陵，近乎能看見都市的地方就是敵方部落的領地。襲擊他們的人好似對於他們這種小型部落有一定程度的藐視，在他們十分配合的狀況下逐漸鬆懈了下來。
「孩子們，艾達的未來就交給你們了。」
耳邊忽地傳來族長的言式，安德里斯的餘光卻沒發現敵人有反應，興許是低估他們便沒多加防範能夠控制範圍的言式，走在最前方的族長低垂著頭，只看得見寬大的背影。
「先逃離這裡，才有辦法拯救我族，要往不同方向跑，千萬不要意氣用事。」
他全身貫注地聆聽族長的話，心情沉重。
已經能夠獨當一面的戰士被他們盯得很緊，只剩下他們幾個不起眼的有機會離開。但離開以後，又能跑去哪裡？能怎麼拯救族人們？
「安德。」
使用言式的人倏地改變，他怔了一瞬。
是博格。
「我一直都相信你會成為更好更強大的獸人。」從言式裡能夠感覺出他哀戚的情緒，他抿抿唇沒有說話，博格繼續道，「但是沒想到在這個時候曼菲就攻打過來了。」
「你要記住，你是艾達的族人，曼菲部落是你的敵人，你所要做的，就是把曼菲踩在腳下，成為更厲害的人。」
「只有這個樣子，才不會被欺負，才不會失去重要的人。」
「我知道的，你的天賦向來如此出眾。你一定能比他們……更加厲害，也更加堅強。」
聽到這些話，安德里斯頓時失去了思考能力。
「祭司的家中有一把鑰匙，族長的家中有能用那鑰匙打開的箱子。拿到箱子裡的東西，你會變得更強大。」
「那本就該屬於你。」
其他的族人……那些族人都聽不見博格所說的話，但是，那些話突然讓他對博格感到無比陌生。
他以為博格不在乎他的實力。
不對——這時候他想的不應該是這——
「安德！一定要救出艾達部落的所有人！」
「我會用我最大的努力！保你逃走！」
「一定要！一定要拯救我們！拯救所有人！」
彷彿用盡了此生最大的力氣說話，即使身負重傷、口齒不清，巴奈特也仍使用只有他能聽見的言式忿恨大喊。
他的聲音響徹在安德里斯的耳邊，語畢，似乎還能聽見他心底那抹不甘與期望。
驀地一聲懾人的吼叫驚到眾人，逐漸變得全身通紅的族長與負傷的戰士用爆發出來的蠻力掙脫開繩子往一旁的曼菲族人揍過去，光是一拳直擊門面就能讓人死亡；就連巴奈特也倏地青筋皆曝，滿臉猙獰——
這是艾達部落特有的部落能力，狂暴。
名稱簡單明瞭，身體運作比平時高上數倍，自身的能力也會提升數倍，維持時間的長短與提升的能力高低，都源自於自己的潛力。
但在使用完以後，預支了精力的身體狀況就等同於任人宰割。
族長與戰士下手很快，巴奈特似乎還不能夠控制這股力量，猶如發狂的野牛一般四處衝撞，阻擋在後頭的曼菲人看前方的事態無法控制又撥了好幾個獸人過去，而要讓他們逃離的後方外圈也開始騷亂了起來，讓曼菲人不得不將注意力集中在那裡鎮壓他們。
安德里斯的額前都浮出了冷汗，他們準備逃離的四人沒有多加商量，只是聽從族長的話要往不同方向逃竄；眼看時機得當，安德里斯往最近的曼菲人腰際下了一記暗手，本就染上污穢的指尖又多了一道鮮紅的血液，他快速地竄入一旁的樹林裡往原路跑回去，沒有回頭。
安德里斯用他最快的速度奮力奔跑著，好像後頭有人在追逐一樣；不均勻的粗喘裡夾帶著快速掠過的風聲，明明沒有人說話，他卻好似聽到許多人的聲音：「快跑！」
「快！跑！」
「快點跑啊！」
他的視線逐漸模糊，只知道自己得往原路跑回去，然後埋伏，把那些還駐守在部落裡的、摧毀了部落的那些人殺掉。
曼菲……曼菲……是我的敵人。
我得變得更強大，才能踩下曼菲。
但——
「先逃離這裡，才有辦法拯救我族，要往不同方向跑，千萬不要意氣用事。」
他必須冷靜……得冷靜下來，不然會誤事。深呼吸幾口，他的視線又恢復了清明。
沒看見另外三個年輕族人有沒有順利逃脫，知道後頭跟著波姆的安德里斯繞了路從捷徑回去；當他終於氣喘吁吁地到達了部落附近、躲在部落旁的樹林勘查時，留在那裡的曼菲族人沒有一個發現。也因此他下手的速度極快，至少在他們發現而開始戒備以前多解決幾個。
在讓第四個入侵者停止呼吸以後，安德里斯發現曼菲部落的族人自癒能力好像比他們還要好上很多——儘管是參差不齊，卻還是看出了不同。雖然不知為何如此，但也讓他明白要下手就必須一次解決掉。
剩餘的六個獸人已經意識到了有人失蹤，漸漸聚集起來以後就沒有落單的人了。安德里斯有點失望——但要是這樣就被他解決，怎麼可能能夠打贏艾達部落呢。
垂著眼眸不發一語的安德里斯身上腥味極重，要是他在上風處的話就會立刻被發現。沒有猶豫，他將那四具沒了呼吸的屍體隨意丟棄在樹林裡，跑到艾達部落後方的水源處，用路上隨處可見的草藥，配合著溪水將味道驅除乾淨，連波姆也一起被他清洗掉身上的髒汙。
溪水的冰涼仍如同以往一樣，但清洗過後，他身上那點陰沉嚴肅的氣息卻沒有改變。安德里斯看著順著水流流瀉而去的、他身上所沾染的污穢，伸手去撈，卻沒撈到什麼。
部落變成了這個樣子、他變成了這個樣子，無論怎麼想都知道不可能回到從前了。
思及至此，他又用雙手捧起一把清澈的溪水潑在自己的臉上，阻止自己繼續思考。
安德里斯冷下臉色，又往已經變得殘破不堪的部落跑去；波姆似乎知道他所想的一樣，緊緊跟隨在後。
天色近暗，一人一獸拖著整身血汙與疲憊癱倒在森林裡，再無力氣撐起身子的安德里斯懷裡卻緊抱著一個不大的木箱。
明明已經盡力地跑離了部落，但模糊的視線餘光裡只能瞧見有個人朝著他走近。波姆已經無力動作，安德里斯只能下意識卻毫無威脅性地呲了牙低吼——然而他卻彷彿聽見那人不屑的恥笑了聲，淡淡的藥草香味裡頭夾雜著那群曼菲族人的味道，隨著人的走近撲鼻而來。
要死掉了嗎……居然在這種地方還會有埋伏啊。
博格，抱歉了。
族長，抱歉了。
沒有回應到你們的期待。
……。
創作內容
＿＿＿＿＿＿＿原創中篇＿＿＿＿＿＿＿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