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位一直都在那裏許久不變,即使她有一天也會死,他還是會在那裏。
「那張臉怎麼還是那麼欠打的樣子啊?」謝有蒼手裡捧著帶來的白百合,撲鼻的香味衝進鼻腔,她笑了下,這跟這傢伙的氣質完全搭不上邊啊。
那雙念舊的眼睛直盯著逝去好友的照片,明天就是清明節了,她獨自一人來到存放昔日好友骨灰的靈骨塔。
「真是的,我都快畢業了啊,時間過得還真快。」她無奈笑了下,以前總是放不下的,如今多少已經釋懷。
沾濕的抹布擦過玻璃,如此一來,嶄新的模樣就像好友再次對她綻放爽朗的笑那樣,讓人眷念。
接近正午時分,有些家庭跟她一樣提早一天來掃墓,怕的就是到了當天會擠到水洩不通,難以用心緬懷逝者。
謝有蒼把白百合放進換過水的花瓶中,放在集中供品的長桌上,把枯萎掉的花束一把抓起,準備丟到垃圾桶。
經過滿牆的塔位,她來到走廊上,靠在牆邊的位置就擺著好幾個垃圾桶,依照標示的不同而收集不同種類的廢棄物。
輕輕一碰就碎的枯枝殘花隨著和煦的陽光照射下,顯得更是脆弱不堪。
生命不也是這樣嗎?到了一定的時間後,原本美麗、活潑的那面就再也不復返,留下的,僅是想要頑強抵抗不願服輸的破敗殘餘。
入春的光線透過被打開的玻璃窗打在謝有蒼身上。如今她也已經邁入二十開頭的年歲了,摯友的逝世對她來說一直是很重大的打擊,特別那還是發生在她正值壓力最大的高中時期。她以為轉學的不告而別可以讓自己的罪惡感藉此消弭掉些,可惜的是,見不到對方的選擇造成的卻是更嚴重的反效果。
在她國中那年,她因為家庭因素逃家,最後甚至因為忍受不了壓力選擇自殘。那些自我傷害的痕跡至今仍還存有淺淺的疤痕在手腕內側上。
要不是那友人,現在的她或許就不能過著正常人的生活,為了夢想而努力存活著吧?
丟垃圾的這舉動似乎宣示著她會繼續振作下去,拋棄了過去,拋下了難堪的回憶,只為了立足在堅強的心志上,帶著友人的遺志,更加倍奮鬥下去。
回到了友人塔位前,她注意到有個沒見過的少年就站在他放置的白百合前方。
「請問……你也是同辛的朋友嗎?」她見對方對她的靠近無動於衷,才會率先開口問道。
少年毫無反應,見狀,謝有蒼在他面前揮了揮手,「嗨?」
抖了下,對方這才注意到外人的靠近。少年迷惘的眼神好像對一切都感到困擾似的,看在眼底的謝有蒼只好繼續保持友善,「這是同辛的塔位,我是他朋友。請問你是……?」
「同辛……?」他眨了眨眼,看往那束百合,再看向女性。
「是啊,還是你認錯人了?需要我幫你找嗎?」這邊如果不是定期會回來掃墓的人是容易找不到要祭拜的對象的。這點,在謝有蒼初次來的時候就飽嘗了苦頭。
諾大的塔位為了容納更多逝者,近期管理單位又貼出公告說要集中原本就供奉於此的塔位,祭拜的空間跟著變小,這也是謝有蒼為什麼要提早來的原因之一。
「我……」只見少年好像什麼狀況都搞不太清楚,謝有蒼趁這時上下打良著對方,從這發育良好的體格來看,這少年應該也已經是名國中或高中生了。
「怎樣?你到底行不行啊?還是身體不舒服?不說我怎麼知道?」
似乎是被謝有蒼的追問給逼急了,少年瞳孔驀然縮小,像是斷線的機器人,接著,他低下了頭不發一語。
情況似乎有些不對,嗅到危險氣息的謝有蒼趕在其他人圍觀前,先是打算將人帶到一旁比較不會被發現的角落。
就在她指尖才剛觸及少年肩膀時,「幹、幹什麼?」她忽然被少年回神一把抓住自己手腕的反應給嚇了好大一跳,音量也不自主跟著提高。
少年盯著自己的眼神再也沒有迷惘與不確定,取而代之的是,閃爍堅定的神情。
搞什麼啊?這迥然不同的落差……
然而少年接下來說出口的話更是讓謝有蒼目瞪口呆,「阿蒼,是我啊!我是同辛!」
