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等待飛翔的渡鴉(下)
「抉……」
「抉……」
一聲嚶嚀轉移了天抉的注意力,他瞪大了眼、望向聲源,只見身材嬌小的女孩子穿著簡單的睡衣,巴眨巴眨地回望著開會中的他,露出了可人的微笑。
「小櫻?妳……」
一步、兩步、起踏奔跑……笑瞇瞇地踏著歌舞似的步伐,撲地一下栽進他的懷抱中。女孩子的身體又輕又軟的、就像一朵捉摸不定的夕雲,簡單褐色捲髮因為動作而散了開來,屬於櫻花的香味佔據了感官。
「嘻嘻、好想你~」綺櫻撒嬌似地說著,臉跟聲音一同埋入天抉的胸膛。
看著綺櫻討抱的模樣,簡直就像隻小寵物似地。天抉不禁露出了溺愛的笑容,把剛剛的不愉快全都拋在腦後,先是摸著她的後腦安撫著、而後敬愛地在她瀏海上留下親吻。
「抱歉。讓妳久等了。」想說開完會就過去找妳的。
「啊、啊,大哥你行行好,我們要被閃瞎啦。」
所有人全都用一種奇妙的眼光看著他們,他們是情侶這件事明明不是秘密,這麼被看著天抉還是會感到尷尬。尤其是那調侃的言語還有受不住閃光的遮掩手勢,擺明就是要給他難堪。也不知道是不是跟著大家起鬨,一直默不作聲的光頭大叔,竟也默默地戴起全罩型墨鏡。
「大叔你是太誇張了。不要以為我沒看到。」天抉無奈地說著。但大叔無視於天抉的指責,用著過分誇飾的儀容繼續表達抗議。
「好啦好啦,身為白組首領的我准假一天。你跟小櫻約會去吧。」
「閨房之事我們很了解的!」洵葉倒是相當不客氣地虧了天抉一把。
天抉冷冷地瞅了洵葉一眼,對他來說這一點都不好笑。反倒是聽到關鍵字的綺櫻瞬間放亮了眼,搖著天抉的手、又蹦又跳地盛情邀約:「葉葉提了個不錯的主意啊,不說我都還沒想到呢。抉,如何?你今天還有力氣嗎?」
原地爆炸。
「不要跟著鬧……!」
「抉臉紅的樣子超~可愛的!」看著天抉惱羞的模樣,綺櫻笑得更開心了,伸手撫上他紅透的臉頰,冷不防地捏了他一把。
「啊妳真是……算了唉……」直到最後天抉只能以低聲哈氣表示不滿,他就是對綺櫻沒輒。
「嘻嘻,既然伊芙妮都准假了,那我就不客氣地把抉帶走啦~」
「快去快去。」
「約會愉快!」
「喂,小櫻,這樣不好……喂……」
嘴上說著猶豫之詞,身體倒也沒很抗拒,半推半就地還是跟著她在眾人嘻笑的目光下離開會議現場了。
天抉一路被綺櫻帶著走,穿過了酒店的後門,來到了巴洛克裝潢的中庭,在迴廊的盡頭有著另一幢老舊建築,那正是綺櫻的家,不,嚴格來說,是她暫時居住的地方。
天抉隨著綺櫻的腳步踏上古老的階梯,直至三樓,推開吱呀的木門,映入眼簾的是有著少女裝潢的房間。說起來,他進來她的房間也有不少次了,久而久之連尷尬都省了。怎麼說呢,習慣真是件相當可怕的事情啊……
十坪左右的寢房並不大,掃視房內擺設,絨毛織成的地毯藤著白色狗兒的圖樣、放了一地的絨毛玩具幾乎要堆滿整個空間,天抉甚至能夠一一叫出它們的小名:手掌大的泰迪熊叫做露露、粉色的折耳兔叫做霜花、還有以他的名字為發想的、那一隻超大型的黑色兇貓『小刑』,現在正盤踞在床頭櫃上,帶疤的紅眼惡狠狠地瞪視著他。這之中有九成都是在值得紀念的日子時,綺櫻嚷著嚷著討他要的。不知不覺也讓整個房間充滿著少女浪漫風格。
嘛,如果無視玻璃櫃裡日式太刀的話,就真的是完美了。
「躺下。」
「嗯?為什麼?」
「躺下。」像是對著小狗進行指令訓練一般,綺櫻又重複著說了一次。
「不……那個,我覺得這樣不太好……」天抉下意識地倒退了幾步,委婉推辭拒絕。要說他有潔癖也好、害羞也好,就這麼大喇喇地躺在別人的床上,怎麼想都不太妥當。
「不然坐著吧。」
接受了綺櫻提出的折衷辦法,天抉極緩慢地、小心無比地坐到那張舊式的彈簧床上。還沒猜出她肚裡的葫蘆詭計,綺櫻便將雙手壓在天抉的肩上,用自身重量壓倒了他。
「我都說了我不躺……」
「不行。」
「我說妳啊……!」
