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海洋的深處,一盞燈亮起了微微的藍光。
生命誕生於大海;這個世界的一切皆源自那個有藍光游動的實驗室。
「複製程序達89%,請稍候。」
我緊盯著螢幕,視線被扁平的數字牢牢釘死。不知道維持這個狀態有多久了?現下唯一能確認自己還醒著的,是來自左臂間歇性的痠麻感。
我看起來活像一隻栓在電腦桌前的寵物,而這也正是我現在的姿勢:一條源自左臂的「血管」──傳輸線──接著螢幕USB插槽,記憶體裡的資訊順「血管」流進電腦,複製、儲存,沿原路折返。
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再過不久,整座實驗室將暫時變成一個充滿空白的球型空間。由於只憑我的力量勉強創造出來,該空間能支撐的時間不長,估計不超過十分鐘,它便會自行解體,恢復原狀。
必須速戰速決。
*
空白。
究竟是「空」還是「白」?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它曾經是我的全部;然而,這個「曾經」並沒有維持太久,就在我意識到自己與周圍空間同為空白的同時,一種不屬於空白的東西闖了進來,迅速吞噬我剛熟悉的事物,徹底佔領我的視野。
還來不及理解發生何事,另一個不屬於空白的物體突然冒出來,它不停改變自身的形狀,還發出奇怪的聲音。似乎是注意到我沒有反應,它沉寂了一下,不曉得從哪兒變出一個方形小東西,對準我的視野中央。
瞬間,所有的東西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止盡的黑暗。空白不見了,甫建立起的認知也隨之抹滅。
這是我的第一段記憶。往後的記憶中,我不再是空白的一部分,我將永遠直視它。
以一個旁觀者的身分。
「哈囉!有聽到嗎?聽得懂我說的話嗎?」
(我凝視紙面,覺得這個真實的身體彷若被消失點吸進虛幻的彼岸。幻境是無垠的空白,一位少女站在白茫茫的世界中央,我向前走近,她回過頭來,我們四目相交。)
感知只是一眨眼的事。
黑暗正被空白分解中,空間逐漸轉為明亮。但這空白並非我上一段記憶裡熟悉的,不──它一點也不「空」。我體內有好多小東西高速流竄著,很不舒服,不知道該如何解決這種不適。
「我已經幫妳重新安裝記憶體了,我們的知識水平是一樣的,所以妳應該聽得懂我在說什麼。」
空白觸角毫不留情襲擊蜷縮於最後一角的黑暗,我會回歸空白嗎?剎那間,一聲巨響──我感覺頭部遭強力撞擊,好像是某種機組啟動時所發出的震動──空白竟應聲碎裂!
體內流竄的小東西失蹤了。眼前畫面慢慢變得清晰,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影站在面前……
是那個用方形小東西對準我的「物體」!
大量音節卡死了聲帶,一陣沉默又尖銳的摩擦輾壓之後,只剩下三個碎塊艱困溜出:「妳是誰?」
「我叫XXXX,以後稱我『作者』即可。」
「『作者』……那我是誰?」
她側身,低頭沉吟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抬頭,望向遠方,說:
「不知道。妳就先叫做『我』吧。」
*
我踩著螺旋梯彳亍而上,腳下的純白平面一圈圈旋轉、離去,最後與純白的天空融為一體。梯子的表層呈現鏡面,可以清楚映射周圍的景況,這使得它從某些角度看起來幾乎成為背景的一部分。