「蛤?」
這肯定是什麼整人節目吧?當下,謝有蒼唯有這個念頭。
「喂──妳幹嘛不理我啊?虧我終於能附身在別人身上了說。欸──謝有蒼──」少年性情完全變了個樣,他拉著謝有蒼的外套一角,跟著對方走出了靈骨塔。
烈陽高掛,沒有任何遮蔽的少年立刻滿頭大汗,白皙的臉龐曬得紅通通的。
謝有蒼毫不領情,那及腰的馬尾上挑染著褪成棕色的髮絲隨著主人前進而左右晃動。「吵死了!你再繼續開這種玩笑我真的要揍人囉!我才不管你誰,用這種方式在人家傷口上灑鹽很開心嗎?」她按耐不住怒意,轉身拍掉少年的手,說道。
然而,少年卻沒因為謝有蒼的生氣而卻步,反而一臉雀躍的模樣,在外人眼裡看來感覺就是個很喜歡被責備的變態無誤。
「怎麼過了四年妳個性還是一點都沒變啊?」咧著嘴,潔白的貝齒呼應著刺眼陽光,讓謝有蒼不忍直視。
而她逃避掉的,不是少年的表情,是他說的那句話。
四年……那不就是同辛逝世的那一年嗎?
她偷瞟了對方好幾眼,內心不自主浮出多的是期待勝過害怕。
「你真的是同辛……阿辛?」她語氣中透露出的是久違的等待,那是充滿不確定,可是又希望能夠再相信一次也好的幻想。
「對啦,不信的話妳可以問我問題啊。」
這會是個好辦法。想了想,謝有蒼丟出了幾個只有她跟同辛兩人才經歷過的往昔回憶。
「首先,我們怎麼認識的?」
「開學那天妳走錯路衝進男廁拉肚子,那時候我翹掉典禮躲在裡面看漫畫正好撞見妳從廁所出來的那一幕。」
有夠羞恥,特別這件事是從一個初次見面的少年口中說出。
「好,那我再問,國中暗戀過我的男生有幾個?」
這問題就像戳到了少年笑點,他不假思索邊笑邊回:「拜託,說女生倒還有三四個,怎麼可能會有男生喜歡當時候的妳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會這樣嘲笑她的若不是勇夫,要不就是同辛,只有這兩種可能。
雖然事實是如此,但至今的謝有蒼自認她已經為了要女性化一點而做了很多犧牲,好比說這一頭長髮,結果現在還被笑成這樣,這下,至少她也能順勢確定這傢伙就是同辛無誤了。
「唉唷!痛啦!妳幹嘛啊?」少年摀著被用力一擰的臉頰,紅腫成一塊的模樣看得出來謝有蒼下手毫不留情。
「你是這地球上最沒資格笑我的人,捏你只是要讓你認清這事實順便要你收斂一點而已。」話是這樣說,但謝有蒼心裡是開心不已的。
「呿,虧我費盡心思才成功附身到別人身上,結果妳居然這樣對我。暴力大猩猩──唉唷!」
「這小弟弟是無辜的,麻煩你不要再用一些可能會逼我動粗的話語害他受傷,好嗎?」不過謝有蒼已經有收斂很多了,這轉變,同辛也感覺到了。
「是說他是誰?」是誰會這麼倒楣被附身上,而且還是同辛這應該超度卻沒超渡的麻煩鬼魂。
「這傢伙嗎?」從少年撫著胸口,反問自己,這畫面看起來還真是有夠詭異。「他是在跟妳斷了連繫後又認識的小鬼。以前身高只有到這裡而已,現在已經長得這麼高了,還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前面那句話謝有蒼知道同辛沒那意思,她本人卻是格外敏感。心裡有種,說不上來的罪惡與愧疚縈繞著,非常難受。
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的逃避,或許在同辛死去的最後一刻,她還能陪著對方走到生命盡頭,讓他至少到死還不是孤單的才是。
不過現在看來,其實真正孤單就只有她而已,就算沒有了她,同辛依然能在其他地方認識不同人,就像這少年。
「不只有妳會定期來幫我掃墓,這小鬼也會喔,可能是因為他就住在這附近吧?就算不是清明,偶爾也會來見我,所以我還不至於太無聊都沒事做啦。」
是嗎?