天抉整個人都毛起來了,亟欲離開床上,卻又被綺櫻以身體重量壓制,想推開,又怕力氣太大弄傷了她,在床上或是扭打了好陣子,不知怎地,就變成綺櫻在上,天抉在下,面對面躺在雙人床上的模樣。
好喘……天抉大聲呼吸著。當他放棄抵抗的時候,靜謐的空間只剩下他的喘息聲。試圖哽住呼吸不讓自己失態,綺櫻卻將手帶上了他的胸膛,有意無意地比劃。指尖溜過的地方,留下像是被刀劃過的餘溫,無形的誘惑叫人躁鬱難耐。
天抉失神地望著,此時水晶燈的破碎光芒,撒在她柔順的髮絲上,深栗色的捲髮暈出了漂亮的漸層色彩。逆光之下,他看著那雙金瞳閃著淘氣的光芒,像一顆百經淬鍊後的神秘黃玉,光是這麼盯著,就連靈魂都要繳械投降。
「看起來好累喔。」將指尖搭上他的顴骨,摸了一圈下眼瞼。冰冷的觸感讓天抉不由得瞇起了眼,細長睫毛底下隱藏著被馴服的溫藹目光。「看,黑眼圈。抉要轉世當熊貓嗎?」
「不用轉世就是熊貓了。」
「你昨天明明說要準時睡的,不是嗎?」
「事情很多,就失眠啦。」
綺櫻嘟起了嘴,將手指往上游移,以指節拓開了他深鎖的眉梢。「一起來想解決辦法。所以不要再皺著眉了,會變老喔。」
「…」
天抉輕握住她的手腕,在她蒼白的指節上落下親吻,一舉一動都是如此地輕柔,極其緩慢地透露出侵略的慾望。以眼神徵得同意之後,天抉翻過身來,將綺櫻緊緊抱於懷中,同時埋入她的頸窩間,話語伴隨著深深地嘆息。
「整件事情說起來很複雜喔。確定想聽?」
「明明就是你把事情想的很複雜。我還不懂你嗎?」
「嘛、也許是吧。」天抉自嘲地笑了。
「我聽你說。」綺櫻極其堅定地說著,又複述了一次。「我聽你說。」
每當他被事情所困擾著的時候,只要聽著綺櫻的聲音,心底就像有什麼被修復了似,本來顧忌的事情,在這一瞬間通通都變得無所謂了。綺櫻的聲音裡存在著令他安心的力量,甚至比鎮靜劑要有效得多。
「黑組想得到那批生化人的動機其實不是不能理解:搭載桑納托斯的生化人啊,如果能搶奪下來作為己用,確實能夠成為渡鴉的強大戰力,數量一多起來,甚至不用害怕我父親手中持有的α型,但是……」
「這跟我們的理念相違背了吧?黑組忘記了它們本來都是活生生的人,單純把它們當作器物對待。就我目前的職位,直接保護那批貨順利出運才是對的……但是,離開了艾麗榭爾,它們依然是武器,這是不會改變、也不可能改變的事實……」
他沿著綺櫻的手臂輕輕撫摸。她的皮膚十分白皙、到了病態的程度,甚至能夠看到血管浮動,也能夠感覺到不少細微疤痕,都是她一次又一次戰鬥過後的痕跡。
他都知道的,像他們這樣的存在,打從出生以前就被決定好存在意義,這一生只能為了戰鬥而活著,根除掉這層意義之後,他們便什麼都不是了。
那一批生化人數量太大,就算攔截下來又有什麼用呢?生化兵器如果沒有相應的技術與保養,是很難維持生命運作的。從渡鴉的財務收支來看,要養活一具生化兵器就已經很不容易,根本沒有多餘的財力去做這些事情。
「抉。你忘了嗎?就算是複製品,我們也會在生活中尋找新的意義。」綺櫻望著天抉那陰鬱的眸,似是暴雨前夕的夜空。「就算往復著被利用與遺棄的循環,我們還是有『意志』的。看,現在的我不正是憑藉著自我意志,而選擇了你嗎?」
對綺櫻來說,天抉就是個溫柔過度的人。但沒關係,她就是喜歡這樣的他。本作為一個即將被銷毀的生命體,是他給予了她感情,在失去戰鬥的意義之後,重新賦予了她生存目的──聽說那叫做愛情,為了全然愛上這個男人而活著。
「心還熱著呢……」她主動湊近了他的心窩,像是隻溫順的貓一般,磨蹭討好。「我永遠都記得天抉救了我的那一天。你也是像這樣抱著我,離開了工廠……那時候我就在想啊,這個人、可真是個溫柔笨蛋呢。總是想著要救所有人。但是別忘了,改變社會不只是你一人的責任。」
他知道的,這是一場漫漫無盡的抗戰。短期之內難以看見成效。
只是,所有人都能和平共處的一天,究竟什麼時候會實現呢?