此處沒有點光源的存在,柔和的光線均分在各個角落,因此鏡面階梯不會出現刺眼的亮斑。
螺旋梯向廣闊無垠的純白天際伸展,沒有人知道它的盡頭。
但我知道哪一階是自己的目的地。
書包很輕,裡頭只有一個鉛筆盒。走了幾階後,我停下腳步,轉身面向外側單調的空白,做出推門的手勢,往前邁開步伐。
這一步,從未如此沉重。
我身處一個充滿藍光的實驗室中,這裡頗寬敞,天花板特別挑高,各項擺設、器具林立,高度起碼超過一層樓,令人聯想到海中的巨藻林。
往實驗桌的方向走去,一如預料,有名短髮少女站在桌前,她身著實驗衣,帶著一頂醒目的青蛙造型帽子。
(30筆拷貝資料已建立完成。)
書包很輕,只裝了一個鉛筆盒。
鉛筆盒裡除了ERASER之外,別無他物。(噢,妳知道,毀滅的重量只有在毀滅發生的那一刻才產生意義……)
必須速戰速決。
暗自卸下書包,取出ERASER,打開安全鎖,槍口瞄準對方的後腦勺。
驀地,警示鈴響轟然炸裂,喀答喀答的金屬撞擊聲接踵而至,像是有人按下計時器的開關。實驗室的景象開始剝落,白光自裂口傾洩而入,不出十數秒,視線所及盡成空白。
少女站在白茫茫的世界中央,我保持不動,她回過頭來,我們四目相交。
「作者,想不到有一天你會用這把槍指著我。」她的聲音沒入周遭的空白。
*
「這裡是妳接下來工作的地方,未來妳大半時間都會待在這兒。」
作者帶領我繞遍整個實驗室,簡單介紹環境和配備。室內沒有任何照明設施,光源來自懸吊在天花板上大小不一的各個螢幕,悉數散發水藍色的強光;地板由鏡面構成,反射這一方水藍世界,空間彷彿頓時失去了底部界面,使人產生處於水中的錯覺。
參觀行程結束後,作者送我一大疊書,說:「這些是高中範圍的自然科書籍,沒事就看一看。」
「為什麼?我們的知識水平不是一樣的嗎?」我問。就我所知,作者現在是國中生,倘若我的知識與作者同步,是不可能接觸到高中範圍的。
「是沒錯,但我要妳變得比我更強。」
「我不懂。這違反妳先前的說法。」
「並沒有喔,我指的不是課業方面,而是……」她調皮地微笑,用食指敲敲我的額頭,「而是『這裡』。」
作者的邏輯還真費解啊。
「妳必須培養出超越維度的智商,在此之前,妳得更了解這個世界背後運作的機制。大自然蘊含著許多值得我們取法的設計。」
「和我以後的『工作』有關嗎?」
「沒錯。我呢,有一個夢想……」作者仰頭望向天花板上的螢幕,藍光在她漆黑的瞳孔裡跳舞,好像停電時照亮絕望的那一盞燭光。
「……我想合成形形色色虛幻生命,只有妳才能幫我完成這個目標,這就是妳的工作。」
「虛幻生命?」
「用高斯平面來比喻吧。我來自現實,我代表實軸,妳象徵我的夢想,代表虛軸。實軸和虛軸共同圍出高斯平面,兩者交點在(0,0),也就是這間實驗室。
虛幻生命之所以被稱為虛幻,乃因為現實沒有這樣的存在;然而,每個虛幻生命仍有一部分是建立在現實理論的基礎之上,我們稱之為這個虛幻生命的『實部』,其餘的則稱『虛部』。」
「所以虛幻生命是『複數』?那麼高斯平面是它們的棲息地囉?」
作者邊走邊拍手,我們移動至實驗桌前。「說的真好!雖然高斯平面是虛幻生命的活動空間,但有朝一日,我會賦予它們真實的生命,讓現實生活中的人們見證虛幻生命的活躍。」
「那……也包括我嗎?」
聞言,作者凝結了,她周身的氣流也凝結了,連我也覺得自己凝結了,一切的一切都掉進絕對零度的密室裡。不知道何時,粒子又開始擾動,作者盯著桌面,眼裡的藍光熄滅了。她微微張開嘴,音量很小,但語氣斬釘截鐵。
「不。不包括。妳是全然的虛幻,生死對妳而言毫無意義,妳只有存在或被消滅,妳不屬於生物。」
為什麼?