落寞與苦澀頓時填滿了謝有蒼的內心,有些她想說的話鯁噎在喉頭,轉而,她說:「怎麼認識的,要不要介紹給你的老朋友了解一下啊?」最後她選擇輕鬆點看待,機會難得,不知道什麼時候同辛又要離她而去,她不希望在有限的時光只能反覆留下遺憾去悔恨。
她帶著附身於少年的同辛到市區的速食店,點了個塞滿牛肉的潛艇堡套餐給他,自己吃一樣的口味。
「哇──!偶(我)好球(久)沒粗(吃)購(過)倫(人)間的俗(食)物了,還村(真)懷念──」同辛用少年的身體把他嘴裡塞得滿是食物,還沒吞下,就迫不及待發出感想。
「你吃慢點啦,東西又不會長腳跑掉。」反倒是在一旁看的謝有蒼笑得無奈。
以迅雷不及掩耳速度把加量的主餐塞進胃裡後,他接著開始消耗同樣也是加大份量的薯條。「阿蒼,我差點忘了問妳,之前陪妳來掃墓的那男的是誰啊?妳男朋友喔?」
經對方這麼一說,她便懂同辛是在指誰,「那是我大學同學,他發生了一點事情,我想說要鼓勵他就把他一起帶來見你了。」幸好最後是有成功提振那傢伙心情,現在他在學校表現也比以前還要有自信多,兩人偶爾還會約出去吃東西,一直都是還不錯的朋友。
「什麼啊,我還以為妳終於脫魯了……」同辛一面吸著可樂,托著腮,望向窗外的車水馬龍。
這種有說有笑的閒聊謝有蒼一度認清再也沒機會體驗,可是老天就像要給她一次補償的機會似的,她思念已久的人以一種很奇妙的方式回到人間了,而且就坐在她身邊跟她聊著芝麻綠豆大的瑣事。
好幾次她都深怕這不過就是夢一場而已,透過一些方式弄痛自己,真實的刺激證明了事情是真實在發生著的,同辛是真的回來了!而且就在她咫尺距離而已。
「我沒有啦。」她還沒有那心情。在同辛死後,更是蕩然無存。
「那你接下來還想去哪裡嗎?」謝有蒼深怕自己又陷入負面泥淖中,趕緊轉移話題。
同辛盤子內的餐點此時已經被一掃而空進到少年胃裡,雖然有點不切實際,但同辛是感覺得到飽足感。
「我嗎──?」
謝有蒼大概猜得到,不過她還是希望由對方親口說出。
「我想去逛逛就好。」
此話一出,她詫異的表情毫不掩飾,「我還以為你要去看你哥哥的墓……」
同辛的哥哥同禾在弟弟過世的前一年早些離去,原因非常不值:與朋友間的誤會,讓他失足落入河堤溺死。這消息還是謝有蒼在新聞上看到的,她深感遺憾,可是又因為莫名不必要的堅持,無法在同辛最需要安慰的時候伸出援手。她做不到像同辛當時拯救自己那樣,在別人最需要幫忙的時候挺身而出。一想到這,她表情再也偽裝不了無所謂的樣子,低下頭,十足的懊悔。
「才不要哩~」同辛的語氣聽來是多麼輕鬆,好像身前對哥哥死去的執著都只是雲煙,「我難得有這機會回去當人,當然要趁機玩個過癮啊!欸!妳對這裡還熟嗎?」
「呃……應該還算吧?」
「說什麼應該?妳到底靠不靠譜啊?」同辛利用少年的表情勾起一抹邪笑,這小小的舉動,卻勾起謝有蒼一連串止也止不住的回憶湧現。
這就是阿辛啊……真的沒騙我……阿辛、阿辛他真的回來了啊!
