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領著格蕾跨進哨站後的貨櫃屋裡，搜索任何可能遺留的資訊，順道幫她找支堪用的武器。
一陣槍響，我將角落痙攣的殘兵給送上西天，免得他突然把人造肌肉當雞腿給啃了。
格蕾的心情或許還沒徹底平復，她口中念著對不起，同時按下板機，送這些黏上鐵窗的可憐蟲上天。
沒錯，他們沒有任何抵抗能力，但不能確保它們會突然爬起來見人就咬，所以，還是得排除。
「這把槍……不錯。」
那把長槍從口中頂入，直從後頸右上側的血洞穿出，血液濺在牆上，糊成一攤鮮紅。
我抽出這一把特殊用途的長程射手步槍，將彈匣退出，拉開槍機，槍口對著頭頂那盞日光燈，檢視槍膛的狀況「半自動Ｔ０５精準步槍，Ｔ０４步槍改造型，附屬配件都是戰前製的好貨，看來這把槍的前主人對它很好。」
我將沾滿血漿的槍口抑制器拆下，換成Ｔ０４的防火帽，這把槍給格蕾用或許不錯，她現在心情挺複雜的，這小禮物或許不能改變她的心情，不過能讓她自保能力上升。
「這把槍不錯，好好運用。」
格蕾接過那把黑色長槍，一千四百釐米的長度幾乎到她的肩膀，她有些蒼白的手撫過黑色槍身，右手的指尖輕觸板機。
「好輕……。」
「這把槍為了精準打擊而設計，板機壓力設定上比起Ｔ０４輕很多，這樣扣板機才不會讓準心歪斜，還有，就算是關保險卸下彈匣的狀態，也不要按壓板機。」我順道用彈匣敲了她的腦袋。
「嗚……明明就沒有子彈在裡面。」
「記東西很快可是沒有基本常識呢。」
「雖然沒有明確規定，不過非戰鬥狀態別把手放在護弓裡，別做這種會讓自己受傷的事。」
「抱歉……。」她將彈匣裝上，後拉槍機，完成上膛閉鎖。
「這場仗還沒結束，妳學習的機會很多，這把槍精準度很高，值得妳練習。」我勉強找出像是鼓勵的字眼，對著她說道。
她應了聲好，微微一笑。
我望向屍體其他地方，除了一把大口徑敲門槍以外沒有其他可用的武器。
「那把槍是……？」
「敲門槍，應該是他的收藏品，裝了大口徑穿甲彈，用來緊急防身打核後生物很好用。」
「走啦，沒其他東西可用了。」
我轉身就走，正當我準備打開門，身後就傳來令人警覺的咆嘯。
該死，我誤判了。
那傢伙的子彈沒有打穿脊髓，只有過度穿透顎骨造成的傷害。
那柄裝著大口徑槍彈的單發手槍，直指我的腦袋。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碰！
一震爆響讓耳朵發出悲鳴，嗡嗡的噪音過了幾秒才開始消散，眼前被我誤判的瘋子重新躺下，腦袋被削掉一大半，漿液與眼珠噴落地面，正式成為一具冰冷的遺體。
而親手將之射殺的，正是舉起步槍的少女。
她的眼眸中，仍有一絲迷惘與錯愕，但似乎有著更堅定的意志促使她扣下板機。
「我要保護……文鶇先生。」
「……妳做的很正確。」
「走吧，回高港。」
這裡散發這一股凝重的氣息，猶如團團沉在地面的沼氣，多半是因為這反常現象的陰森恐怖，或許正襯托著我身旁這少女的心境。
人類天生會抗拒將槍口對準自己的種族，但諷刺的是，我們是唯一會系統性減少種族數量的唯一生物，至少在地球變成這副鳥樣後仍是如此。
她是沒見過人血的戰前人，就算是生物學家，頂多也只見過兔子跟老鼠的番茄醬，在死亡邊緣掙扎的人是活脫脫的恐怖影像，而見到這種狀況，人只會有兩種反應，崩潰地逃開或者仁慈地補上一槍。
她沒受過自治警的射擊訓練，能有這種表現已經非常優秀，承受戰場令人窒息的壓力，在瞬間反應下的精準射擊。
但我也不希望她接受自治警的那套教育，醜化紅潮是社會主義惡魔，愛國者是法西斯猴子，戰場上沒有為了正義殺人的狗屁歪理，只有生存與否，這裡只有生存慾望，不存在任何狗屁宏大的理想。
既沒錢領，又要參與戰鬥，還要為接踵而來的罪惡感而苦惱。
這大概就是格蕾目前的感受吧？