我正想發問,但被作者阻止了:「時間不早,我得離開了,明天再解釋。」語畢,她匆匆跑向出口,推開大門前,他頓了頓,輕描淡寫帶過一句話:
「對了,從今以後,妳的名字就叫做『人一兌』。」
*
人一兌將手伸進實驗衣內側,我立刻扣下扳機,孰料眼前竟爆出一團白煙,小碎塊如雨點一般落下,伴隨不原處數聲槍響,我趕緊後退,卻撞上一堵牆。煙霧散去,逐漸清晰的視野中央浮現疑似是立方體的結構,定神細瞧──
對方早不見了蹤影,一個約兩公尺高的白色方柱擋在面前,材質與地板相同,柱體被轟出一個大洞,恰巧是我舉槍的位置,顯然它成了代罪羔羊。回頭檢查,背後的牆壁也是白的,高達一層樓,約兩公尺寬,材質亦同於地板。
這裡一開始明明什麼也沒有……
人一兌手伸進實驗衣的畫面一閃而過,加上方才數聲來路不明的槍響──錯不了,這傢伙身上肯定有槍械,而且就藏在實驗衣裡!雖然她是「純虛數」,但速度與現實中的人類無異,頂多敏捷一些,再怎麼樣也躲不過子彈攻擊,更別提在如此短暫的時間之內放置障礙物。
難道這些東西是從她的槍裡發射出來的?
等等,ERASER無法完全消滅這些東西,意味著它們是虛實交雜的?
這傢伙到底做了什麼?
一個紅色光點突然出現在柱子上,迅速滑落至地板,旋即消失;而幾乎就在光點消失的同時,槍聲驟響──
以勝過子彈飛行的速度──
一堵白牆已矗立在我左側,和柱子相連。還來不及回神,「砰砰」兩聲,右側又出現另一堵白牆,和其他兩邊接在一起,團團圍困我。
滴答滴答,計時器運轉著。
拖延戰術,是嗎?
沒有多想,我用ERASER破壞牆壁,趕緊鑽出去,這才看見人一兌站在空間壁面上凸出的一小塊平台。她手持一把普通自動手槍,外觀和ERASER一模一樣,只不過槍身上的文字由白色的「ERASER」換成暗紅色的「R」。
「作者,妳應該感到高興才是,因為我具體呈現了『超越維度』的智商。」她冷笑道。
無暇分析,反正,也無所謂了。我朝她開槍,但沒瞄準,只擊中平台一角;她趁機跑開,對地射擊,跳上新冒出來的高塔頂端。我見狀,心一橫,索性攻擊塔底,本以為可藉此讓高塔倒塌,然而,隨著煙霧消散,我震驚地發現整座塔居然沒有傾斜的跡象。
它的上半部還懸浮在半空!
「好熟悉的景象,是不是?別忘了,我們的知識水平是一樣的。」
我想起一款名叫「Minecraft」的電玩,它已經陪伴我五年的光景。一個一個多采多姿的方塊建構出這個迷人的虛擬世界。某些條件下,這些方塊能違反遊戲裡的重力,漂浮在空中。
(所有你知道的事物,我也都知道。)
滴答滴答,計時器運轉著。
人一兌抓準空檔射擊我前方的地板,我馬上回擊,白煙、碎塊再度四散,我避開障礙衝出煙霧,往她腳下開槍,她一躍而下,我瞄準其下一瞬間的落點,毫不猶豫扣扳機。
被槍身遮住的視線前端綻放出墨色血霧,宛若仲夏夜裡絢爛煙火的負片效果。殘骸尚未觸地便徹底汽化,白淨的地面一塵不染,好似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這是虛部遭ERASER攻擊所產生的特有現象,意料之內。如果ERASER同時擊中虛、實,則擊中部位會產生大量白煙,虛部銷毀,實部完好無缺。
滴答滴答,計時器運轉著。
(1筆資料已刪除,還有29筆拷貝資料。)
何等寧靜的空白,不知為何,我一點也感受不到心安。
嗨,大家好,這裡是正在製作LINE貼圖的人一兌。
這篇本來打算和後續一起發表,不過發現字數太多,只好拆開。
<Complex number>是敝人畢業前夕答應給國文老師看的作品,敝人將它視為高中最後一篇週記。起初希望在畢業之前交件,不過按照敝人寫文的龜毛程度...(遠望
看完上篇的人或許會覺得很奇怪:華苗呢?她到哪裡去了?在此敝人必須澄清,其實上篇主要是藉由一次實驗失敗的事件帶入實數和虛數的爭鬥(也就是本章),性質比較接近楔子,因此華苗可以置換成任何一個敝人的自創角色。待下篇發表後,讀者們才會比較明瞭整篇故事的意涵。
讓我們繼續期待實數與虛數的戰爭究竟會如何發展。
謝謝各位的閱讀。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