情緒一個激動,謝有蒼顧不得外人眼光,直接把少年的頭拉過靠在她胸懷,緊緊地抱住,「白癡!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我真的想你想到快瘋了……你怎麼現在才回來啊?」
對於謝有蒼突如其來的落差行徑,同辛錯愣不已,以前認識的時候對方也沒這麼浮誇過。謝有蒼的心跳聲加速的有多快,同辛他都聽的一清二楚,而這屬於活著的證明,則讓同辛這幽魂原本緊張的心情冷靜了下來。
他聽著女性的心跳,原本不知道該擺在哪的手,靜靜地放在對方肩膀,拍著她的背就像在安慰。
「抱歉啊,讓妳等這麼久。」這句話他想說好久好久了,等待了四年,終於能在今天說出口,「我回來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快要笑死!哈哈哈哈哈哈哈──」雖然被附身的少年是無辜的,但聽到那麼惱人的笑聲,謝有蒼實實在在忍不住衝動很想要一拳往礙眼的後腦勺直接灌下。
「吵死了!要不是你已經死過一遍,我真的會失手再讓你死第二次!」
停好機車後,謝有蒼帶著同辛來到他們國中母校周圍,並肩走在人行道上時,同辛極為白目地刻意提起剛才謝有蒼在速食店當著眾人面前難得真情流露的那一面。
當事人的謝有蒼也不曉得自己怎麼會情緒失控成這樣,表現出跟平常截然不同的那一面。肯定是同辛的回來的事實大過震驚才會害得她腦筋跟著短路。造成她變成這樣一切的禍因都是源自於這傢伙!可是他卻一副看好戲,事不關己的模樣放肆地嘲笑著自己。怎麼想,謝有蒼都覺得剛才的行為實在太過丟臉,瘋狂找藉口把錯推給同辛只會顯得她的丟臉罷了。
搖搖頭,她想要把這討厭又羞恥的回憶拋離腦中。
「欸欸!那是寶叔吧?」少年的嗓音,同辛的語氣。他拉著謝有蒼的衣袖,指著亮著燈的警衛室。
打開通風的小窗內,戴著老花眼鏡,穿印有社區管理委員會字樣背心,正在翻報紙的歐吉桑就是同辛口中的「寶叔」。
「他老好多,而且也胖了不少欸……」也是,距離國中年代都已經有六年之久了,同辛能夠一眼認出對方就已經比還要思索半晌才想起對方是誰的謝有蒼好太多。
「你、你幹嘛?」同辛不由分說牽著謝有蒼的手,直直跑向警衛室。
「去跟寶叔打招呼啊,看他還記不記得我們!」
怎麼可能啊……你忘了你現在附身在別人身上嗎?但這句話謝有蒼並沒說出口。
「寶叔!」興致滿點的同辛靠在窗邊,以極具朝氣的口吻對裡面的人打聲招呼。
放下報紙的寶叔先是推了下鏡框,茫然地問:「誰啊?我甘認識吝(你們)?」
果然是這樣……謝有蒼打從一開始就不認為對方會認出他們,更何況這少年也不一定是這間國中畢業的校友。
「我認識你就好啦!啊你還記得謝有蒼嗎?之前讀三年五班的,那個頭髮只到這邊,然後脾氣兇得要死的女生。」同辛指向長大後的女性,他口中那頭髮曾經只到耳邊,幾乎跟男生沒兩樣的人如今已成長髮飄逸,身材高挑,還會上點淡妝的女大學生。
瞇起眼,寶叔身子往前一探,仔細上下打良著謝有蒼,一臉努力想要從他的警衛生涯中找出符合這些條件的國中生,「啊!是不是西咧(那個)!」
「你想起來了嗎?」不只是同辛,就連謝有蒼本人也跟著緊張了起來。
「記得啊記得記得!那個專治什麼辛的三藏法師嘛~」
聽聞這形容,謝有蒼立刻噴笑出來,「哈哈哈哈哈!想不到寶叔記得的居然是這個稱號,我快笑死!」
「什、什麼啊!為什麼妳是三藏法師?怎樣?我被當孫悟空耍喔?而且我叫同辛啦寶叔!虧你還能忘記我名字!我以前遲到都靠你放後門給我進欸!」同辛氣呼呼地想要糾正寶叔,頓時忘了這時候的外表早就已經不再是那染著一頭金髮的叛逆小鬼。