道路死寂安靜，只傳來遠處的野獸呼嘯，在黑雲底下散發白皙微光的月亮有如少女的神色，陰鬱而美麗，久久不散。
「格蕾，冷靜下來了嗎？」
「文鶇先生？」
「冷靜下來了嗎？」
她的手想必冷得可以，越是想抓住槍枝的握柄，就越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與力道。
「這很正常。」
「文鶇先生也會嗎？」
「我不會。」
「我是狼人。」
除非做了充分準備，第一次扣下板機，看著人在自己眼前倒下，就算是經過訓練的士兵也難以遺忘，我自認是個很不正常的傢伙，穿著裝甲服執行任務的印象雖然鮮明，在機關槍咆哮下卻沒有任何罪惡感，取而代之的是更恐怖的感覺。
征服感。
「我覺得……很可怕……。」
「可怕嗎？」
「扣下板機的時候……腦袋一片空白，我好幾次在心底喊著，不要動……不要動……在動我就要開搶了。」
「可是比起子彈打穿人的聲音，我更不想看到文鶇先生受傷的樣子！也不想讓文鶇先生擔下所有責任，那樣太卑鄙了！」
我一直以來都是「單獨作戰」，沒有思考過同伴的性命這種問題。
就算後方的士兵倒下，裝甲步兵仍踩過一條條血河，跨過一層層地獄，不論眼前是人類還是魔鬼，都難逃我們的獠牙。
我們沒有被稱為「恐懼」的感情，維持崩潰的戰線，承受砲火，等待支援，繼續向前推進。
戰爭裡沒有神，沒有憐憫，沒有希望，只有天大的笑話，在末日裡人類互相毀滅的爆笑喜劇，作為世界所屬意的演員，我們可是喪盡情感，將死灰的世界演繹得淋漓盡致。
如今，在我心裡唯一的感想也就只有「原來如此」這四個簡短的字詞罷了。
我無力感受她的悲傷。
但她很掙扎，很努力，克服自己對於「攻擊」這一行為的恐懼，以「守護」戰友為目的，扣下瞬間奪走一切的板機。
我應該得對她說些甚麼。
「我不太能理解人的感性，也不習慣傾聽別人心裡的想法。」
我將右手搭在她的腦袋上，輕柔地搓了下她柔軟的白髮。
狼人能懂人心嗎？
我不曉得。
「我只能做出這種樣子的感謝，格蕾，謝謝妳。」
她輕握住我的手，像是為了取暖一樣放在胸前。
「已經足夠了喔……謝謝。」
＊
車燈一閃一爍，在這片暗夜飄起的薄霧中像是舔食路面般向外擴散，殘屋破瓦的細長影子逐漸被路面的殘敗模樣給吞噬，越接近高港，核攻擊的陰影就隨處可見。
被震垮的建築殘片像是墓碑一樣立在道路上，我單手轉著方向盤，迴避那些核戰留下的爛攤子。
格蕾仍把我的手放在懷裡，她呼出細絲般的吐息，頭就這麼靠在我的肩上，她今天似乎累壞了，這也難怪，昨天才遇上整整一群的夢魘，今天長途跋涉一大段距離。
無線電在方才已經回復通訊，高港的動亂已經平定，詳細情形會交由大總統所指派的調查委員會處理，對一般民眾進行情報管制，聽見這則消息，我們倆終於能喘口氣，前方等待著我們的是友軍而不是呼嘯而來的子彈。
似乎是太過放鬆了，她已經闔上眼皮，安穩的睡著了。
我能為她做的只有避開那些像是被狗啃過的馬路，讓她睡得安穩些。
她喜歡的那片鄉村音樂光碟正是吉他獨奏的橋段，低沉柔和的音色聽來悲傷，令人想起凜冬中夾雜著炭灰落下的輻射雪，在這冷風陣陣的夜晚聽來更是悽涼，搭上長音頌唱的女歌手，很適合這個讓人感慨的世界。
「緊急個別聯絡線路００３接通，狼人中隊隊員請回應。」
「這裡是狼人中隊隊員，東遺外勘任務唯一成員──林文鶇中尉，搭乘自強返回途中隧道坍方，自強號癱瘓，車輛一般步兵全員死亡，原因不明，完畢。」
「了解，狼人，大總統有令，召集所有狼人中隊隊員，不論交通方式，２２００開始會議，無法趕上者將有政戰部門隨後發送簡報，完畢。」
「狼人回報狀況，第８８號快速道路哨站受新種核後生物襲擊，哨站士兵似乎吸入毒氣，陷入不分敵我狀態，精神崩潰無救治可能，全員朝狼人開火，依規定已全數擊斃，完畢。」
「……了解，完畢。」
「完畢。」
裝甲車駛過８８號快速道路切換交流道至１８８號道路，道路逐漸被人類的文明所救贖，核災造成的交通遺毒被清除，眼前所見則是我們自豪的文明堅盾，一堵無堅不摧的高牆。