「慢慢來、別心急。我會陪著你,直到黎明到來的那一刻……」
有了她的溫柔與安慰,就讓他稍微奢侈地、享受著短暫的安寧吧。攬著綺櫻的頭雙雙睡去。不過他也只是放慢呼吸假寐著,確定綺櫻在他懷裡睡熟之後,便小心翼翼地抽離,踏著貓一般的步伐,不帶聲息地離開房間。
「……晚安。」
極其謹慎地帶上了門,留下水晶燈的一盞昏黃。
夜深了。
結束營業的Twinkle Lullaby見不著人影,本來吵嚷的白組成員們早已離去,或許是出任務、或許是回到家中佯裝成再普通不過的市民。現在的大廳就像是一座空城,前些時候的喧囂已不復見。
是時候回去了,天抉想。雖然,回到原本的家裡也沒有任何意義就是。
「天抉。」
突如其來地叫喚讓他停住離去的腳步。天抉側首回望,那墨黑色的眼睛如一潭池深,看不出半點情緒,就好像深深地壓抑著什麼似地,不解地看著伊芙妮。
「小心一點。」伊芙妮警示意味濃厚地說著。「黑組的人對你很忌諱。」
「我知道。」
他不會受到每個人的青睞,事實上也不可能,要討好所有人實在是太困難了。在各懷鬼胎的時代,總有人會咬著誰的過錯不放、總有人會猜忌並且加以陷害。
他終是總長的複製品,能夠背叛警方,自然也能夠做出背叛渡鴉的行為。
不論在哪邊,都是個曖昧而危險的存在。
雖然今天發生的狙擊事件他也是給予警告就不追究了。但實際上大家心裡有底的:黑組的領頭利用了懵懂無知的新人、意圖謀殺天抉,事後再以新人不懂做為理由脫罪。
但下一發子彈,是真的會瞄準他的。
「我已經告訴過黑組的人不要再這麼做了,不過你知道的,那群衝動的叛逆青年根本聽不進去。」
天抉冷笑一聲。說起來,黑組成員的平均年紀也跟他差不多,重義氣、血氣方剛什麼,一般叛逆期青年常有的思維,他竟是完全不能理解。想想自己竟然不能與同輩混熟,這麼一講倒是挺奇怪的。
「我們都知道的,進入警局為政府工作是你最原始的任務,避不開的。」
「……嗯。」
彷彿是根植於基因裡的程式,對暴力的慾望、對情感的疏離、習慣麻木、習慣偽裝。再怎麼說他都是流著危險血脈的人,會被這麼猜忌也是理所當然的。
所以他很珍惜這些人:充滿領導魅力的伊芙妮、天真善良的綺櫻、性格直率的洵葉、沉默卻總是暗中支持著的大叔,至少在這裡,他可以短暫地做回真正的自己。
「伊芙妮。」純黑的瞳眸泛著泫然的水光。「謝謝你們願意相信我。」
她說不上來心中的感覺是什麼?是一種母性愛嗎?
他所持有的身份是如此的多且衝突,要扮演好每個角色可不容易。
但她最終仍沒有把她的擔心出口,只是遠望著酒店大門驟然闔上,純黑的影子沒入夜色,逐漸消失透明。就像海市蜃樓一般,好像都只是她個人眼中所投射出的幻象。
「……你覺得那傢伙真的可以信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