「你是同辛?無丟無丟(不對不對),」寶叔揮了揮手,「那臭小鬼頭髮難看得要死,過動得就像隻猴咧,你一臉好學生的樣子,林爸雖然老了,但還不至於能被你們唬洨(唬弄)一通啊。」看起來寶叔並不知道同辛已經過世的事了,還很正經地反駁著附身在少年身上的同辛本人。
「喔,他、他不是同辛對啦哈哈……不過寶叔,你記性還真好,只是稍微提示一下就想到了三藏法師的事。」
「那是當然的啊~妳跟同辛的事在你們那屆可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啊。要不是多虧了妳把那臭小鬼阿咧死死死(壓制住),我看那群老師整天光是想著要怎麼處裡他的事頭毛(頭髮)就要先掉光了吧?」
「我才沒那麼皮齁……」
「啊那安(怎麼會)會回來?你們現在應該都在讀大學了吧?」寶叔說話還是有很重的台灣國語,即使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不少痕跡,但那親切的道地口吻還是不變。
說到傷心處,謝有蒼臉上很快閃過一絲落寞,旋即又換上以往的面具,「喔,對啊,我已經大三了。」她盡量不提及同辛的事,畢竟本人就在這裡,不管是討論哪方面的話題,她都覺得怪奇怪的。
同辛呢?他現在又是怎麼想的?感受到了自己與這世界是真的再也無法重新有火花的殘酷現實了嗎?還是享受在往昔的回憶中呢?
謝有蒼不時注意同辛的反應,希望能從少年的表情上得到蛛絲馬跡。
「啊同辛咧?甘有在讀冊(上學)?」果然,寶叔還是提到了。
「有啦有啦,他可是學霸捏!」這句話是同辛本人說的,不過在寶叔眼裡只不過是個沒見過的小夥子在替對方發言。
「那麼行喔?唉唷~恬恬食三碗公半(人不可貌相)捏~」
「那是當然的啊!」如果、如果同辛現在還活著,那或許他的狂言是真的可以實現的。謝有蒼比誰都還要清楚,她有替同辛課輔過,知道給人喜歡打架鬧事的同辛其實腦子靈活的要命,學習速度快,一點就通,只要他肯努力,拿到好成績對他來說根本不是難事。
但是這真相只有她知道,當事人走得太快,也沒機會能對誰證明了。
「啊這摳(傢伙)是誰刀欸(家的)?妳弟弟喔?」寶叔似乎是聊開了,又或者是連假在這裡太無聊,當謝有蒼回過神時,她手裡已經被塞滿餅乾糖果,同辛也不例外。
「不是啦,我是阿蒼鄰居啦!太無聊就找她出來晃晃,反正她也很久沒回來了吧?」還真被同辛給料中,從轉學後,謝有蒼就再也沒來過這裡,一方面是害怕遇到同辛,一方面是怕觸景傷情。
不過實際來到這裡後,她才發現難過程度不如想像中的那麼強烈,但那也有可能是因為她思念的人現在就在她身邊也不一定。
「喔~我還想說哪家弟啊生得(長的)這麼緣投(帥氣),跨(看)起來就一副很會讀冊(念書)的樣子。」
明明就不是在稱讚同辛,可是他卻露出一副難為情的模樣急忙推辭,「麥安捏共啦(別這麼說),剛剛好而已嘿嘿嘿~」
那之後,寶叔與同辛又聊了好一陣子,從素不相識的人驀然變成了像是認識已久的忘年之交。寶叔對這初次見面的少年讚譽有加,毫不知情這樣的小夥子卻曾經是那個讓全校教職員避之唯恐不及如瘟疫般存在的孫悟空同辛。
表面是會騙人的,這點謝有蒼深深有感,但換個方向來看,正因為這虛假的表面,寶叔才能肆無忌憚地跟換了面貌的同辛暢聊。
他是喜歡或討厭同辛的,這點沒人知道,只能從他語氣聽出對於同辛的表情覺得他是個很調皮,只會讓長輩感嘆的學生。同辛他自己又是怎麼看待國中這群老師的?或許,應該把層面拉得更廣泛一些,他是怎麼看待一路上只會替他貼上「不良學生」標籤的大人們的?