「格蕾醒醒，到了。」
「文鶇先生？我睡著了嗎？不好意思！」
「別介意。」
「那一堵牆是……？」
「長城。」
要塞化高速公路，在末日承擔守護人類最後曙光的重責大任，區域性國土要塞化工程──一號國家高速公路要塞，以北方的十號國家高速公路交叉點往南延伸，環抱人類賴以維生的秩序與律法。
水泥與鋼筋撐起整座要塞，保衛人類而頌起戰歌，聳立的厚實壁壘高調地宣示文明已從亂世崛起，累累傷痕訴說著其功勳偉大，原本的高速公路已成為二十二世紀最偉大的工程，沿線架起的炮台，隨時對準外敵。
「我們拆下軍艦上的７６快砲裝在城牆上，還有悍馬的短程防空飛彈系統，自走砲的一百五十五毫米榴彈砲，這就是我的家園，對外宣稱是自由與民主的堅實堡壘，實際情形我可不清楚，反正我不在乎政治。」
「我只要負責讓彈簧床永遠在家等我就夠了。」
「還真像文鶇先生會說的話。」
「因為這是事實。」
我緩緩停下車子，等待查哨的士兵上前。
「不好意思，請長官出示二位的證件。」
「狼人中隊，林文鶇中尉，她是在外的探險者，在我返回高港途中於我同行，要入境證明的話就簽我的名字上去，沒問題吧？」
「沒問題，長官。」
「長官，您沒有申請車牌的車子請盡速至公路總局申請牌照，很有可能會被拖吊，請問是否要申請臨時牌照。」
「不用不用，接下來要開會，沒時間填表了。」
「是的長官。」
填寫完那張麻煩得要死的表格，托格蕾失憶的福，有一半的背景都是突然間誕生的天馬行空，基本上除了姓名跟性別以外的其他地方都是我們發揮想像力突然蹦出來的產物。
「為什麼……。」
「怎麼了嗎？」
「職業無業遊民……還有出生地是無名的落後南方小部落。」
「如果妳填其他東西會爆發非常不得了的騷動啊。」
「可是……。」她噘著嘴，僅存的科學家尊嚴無力地反駁。
看她這副德性，像對付小孩子一樣，我直接把話題轉到她可能感興趣的東西上「妳要不要進總統府看看。」
「我想去！可是……可以嗎？」
「我們的總統還算個明事理的老伯。」
「不過妳得乖乖待在會客室等我把會開完。」
「感覺文鶇先生有點高興呢。」
「當然啊，體驗有車階級的感覺太棒了。」
「原來是因為車子的關係啊……。」她冷冷一笑，好像期待的事撲了空一樣。
這個年頭有車開的人可不多，大部分板金早投胎成炮鋼或軋壓裝甲，能殺肉的地方大多被貢獻給軍用車輛。
比起拉風的裝甲車，在路上轉的大多是腳踏車的輪子，比較有錢的傢伙可能會騎個改裝機車，高級軍官或者我這種在野外撿破爛的特種兵才可能有台自己專用的車子。
有車還得被課稅，特別是貴得該死的燃料稅，油料這種戰略資源可不便宜，雖說如此我也沒有把車賣掉的念頭，畢竟一步一腳印的感覺讓我每次出門都嫌煩。
車輪拐過街區，駛上寬闊的柏油，盡頭正是目的地－－總統府。
「這就是總統府？好高，像是要碰到天空一樣。」
「樓層八十五樓，俗稱東帝大廈，結構卻沒有被震波給破壞，現在它是自治警的精神象徵。」
人類文明在廢墟中不屈不撓，永遠屹立的證明，當黎明自橫貫山脈升起，最先顯露其鋒芒的便是東帝大廈尖頂，宛如自治警面對末日的意志，永不屈服。
「好高，沒想到親眼見到是這樣子，太好了。」
「甚麼太好了？」
「雖然跟印象中的高港有點落差，大家還是很努力的生活著。」
她就像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姑娘，直往街道上挑運貨物和開設攤販的小販瞧，不時還發出微小的讚嘆聲。
「是啊……嗯，沒錯。」
我將車停在路邊，打開車門。
「讓我們也努力的活下去吧。」我脫下防毒面具，扛起機關槍。
「當然啊！嘻嘻。」少女點了頭逕自打開車門，跟在我背後走進東帝大廈。
創作內容
☢==☣末日系列☣==☢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