到死前,他還是被眾人誤解是個「混混」、「不務正業的流氓學生」,這樣的他,真的甘願嗎?
「阿蒼,」
他們倆個在夕陽西下時,走到了社區的公園,就位在海堤旁,正好可以駐足欣賞太陽沒入海平面的全貌。
那是少年的聲音,卻用熟悉的口氣念著謝有蒼的小名,「怎樣?」謝有蒼直盯著前方,回道。
「今天我很開心,感覺就像是又再次活過來了。」他的語氣仍帶著活力,一點也不像是已經死了四年的人。
話說回來,到底死亡的定義是什麼?
就算肉體崩解了,但這個人依舊存留在其他人心裡久久不能離去,這樣還能算是死亡嗎?
那那種不被世人記得,過著沒人在意的獨居生活的案例又該怎麼解釋?
這樣難道就算是活著?即使他終究有一天必須迎接死亡,卻沒人會記得他也是一樣?
「開心就好。」真的,謝有蒼是發自內心這麼想的。
「阿蒼啊,」同辛忽然提高了音量,同時,利用少年的身體,以那修長的食指戳了戳對方臉頰,「妳可以不要一臉好像人家欠妳錢的結屎臉嗎?醜死了,這樣是要怎麼找到男朋友啦?」
「蛤?那種東西……我不需要啊。」她堅強著,撐起破綻百出的笑顏。「現在的生活我很滿意,有朋友有家人有願意愛我的人就夠了──」脫口而出瞬間,她後悔了。
「抱歉,我沒其他意思……」她想到了同辛的心情。對同辛來說,他死掉的時候是否也曾經想過這問題呢?感念著到底有沒有人願意為他的死而流淚,期待會有人在他死後仍記得他。會有這種人嗎?同辛有沒有想過?
「沒差啦,妳覺得我有那麼脆弱嗎?不過就是有沒有人愛而已,那種東西……我不需要啦,就跟妳一樣啊。」他嘻嘻笑著,好堅強,跟謝有蒼不同。
「我很──」謝有蒼最後還是忍受不了罪惡感作祟,她雙手握拳,手心全是汗水,「我對你一直都很抱歉!擅自轉學,擅自中斷跟你的聯繫,就連你火葬的那天我也沒去……我、我真的很沒用,我是個差勁透頂的朋友……」她輕笑著,自嘲自己居然還有臉稱自己是同辛的朋友。「你還願意當我是朋友嗎?……我好像連這都沒想過……」愈說,她頭愈低,馬尾順著從肩膀落到胸前,黑混雜著棕色的秀髮猶如另類的滂沱大雨,傾瀉在謝有蒼這個人的心中。
「我是不把妳當朋友啊。又粗魯、又雞婆,而且我還被當作孫悟空欸!──可是啊,」謝有蒼感覺到了,動作溫柔到難以想像那是出自於同辛所為的手指有意無意地撥弄著她垂下的馬尾。「可是時間可以帶走很多東西,唯一帶走不了的,就只有回憶啊。」
當她再度抬起頭時,眼光早已浸滿淚水,看不清這時候的少年,不,同辛到底是面帶怎樣的表情。
「妳不是我朋友,是我最重要的人。」綻放的笑明明是別人的臉,可是謝有蒼卻有種那就是同辛本人在對自己笑的錯覺。
「妳看妳,都已經長成這麼漂亮的。我附身的這小鬼也是啊,帥成這樣,跟我以前認識的那愛哭蟲根本就是兩個人吧?」轉過頭,他環顧這充滿著他與她童年回憶的地方,「四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已經足夠讓很多事情改變。不過啊,至少還能讓兩個人記得我,我就非常開心啦。」
「阿辛……」
「下午妳抱住我的瞬間,雖然超級丟臉又很荒唐,可是我可是爽到一個不行欸。」那是要哭的表情嗎?謝有蒼不忍置信,這時候少年的臉,因為她的思念太過強烈,重疊上了同辛的五官。我心裡暗爽說:『欸靠!是那個男人婆謝有蒼欸!她居然也會為了我有這種反應?』」
「我的死,如果讓妳受傷了我很抱歉……呃──有嗎?我不知道哈哈哈──」
謝有蒼顧不得那麼多,她有預感如果這時候不把一切想說想做的全表現出來,之後肯定又要懊悔萬分了,她撲上了應該是少年身體,靈魂卻是同辛的人,想要把她的思念透過心跳聲如實傳遞進對方那裏。
想告訴他,就算他人在那一端的世界,可是在這一端的世界中,他並沒有真正死去。她和少年,至少他們兩個仍思念著他的。
「別鬧啦,笨蛋。」她靠在少年耳邊,對著同辛說。
同辛最後還是離開了,就在謝有蒼說完最後那句話時。
仔細想想,這過程就跟偶像劇一樣荒誕不真實,甚至謝有蒼還有想過會不會只是夢一場?少年與同辛都只是她因為太過思念而出現的幻覺而已。
沒有少年,更沒有同辛。她不過就是做了一場美夢,很美,美得刻苦銘心。
那之後同辛要謝有蒼快點回家,他知道少年的家住在哪,必須在隨時離開少年身體前,讓他處在安全的地方這也比較好。
即便不願意、再怎麼不捨,謝有蒼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分別前,謝有蒼仍轉頭反悔了,她要少年的聯絡資料。即便同辛附身在少年身上可能只是巧合而已,謝有蒼仍不想因此斷了聯繫。也許未來某一天,她還能有機會再見上成功附身上少年的同辛,這麼一來同辛也就能找到自己。她是這麼計畫的。
連假結束,謝有蒼離開了老家重返大學。面對堆積如山的報告與即將到來的期中考,忙碌的生活搞得她每天彷若上班族,早出晚歸。
可是她卻不覺得累,也不覺得怨天尤人什麼的。
那一次與同辛的相遇,讓她覺得人活在這世上不應該只是完成現下被分配的義務而已,更重要的,應該是在這年齡、這人生階段中,找到屬於只有這期間可以享受的美好。她猜想,或許同辛也有過這種體悟吧?如果是這樣的話,還活著的她更應該把握當下,讓人過得有聲有色才對。
少年呢?他應該也有只屬於他那年紀才能享受到的特權吧?他能領悟到這體悟嗎?偏偏他又是被附身的人。當時的他,是不是才是最能感受到同辛情緒的人呢?
「馬尾!」葉亭艾的一聲大喊將她拉出了思緒。她是謝有蒼的大學朋友,也是同系同學。
「幹嘛?」謝有蒼偶爾會像這樣魂不守舍的發呆著。這情況從她連假回來後變得十分嚴重,就連葉亭艾這個不會看人臉色的白目都注意到了朋友的不對勁。
「妳在想誰啊?瞧妳那癡呆的表情,有夠白癡的哈哈!」
誰都可以惹,但就是不能惹謝有蒼。葉亭艾似乎一個連假完就忘了這鐵律,白目技能正常運作中。
「欠打嗎?」她一點也不憐香惜玉,反正都是女的,沒什麼好留情,緊捏蓋上一層腮紅的臉頰。
「豪痛啊──手下留情啦──」
這畫面頓時讓謝有蒼感到熟悉,她頓時忘了對方身分,少年的臉──同辛還活著的時候,他們似乎也曾經這樣過。
「別捏了啦!我是要跟妳說妳手機剛剛在響!」奮力甩開對方的手,摀著發腫的臉,葉亭艾一副飽受冤屈的模樣把友人的手機丟到她面前。
注意到了確實有通未接來電的訊息在她解開鎖後浮現,那是通她曾經鼓起勇氣強迫留下,卻不曾打過去的號碼。
原本已經平息的情緒再度起了波瀾,謝有蒼沒有猶豫太久,起身離開了座位也不顧有人在後方叫喊。
來到沒有人的陽台邊,靠著欄杆,壓制著顫抖不安按下通話鍵。
「喂、喂?」那個人不是同辛,卻又曾經是同辛,現在打過去,接的人是誰?還會是同辛嗎?她還能再見到他嗎?
『妳好,請問是謝有蒼嗎?』這平淡冷靜的語氣,霎時間讓謝有蒼期待落空。
「我是……請問怎麼了嗎?」話說到這,她已經無暇說下去。
不是同辛一切就不對了。果然……同辛不會再回來了嗎?
『初次見面,喔不,我們應該見過面了只是我沒意識而已。』
「是啊。」就算落空了,她仍得重提精神不能就這樣萎靡下去。相信不只是她,就連這少年也很希望可以再跟同辛說上話吧?他們有機會聊到天嗎?這點,謝有蒼也挺好奇的。
『這件事我還沒跟其他人說過,我想,在跟阿姨講之前應該先跟妳討論會比較好。』聽說這少年的爸媽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異了,現在的他是跟阿姨相依為命,對他最親的人應該就屬他口中的那位女性了。
「你說。」她望著遠方景色,入春後的天氣一直都還不錯,哪時候才要下雨呢?她希望暫時現在還先不要,這樣她就還能繼續回溫與同辛最後一次相處的點點滴滴。
『同辛大哥他……』
「他怎樣?」
謝有蒼深怕著接下來聽到的會是什麼她不堪承受的話,秉住氣,等待對方繼續說下去。
『他好像回不去了……』
「什麼意思?」回不去了?回不去哪裡?
有一首老歌是那樣唱的,謝有蒼以前常聽,聽到同辛都覺得煩了。
它希望分離的兩人可以堅強,別因為見不到對方而懦弱下去。
『他回不去塔位了……偶爾……會在我身邊出現……』
「什麼、什麼意思?」簡單的一句話任謝有蒼怎麼反覆解讀,還是不敢確信意思會是她想的那樣。
『我好像看得到同辛大哥。從被附身之後,他就會不時出現,就像現在──』
“早知道是這樣,像夢一場,我才不會把愛都放在同一個地方。
我能原諒,你的荒唐,荒唐的是我沒有辦法遺忘。”
『他要我跟妳說:阿蒼,妳這女人上次哭得好醜喔──等等啦同辛大哥,我這樣說真的好嗎?』
「這傢伙……」這次,淚水再也忍不住衝動潰堤了出來。謝有蒼才不管什麼形象還是矜持,徹徹底底地在少年耳邊哭了。
『啊、都是你啦!害女生哭了!什麼?說是我害的?要不是你叫我打給謝有蒼學姊我也不會──啊!你這傢伙!怎麼長大後才覺得你比較幼稚啊!到底我為什麼當時會把你當作英雄崇拜啊?』電話那頭的,是一個叫做「甘此方」的少年正忙著和只有他能看見的鬼魂鬥嘴。
「我還可以……還可以再見他嗎?」謝有蒼問。
『他說──看心情喔。欸!同辛大哥你好惡劣喔!』
“早知道是這樣,如夢一場,我又何必把淚都鎖在自己的眼眶。
讓你去瘋,讓你去狂,讓你在沒有我的地方堅強。
讓我在沒有你的地方療傷。”
也許,從同辛為中心點向外連結的緣分,這次,才正要開始。
完